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皇帝罷工:「萬曆怠政」的謎團與真相

文官們一向把徵稅視為自己的勢力範圍,現在皇帝竟然派太監出來搶他們的徵稅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一方面向皇帝控告太監們在各地徵稅的暴行,一方面在各地掀起了「人民群眾」抗拒太監徵稅的浪潮。

按照文官們的記錄,皇帝派出去徵稅的太監全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徵稅已經徵到了跟攔路搶劫差不多的程度,導致了無數商民破產、無數市民失業,民不聊生、國將不國。在江浙、湖廣、江西、山東、河北等多個省的十多個城市,爆發了大小數十次針對太監的抗稅暴動,他們罷市、奪礦、焚燒稅監的房屋、殺死徵稅人員等等。光看這些記錄,好像全中國都已經陷入了可怕的動亂之中。

而萬曆皇帝,卻完全對此視而不見。對於文官們控告太監的奏章,要麼不予回復,要麼就是偏袒太監,處罰與太監作對的地方官員。活脫脫的一副昏君加暴君的嘴臉。

除此以外,萬曆皇帝還幾十年不上朝,也很少和大臣見面,對大臣們的奏章,大部分不予批示回復,直接就留中不發。尤其是對官員的選任,他表現的非常冷漠,大批重要職位的官員退休或者去世了,空出來的位置大臣們推舉上來的候選人他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就讓那個職位在那裡空著。這就是明朝歷史上著名的「萬曆怠政」。

對此,柏楊在《中國人史綱》中更是給它起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名字:「斷頭政治」。柏楊在書中說:

明王朝開始出現一種自從人類有政治以來,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斷頭政治。中國歷代王朝的皇帝,無論如何昏聵凶暴,總是經常地(甚至每天)都要出席金鑾殿上舉行的清晨會報,跟群臣見面,討論國政。必要時還出席小型的在別殿舉行的高階層會報,聽取並裁決大臣的意見,術語稱為「早朝」或「視朝」。

然而,自一四六○年起,第九任皇帝朱見深(明憲宗)繼承他冥頑不靈老爹朱祁鎮的寶座後,他比老爹更冥頑不靈,索性不再露面。朱見深在位二十四年,始終藏在深宮,大臣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大臣……

明政府象一個斷了頭的巨人,在懸崖絕壁上,蠕蠕而行。

……第十四任皇帝朱詡鈞(萬曆)更加愚暴。據說他又染有從海外初傳入中國的鴉片煙癮,所以他更多了一個吸毒者的特質。張居正於上世紀(十六)逝世,像撒了堤防一樣,使朱詡鈞的凶頑性格,洶湧而出。張居正是一五八二年(萬曆十年)死的,朱詡鈞可能當年就染上了嗜好,因為就在這一年,他就開始不跟大臣見面。最初,隔幾天還出現一次,後來隔幾十天出現一次,久之隔幾個月出現一次。而到了一五八九年(萬曆十七年)的元旦,那是天經地義地必須跟群臣見面的重要大典,朱詡鈞卻下令取消。而且從那一天之後,朱詡鈞就像被皇宮吞沒了似的,不再出現。

斷頭政治已夠駭人聽聞,而朱詡鈞的斷頭政治,尤其徹底。他的祖先們雖然關閉深宮,國家事務,還利用「票擬」「硃批」,仍在鬆懈地推動。朱詡鈞三十年的斷頭政治,連「票擬」「硃批」都幾乎全部停止。官員們的奏章呈上去後,往往如肉包子打狗,永無消息。

明王朝的宰相不能單獨行使職權,他的權力來自他自己的「票擬」和皇帝的「硃批」,二者缺一,宰相便等於沒有能源的機器,毫無作用。朱翊鈞時代的斷頭政治使二者全缺,全國行政遂陷於長期的停頓。到了一六一○年(萬曆三十八年),中央政府的6個部,只有司法部(刑部)有部長,其他五個部,全沒有部長。六部之外的監察部(都察院)部長都御史,已缺十年以上。

一六一九年(萬曆四十七年),遼東軍區總指揮(遼東經略)楊鎬,四路進攻新興起的巨敵後金汗國,在薩爾滸(遼寧撫順東)大敗,死四萬五千餘人,開原(遼寧開原)鐵嶺(遼寧鐵嶺)相繼陷落,距瀋陽只六十公里,北京震動。全體大臣跪在文華門外,苦苦哀求皇帝批發軍事奏章,增派援軍,急發軍餉——前線戰士正在冰天雪地和飢餓中殺敵,可是朱詡鈞毫不理會。大家又轉到思善門外跪求,朱詡鈞同樣毫不理會。

世界上再找不出這種政治形態,宮門緊閉,人們無法進去,奏章投進去如同投進死人的墳墓,得不到任何輕微的迴音。人民的哭號,官員的焦急,如火如荼的民變兵變,遍地的詬詈聲和反抗暴政的革命,朱詡鈞都無動於衷。

明政府現在已成了一個斷頭的殭屍。

這段描述實在是非常誇張。清人趙翼就說:「論者謂明之亡,不亡於崇禎而亡於萬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皇帝不幹活,也不讓政府幹活,既不作出指示、也不任命官員,天天派太監出去橫徵暴斂,搞得遍地民變,國家如何不亡呢?這個邏輯看上去還蠻有道理的。

但細細分析起來,裡面的問題很多。

憲宗朱見深的故事我們在第一卷裡面講過了。他是明朝的中興雄主,不上朝但牢牢的控制著朝政,把國家治理的很好。憲宗之所以停止早朝,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有口吃的毛病,說話說不太清楚,覺得這樣在大臣面前有失體統,乾脆就別說了,改為批閱奏章。

上朝這個東西就是一個形式。皇帝坐在高高的寶座上,下面一般大臣每人奏報一兩件事,都是事前寫在朝笏(就是古裝劇裡面常見的大臣們拿在手裡的長條形板子)上照著念一遍,然後請旨。在明朝早期,朝會還比較認真的討論國家大事。到了後期,形式主義越來越嚴重,變成了走過場,每天例行公事:各部門按照規定的順序、時間、規範報告一下日常事務,進京朝覲的官員來朝拜,得到封賞的人來謝恩,新科進士被授官、京官到外地任職的也要來請皇帝指示,還有王府和邊鎮武將差遣來給皇帝請安的使者,皇帝全都得接見一遍。大家見了皇帝都要先三拜九叩,什麼身份說什麼話、皇帝該如何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套流程下來,幾個小時就沒了,啥正事也辦不成。回頭還是得靠批閱奏章來處理政務。這種形式主義的早朝,實在是沒必要上。

閻崇年《明亡清興六十年》里說萬曆皇帝怠政的表現主要是「不郊、不廟、不朝、不講、不見、不批」。其中郊祭(祭天地)、廟祭(祭祖)、朝會、講習經筵都是形式主義,就是浪費時間,特別郊祭、廟祭這種禮儀典禮,皇帝不去還能省不少錢。

所謂「不批」則不符合歷史事實,《神宗實錄》上皇帝一直在批閱奏章,不然萬曆三大征是怎麼打贏的?

最後真正靠譜的指責就是一個「不見」。萬曆皇帝跟大臣確實的見得少,但有重要事情會臨時把內閣首輔召進宮單獨奏對,不能說是完全不見,只是不在正規場合見。

萬曆皇帝不願意多見大臣的原因,他自己解釋說是身體不好,尤其是有腿疾,「腰痛腳軟,行立不便」、又說「足心疼痛、步履艱難」(申時行《詔對錄》)。

文官們對此完全不相信,輪流上陣對皇帝進行批判。如果我們只看文官的奏章,言之鑿鑿,一定認為萬曆在說謊。但1958年,考古學家對萬曆皇帝的陵墓進行發掘,打開皇帝的棺材,發現萬曆皇帝兩條腿骨不一樣長,經過鑒定應該是因為長期的足疾而導致腿部筋骨萎縮、甚至身材都有些萎縮。這是一種十分痛苦的疾病,走起路來就痛,甚至可能不走路也痛。一條腿長期行動不便,不敢受力,幾十年下來腿骨才會出現明顯萎縮。可見萬曆皇帝並沒有撒謊,他終身都在與足疾帶來的痛苦對抗。從畫像來看,萬曆皇帝在明朝皇帝中身材是最胖的,這應該也跟他行動不便、缺乏運動有關。肥胖可能誘發很多心腦血管方面的疾病,那麼他說自己「頭暈眼黑,心滿肋漲」等癥狀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如此看來,萬曆皇帝不怎麼見大臣,而用批閱奏章的方式來處理朝政,跟明憲宗朱見深的原因是一樣的,主要是由於疾病。

萬曆皇帝一直在不斷的批閱奏章,但他對四種奏章不予理睬:

第一種是辱罵皇帝的。萬曆知道這些人是在搞政治投機,就是來找打、找罷官謀取政治利益的,這種人當然不用理他;

第二種是控告徵稅太監罪行的。這個問題他有自己的看法和信息渠道來判斷,一般也不予理睬。這個後面解釋;

第三是提一些大而空的意見的,說國家現在問題很多,我有十條建議,諸如廣開言路、重用人才等等,卻不針對具體的事情提出解決方案。說到底也是為了博取虛名,顯示自己很有治國才能罷了;

第四種是文官集團之間互相攻擊、爭權奪利的,特別是為保守派和東林黨黨爭服務的。

文官集團提交的奏章,絕大部分都是上面這四種內容,除了這四種內容以外基本就沒啥別的事兒了。所以萬曆皇帝「怠政」,也是被動怠政,手下那幫官員除了爭權奪利啥正經主意都提不出來,想在奏章上批示點有用的東西也難。萬曆想不怠政也可以,就得把朱元璋的辦法拿出來,請海瑞出山,文官們又死活不願意,那就真沒辦法了。

文官們真正希望看到的皇帝「勤政」,也不是想讓他真管事,而把是徵稅太監都收回去,一切權力交到文官手裡,然後天天坐到金鑾殿上接受他們三拜九叩、按照規定流程說規定的話;退朝之後參加經筵,聽理學大師講解程頤朱熹的高深理論,講完之後大家一起歡樂的聚餐——明朝經筵之後吃的很好。此外還要參加各種複雜繁瑣的禮儀典禮。把這些事兒幹完之後皇帝也就也沒時間看奏章了,只需要在內閣草擬的意見上面批示同意就可以了。能夠達到這個標準的皇帝,就是他們心目中的聖賢君主。

萬曆當然不喜歡文官集團給他安排的這個角色,但也狠不下心來整治文官集團,所以只能消極怠工。但真有正經事務的,他仍然會批複指示。萬曆三大征就是他直接指揮安排的,一個也沒耽誤,這就是明證。

三大征的最後一仗在萬曆二十九年結束。結束之後萬曆仍然沒有閑著。從《神宗實錄》里可以找到一些萬曆二十九年之後的政務活動記錄,大家可以看看,萬曆到底有沒有真的「怠政」:

萬曆三十年二月,萬曆以「今帑藏空虛,邊餉告急,戶部堂官互相嫌疑推委,借詞告病,不肯代君分憂,誤軍國大事」,勒令戶部尚書陳蕖及戶部侍郎張養蒙致仕——這是在處罰懶惰的官員;

萬曆三十年三月,根據官員上奏,把大運河河道衙門和漕運總督衙門分開——這是在改革官制;

萬曆三十一年一月,下旨要求戶部會同兵部,前往九大邊鎮核實軍隊人數,以制止將官吃空餉,安定民心——這是在整頓軍隊;

萬曆三十一年(1603)四月,戶部上疏請改革並推廣「一條鞭法」,提出了十一條改革建議。萬曆皇帝批示同意執行——這是在改革財稅制度;

萬曆三十二年,總理河道李化龍請開泇河以解決黃河水患。萬曆批准同意執行。同年李化龍開河成功,黃河多了一個分洪渠道。第二年,又任命曹時聘為總理河道,在泇河分流地的上游朱旺口大修堤壩,建成一百七十公里大堤,從此後黃河水患大幅度減少。清人靳輔以此為「明代治河最大成就」——這是在興修水利;

萬曆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戶部說:運司鹽課,過去兩年,兩淮拖欠了一百餘萬兩,長蘆拖欠了十八萬兩,山東拖欠了七萬餘兩。請求派人調查並處理相關責任人,確保國家鹽業收入,以解決邊防軍餉匱乏的問題。萬曆批示同意執行——這是在整理鹽政;

萬曆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日發生日食,禮部欽天監所推算的日食起止時間都不準確。禮部官員上疏說:來華傳教士所帶來的西洋曆法,比中國的精確,請求找他們來幫忙。萬曆下旨召李之藻到北京,參與曆法編訂,因為李之藻從外國傳教士那裡學習過天文、數學、地理等知識——這是中國官方正式學習西方科學知識的開始。

萬曆三十九年四月,巡按遼東御史熊廷弼請設邊鎮常平倉,用來調節邊鎮地區的米價,以及儲糧備荒。萬曆批示同意,並說:設常平倉有益於邊鎮,以後把常平倉的管理作為官吏考核的內容之一——這是加強邊鎮管理。

萬曆四十一年五月,鑒於廷臣結黨交攻日益嚴重。萬曆下旨警告吏部、都察院:近年來廷臣紛爭,議論混淆。朝廷已經一再優容。近日卻有越演越烈的趨勢,致大臣不安其位,杜門不出,甚傷國體。自今以後,務必秉公奉職,不準各立門戶,結黨亂政,互相紛爭,顛倒是非。否則一定嚴加懲處——這是抗議文官黨爭(不過沒有發生任何作用)。

萬曆四十三年、四十四年,中國河南、河北、山東、江淮等地區遭遇嚴重旱災,發生大面積饑荒,不少人以搶劫為生,社會秩序日益混亂。萬曆連續下旨,發戶部太僕寺銀十六萬兩賑災;又發通州倉米七萬石,發臨清、德州二倉米十萬石,並發北直隸各地備荒米以及收買鄰近豐收地區的雜糧,資助饑民;又發淮安府庫存白銀一萬六千餘兩,買米煮粥,以治饑民;在河南則留稅銀四萬二千餘兩,糴谷賑濟饑民;此外還大規模的減免受災地區錢糧賦稅……這一段時間萬曆皇帝對於各種救災的奏章批複都很多,幾乎是有奏必回。這次持續兩年的大救災,是明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賑災行動之一——這是在組織救災。

從上面這些記錄來看,萬曆皇帝在文官們所說的「怠政」期間,鎮壓內部叛亂、打擊外敵入侵、興修水利、組織救災、改革官制稅制等等,好像該乾的事兒都幹了,甚至還讓禮部編訂曆法的時候學習西方天文數學知識,開了中國歷史的先河。他真的在「怠政」嗎?

真正怠政的是皇帝,還是那些忙於黨爭的文官大臣們呢?

萬曆四十年(1612)四月初二日,南京河南等道御史等官奏言,竟然說:「皇上深居二十餘年,不見大臣一面,不議國家一事。」這不是擺明了在胡說八道嗎?可能在這些御史言官看來,三大征加上上面那些事情都不算國家大事,只有「爭國本」、梃擊案、妖書案、禁毀李贄的著作、跟言官們吵架才能算是國家大事。除此以外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來解釋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說。

如果按照把文官們某些奏章裡面的說法當成歷史事實,那麼萬曆皇帝在這幾十年裡面就是在後宮沉溺於酒色財氣,長期怠政,禍國殃民;

如果按照我上面列舉的材料,又可以說萬曆皇帝這幾十年是在經受長期病痛折磨的同時,一直堅持努力治理好國家,該乾的國家大事幾乎一樣沒落下,而且三大征打的還很不錯、治理黃河效果很好、學習西方開了風氣之先、組織救災頗有成效。

我們該相信哪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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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曉鵬 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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