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报系资料照/记者王腾毅摄影
联合报系资料照/记者王腾毅摄影

先前,我向一位年纪略长的朋友诉苦,他不仅没有安慰我,反而一针见血地指出:「选读法律系,与妳母亲有关,但最大的关键是妳自己,当年可没人拿刀架在妳的脖子上。妳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余地虽然不大,妳还是有选择余地的。可是妳没有挣扎,妳放弃了,为什么?答案很简单,我们都怕人生会出差错,但我们更怕人生出差错时,没人给我们担责任。大学要念四年,这么关键的决定,妳让出来,让母亲来为妳做决定,妳让自己成为可怜的受害者,妳之后的不顺遂,妳的不满,可以全往妳母亲身上扔。妳也怕选了外文系后,凡此种种都要自己扛了。」

家长很常问我一个问题:「小孩子不照我的心意填志愿,该怎么说服他?」

先前,我从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怕答得不好得罪家长。如今,我有了一些勇气回答这个问题:「家长可以给意见,提供小孩你的观点,与小孩讨论,但是,做出最终决定的人最好是小孩,这不是理想,更不是溺爱或纵容,而是一种事实,这是他的人生,他得学会肩负起下决定后所因应的责任。相反地,你若执意给他做决定,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溺爱,因为他始终学不会如何掌理自己的人生。今日发生车祸,我们绝对先找握著方向盘的人而不是车主。这是他的人生,你却紧握著方向盘,日后出事了,他会说,找我父母吧,你不该找我。」

此时我二十五岁,距离大学毕业已有三年,走入这么多家庭,像是旅行,沿途有不同的人文风景,也得到一些思想上的养料。随著这本书的尘埃落定,我又回头去想我的求学路,以及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我跟母亲的关系该怎么修复?

念法律系四年,我与母亲变得很疏离。太多恶意缠绕在我的心头:「妳到最后还是想控制我的人生啊」、「所有的开明、民主都是假的,妳有想过我辛苦读书考取的分数,是为了让自己进入一个毫无兴趣的系吗?」

母亲道歉过好几次,我却置若未闻。

在我梳理故事中的角色,思考每一位母亲背后的为难时,我也看见了母亲的缩影。母亲是爱我的,她要我念法律系,不是为了名声,我考上中女中、考台大,她没有一次主动跟他人提起我的学校,代表她生我养我,名声二字没有放上心头。母亲只是、只是把她童年对于贫穷的畏惧,投射在我身上。世人告诉她,律师是赚钱的职业,她就要我往这方向走,无非是怕我穷。可是,见到我念书时的挣扎,她也流著泪,诚挚地向我道歉。

我突然很想跟她忏悔。

母亲一职,她做得很好了,我对她抛诸的怨言,有很大一部分是言重了。

书到尾声,终于可以来说说我对于家教此一职业的想法。我很感谢我的第一位家教学生,我们年纪只差两岁,她经验过的,我也才经验不久。每回我们结束课程,她会把我留下来,诉说她的心事,那些心事有的很轻,有的很重,有些是不好和父母讨论的。我起初很别扭,不懂我聆听这些心事的必要,也害怕我逾越了师生的分际。

许多前辈说我这样是不对的,老师要建立起权威,要「恩威并行」,要让学生「怕」妳。我感到很纳闷,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比我们更崭新的生命,他为何应该怕我?

我于是偷偷做实验,我让自己与学生之间没有高低,没有尊卑。我听他们倾诉,一起感受生命的失落,有些问题很棘手,我也无法提供意见,但我会想办法让学生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在应付这些问题。奇异的是,之后上课,他们会更认真听我讲解,学生也在乎我,这成了一套互惠的模式,我们相互照顾彼此的心情,学生变得比从前更自动自发,成绩自然而然就好转了。

我一度迷失在这「非典型」的互动方式,感到不安,怕自己是在误人子弟。近来,我读到《慢疗》一书,作者维多莉亚.史薇特(Victoria Sweet)是个医生,她在美国一间源自中世纪的医疗院所(也曾经是美国的最后一家救济院)中,学习到崭新的医疗行为,那就是,以「人性」款待病人。里头有个故事我很喜欢,作者描述一位护士长,喜欢坐在病人的身边打毛衣。在医院评鉴时,这位护士长遭遇很大的抨击,说她不务正业,利用上班时间从事个人嗜好。然而,评鉴人员没有注意到,这位护士长打的毛衣,最终是给病人穿的。作者提出一个很特别的观点,她认为,这种看似毫无效率的医疗行为,说不定是最有效的医疗行为。试想,在你遭逢极大的身心病痛时,有个人坐在你身边,安静地手指穿针引线,没有给你止痛药或抗生素,她只是坐在那里陪伴你,并且在几天后送你一件小毛毯。

我这才懂了,聆听学生的心事,这种行为看似毫无效率,其实也可能是最有效率的教育行为。教育未必得在全部的时间里塞满学科知识,一定也有其他值得言说的,例如学生自己的事。

我看了好几年,发现在学生「无心读书」的背后,实则藏著很多心事,可能是在学校被欺负了、跟挚友闹翻了,或者觉得老师对自己不太友善等等。他们不敢提出来,怕被说是借口。

对孩子而言,是三角函数、古文三十篇或假设语气的文法重要?

还是明天去学校可能又要因为身材被嘲笑这件事重要?

两小时的课,我会超过至少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是留给学生的。我会给他们说一下近况,大事小事不限。这十五分钟,我不是老师,他不是学生。他说,我认真听,他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后者的情形非常罕见。每个人,都在等待谁来倾听。唯有他的言论得到倾听、得到尊重,我们才得以反过来要求他也倾听我们,尊重我们的言论。

这不只在谈教与学,也适用在其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门关上之后,在旁人看不到的空间之中,家庭成员要怎么相待,会影响到这些成员的思维,门一打开,这些成员走了出去,也可能以类似的逻辑与社会上其他成员互动,之后他们又各自与其他成员互动⋯⋯环环相扣,有如核分裂一般,最终产生极大的能量。

可是,问题不仅止于父母,写下这些故事,不是为了抨击父母的是非,或者把所有乱象打包成一团归因在父母身上。在我与家长接触的经验中,很多时候我可以看见他们的无助,他们被众多舆论给干扰到无法做出决定,四面八方的压力在敦促他们成为「更积极」的父母。

今日,这个岛上多一道声音,鼓励父母教养出成功完美的小孩,就有一对父母可能走上压迫自己小孩的道路;多一则新闻,把小孩的成败完全归于父母教养的好坏,同时也可能诞生一个以极端方式控管子女的家长。我们常言,小孩是独立的个体,有时,我会想,反过来,父母可以说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吗? 有没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社会把「亲」与「子」绑得太紧了? 在怪兽家长的背后,不过是站著一个胆怯的、害怕犯错的人啊。

这些故事之所以存在,是期待我们去凝视一个初衷,静下来,好好想想,把小孩带到这世界上的初衷。像是〈一脉不相承〉中的茉莉所言,事件的最初,我们要的只是孩子健康、快乐,最后我们的期待却无限制地扩张了开来,于是伤害就无可避免,我们也失去了最初凝视孩子的初衷,曾经在某个时刻,我们光是触摸小孩柔软的掌心就满足不已。

我们可以不要再复制这些伤害。

一位好友看完这些故事之后,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以前我想过,我一路走来拿这么高的学历,要是我的小孩不像我,不是很丢脸吗? 现在,我只希望他快乐就好。」

此一回馈令我泪光闪闪,不骗你。

※本文摘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被考试绑架的家庭故事──一位家教老师的见证》,大块文化出版授权提供,未经同意禁止转载。作者吴晓乐,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十八岁那年遇见第二位学生,相处经验太美好,从此展开在不同人家间奔走教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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