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八月底,是我一年中离「白富美」的社会期待最远的时候。本来一年到头我虽也算不上「富」或「美」,但大部分的时间里至少还算「白」。这个白是天生的,但一年中有几次会被人为的打上折扣。冬天去热带的阳光海滩渡假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假期总是短暂的,再曝晒也不至于晒到黑白颠倒的地步。

但每年夏天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公寓楼顶的露天泳池游泳,到夏天快结束时,光凭肤色就已经无法断定是亚裔。这样的肤色,在美国常常受到赞扬,我也为此沾沾自喜,但今年近八月底,当一个朋友对我说「你这颜色晒得真漂亮」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时候我正要踏上飞往亚洲的飞机,经行几个东南亚国家,最后一站是中国。中国人一向讲究「一白遮百丑」,我对此印象深刻。初中时我仔细端详了一个肤色较黑又涂了厚厚增白粉蜜的女生的脸,然后在她面前背诵了一首《静夜思》,背到「疑是地上霜」时,她哭了。这件事我至今想起来仍然深感愧疚。

后来我在美国很多年,「低头思故乡」时才发现自己对很多中国的规矩已经记不清了,但中国人对白皮肤的偏好却不容你忘掉。几年前青岛海边的一群泳装大妈晒出独门兵器脸基尼,被好事的外国记者看到上了《纽约时报》,震惊世界。照片中的大妈们身材虽说已经走样,可还是冒著酷暑高温和被误作银行劫匪的危险,在头上套上这件类似不透明丝袜挖了几个洞的行头,执著的爱美之心令人肃然起敬。

这些记忆让我对这次夏末的中国之行惴惴不安,那里有我日思夜想的父老乡亲,我在乎他们的感受,一个走的时候白白净净的人,回来的时候黑头土脸,这明摆著是衣锦还乡活生生的反义词啊,大家肯定难以接受。但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到中国,我这肤色就已经招来了一场赤裸裸的羞辱。

那是在越南那站,带我们逛河内的导游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男生,朝气阳光,一见面就问「你从哪儿来啊?」我告诉他:「从根儿上说我是从中国来,但最近十几年我都住在纽约。」他笑笑说:「能看出来。」这让我很吃惊,对移民来说,思维或行为上或多或少的美国化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绝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初次谋面就能一眼看出来的。看到我诧异的表情,导游充满善意的解释说:「中国女人没你这么黑的。」

我被噎得翻了个白眼,接著问:「那你觉得别人会把我当成越南女人吗?」「也不会,」他说。「越南女人也很白,而且她们都是大眼睛双眼皮,你们中国女人都是单眼皮。」这让我惶恐起来,意识到自己给中国女人丢了脸,巴不得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但导游显然尚未尽兴,又看了看我先生——他恰巧是个西方人——说:「别人看到你跟他在一块儿,更知道你不是越南人了。」「为什么,越南女人也有嫁老外的吧?」我问。「有,不过她们都是皮肤超级白,眼睛超级大那种,那才是老外喜欢的类型。」我先生大概被这段对话雷到了,一时语塞,半晌才弱弱的回了句:「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其实,东西方在审美观念上的差异这些年常常成为话题,去年一个叫全安琪的北京出生的韩裔女孩在选美比赛中获得了密歇根州的冠军,却因为长得不符合亚洲人的审美标准而引起中国网友的口诛笔伐,罪证之一就是她「皮肤黝黑」。

全安琪

但这样的观念冲突一来二去,却也起到了启迪思维的作用,以致现在中国也有一些时尚男女,开始渐渐对小麦色的肤色高看起来。在这样的趋势下,我也大可对越南导游进行一下现代美学标准教育,以国际化时尚精英的姿态让他明白这种晒出来的黝黑肤色才是发达国家健康美的最高标准,以在这场颜值自卫反击战中扳回一局。但这种话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理直气壮的说出口,因为尚且清醒的自我意识让我明确的知道,无论是喜欢白还是喜欢黑,人类的审美标准从古至今都是强权作祟,这真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

关于中国人对白肤色的偏好,时尚研究界并没有统一的解释,但现存种种解释大都与权力有关:有人认为从本源上说,这是进化论基础上男性从优择偶导致的结果,因为浅色皮肤上皱纹比较明显,可以帮助男性更准确的判断交配对象的年龄;有人认为在中国古代的农耕社会,浅色皮肤代表养尊处优的上层阶级,令人艳羡;有人认为亚洲国家对白肤色的偏好与当年欧洲殖民者在这些国家的占领和统治有关。

我比较倾向于肤色代表社会地位的说法,在美国,1930年代之前人们也同样以白为美,在此之后农耕社会被工业化社会所取代,黑皮肤不再与户外劳作的艰辛生活直接关联,才逐渐被有钱有闲的白人当作展示自己优渥生活的标志。而包括我自己在内的生活在美国的亚裔,在为自己晒黑的皮肤感到骄傲时,潜意识里其实无非是显摆著社会底层疲于奔命的人们只能奢望的阳光海滩游泳池的中产生活。更糟的是,对这种中产生活的向往和膜拜,以及将其与肤色挂钩的理念也并非一个在以白为美的社会中长大的亚洲人的本心--处于社会边缘的人只能接受主流社会强加给他们的逻辑,无论黑白美丑,背后全是无奈。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说的黑皮肤仅限天生浅肤色的人晒出来的黑,可不是黑人的那种,事实上,在英文里这两种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当白人把tan当做炫耀资本时,黑人却仍然因为他们black的肤色遭遇著种种不公。

美国心理学家克拉克夫妇(Kenneth Bancroft Clark和Mamie Phipps Clark)在40年代曾经做过一个经典实验,找来一些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让他们在两个玩偶中选出自己认为漂亮,愿意交朋友的玩偶。两个洋娃娃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肤色一黑一白,孩子们的年龄都在似乎尚未形成社会偏见的三五岁之间,结果包括黑孩子在内的所有孩子们都选了白娃娃。

如果你觉得这说明了以白为美是与生俱来的纯天然审美标准,那你需要接著往下读:在此之后的几十年里,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不断的重复这个实验,结果却显示了社会的变迁。比如2009年,ABC电视台的名记戴安索亚和同事一起再次重复这个实验,发现愿意把黑娃娃当偶像的孩子比例明显增加。那恰巧是奥巴马总统上任的第一年。

回望历史,你会发现,当年克拉克夫妇的实验揭示的道理其实是,社会偏见对人们的影响从学步和学语时就开始了,而左右社会偏见的要素正是地位和权力。

其实也不只是肤色,颜值作为一个整体的评判标准也从来没有脱离权力体系独立存在过。中国古代美女虽是环肥燕瘦形态各异,但无论肥瘦美女大都是帝王的口味所成就。而时过境迁,今天定规矩的换成了富可敌国的「全民老公」。

古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今有年轻女孩们蜂拥整成蛇精脸,中国古代后宫佳丽为讨皇上欢心作出的牺牲,跟今天的女人们为了在男权社会中挣得一席之地而按照社会期待的标准去整容、化妆、穿上刑具般的细高跟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在一个话语权分配仍然极不平均的世界里,这一点也体现在国际时尚标准谁说了算的问题上,虽说「老外」对亚洲美女的品味有时让中国人大跌眼镜,但在吕燕和韦唯被国际舞台认可后才开始接受她们的美的中国人绝不在少数。我没有在越南长期生活的经验,无法判断居住在越南的「老外」们是否真的像那个导游所说,一改他们在自己国家的惯常审美,转而追求大眼睛白皮肤的传统亚洲美人。但长期在亚洲国家被奉为上宾的西方人,如果立志获取当地普遍认为的最好资源,而且对自己和当地人相比的竞争力充满自信,我不会觉得奇怪。

希拉里最近出版的回忆录《发生了什么》中对女人化妆这件事做出了如下评论:「我曾经算过竞选期间我花了多少时间来化妆和做头发:总共600个小时,也就是整整25天。我太震惊了,又算了一遍才敢相信。我不常妒忌男性同事们,但我妒忌他们可以洗个澡,刮个胡子,套上件西装就出门。我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没化妆就出门都成了新闻。所以我只能叹口气,坐回化妆台前,梦想著一个女人如果不想就可以不用化妆就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未来,一个你化不化妆都没人会在意的未来。」

在尚未选出一个女总统、男权主义又正甚嚣尘上的美国,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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