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蓓/文

月是故乡明

最近朋友一家人忙著从伦敦迁徙来沪,刚敲定了工作,又开始著手张罗住处和孩子读书的事,一切都要亲自操办,甚是劳心伤神。他抱怨:「中国人移民国外都有数不清的中介机构从头到尾包办,怎么从国外回来反倒更麻烦更累了?」我笑他:「别傻了,有几个人像你一样,真把现实当成美好的猜想?」

十几年前他是一个从山东留学去纽西兰的毛头小子,悬梁刺股把自己培养成了青年才俊,后来又从纽西兰转战英国,在伦敦顺风顺水有了不错的工作,过上了中产生活,一切都很美满。但这位爱国人士的报国梦并没有破灭,捧著第一桶金准备回国发展,经过好一番斟酌,作为一名资深精算师,他的首选无疑是中国金融中心——上海。

看多了挤破头,死撑著也要混在国外的人,难得冒出来一些拼了命要回国发展的,还真是觉得不易,当然也要为他的魄力点赞。至于情怀,我觉得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下定论,谁知道他回来三个月会不会就被吓回去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在我认识的那些移居国外的朋友、同学中,即便假期回国度个假都能吓得连滚带爬逃走的不乏其人。并不是他们缺乏民族意识,也不是不热爱故土,在国外时个个「月是故乡明」,只是一回来才会碰上很多神奇的际遇,感叹故乡只可远观!

我见过许多把自己包裹严实的中国人,看似内心一片祥和地生活在异国他乡,过著忙碌有序的日子,令国内的亲戚朋友艳羡不已。可他在那个不能完全融入的世界里,完成著从边缘化到次边缘化的进化,磨平棱角。曾看到一个定居美国的朋友独自在家煮一碗味道超级怪的荠菜大馄饨配上一碟味同嚼蜡的炸猪排就算浓缩家乡情怀值得回味半宿,听到那种中国小县城集贸市场大喇叭放的口水广场舞歌曲他都能单曲循环一整天,一切原始的思乡本能缠绕在他严丝合缝的自我保护中,他显然是在不断地纠结和退缩之中虚度光阴却不得不熬到出头。一个人对故土的热爱,不局限于「身在其中」,而是「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表率于身,标杆于行,赢得种种赞誉归功于故乡的教化,那就是最大的报效。但故乡对他们来说,只能回头张望,不能转身归来。

不回来并不是嫌弃祖国。客观地说,回来能做什么?中国从来不缺人才,一个矽谷工程师回到中国难道不是IT民工?一个医科高材生回来每天要拿出一半精力对付医院纠纷和处理等级关系。这不是他们向往的生活,也对不起他们青春时所付出的努力,回国后工作不能提高,生活质量不能提高,子女发展不能提高,那回来是为了什么啊?纯纯的爱国情怀?那毕竟是少数,就如开头提到的那个朋友,他从小的理想是当解放军,他生长的环境就是四化建设和为国争光,三观不一样,自叹不如。

我们的后代将不懂什么是故乡

故乡这个概念,对很多人来说越来越模糊。年轻人里很少还有家族的概念,而没有家族,就无所谓故乡。全家一起背井离乡,在现代社会已属于正常现象,不出两代人,户口本上的「祖籍」和「出生地」则完全不同了,而对于一部分精英人士(受过良好教育的或有钱的),下一代人的「国籍」和「出生地」也许就不同了,再下一代,连国籍都变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中国流失到海外的青年才俊的人数,相当于30所北大加上30所清华全部的在校生,到2013年中国移民到国外的人口总数是930万,移民出去的绝大多数属于精英阶层和社会骨干。

这数字看起来很壮观,但比这更甚的,是中国的内部移民。

我身边的好多朋友,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在上海过著和所有人一样的生活,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有房子,孩子在公立小学读书,父母也从老家搬来了上海。除了口音的区别,其他没有任何不同。对他们来说,离开家乡意味著人生的转折,外人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或许底下都暗潮汹涌,隐藏著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涩和忍辱负重。他们中的大多数,除了为自己的理想打拚外,最大的动力就是改变下一代的人生轨迹,让他们在起跑线上就不输于人,不再受户口本的限制。这条路铺到这里,算是基本成功了。

现实世界是不公的,总有人出生在大城市坐享其成,应有尽有,有人生活在小地方得过且过,欲求不满。那些有梦想又有能力的,无不想去大城市闯荡一番。正如《欢乐颂》里的几个女孩,孤身在大城市打拚是多么的艰难,入不敷出还只是物质上的考验,精神上的孤独和压迫,追求虚荣却迫于揭不开锅的窘况而强装笑颜,那才是最难熬的。但即使如此,有人愿意轻易放弃,打道回府吗?即使被公司开除,没有了工资,交不出房租,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女孩的爸爸连夜从老家赶来,劝孩子一定要坚持挺过去,不能回家。丢下3000元钱,算是那老一辈人为望女成凤的不朽格言立下的军令状——绝不回头,回去就是丢脸,就是没出息。留在大城市成了她们盲目而坚定的理想,这个理想不需要具体化,不需要设定时间段,没有有效期,只要留在这里就是希望,就是有出息。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奋斗打拚的原动力,而理想主义在他们熟悉的小城市甚至村庄山沟里是被「现实化」了的「白日梦」,追逐到最后往往演变成了笑话。于是,他们来到花花世界,发现这里的理想很多,足够挑挑拣拣,总有一条适合自己。

所以,既然出来了,怎么会轻易回头?故乡成了渐渐模糊的轮廓,像是一个枷锁。往往只有那些获得巨大成就,能带著光环回乡的人,才能大摇大摆地面对父老乡亲。越是小地方,这种世俗的观念越重。面子,地位,财富,成就,这都是基本的敲门砖,除了这些,你回去就被看成是「混不下去」的自我放弃。

是的,这就是小地方和大城市的区别,人情世故,世俗偏见,界限感,阶层论,非黑即白的关系纽带无形间让那么多人产生了想要逃离枷锁的冲动。而在大城市,尤其是北上广深,许多潜规则都淡化到几乎可以忽视,更多的则是要看你的努力、坚韧、智慧、品行和行动力。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样的生活简单得多。

故乡在后,远方在前

值得思考的是,对于那些注定回不去故乡的人,我们何必苦苦相逼。在不够开放,不够包容的社会环境里,地域差异尤为格格不入。多年来上海一直在诟病许多外地人的不文明行为,但外地人却并不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畏缩。不光上海,任何文明程度达到一定高度的地方,都有这样的阵痛期。

仔细想想,他们那些粗糙的生活表象缘于他们物质上的匮乏导致没精力去关注更多细节,也没有能力使用那些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去获取力量和财富。

我去过一家很大的代工厂,其规模在中国数一数二,里面工人绝大多数来自于中国农村或偏远小城。他们在厂区内走路一律循规蹈矩,垃圾绝不乱丢,吃饭购物一律自觉排队,公共区域说话不喧哗,待人接物方式和自律性让人产生仿佛走在斯坦福校园内的错觉。这家公司老板说过一句话:「社会没有为这些年轻人立过规矩,我有义务来教他们。」

很显然,至少在我眼里,他们是高素质的人群,而不是人们口中吊儿郎当的某类人。很显然,做到这些并没有很费力。这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转变和磨合的。正视社会的磨合期是城市人必须面临的功课之一,克服狭隘、排外、固步自封的顽疾,在衡量得失方面考虑好一个「度」的问题,矛盾自然就少了。

在今天,有很多人在漂。在远离故乡之后,他们选择坚持下去,不论是游离、硬撑还是能牢固扎根,他们总要走到下一站。一路上和身后的故乡渐行渐远,用固执坚守那份信念,去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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