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春风化雨大展宏图

周恩来初访程砚秋

一九四八年年底,解放军对北平合围之势已成。郊区早就弥漫著硝烟味, 家里人和许多好心的朋友担心程砚秋在兵荒马乱中不安全,催促他早些回 城。程砚秋却处之泰然,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撤离」程家花园。他回城 没有两天,北京的城门就已经全部关闭了。 城内有大量的国民党军队,眼看兵临城下,已如瓮中之鳖。但国民党反 动派不甘心灭亡,仍作垂死挣扎。他们征役让老百姓出城修筑工事;随著街 上一声声尖厉的警车声,他们将一批批进步人士投入监狱。城门紧闭,老百 姓日子艰苦,粮价一日数涨,蔬菜和鱼肉运不进城,人们吃著早已准备好的 腌咸菜,家境好点的,也只能吃上用黄豆发的豆芽菜。 平津战役隐隐约约的炮声越来越清晰了,程砚秋作为一个京剧演员,他 不太关心政治;可作为一个爱国艺人,抗战胜利后,他对国民党政府从满怀 希望到失望,又从失望到憎恶。他预感到社会大变革即将来临,情不自禁地 铺开宣纸,欲作画来抒发情感。他喜欢梅花,冬季他家的客厅里总是摆著一 排排像盆景似的梅花桩子,没事他就看,他说:「看这些能得到启发,可以 用到水袖里。」如今,梅花桩子在他的眼里没有幻化出多姿多态的水袖,却 幻化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他挥笔浓墨重彩,画出了一幅不同于一般的疏 影横斜、枝干分外挺拔的红梅,愈发显示出梅花的不畏严寒、傲骨铮铮。还 在画面上题写这样两句诗: 料得喜神将莅至, 毫端先放几分春。 「喜神」唱著凯歌大步走来,解放军在战场上取得了节节胜利,并和傅 作义将军进行和平解放北平的谈判。听说西直门城门开了一扇,程砚秋挂念 程家花园的书籍、剧本,便叫徒弟王吟秋和儿子永源出城去看看。 程砚秋喜欢阅读和收藏书籍,重视艺术资料的搜集,他认为:「读书能 知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也能让人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 悲,不受宠而欢,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 不卑不俗,只要心中充实??」他只要有空,便在书海中徜徉跋涉,乐此不 疲。他赴西欧考察戏剧时,曾专门到巴黎参观了图书馆,注意国家歌剧院一 切剧场的设备、参考资料的搜集。他感触颇深地说道: 「这种缺憾(指我国戏曲界)一半是由于参考资料的缺乏,一半是国家 及剧界过于不注意了。人家的歌剧院,在院里有特设的图书馆,随时搜集各 种史迹史料、写真、图片。而国家图书馆的储藏搜集,丰富伟融,又随时供 给剧院之采用。这种政府的当局、文学界、戏剧界、科学界通力合作的成绩, 我们比较起来,焉得不落伍呢,这似乎是中国上下应当共同努力的事。」这 种远见卓识,在当时的梨园界,不说是空谷足音,也是十分罕见的。 程砚秋的藏书有古典名著,笔记杂文,更多的是戏曲剧本——有刻本、 钞本,有的注有工尺①、锣鼓和身段,有的只注身段,有的只注工尺,有的虽 只有曲文和宾白,但却是从罕见的传奇杂剧中摘抄出来的,更有他自己数十 年磨一剑而成的演出剧本。他爱书惜书,一大清早送走了王吟秋和永源他就 急盼著回音。他觉得时钟走得特别缓慢,这一天过得特别长。好不容易盼到下午还不见徒弟和儿子回来,程砚秋感到焦灼不安。他想到青龙桥一带在围 城前就很混乱,到处是散兵游勇欺压百姓,敲许勒索民财。傅作义将军的军 队在撤至北平途中,惊惶失措,竟连人带车翻跌下桥去。那些书和剧本,说 不定早被做饭当柴烧了。一想到这,程砚秋懊悔当初没有听家人朋友劝告, 早些回城,将书和剧本也一并转移进城,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院里一阵响动,王吟秋和永源走进了后院。 程夫人和家人都围过来关切地问:「回来了。」 程砚秋忙走出书斋。 永源兴致勃勃地向大伙讲:「今天我们可遇到了新鲜事,两军对垒,燕 京大学一带成了『真空区』,我们到了董四墓村,一打听,我们的房子都住 上解放军了??」 「啊!」众人一听,抽了口冷气。 「我们进了门,见了好多人在屋里开会,一位长官走来问我们是谁,我 和永源作了自我介绍。那位长官说你们回城时问候程先生好。」王吟秋补充 道。 「我那儿的剧本到底怎么样?」程砚秋有点等不及了。 「屋里的什物家具,文房四宝,书籍剧本全部原封未动地放在那里。」 王吟秋赶紧回答。 永源从自行车后架上取过捆扎好的一包东西:「您要的剧本都给您拿回 来了。」 程砚秋接过剧本,就像母亲找回了失去的孩子一样,连声说:「好,好, 好。」急转身问王吟秋:「你刚才说有个长官给我问好,他是谁呀?」 王吟秋、永源摇头:「看样子是个大长官。」 这位长官不是别人,正是叶剑英元帅。原来叶帅及其助手,当时正住在 程家花园,为北平的和平解放日夜操劳。这些程砚秋哪里知道。 在御霜簃书斋内,程砚秋爱不释手地翻弄著取回来的剧本,他深深地体 会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秋毫无犯的军队,是崭新的军队。什么共产党「杀人 放火」、「共产共妻」,全是一派胡言乱语。 漫漫长夜过去了,天安门城楼升起了火红的朝霞,震惊中外的平津战役 胜利了,北平和平解放了,古老的北平焕发了青春。四合院内爆发出欢乐的 笑声,大街小巷奔走著喜气盈盈的人群。程砚秋的心情分外开朗,古城的白 塔红墙,他看了几十年,如今却格外新鲜富有情趣。天晴时,他觉得阳光灿 烂;刮风时,他觉得大风在吹醒冰冻的大地。这天,程砚秋接到了到中南海 怀仁堂参加庆祝解放演出的邀请,心情分外激动。睡过午觉,便到街上理发 去了,准备精神充沛、容光焕发地参加晚上的演出。 程家住宅内,和煦的阳光洒满了院子。程夫人在上房里屋料理家务,王 吟秋在外屋温习师傅咋晚教他的《文姬归汉》中的〔二黄慢板〕「??四时 万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暂移??」忽然程夫人养的小狗海利叫了起来, 王吟秋走出屋子,见屏风门走廊上站了六、七个身穿灰制服的人,不禁脱口 而出:「糟糕,又来借房子了。」 原来北平围城期间,国民党军队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满街满巷都是身 穿灰黄军装的人,发现有大房子就占住。程家住宅的前院也被国民党几个军 官带著老婆孩子强住下,还养著几只山羊,把幽静整洁的小院搞得嘈杂而脏 乱,连地板也给烧坏了,幸好没有酿成火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故而王吟秋对解放军产生了误会。 王吟秋走出来将来人让到客厅,为首的一个像是长官,黝黑的浓眉下两 眼炯炯有神,面容刚毅安详,他和蔼地问: 「程先生在家吗?」 「我师傅出去了。」王吟秋回答。 长官对身旁的年轻人说:「给他留个条吧。」年轻人马上打开手里的黑 皮包,取出了一张小白纸条,这位长官伏在桌上写了几句,将纸条交给王吟 秋:「请交给程先生。」然后迈著快而稳的步子走出了小院。王吟秋将来人 送出大门,回来展开手里的纸条一看,惊得目瞪口呆,上面写著: 砚秋先生: 特来拜访,值公出,不得留候驾归为歉。 周恩来 程砚秋回来见了那张条子,笑得合不拢嘴,他责怪徒弟:「你怎么连茶 都没有招待招待。」 王吟秋嗫嗫嚅嚅地:「我还以为他们是来借房子的呢。」 「不礼貌,太不礼??」程砚秋见王吟秋低下了头,便没有将话说下去。 「不知者,不为过。」程夫人赶忙打圆场。 程砚秋望著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多少心酸、心碎的往事涌上心头。 一次在山东演出,军阀张宗昌听完戏后,不让程砚秋卸装,去陪他喝酒。 程砚秋愤而卸装离去。 前门火车站日伪寻衅报复,无端羞辱程砚秋。 宦门子弟刘迎秋,因迷恋程派,执意要拜程砚秋为师,程砚秋虽劝告、 推却,刘迎秋仍然于一九三九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前门外煤市街泰丰 楼举行了拜师礼,次日北京各报纷纷刊出消息。第二天刘迎秋到学校上课, 布告栏上醒目地写著: 「文学院国学系二年级学生刘衡玑(刘迎秋)行为不检,有玷校誉,著 记大过一次。」 刘迎秋十分生气,到教务处找教务长问:「为什么给我记大过?」 「你的行为不好。」 「我有什么不好的行为?」 教务长:「你拜程砚秋为师,就是行为不好。一个大学生,拜一个戏子 作老师,这简直是污辱『老师』这个名字!」 往事如潮,令程砚秋感慨良多:「社会上就是这样瞧不起唱戏的,叫「戏 子」、「淫伶」,在有些人的眼中不过是玩具、玩物。可如今解放军的大首 长却亲自登门访问我,如此尊重人,这真是天壤之别呀!」他眼睛潮湿,沉 思许久后对夫人说: 「我见过多少国民党的大官员,我看不起他们。像解放军这位大首长如 此礼贤下士,少见啊少见,可惜没能亲自会会。」 傍晚,程砚秋去北京饭店参加总理举行的宴会,席未终,他便赶到怀仁 堂去化妆。周总理由邓颖超、张瑞芳陪著来看程砚秋。程砚秋站起来对总理 说: 「对不起,我手脏(手上有胭脂)不能和您握手,下午您来家看我,失 迎得很。」 「哪里哪里。」总理笑著说,并向程砚秋介绍了邓颖超和张瑞芳。

「后台乱七八糟,坐都没有地方坐。」 「你忙吧。」总理说著,便和邓颖超、张瑞芳到前台看戏去了。 演出开始,这是程砚秋解放后的第一次演出,演出了他的拿手戏《锁麟 囊》,也许是艺人翻身的喜悦,也许是对共产党的感激,他当晚的嗓子特别 好,心气特别顺,唱得深沉委婉,格外动人,演出非常成功。

又一次欧洲之行北平解放后,喜讯像燕子一样接二连三地飞进程家四合院。周恩来访问 程砚秋以后,他又接到出席巴黎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的邀请书。捧著沉甸甸 的邀请书,程砚秋深深感激党和政府给他的荣誉。几十年来,他一直追求和 平反对战争,他演出的《荒山泪》、《春闺梦》有力地控诉了战争的罪恶, 虔诚地祈祷和平。一九三二年朗之万先生就是在北平看了《荒山泪》后,与 程砚秋一见如故,程砚秋在法、德、瑞士各国考察期间曾得到了他的热情帮 助。在欧洲一年多的时间内,程砚秋除考察戏剧外,还呼吁和平,可是力不 从心,看到的却是连年内战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如今,以郭沫若、钱 俊瑞为首的中国代表团,荟集了章伯钧、钱三强、翦伯赞、郑振铎、邓初民、 曹靖华、马寅初、田汉、洪深、曹禺、艾青、丁玲、徐悲鸿、戴爱莲、程砚 秋等知名人士,凝聚成了强大力量,肩负著中国人民的重托,登上世界舞台 去呼吁和平。作为代表团中的成员,程砚秋感到自豪,充满了信心。 一九四九年四月,代表团乘火车经莫斯科向布拉格驶去,随著滚滚的车 轮,程砚秋思绪如潮,他思念著十七年前访欧时的故友,思念「少小离家」 的长子永光。那时程砚秋赴欧考察戏剧期间,程砚秋的母亲让长孙永光拜在 鲍吉祥门下学戏,鲍先生教学有方,永光悟性高,学得快。程砚秋回国后, 坚决停止永光学戏,对长子的前途另作安排,将他送到日内瓦世界学校学习。 年仅十岁的永光离开了故土,踏上了异国他乡的路程。「如今他已长成小伙 子了,可能见面我都不认识了。」想到这,程砚秋的心里发出了微笑。 程砚秋不仅不让长子学戏,他的女儿慧贞自幼是个戏迷,整天吵吵闹闹 要学戏,程砚秋被纠缠得不耐烦,终于想出了制服女儿的办法,一大早让慧 贞练习撕腿,将两腿平架逐步加砖垫高,痛得慧贞直叫妈。程砚秋笑著问女 儿: 「学戏怎么样?」 「赶情学戏这么苦呀,不学不了!」慧贞自愿作罢。 程砚秋为什么不愿让子女学戏呢?他曾对三儿子永江讲道:「我们不是 梨园世家,学戏极苦,你们受不了。在旧社会,人们确实没有活路才不得不 卖身学戏的,万一有一线生路也不会狠心把儿女送进火坑。其二,戏曲演员 被称作「戏子」、「倡优」,是同妓女并列的职业。即使你在台上唱戏了, 私下里依然受人轻视和欺侮。其三,梨园行又叫作『无义行』,甭管是多么 近的亲戚,平常称兄道弟和和气气,一遇到利害冲突的节骨眼就六亲不认 了。」饱经沧桑的程砚秋执意不让子女学戏,他希望儿孙们学一门实际本领 去安身立命,同时也为国家做点有实效的事情。故而今日程门中,竟无有儿 孙吃戏饭。当然,要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戏曲演员被誉为文艺工 作者、「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程门后裔的职业选择怕会是另一番结果了。 列车山一程、水一程地运行著,他们一路上被视为上宾,各国人民都以 自己国家和民族最隆重的礼节来欢迎中国代表团。在满洲里中苏两国的边境 线上,苏联海关不仅免检,还请他们喝咖啡、进晚餐,苏联的文化界人士还 专程赶到赤塔欢迎中国朋友。进入捷克,许多农村妇女行献面包和盐的大礼。 在鲜花、友谊、欢歌、笑语的氛围中,程砚秋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欧 洲之行,那时候人家一看见你是黄皮肤的人,连坐都怕和你在坐在一起。而 如今,国际友人都亲切地叫他们:「中国同志,中国同志!」

由于法国阻止一些代表团入境,拥护和平大会只好在巴黎与布拉格同时 召开,程砚秋重访巴黎的愿望未能实现。两地用无线电互相转播,达到了预 期的效果。更使程砚秋高兴的是,永光接到了父亲从布拉格发出的电报以后, 驱车来到了父亲的面前,十五年前一个天真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个瘦高个 子的成熟青年,他还担任了洪深、丁玲、徐悲鸿、程砚秋大会发言的口译工 作,大家非常满意。会议期间,国内解放战争捷报频传,大军渡长江,上海 解放??每当消息一到来,国际朋友就将中国代表团团长钱俊瑞抬起游行。 望著沸腾的人群,听著热情洋溢的祝贺,程砚秋觉得扬眉吐气,他深知,只 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的国际地位才得到空前提高。 在布拉格大剧院,各国代表都登台演出,举行联欢会。中国代表团是唱 秧歌剧,由钱三强先生任合唱指挥,表演者是程砚秋、曹禺、戈宝权等。仅 仅准备了五分钟就上台去唱了,赢得掌声不少。这种现学现演,在戏班里叫 做「钻锅」。程砚秋后来对程夫人说他是有生以来还没有如此大胆,以往凡 是他准备演出的戏,总是精镂细凿,演出时他总是提前化好妆,酝酿情绪, 一出场就进入规定情境,故而塑造出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梅兰芳曾讲过一 段追忆程砚秋艺术生活的话: 「我回忆起有一次在第一舞台我们大家演义务戏,我的戏在后面,前面 是砚秋的《六月雪》,他扮好了戏,还没出台,我恰好走进后台,迎面就看 见他带著那副『满腹忧愁』的神气,正走向上场门去。演员具备了这样的修 养,走出台去,观众怎能不受感动呢!」但是习惯归习惯,今天在国际舞台上,程砚秋为了呼吁和平,为了增进 友谊,高涨的热情使他抛弃了种种顾虑而登台引吭高歌。 代表团在回国途中在莫斯科停留四天。这一次他抓紧时间参观了话剧、 舞蹈学校,观摩了苏联戏剧。最有趣的是在西蒙诺夫主持的招待宴会上,程 砚秋和田汉唱了一段《打渔杀家》,使本来就热烈的宴会再次升了温。 代表团里云集了许多著名学者和专家,程砚秋抓紧机会如饥似渴地求 教,向邓初民先生请教自然科学和世界形势,向翦伯赞先生请教历史,还向 戴爱莲学秧歌舞。程砚秋回国后不久,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文代会。一九四九 年九月,程砚秋和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四人,作为戏曲界的特邀代表, 参加了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天安门广场上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程砚秋 一口多年的闷气,从胸口吐了出来,他的历史开始谱写新的篇章。

一九四九年底,陕西商人赵先生赶来北京,他是个戏迷,专门来邀角儿 的。他先后会见了梅、程、尚、荀四人,在他的建议下,四大名旦在王府井 中国照相馆摄下了一张便装合影照片。过去报刊上常见到的四大名旦合影, 是摄于二十年代的《四五花洞》剧照和另一张有齐如山参加的只有梅、程、 尚三缺一的便装合影,故而这一瞬间的历史留下了珍贵的纪念。它记下了四 大名旦艺术上交相辉映、争奇斗妍的历史;也记下了「同行相亲」的情谊。 梅程早年曾是师生关系;荀慧生的儿子荀令香,尚小云的儿子尚长麟是程砚 秋的徒弟;程门弟子赵荣琛为梅兰芳所钟爱,不仅在艺术上给以指导,还被 认作义子。赵先生希望四大名旦中的任何一位能赴西安演出。因为其中三位 早已作其他安排,程砚秋便承担了这次演出任务。他早就酝酿要到西北去进 行戏曲调查,这次正好借演出之机实现此计划。 程砚秋早已敏锐地感到,近几十年来,京剧一直是向没落的路上走著, 前途是很危险的。有志之士上下求索,探索京剧艺术的革新。程砚秋在一九 三○年联合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了中华戏曲音乐院,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戏 曲研究所。一九三二年又陆续成立了博物馆、图书馆。一九三七年又在北京 购得一块地皮,计划建筑一座近代化剧场,「七七事变」使他和同仁十年心 血毁于一旦。如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他的宏愿有了实现的机会。到大 西北去,那是中国戏曲发源地之一,生机在民间,有些戏班长年在乡村野台 子演出,由于交通不便,与外界接触少,有可能比较多的保存下更具特色的 戏曲传统,是古典戏曲的「活化石」。程砚秋这种愿望的萌生,还来自他三 十年代初游学欧洲五国和一九四九年去苏联参观访问时,看见了人家对于民 族传统非常重视,非常珍惜地保存下来。而旧中国对于民族艺术轻视、摧残, 许多的技术和特点,随著演员们的故去,一批一批地埋到坟墓里去了,京剧 是如此,地方戏也是如此。有些人忽略了对自己的历史遗产加以慎重的批判 接受,却盲目的崇拜西洋的东西。鉴于此,程砚秋计划对地方戏曲普遍、系 统、深入地进行一次调查研究,将民族传统的各种戏剧艺术尽量发掘搜集起 来,供改进旧剧工作时研究、选择采用。 怀揣著调查计划,程砚秋率领秋声社的同行们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日 踏上了去西北的旅途,这是他解放后第一次率团外出。由于战争刚结束,陇 海铁路正在抢修,他们只得坐一段火车到郑州,再换乘大卡车西行。全体人 员,服装道具全挤在一辆大卡车上,程砚秋也和大家挤在一起,白日顶著凛 冽的朔风和滚滚的黄沙赶路,夜晚在荒村野外的鸡毛小店住宿。有时走到山 高路险处,全部人马要下车,爬过山梁再上车。条件异常艰苦,程砚秋却处 处想著别人,不慎摔伤了腿,幸好打大锣的刘泉海有一手正骨的绝活儿,经 过他的治疗,才没有影响程砚秋的演出。言语不多可心细的程砚秋为了感谢 刘泉海,特意在西安买了一件大皮袄送给他。 到达西安以后,西北党政军领导和文艺界的人士热情欢迎程砚秋及其「秋 声社」的全体成员。程砚秋除了演出、应酬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调查研 究工作,尽管时间短、工作人员不足、工作资金缺乏,但调查所得的材料仍 很丰富。 旅途之中,他们曾在洛阳停留了一次,看了一场曲子戏,戏名《四进士》, 演员表演很好,剧团叫「农民剧团」,其成员基本上是农民,亦农亦艺,农忙种庄稼,农闲唱戏。剧团还有一个临时的制鞋工厂,演员不上场,便在后 台忙著制鞋,该自己上场了,又撂下活路上场演戏。程砚秋深为他们的精神 所感动,愈发感到京剧一向以国剧自居,看不起地方戏曲是错误的。地方戏 曲中不仅有许多独特的艺术值得京剧学习和借鉴,其吃苦耐劳、紧密联系群 众的精神也是令人钦佩的。 西北的戏曲,以秦腔为主,京剧在形成的过程中,剧目和唱腔都受秦腔 影响。程砚秋在收秦腔旦角杜玉华为徒时,以其特有的幽默对杜说:「秦腔 是京剧的母体,咱们是艺术亲戚,一起切磋研究,我不过是把姥姥家得来的 东西,再还回去而已。」他在调查秦腔的时候,想了解乾隆年间秦腔著名艺 人魏长生演唱的秦腔是什么样子。因为从《燕兰小谱》一类的书上看来,可 以判断其唱腔是很低柔的。而现在的秦腔,唱腔高亢、粗犷,他们推想两者 可能有区别,似乎现在人唱的秦腔,不是当年魏长生所演唱的那类腔调。后 来在一座残破的梨园庙里,发现了几块石刻,从上面所载的文字中,获得了 一些宝贵的证明材料。这在中国戏剧史上,可以说是一个有趣的发现。他们 还从汉中洋县出品的戏剧泥人像,发现了秦腔特异的旧式化妆和盔头形式。 并在西安收了秦腔优秀青年演员李应真为弟子。 除了秦腔以外,程砚秋等人还调查了眉户戏,灯影戏、傀儡戏以及外地 剧种京剧、评剧、梆子的状况,各地方戏曲剧团排演新戏的情况,缺少剧本 及编剧等现状,同时建议,召开全国文联工作会议,推动各地成立戏曲改进 组织。 西北之行虽然时间短,程砚秋却是满载而归。一生辛劳又闲不住的程砚 秋,只要干他所热爱而又对社会有益的事,就是他最大的快乐。过去由于战 火连绵,想干啥事都难干成。新中国成立以后,报国有门。程砚秋一改过去 郁郁少欢、沉默寡言的性格,他神情爽快,格外健谈,兴致极高地对程夫人 说: 「我爱上大西北了,大西北欢迎我!」 「瞧你这高兴劲,就像小学生一样。」程夫人笑道。 「是学生,我一到那儿就宣布了『入学计划』,此行是『求学之行』。」 程砚秋不等程夫人岔话,滔滔不绝地说:「西安是西北重镇,我很希望它能 有一两座标准化的剧场、戏剧博物馆、图书馆,我愿意尽力帮助。习仲勋同 志和西北文艺界的同行都很支持我的想法。现在得抓紧时间,认真考虑下一 步西北考察的计划了。」 程夫人惊讶地望著丈夫:「看你这劲头儿,是不是将来要把家搬到西安 去?」 程砚秋笑了:「看你这杞人忧天的样子,真是故土难离呀,将来看情形 倒有可能搬到那儿去,现在还不必考虑。」 从西北归来以后,程砚秋以书信的形式向当时中央主管文化工作的周扬 作了汇报,并附上了《西北戏曲访问小记》一稿。周扬及时回了信,对程砚 秋的调查工作十分关注,并表示「愿尽我的力量来帮助您。」① 在中央领导同志的支持下,程砚秋积极筹备他的第二次西北之行,并在 一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地方戏曲的调查计划》。 纸上的计划付诸实践,首先遇到的是经济问题。

「调查戏剧,政府给钱吗?」程夫人问道。 「现在一切都在初创,需要花钱的地方多著呐,怎么好向上面伸手呢?」 为此,程砚秋昼思夜想,一天他豁然开朗了,他对程夫人说:「我想出 了一个既不向政府要钱,又有钱去西北的好办法。」 「除非你开个银行。」 「对,我是开了个银行。」 程夫人扑哧一声笑了。 「演员的银行开在自己的身上,组织旅行演出团,为办事业多唱几场义 务戏是值得的,过去办中华戏曲学校、农村中学都是这样干的。」 「啊!赶情你是这么想的呀,」程夫人立即表示赞成,「行,这种办法 还有个长处,就是靠自己筹措的经费,花起来决不会大手大脚的。」 一九五○年四月底,程砚秋率领剧团先去青岛演出,后来除了没去烟台, 几乎跑遍了山东。以往演出都是奔大城市演出,这次却奔小地方,如博山、 潍县、周村等地都去了。春夏之交,雨季来临,剧团辗转在乡镇间泥泞的小 路上,跟唱「野台子」差不多。每到一处,程砚秋除了演出,还要去调查当 地戏曲情况,并搜集各方面对于改革戏曲的意见。在山东,他见到了二十几 种地方戏曲,发现好几种具有惊人特长,值得京剧向它们学习。在淄博,他 与五音戏老艺人鲜樱桃(邓洪山)结为好朋友,非常赞赏五音戏质朴、动人 的演唱以及生活化的表演。后来,他还把邓洪山接到北京,二人切磋技艺, 促膝交谈。 程砚秋本打算以演剧的盈余来支持调查工作,但因刚解放不久,战争的 创伤尚未医复,人民生活水平低,剧团演出营业不尽如人意。一进六月,气 温增高,暴雨如注,演出越发困难了。程砚秋只得让剧团人员从徐州回到北京,他轻装和杜颖陶、胡天石、李丹林赴西北。他们是随著首批奔赴新疆乌 鲁木齐的京剧工作者——新疆军区京剧院的一行人西出阳关的。当时,火车 只能通到西安,大家改乘部队派来的六辆敞蓬汽车向兰州驶进,再转道新疆。 程砚秋和一些年龄较大的人乘坐第一辆汽车。大西北夏秋的气候怪得出奇, 有句民谚:「早穿棉袄午穿纱,抱著火炉吃西瓜」。大家坐在敞篷汽车上, 早晚气温低,浩荡的西北风直往人的衣袖内灌,冻得人直打哆嗦,只得把毯 子、被子披在身上御寒;而中午,冰冷刺骨的寒风突然变成了一股又一股灼 烫的热风,把人吹得火烧火燎的。程砚秋和大家一样,把毛巾用凉水浸湿, 蒙在头上降温。公路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厉害,有时像行船遇著风浪,把 人抛离了座位,霎时又让人重重地跌落下来。途中吃饭,司务长给每人发两 个烙饼,每人一个军用水壶盛开水,汽车如赶到沿途的后勤接待站,就能吃 上一盘炒菜拌面;如果赶不到接待站,程砚秋就只能和大家一样吃开水就烙 饼。条件虽然艰苦,可大家的热情很高,高唱著「你是灯塔,照耀著黎明前 的黑暗」等刚学会的革命歌曲,歌声、笑声撒满了一路。 汽车连续四天在黄土地上行驶,眼看就要到达兰州了,大家十分倦怠, 恹恹欲睡。程砚秋风趣地对搞音乐的霍文元说:「霍先生,您再吹一个〔五 马江儿水〕①,咱们就到兰州了!」,这话惹得大家哄地一声大笑,睡意全消。

这些京剧工作者到达迪化②时,正值金秋十月,葡萄甜又大,哈蜜瓜甜又 香。可城市却是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破旧而简陋。广大军民听说「四大名 旦」之一的程砚秋来到这遥远的地方,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渴望能观赏名 角演出。这可给程砚秋出了道难题,因他此行是为考察戏曲,身边的几个人 是做记录和研究工作的。但程砚秋尊重喜爱他的观众,为了满足广大军民的 要求,他在点著汽灯的简陋剧场,演出了《汾河湾》、《贺后骂殿》、《龙 凤呈祥》等戏,给他配戏的是解放军九军政委张仲瀚(客串薛仁贵)、评剧 演员张玉兰(反串京剧老生赵光义)、早年进疆的民间职业剧团成员、新疆 军区演员。虽然是临时凑在一起,但程砚秋排练演出非常认真,演出时受到 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在广大军民中传为佳话。 在乌鲁木齐稍事休息,他们便深入到各地考察。在喀什,听说当地有个 叫哈西木的乐师,会演唱十二套大曲,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哈西木,他 已七十二岁了,看到程砚秋等人非常高兴,说过去几十年谁也没理会过他, 有东西也没人要,以为只好带到土里去了,想不到北京都知道了他,所以非 常感谢程砚秋他们。由于没有录音机,也没有人会记谱,沈钧儒先生带领的 慰问团到达喀什,程砚秋想从代表团借到录音钢丝,可慰问团只有可供四小 时录音的钢丝带,哈西木的每一支曲子都需要两个小时,结果没录成,程砚 秋深感遗憾。 在程砚秋一行人回京路过乌鲁木齐时,程砚秋向王震将军反映了老乐师 的情况,因为当时新疆刚解放,百废待兴,王震政务繁忙,程砚秋并没有指 望问题能得到解决。但就在他们回北京不久,新疆政府就将老乐师哈西木用 飞机接到乌鲁木齐,录了音,还给了老乐师一些钱。这件事触动了程砚秋, 他深深地感到共产党的干部是如何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和关怀重视文化艺术。 十一月底,当强硬的西北风吹得树枝摇晃,吹得电线呜呜叫时,程砚秋 才回到京城,程夫人在惊喜中,少不了埋怨几句: 「这次你可真的是被发出去了。」 程砚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兴冲冲道:「这叫作『从青岛到帕米尔』, 行程三万里。」 「从春走到冬,一年都快给你走完了。」 「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们跨越了六个省区,行万里路,看 各种戏,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伙子,还尽往那苦地方走。」程夫人嗔 怪道。 「苦是苦一点,可西北党政军各级领导大力支持我们,收获也是挺大 的,」程砚秋高兴得如数家珍,希望程夫人分享他的快乐,「地方上好些艺 人,那简直是身怀绝技,青岛梁前光的胶东大鼓,董长河的柳茂腔,济南邓 九如的洋琴,淄博鲜樱桃的五音戏,王莲峰的潍县大鼓,汉中二簧张庆宏, 河南梆子常香玉,蒲州梆子阎逢春,新疆的康巴尔汗,南疆喀什的老乐师哈 西木??」 程砚秋此行的路线是山东——陕西——甘肃——新疆——青海。似这样 广泛而又深入地进行戏曲调查研究,在这以前的中国戏曲史上恐怕是罕见 的。他们采用了照相、拓片、文字记录、绘图等方法积累了一批资料,为中国戏曲的研究做出了贡献。

友谊花开大西北

程砚秋两次赴西北,结识了许多人,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他曾不只一次 地对程夫人念叨:西北的同志纯朴、直爽、热情,富有侠义气,很对他的脾 气禀性,一见如故;他又说文艺界的张季纯、马健翎、苏一平等同志与他见 解一致,探讨起来非常投机。马健翎每次来北京,首先就来看望程砚秋,两 人亲切交谈,只恨相识太晚,还要同去北京的西安菜馆吃羊肉泡馍,那极富 地方色彩的食物一下肚,更激起两人的西北情结,话匣子一打开,就难以关 住了。 西北部队的各级领导,待人热情真挚,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等级职位 区别,就像阔别多年的一家人那样,使人感到格外的亲切和融洽。一九四九 年十一月九日程砚秋率团到达西安时,刚参加完西北文艺界举行的欢迎大 会,回到自己的住处,王维舟副司令员早已等候在屋内,他满面春风地握著 程砚秋的手说: 「昨天看了您的演出,确实很好。贺老总没有在西安,特意嘱咐我代表 他本人向程先生表示热烈的欢迎和亲切的慰问。老总很快就返回西安,二位 还可以深谈呢!」 「谢谢您的夸奖,谢谢首长的关心。」程砚秋谦虚地说。 「古城西安有许多名胜古迹,与你们文艺工作者演的戏有联系,程先生 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同去游览。」 游览名胜古迹,既长知识又有益于身心健康,程砚秋当然愿意去。可一 想到王维舟工作繁忙,便婉言推辞了。 「不妨事,你难得到此地,我们别处先不看,唯有王宝钏的寒窑和塑像 是一定要去看的。程先生在表现王宝钏形象上是有很深的修养,您的《武家 坡》一剧我是闻名已久的了。」王维舟说罢,与程砚秋相视同笑。 次日,王维舟等人亲自陪程砚秋及其程剧团的人一同去游览了西安郊区 的武家坡遗址。程砚秋认真、仔细地观察著,他历来重视向生活学习,早年 学青衣戏时,为了表现古代妇女的「端庄流丽、刚健婀娜」的姿态,克服捂 著肚子出来进去的单调表演,他就留意揣摩。有一次在前门大街看见抬轿子 的脚步走得很稳,他就追上去,注意观察抬轿人的步伐,一直跟了几里路, 看见人家走的又平又稳又准,脚步整齐,非常好看。他将这一新发现告诉了 王瑶卿,王先生告诉他,过去北京抬杠的练碎步,是用一碗水顶在头上,待 到走起步来水不洒才算成功。程砚秋听后,便学著这样练习碎步,练得腰酸 腿痛,他毫不气馁,终于从苦练中找到了窍门,练出了又端庄、又稳重、又 大方、又流丽的台步。演出时再也不捂著肚子死板地走了,而是走得又美又 稳又灵活。这一从生活中来又经过艺术化的台步,令观众感到新颖、别致, 格外受欢迎。 如今,站在窑洞前,程砚秋又在琢磨戏与生活的关系了。他所演的《武 家坡》中的王宝钏、《汾河湾》中的柳迎春都是住的寒窑,且都有绝活。《武 家坡》中的「跑坡」,王宝钏发现薛平贵言语行动不规矩,非常气愤,当薛 平贵追到身边时,王宝钏讹指「那旁有人来了』,出其不意,抛袖搠沙迷薛 的眼睛,其水袖「啪」地抛出,跟箭似的射了出去,干净利索,然后疾步如 飞似的跑下,真是妙不可言。王宝钏进窑的身段,更令人叹为观止。程砚秋 左手拿著篮子和挖野菜刀,右手涮水袖,先是矮身然后蹲下;左脚先进窑,并以它为轴心,一个快速稳转,白色的腰裙随之飘动,像盛开的莲花一样, 然后顺势与左手合并将窑门关上,动作十分优美,每演到此,观众总是报以 热烈的掌声。想著台上的表演,望著黄土坡下的窑洞,程砚秋皱起眉头,搓 著双手,原来他唱了几十年的《武家坡》、《汾河湾》,却一直不知道寒窑 是什么样子,戏词里有「破瓦寒窑」、「破砖碎瓦」,他还以为寒窑是砖砌 的瓦盖的,如今砖在哪里,瓦在何方?多少年来,师傅这样教,学生这么念, 观众这么听。窑洞原是在黄土坡下挖成的,上等窑洞,用砖坯垒上半堵墙, 安上门窗;次等窑洞不过遮挡窑门。程砚秋反复思考,终于悟出了在陕西方 言里有「坡挖寒窑」,「坡挖」与「破瓦」谐音,故而讹传。想到此,程砚 秋倒抽了口冷气,「若不到陕西来,亲眼看窑洞,我还得错念下去,既害了 观众,也误了下一代。」正由于程砚秋这样重视向生活学习,他演的戏才分 外真实、感人。 没过两天,一个晴朗的下午,程砚秋在屋内临窗写日记,见大门外健步 走进来一位客人,身披风衣,神态非凡。「是贺龙来了!」程砚秋的脑里刚 闪过这一念头,忽又否定了:「贺龙是久经沙场的大将,是一位大花脸的角 色,来客是一位长靠武生①的样儿??」还没等程砚秋仔细判断,客人已迈进 了屋子,热情地伸手说道: 「程先生,我是贺龙。」 「贺将军,您好,您好,」程砚秋忙与贺龙紧握双手,「您军务繁忙, 为什么还这么客气要亲自来此地呢?」 「程先生是『四大名旦』中第一个率团来到刚解放的西安的,听说同志 们来时火车不通,程先生的脚受了伤,现在怎么样?」 「骨头给正过来了,没事。」 「铁路就要抢修通了,同志们回北京,决不会再吃苦了。」 「比起流血的解放军同志们,这点苦算不了什么,」程砚秋诚恳地说, 「砚秋这次来,受到西北人民的热情欢迎和党政军领导的关怀,我准备把所 有的程派戏,全与西北人民见面。」 「好!」贺龙以他特有的军人口吻,大加赞赏:「我代表西北人民感谢 你。」 「我也得感谢西北人民,我此行是求学之行。我一来就宣布了入学计 划。」 「程先生过谦了,你这样的名演员难得到这里来,我们西北军区有个京 剧团,底子差,希望你帮助提高。」 「行,我们两个团可以联合演出。」 「多谢程先生了。」贺龙说著,环顾屋内,关切地问:「在生活上有哪 些问题不要客气,一定要告诉我呀!」他走出屋门到东西房看了看,见没什 么异样,才放心。临走叮嘱道:「此地刚刚解放,情况比较复杂,要多加注 意,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正如贺龙所说,刚解放的西安确实很复杂,一天,程砚秋隐隐约约听说 有人向贺龙打黑枪,他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直为贺龙的安全担心。虽然初次 见面,但贺龙为人诚恳直率,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不有。他那一声声「同 志们」的称呼,像春风一样吹暖了程砚秋的心,一扫他职业的自卑感。这样的好人应该长命百岁,程砚秋暗暗祈祷,忽又念出了一句戏词,抒发了内心 的愤懑:「恨只恨歹徒心黑手毒。」他急欲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有的说歹徒 打了两枪,有的说打了三枪,有的说打中了贺龙,有的说没打中。就在程砚 秋悬望时,贺龙大步流星地来到程砚秋的住所。 「贺龙同志??你??你挺好的!」程砚秋惊喜之中,一时没找到准确 的表达语言。 「哈哈哈??」贺龙大笑道,「俺命大也,那小子三枪也没沾我的身。」 「这就好??。」程砚秋心里一块重重的石头落了地。 「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四川解放了,我要转到西南地区去。什么时 候请你到西南演出,我准备欢迎你。」 「重庆一解放,我马上就到。」 「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今天我带来一件礼物作为我们西北相聚的纪念 吧!」贺龙说著,叫警卫员呈上一个用绿丝绦系著的杏红缎的长形包裹,褪 去了套子,是一柄泥金红底色鞘、带有华丽镏金饰件的日本将官的指挥刀。 程砚秋望著闪亮的战刀,心想那是贺龙将军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冒著 穿梭的子弹,轰鸣的大炮,夺得的战利品,忙推谢:「这不能收,这不能收。」 「程先生见外了。」 「这是老总的心爱之物,我如何收得?」程砚秋实在过意不去。 贺龙笑道:「『宝刀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程先生你当然受得喽,收 下吧!」 程砚秋庄重地接过那载著友谊的战刀,犹如千斤重压在手上。战刀上那 金红的颜色,那闪闪的青光,似贺龙同志那火热而又纯洁的心灵。程砚秋抚 今追昔,百感交集,一位身经百战的英雄,一位屡建奇功的将军,这样看得 起我程某,他亲笔题词:「新国肇造,西北壮遨,贺龙将军,慨赠宝刀。」 并请人镌刻在战刀上。 一位艺术家与一位军人的珍贵纪念,一位京剧演员与一位将军的深厚情 谊,刻在了战刀上,刻在了人们心中。

西南之旅

程砚秋从西北归来已是年底了,眼看春节即将来临,程夫人想到在外奔 波了大半年的丈夫委实辛苦了,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一家人也该热热闹闹过 个团圆年了,老早便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落,想到程砚秋爱吃涮羊肉,程 夫人准备好了优质粉丝,青龙桥老乡送来的大白菜,她也叫人精心挑选出上 等菜贮存起来。 一天,程砚秋取出了贺龙赠的刀,看了又看,擦了又擦,还颇有姿式的 舞动了几下,舞毕,两眼还停留在战刀上。 「这真是见物如见人。」程夫人走进后院,见状说道。 「我马上就能见到贺龙了,我要到四川去。」 「年也不过?」程夫人急问。 「来不及了。」程砚秋的心好似离弦的箭。 「都近岁尾了,你何必那么急?」 「春节可以年年过,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和贺龙将军有约在前, 重庆一解放,我马上就到。更何况全国戏曲工作会议刚开过,好多事等著我 们去做,除了演出,我还要去调查西南地区的戏曲哩!」 程夫人理解丈夫,可她提醒道:「你不在家过年可以,你班里的其他人 不在家过年行吗?」 程夫人说此话是有原因的,戏班有一个古老的习俗,每年农历腊月中旬 以后,戏班的同仁们辛苦奔劳了一年,在此新桃换旧符之际,大家要稍事休 息。休息前演出一场「封箱戏」,演员各演拿手戏一折,也邀请其他戏班演 员来助兴演出,戏码极硬。演出完以后,将衣箱及其他演出用具归类收拾好, 并贴上「封箱大吉」的封条。等到春节过后,各戏班才陆续恢复演出。首场 演出称为开台,先是虔诚地启封开箱,换贴上「开锣大吉」,「新喜大发」 等条。开演前,先跳灵官,再跳加官,跳毕才开演正戏。总之,按照旧俗不 在家过年,一年都不吉利。 当程砚秋向团里的同仁们谈起赴西南演出时,大家都闷闷不语,还真让 程砚秋著了一回急。后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到底是跟随了程砚秋多年的 艺术伙伴,大家说服了家里人,破了梨园界的旧规矩,随程砚秋踏上了南下 的旅程。 一九五一年二月三日,程砚秋一行人自北京到达汉口,在汉口停留十五 天,作观摩演出四次,公演三天,并与当地汉剧、楚剧等剧种的艺人交流了 戏曲改革的经验,还观摩了汉剧、楚剧的演出,二月十八日程砚秋离汉赴重 庆,离汉前夕,他就戏改工作发表了讲话,特别提出戏曲工作者应该负起抗 美援朝、保家卫国,保卫世界持久和平的宣传任务来。他们溯江而上,过宜 昌时,见当地艺人生活困苦,戏装陈旧,程砚秋又停下来,演了几场戏,收 入捐献给了当地剧团添置戏装,他们于三月二日到达了重庆。 程砚秋与贺龙、王维舟阔别重逢,十分高兴。他先在重庆演出,观摩了 川剧,会见了川剧界的著名演员张德成、阳友鹤、周慕莲等人,与他们进行 了亲切地交谈和艺术上的磋商。他们中的一些入与程砚秋已不是初交了,早 在 1935 年的初夏,程砚秋来到山城重庆,经朋友介绍,在他到达的第二天就 去看了川剧著名旦角演员周慕莲演出的《别宫出征》,此剧是《庆云宫》中 一场戏,表现北魏侯成造反,梁武帝亲自率兵征讨,临行前辞别后宫,与金、苗二妃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将皇后郗氏冷落在一旁,郗氏妬火中烧,怒不 可遏。武帝忙虚情假意地向郗氏献殷勤,郗氏假惺惺地顺从。该剧揭露了封 建帝王宫廷生活的虚伪性。程砚秋观剧后告诉朋友:「这出戏别具品格,演 员难演,观众耐看,周慕莲将一个变态心理的贵妇人,演得神形活现,不泥 于成法,也不背乎成法,真见功夫。四川人称赞他是『表情种子』,果然名 不虚传!」 后来两人在一次欢迎宴会上不期而遇,在宾主致酒时,程砚秋仅是频频 举杯示谢,并不真饮;但当周慕莲与他碰杯时,程砚秋认为同行相见,分外 相亲,以燕赵男儿的豪爽之气,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宴会之后,程 砚秋邀请周慕莲同去寓所休息,研讨艺术。程砚秋就自己所演的《金锁记》 中窦娥形象谈体会,周慕莲总结了自己扮演郗氏的经验,两人在「剧艺之道」 上产生了默契,即一出优秀的戏,应该是「见戏又见人」。程砚秋就是这样 一个善于结交朋友和乐于进行艺术探讨的人。 程砚秋结束了在重庆的演出,奔赴云南。刚解放的西南地区,尚有残匪 余孽,贺龙派了一个班的战士形影不离地保护著他和程剧团的同仁们。这些 年轻的战士,在换岗休息时,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观看程砚秋演出,起初, 他们如坠在云雾里,听不懂唱的啥,也搞不清楚演的是哪门事。后来听人讲 了剧情和剧中人物,他们被娓娓动听的故事所吸引,为剧中的人物命运担心, 再搞清楚唱词的意思,听程砚秋演唱时,战士们觉得程先生表达的喜怒哀乐 是那么真切、感人、美妙。等进一步懂得了舞台上的程式动作与日常生活的 关系,他们觉得舞台上所演的事并不是那么遥远,而是在自己身边发生,或 者从书上看到,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人和事,而且更好看,更好听,更美丽动 人。战士们一有空闲,宁肯不休息,也要钻进剧场看戏或者看排练。几个月 朝夕相处,程砚秋和剧团的人与战士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耳濡目染的熏陶, 又使不少战士成了戏曲爱好者。分手时,程砚秋幽默地说:「我给贺老总办 了一个戏迷速成班。」 程砚秋在昆明演出时,应昆明市照相馆的约请,化妆照相留念。他喜欢 军人,曾说:「我要是不学唱戏,一定也会当武人的。」军人中他敬仰贺龙, 于是便抹上了短胡须,一双浓眉,身披军大氅,头戴嵌有红五星的军帽,威 武雄壮,乐观而自信地注视著前方,照了一张寄托著理想,凝聚著情谊的照 片。他在这张照片上题上:「贺龙将军,看,我像你的小兵吗?」从昆明寄 到重庆。等他再度与贺龙相聚时,贺龙称赞这张照片照得好,说化妆得很像 自己。在重庆,贺龙与程砚秋作了几次长谈,彼此更增加了解,两人的友谊 进一步发展。 在西南进行戏曲调查时,程砚秋观摩了四川的川剧,云南的花灯、滇剧, 武汉的楚剧、汉剧等,这些剧种老艺人的演技都给他留下了非常美好而深刻 的印象。他还搜集了五百多个剧本,一百多张唱片,还向各剧种的老艺人们 学了戏。 告别了巴山蜀水,程砚秋一行人乘船沿长江而下,长风万里为他们送行, 本可以顺利返京,不料却遇到了麻烦。原来他们到达武汉后,应文艺界的要 求演出一场营业戏,消息一传出,戏票一抢而空。开演前的一个小时,剧场 里就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从朝鲜前线归国的志愿军伤病员翘首盼望著程 砚秋出台,剧场经理动员伤病员们退场,毫无效果。不得不请来自己的顶头 上司——文化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来人费尽了唇舌,也不起作用。没奈何只得搬来救兵,请来军区的负责人。军区负责人反复劝说无票者赶紧让座, 伤病员们却像坚守阵地一样,没有一人离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已经 购票的观众陆续来到,越来越多,挤在剧场门口,影响了交通秩序。有些性 急的观众还用拳头敲打剧场大门,闹闹嚷嚷,催促著开门。剧场经理如热锅 上的蚂蚁,文化部门负责人如坐针毡,军区负责人心急火燎。双方相持到晚 上九点钟还不能开演,军区负责人一股怒气窜上了脑门,他猛地跳上台指著 池座说: 「你们中间一定有『反革命』,故意破坏演出??」 轰地一声,剧场内炸开了锅: 「什么?!我们是反革命?」 「谁是反革命,你揪出来!」 「揪不出来,你要平反!」 「说清楚??」 矛盾转化成了冲突,双方争辩激烈,你推我揉。化好妆的程砚秋站在台 帘边观察究竟,要是在过去,他早就避开不演了。可眼下他没有这样作,他 觉得不应该这样作,他想当时要是走了,别人会说共产党的军队和国民党的 军队一样,扰乱剧场,这会给共产党抹黑,想到此,为了爱护党,为了党的 荣誉,他毅然撩起台帘走了出去。喧嚣的剧场骤然鸦雀无声,程砚秋向战士 们致意后说道: 「各位同志!大家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光荣负伤,理应组织专场慰问演 出,酬谢『最可爱的人』。同志们要求听我程某人唱,是看得起我,我从心 里感谢大家的这种信任和盛情。无奈今天的戏票早已售出,观众已经等在戏 园外面,如此僵持下去,岂不大煞风景。这也怪我们事先考虑不周到,明天 专门请同志们来,还演这出戏,一定作专场慰问演出。今天就请大家多多包 涵,让出座位请购票观众入园如何?」 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忽现出了风和日丽艳阳天。伤病员们马上秩序井 然地退出剧场,《王宝钏》正式开演。 军区领导擦了把汗,感激地对程砚秋说:「谢谢你,你做的太好了。」 程砚秋回答:「何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事。都怪我事先没有想到这 点,战士们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不给他们演戏还给谁演呢?」 第二天白天,程砚秋专为伤病员演了一场《王宝钏》,剧场内爆发了一 次又一次掌声。这掌声,表达了战士们对程砚秋的感激之情,以及对他高超 艺术的赞赏。事后程砚秋一想起这件事,心里特别痛快,他觉得给汉口的军 区帮了忙,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赴朝演出在火红的五十年代初期,程砚秋精力充沛,政治热情饱满,演出和社会 活动连著轱辘转,他像一匹不知劳累的骏马,永远宾士在跑道线上。 一九五二年十月六日至十一月十四日,中央文化部举办了第一届全国戏 曲观摩演出大会。许多剧种的著名演员汇聚到北京演出,互相交流,互相吸 收,互相促进,为推进戏曲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机会。程砚秋望著 繁花似锦的戏曲舞台,愈发感到西北之行、西南之旅的戏曲考察的必要性和 重要性了。他整理重排了京剧《三击掌》参加会演,和梅兰芳、周信芳、袁 雪芬、常香玉、王瑶卿、盖叫天几位艺术家同获大会荣誉奖。 抗美援朝开始后,热爱祖国、热爱和平的程砚秋眼看战火烧到了鸭绿江 边,当然不能等闲视之。那时,各地戏曲界掀起了捐献飞机大炮运动,他在 昆明演出时,当地戏剧界为响应全国文艺界捐献「鲁迅号」飞机而义演,程 砚秋推迟了归期,与昆明戏剧界联合义演了三天。归途之中,恰逢武汉戏剧 界热火朝天的捐献飞机大炮,程砚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义演行列,三天卖票 所得,除去必要开支,净得人民币一亿元(旧币),全部捐献。 一九五一年四月三日,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北京成立,梅兰芳被任命为院 长,程砚秋、马少波、罗合如为副院长。程砚秋从此成为国家干部,研究院 派人将工资送到程家。不久,这工资连同一封信被送回研究院,信上写著: 梅、马、罗三位院长: 前几天院方送来一笔款子,说是自本年三月以来给我的工资,我觉得是 非常惭愧的。但我亦知道不应该不接受的。现在抗美援朝运动正在继续加强, 我愿意把这笔款子全部捐献购买武器,敬祈代转。今后工资,亦同此办理, 直至抗美援朝工作胜利完成为止。 此致 敬礼 程砚秋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也许有人觉得程砚秋不缺这几个钱,非也,他自己的生活俭朴,经常是 布衣、布鞋,演出时,也总是步行来往,或乘坐公共汽车。他家里有暖气设 备,有客人来才使用,平时只是生个火炉取暖。但他为了给百废待兴的新中 国添砖加瓦,将自己购置的董四墓村程家花园、青龙桥刘家大院三号等七所 私人房屋捐献给了国家。程砚秋逝世以后,国家按月给家属有生活补助费, 程夫人从未领过。程家人继承了程砚秋的高尚风格,不给国家添麻烦。 一九五三年九月,程砚秋率领剧团在哈尔滨演出,得知中央组织了第三 届赴朝慰问团,由贺龙任总团长,他当即中止了到长春、佳木斯等地的演出, 要求参加赴朝慰问工作。程砚秋的要求很快被批准,并担任第三届赴朝慰问 团第一总分团副团长。京剧团的班底是华东京剧团,程砚秋只能带四个人去。 慰问朝鲜人民与朝鲜人民军,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他最高兴的事,演出中 的这点困难他不在乎。他从东北赶回北京报到后,十月便随团出发了。 慰问团里有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等著名艺术家,皆是流派 的创始人,像李玉茹这样的好演员也只能跑龙套,演宫女、丫环,贺龙元帅 幽默地称此团是「天下第一团」。他们到达平壤时,天正下著雨,志愿军官 兵在郊外列队敲锣打鼓,热烈欢迎祖国来的亲人。许多朝鲜老百姓也自发地围了上来,他们在寒风细雨之中,站在残壁瓦砾上,穿著白布对襟单衣,有 的孩子赤著脚,望著这一幅战争带来的惨景,慰问团的团员们感到揪心的难 受。 「天下第一团」分住在七个地方,下榻的「宾馆」是废墟中残留的一间 或半间破屋。女同志住在一个高墩上,四周全被炸平了,幸存下一间遍是弹 孔枪眼的房子,略微修补一下便成了她们的「宿舍」。程砚秋他们十四人住 的地方称是上等房,也不过是一间地板房,地板上的稻草铺紧连著,一边排 七个铺位,中间留一条通道。一边的最里头睡的是梅兰芳,依次是周信芳、 马连良、程砚秋、马富禄、刘斌昆、吴石坚。 临睡时,第一总分团团长吴石坚说道:「艺术大师睡地铺,太委屈各位 了。」 梅兰芳坐在被窝里道:「人家国都毁了,拿出这样一间来也足见盛情了。 我们是来慰问的,不是来享福的嘛。」 「好不好是比出来的。」程砚秋接著说。「比起朝鲜人民的苦难来,我 们是在享天堂之福了。」 马连良感慨道:「不到朝鲜,不知战争的残酷,不住破屋,也就不知道 朝鲜人民的痛苦。」 周信芳带有总结性地说:「我们慰问别人,自己也在受教育,满足于睡 地板,这就是一个大进步。」 虽然屋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但艺术家们的政治热情,却像那夹墙内 的火炉一样,熊熊地燃烧著。 程砚秋所在团的慰问路线,曾去了元山战役的战场,去了十九兵团的驻 防地。在举世闻名的上甘岭,访问了坑道和救护伤员的掩蔽所。还到过志愿 军的西海指挥部。总之朝鲜战场上一些著名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在板门店 大家还争著在谈判厅的椅子上就坐,体会胜利者的自豪感。 由于条件所限,程砚秋准备了《三击掌》、《骂殿》等节目。他还打算, 要是这一生一旦的戏唱起来困难,就唱独角戏《思凡》。赴朝演出的三个月 中,演出的剧目都不是在国内预先定好的,均须临时安排。为了满足志愿军 的要求,有时还安排他与马连良演出《审头刺汤》、《法门寺》、《桑园会》、 《甘露寺》等戏。程砚秋愉快地服从安排,说道:「我大概有近三十年不演 《刺汤》了,与马先生也将近三十年不同台了,过去我们只在堂会戏上同台 两次,是志愿军这些最可爱的人又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他们曾深入到最 前沿的坑道去表演,看到那些赤胆忠心的战士,非常感动,什么劳累、辛苦 会忘得一干二净。程砚秋回忆道:「有次去慰问西海岸的某英雄连,我因为 演戏的缘故,需要先走,就独自一人另去了一个地方。到了那儿,战士们正 煮菜汤准备吃饭,听说是我去了都喜欢得跳起来,一下子就倒掉了锅子里的 菜汤,把这个锅子——缴获来的战利品,油腻腻的就往我身上塞???志愿 军战士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非常诚恳,非常天真;有许多战士,甚 至有些女孩子似的羞涩,然而作起战来,一个个都像猛虎一样??在某地, 我曾遇到一位副军长,今年才三十六岁,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历经过抗 日战争,解放战争;在解放战争中,他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又解放 了海南岛,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身经百战,最后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这 样一位年轻的将军,自己一点不骄傲,像一个普通战士一样朴实、诚恳、可 亲。在朝鲜我见过不少志愿军的首长,他们都是些运筹决策,领导著几千几万战士的将军,并且是掌握著敌人命运的将军,但是全像那位副军长一样的 平易近人,这对我这个从旧社会出来的艺人说来,是难以想像的。因此与他 们在一起我心中就感到非常愉快,也理解到,为什么我们的军队是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的。」 还有一件令程砚秋感动的事,程砚秋所在的慰问团到志愿军后勤部演 出,后勤部设在一个铜矿山的山肚里,里面有个剧场。程砚秋演出《三击掌》, 梅兰芳演出《贵妃醉酒》,别的名演员也演出了各自的拿手戏。演出完毕, 已是深夜了,程砚秋和老朋友刘斌昆都爱好运动,便相约上山打拳。刘有「江 南第一名丑」之美誉,曾与程砚秋同台演出《锁麟囊》,饰演丫头梅香,绿 叶红花,相得益彰,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九四七年一别,一个在北, 一个在南,直到这次赴朝,两人才相聚。上了山,他们一个打太极拳,一个 打少林拳,他们一连打了好几个晚上,经络舒通,疲倦消除,十分惬意。一 次深夜打完拳,虽然满山结了冰,天上飘著雪,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交谈, 自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又探讨起艺术来。 程砚秋说:「那次看你走了小丑的抹不倒(不倒翁)、大推磨、左右捻 捻转、老人步、醉步、鹤步、方巾丑台步,真想不到,我还没见过三花脸有 这么多东西(基本功),您还没走全哪,什么时候再让我开开眼界。」 刘斌昆谦虚地一笑:「其实,我这些不过是引玉之砖,您的《锁麟囊》 怎么唱得那么动听,让人听了真舒服。您的喷口、发音抑扬顿挫;气口非常 打远。我喜欢借用别的剧种,借鉴别人的东西,补自己的不足。您的气口, 借鉴不借鉴?」 「要借鉴,当然要借鉴。」程砚秋不假思索地说。「啊,难怪您年轻时 候灌的《贺后骂殿》的唱片,我听了非常好。您在年过半百后,气口还那么 好,不知是怎么运用的?」 程砚秋叙述道:「一九二八年我还年轻,到武汉演出时,常常去听汉剧。 汉剧有位老先生叫李彩云,他是个老前辈,那时已经快六十了。我听他唱一 出《落花园》,特别是其中〔反二黄〕那一段,运用声腔、气口,抑扬顿挫, 喉音打远,非常好听。没有事,我就去听李老先生的戏。我拜李老先生为师, 把这老先生的运气方法、唱法拿了过来。」听到这里,刘斌昆暗暗钦佩程砚 秋虚心好学的精神。「我现在喝酒,声带有点打折扣,厚起来了。我学这位 老先生的唱法,就是要在中年、晚年时借鉴运用。唱《锁麟翼》时快四十了, 跟唱《贺后骂殿》时不一样了,就借用这位老先生的喷口、气口。」 「程先生,我可服了您了,二十几岁就想到中年以后的事了。」 「我跟您一样,都是取长补短。」 「不一样,您的目光比我远。」 「一??」程砚秋的「一」字刚出口,扑通一声滑倒在地。刘斌昆伸手 去拉他,非但没拉住,反而跟著滑倒在地。 黑夜之中,竟似有神灵相助,两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将两人搀扶起来。 他俩回头一看,才知是两位志愿军。 「同志,摔著没摔著?」志愿军战士急切地问。 程砚秋和刘斌昆都没有穿棉衣,摔倒在坚硬如铁的冰上,痛得钻骨扎心, 为了不给别人增加负担,程砚秋故作轻松道: 「没摔著,没摔著。」 「咱们戏文是无巧不成书,怎么今天也跟著巧起来了,我们刚摔倒,你们俩就来搀扶了。」刘斌昆好奇地问。 一位战士说:「你们是祖国来的亲人,你们俩出来打拳,排长看见了, 就派我俩暗地保护你俩。我们跟著你们,已经好半天了。」 「啊!多么可爱的战士啊,他们做了好事不让人知道,更不留下名和姓。」 程砚秋只觉得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驱走了山风带来的寒意。回到住所,他 和刘斌昆一商量,觉得打拳给别人添了麻烦,还要人来保护,领导也告诉他 们:「现在外面很乱,南朝鲜特务很多,不要出去了。」于是两人便再不出 外打拳了。 志愿军的事迹和情怀激励了程砚秋,使他能正确地处理戏曲剧团中的名 次排列问题,这虽是个简单却又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旧时京戏班在演出折 子戏时,在剧目的排列上有个规矩,即最后一出主戏叫做「大轴子」,倒数 第二也是主戏,叫「压轴子」,中间有比较重要的戏,叫作「中轴子」,再 前面叫作「早轴子」或「小轴子」,演出中的第一出戏叫开锣戏或帽儿戏。 演压轴戏或大轴戏的主要角色,大多是挂头牌的名角,演小轴戏、中轴子戏 的主要角色,基本上是戏班中的头路演员。慰问团的成员,大多是挂头牌, 演压轴或大轴戏的主要角色,如今同演一台戏,又是一人演一折,谁该唱开 场戏呢? 程砚秋首先表示:「我的《三击掌》唱开场。」 马连良接著说:「那我唱第二出。」 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安排戏码的人好不痛快。 程砚秋从朝鲜归来,给家人谈感想时他又重复了去西北时的那句话:「我 喜欢军人,跟他们在一起,心里高兴,充实。」归来不久,怀著对军人的深 厚感情,程砚秋又率剧团到浙江、福建前线去慰问解放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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