导语:第55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落下帷幕,青年导演胡波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获得最佳影片、最佳改编剧本、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奖。胡波用死亡重击了这个世界,发出的回音抑制了世界对他的继续消解。灰暗的影调、雾蒙蒙的场景、极端的长镜头使得观影过程犹如溺水。这部影片黑暗的风格究竟从何而来?通过它胡波究竟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大象席地而坐》的“丧”真的是“毫无意义的丧”吗?

  对胡波的误读

  胡波离世之后到他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荣获金马奖的这段时间里,活着的人用各种各样的口吻剖析他的生平,研究他生活中的不修边幅、求学时代的特立独行,以及他的木讷和不谙人情的天真;在大众眼里,网上流传甚广的“王小帅夫妇逼死胡波”的秘辛显然比《大象》这部作品更有吸引力;而他生前的故人则更多地会谈起他面对电影时创作的疯狂和纯粹,《大象》里于城的扮演者章宇在悼文里写道:“昨天,或许前天夜里,仍不确定,胡波孑然前往,率先抵达。他再不会被消解掉,他不再给你们、我们、这个狗逼世界,任何一丝消解他的机会。”

  于杰:可是太阳啊,您高高在上,请饶了我好吗?请让另一种东西,一种不痛苦的东西,眷顾眼前好吗。即便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文不名,但请不要让我随时都可以被消解掉好吗?

  (长时间的静默。)

  (于杰拿起铲子,开始一下一下地砸向于杰的头颅。)

  (黑场。)

  (重击声在回荡。)

  ——胡波遗作,剧本《抵达》第三幕的结尾

  胡波给这世界留下了两本小说,一部电影长片和一个电影短片。然而太多人想要从蛛丝马迹中探寻他死亡的真相,出于八卦或好奇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也许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不会翻开《大裂》,也不会为了《大象》买一张电影票,这让人感到悲伤,但或许胡波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悲伤,他应该“不稀罕”。他曾说自己拍电影不为钱,也不为电影节,当一个导演不为名也不为利而去拍电影,那也许他只是为了“不被世界消解”,也许他的死亡也是如此。

  尽管我认为独立地看待这部片子非常有必要,但也许对《大象席地而坐》的任何评论都无法真正将胡波的死与之割裂开来,而这些评论也将永远无法在导演那里得到任何或肯或否的阐释,以至于所有的解读也许都存在——或者归根结底都是误读。我读到有影评人这样批评这部电影:“这种丧是无意义的丧”,有人说这部电影稚嫩又尴尬,也有人认为胡波是将现实世界进行了后现代的重组和解构,有目的地使其变成一个他想要的样子。当那篇文章读到这里,我觉得可笑,谁会想要世界是这个样子?也许所有人都在误读胡波,误读这部影片,其中也包括我,但我认为,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说:“胡波对这个世界是轻视的”。我认为这是对胡波最大的污蔑。

  用影像穿刺屏障

  观看《大象席地而坐》是个溺水的过程。它那沉闷的影像、极端的长镜头和灰暗的影调让人喘不过气来。

  影片讲述了四个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的故事,孩子(高中生):男孩韦布和女孩黄玲;青年于城,老人王金。他们每一个人都正处于自己的困境之中:韦布为了给好友出头同于城的弟弟于帅发生了冲突,推搡间于帅摔下了楼梯生死未卜;黄玲和教导处主任有染,而于帅丢失的手机里偷拍的视频让这件事被公之于众;于城追爱未果,苦闷间和好友黎凯的妻子发生关系被撞破,致使黎凯跳楼自杀;为了住得宽敞点,女儿和女婿心心念念想把老金送到养老院,而老金作为唯一的陪伴的那只老狗也被大狗咬死了。一天之内这四个人似乎都陷入了生活的绝境,于是他们决定去满洲里看看那只传说中席地而坐的马戏团大象。

  这是一个绝对解构化的故事,放到市场化的文艺语境下,也许它该这样发展:四个无力对抗生活的“loser”踏上了寻找奇异大象的旅程,旅途中有艰辛也有磨难,但四个人逐渐与生活和解,与自我和解,而这个故事的结尾所有人都应该收获一个完美的结局,开端每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困境都得到了解决。

  然而胡波显然“鄙夷美化”,他有着对黑暗太过敏锐的感知力,他拒绝粉饰太平,他就要大声地喊“这个操蛋的世界”,他知道“真正的现实要比我(胡波本人)的叙述残酷得多”,他敏感地觉察到:人与生活本身都充满了不可解读的黑暗和复杂性,是现代文明、市场话语树立起了一道屏障,“将真实存在与认知安全地隔离起来”,人人都期冀活在这道屏障之下获得虚假的安全感,胡波说“这道屏障构建起了虚假的道德,廉价的察觉,并使人忘却了屏障本身的脆弱不堪。”《大象》中这种令人难耐的压抑和无所适从的黑暗就来自于此,来自于胡波对这道虚假屏障的穿刺。

  影片中冬季的河北小县城井陉有着北方特有的灰蒙蒙的雾霾天,光秃的枝丫,灰头土脸的破旧楼房和街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压抑、疲惫、不耐烦,每一个人都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对抗状态,人人把诅咒挂在嘴边,把生活加诸的压抑一股脑倾泻到别人身上,每一个人的神态中都透露出一种神经质的警觉,以期维护他们的私人利益。这是四个主人公生活的常态,在影片截取的这普通的一天当中,他们每一个人又突然陷入到更加无力抵抗的困顿之中,在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痛苦、无力和断裂感里,他们自然地开始产生了与自我、亲密关系乃至世界的对话以及反思。

  打伤了于帅四处躲藏的韦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李凯出头,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李凯有没有偷于帅的手机,其实他也并不在乎,他只能这样解释道:“但我是他朋友,我按流程来的”,胡波就是这样解构了所有的亲密关系,似乎亲情、爱情、友情仅仅是个“流程”,是脆弱、不堪一击的连接,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暴躁的父亲、酗酒的母亲、冷漠的女儿和女婿、出轨的妻子、不值得依靠的情人都是这“脆弱”的佐证。四个主人公在精神内核上拥有某种奇妙的共通性,当他们在面对他人为了维护私利而露出的狰狞面目时都展现出了某种脆弱和无力抗拒。当韦布被李凯指责他“把事情全搞砸了”,他也只是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教导处主任在私情暴露之后暴躁地把黄玲赶出门,而当她想要将事情告诉唯一可以依赖的母亲时,却换来了冷冷的讽刺“你要出名了”。但这些脆弱中却暴露出主人公面对这个残酷世界时可贵的,却也是无能为力的善意,尽管胡波说这种爱可能只是个“程序”。就像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于城会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去帮素昧平生的店老板扑灭身上的明火,毕竟他是一个看到好友死在眼前而自己溜之大吉的懦夫,这同时也印证了胡波想要表现的人和世界的复杂性、不可解读性。

  胡波在小说《大裂》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生活中充满了衡量与算计,文学中不论我写到任何人物,都不想让他们有衡量的这部分,会为一些更深入他们自我的事物做出选择,所以我在这本小说里做的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些人物既不存在,以当下的中国现实来看也不合理,他们处理着复杂的问题,处理着更复杂的与世界的关系,但通通不存在。我不接受把一种油腻的虚伪当作所谓的复杂真实性与生动,不接受人际勾连为核心的规则,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那部分,这些我都没有写进这本小说”。

  《大象席地而坐》中人物的遭遇就是这样一种“一厢情愿”,他们同周遭的世界保持着比现实中更加复杂的关系,由此他们也得以展开更为复杂和深入的情感体验和自我对话。他们是被世界放逐的四个人,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就连那所“烂学校”也即将面临拆除,但是他们之所以被世界排异却恰恰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放弃这个世界,他们为何寻找大象,不是为了找寻现实问题的解答,因为老金的那段话已经告诉我们这趟旅程的终点注定是无功而返,现实中任何亟待解决的难题和困境都不会消失——而主人公对此心知肚明,那他们为何还是要去?

  王金:“你站在这里,就是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然后,可以看到那边的一个地方,你相信那里很好,比这里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里的问题。”

  ——《大象席地而坐》

  大象是胡波最后的温柔

  翻看那些现有的对胡波生平析毫剖厘的文章会发现,胡波的成长环境同《大象》中的主人公十分相似。中考落榜的胡波去了一所“全市最差的高中”(语出小说《大裂》),就像《大象》中已经确定要离职的教导处主任得意洋洋地对韦布炫耀的那样:“这是全市最烂的高中”,“这个烂学校就要没了”。影片中极端的长镜头意在维持时空的完整性,由此人物在影像空间中得以自由的、令人信服的真实地活动,而偏蓝的冷色调,暗部突出的光影结构和高仰角的镜头(这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为了避免拍到熙熙攘攘的人潮)形成了影片独特的美学风格,那种逼仄的黑暗感勾连起我们对胡波本人成长的想象。

  然而,像鄙夷美化一样,胡波鄙夷那种虚伪的,对精致中产的追求。《大象》里于城痛斥黎凯的老婆虚荣、拜金,同样他对自己苦苦追求的女孩说:“你很舒服吗?你这些表象都是你经营出来的,就你现在这样,其实你脑子里想得跟别的女人都一样。”“我每天看着你啊,看你怎么展示你自己,我天天发现你滑雪、潜水、过中产生活,你好好看看这儿,装什么中产生活?”《大象》里展示的精神困境是市场社会编织的瑰丽却虚幻的屏障与“小镇青年”遭遇的苍白现实发生碰撞而产生的断裂感,这也是我们前文提到的胡波对“虚假屏障的穿刺”。

  影片中不止一次地重复着这样的句子:“人人都是这样”,“每一个时代都没什么不同”,“我没觉得人什么时候舒服过”,“大家不都是这样儿吗?怎么就你受不了?”所有的人物都在面对这样的诘问和自我诘问:世事如此,人生如此,代代如此,那怎么就你忍不了呢?正如拉康告诉我们的:你看起来像人,其实你并不是——你不过是症候与幻像缝合起来的症象罢了。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胡波真正地拍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拍出了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遭遇的、真正的精神困境。

  因此,即便影片一开始就已经把答案写在了我们的面前,即便主人公像我们一样心知肚明:去满洲里,去找一只奇特的大象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他们仍旧踏上了这段注定空无的旅程。

  影片的末尾,大巴车穿越过昏黄色的路灯和沉醉的夜色在山间的空地停下来,乘客四散,韦布在车灯劈开的那片光亮中开始踢毽子,逐渐有人加入他,这也许是整部影片最温暖、快乐、轻松的时光,四下里静寂一片,这时远处传来的大象的嘶啼,在这一刻宛若神迹,它勾连起我们对期待、希望、爱和光明等等所有美好事物澎湃的神往。

  而在原作,也就是与电影同名的短篇小说中,主人公(电影中的于城)在花莲看到了那只席地而坐的大象,原文这样写道:“等我贴近他,看到他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它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然后呢?然后他就被大象踩死了。这是一个彻底碎裂、绝望、黑暗的结尾,彻底打碎了大象作为一个神话的治愈意味,它不过是一个残废的、像我们一样困顿的废物——然而在电影中,未曾露的大象则彻底成为一个象征物,结尾处人们望向象鸣处的动作是一个意指。所以我说,这部看似绝望、黑暗的电影饱含了胡波对世界的向往和深情的温柔。

  胡波说:“‘期待’是种神赋予人的基因”,因此,尽管他对“希望”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希望”对人来说是救赎还是痛苦之源——尽管他无从分辨,他还是在结尾温情地拥抱了我们 ——那只席地而坐的大象是胡波留给我们,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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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陟嵘

  编辑:水坑路

  美编:太子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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