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很雜,這可能與少時獲書不易有關,那時,只要看到印了字的紙,都會拿了看。記得曾在颳風的天氣裏追逐著一頁有字的紙在一個衚衕裏奔跑了很久,兩手在空中抓捕,為了那頁紙。那頁紙卻像有魂靈一般,飛上飄下,忽左忽右,戲弄著我,最終,才飛倦了似地落地,匍匐在一灘泥水裡,被逮到。我把那頁紙拿在手裡,撫平了,去除了上面的一些污漬,一行行地細看了,看到的是一段美麗風景的描述。那風景沒有名稱,但它曾長時間地縈繞在我心裡,看其它書時,總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它,期望它能天衣無縫地融入哪段風景的描述。可是,這樣的事沒有發生,至今讓我遺憾。

字印在紙上,是書的內容,它千奇百怪,我甚至看過一本《牛馬經》,其中記述著關於牛和馬的品種以及各自樣貌的差異。讀過後,再到鄉村趕廟會時,我總喜歡到騾馬市看看。那裡完全是男人的世界,尤其是一些老頭兒,一羣一夥地圍著牲口,大聲說話,小聲嘀咕,動手掰開一個馬或牛的的嘴脣,看牙齒。馬眼和牛眼都很大,長長的睫毛半遮著深黑的眸子,有點兒不按地噴著響鼻。有時,一個牲口被人相中了,買主和賣主就湊在一起,各自把一隻手掏進對方的袖筒裏,手指在袖子裏動來動去,進行著這一行特殊的討價還價方式。袖子的布被手指鼓動,很像布袋木偶在表演。

讀了不少書,於我而言,對古籍書情有獨鍾,尤其喜歡讀筆記類的文字,有唐至清,能看到的,通讀。

古籍書為線裝,紙質柔軟,頁面發黃,一張紙對摺了,成兩頁書,豎排版,字體像書法家的毛筆字。

最早得到的古籍書六冊,開本很小,細長,手掌大。

它有一年隨著我的一個姑媽到我家探親時出現。與它同時出現的還有幾個象牙雕刻的物件,大大小小一堆薄片,像從什麼地方弄下來的舊物,鏤刻著一些花鳥魚蟲,紋理漬著污垢。姑媽神色凝重地把它們交給父親,父親很鄭重地接了,放到一個扣箱裏,夾在衣服之間。他們的表現,讓我覺得它們是很有價值的東西。我始終沒猜出那些牙雕曾有過什麼用途,也沒猜出它為什麼會和幾冊書在一起。後來,姑媽走了,並沒把它們帶走。幾年後,我識字多了,父親也疏於對它們的注意,我便拿到書,翻看起來,才知它是一套鼓詞,是過去說書人用的臺本,開本小,可能是為了攜帶方便,揣在懷裡,塞在袖筒裏,椡著碎步,急匆匆地奔向茶社或其它地方。臨上場了,哪段兒不熟,掏出來,再溫習一下。書小,印的字也小,正文的小字之間和旁邊,還有更小的字,幾個,十來個,補充解釋著一段話及一句話。我通讀這幾冊書,知道了一個關於羅成、秦瓊、王伯當、竇建德、程咬金、竇線娘等人的一些故事。

又一次獲得一本古書很意外。

那年我隨父母插隊落戶到一個山村,

那山村地勢很高,民諺說它離天尺五。村西有個小廟,院牆都倒了,只剩下一間歇山頂的廟堂,在周圍割草時,我有時會上那房頂,四野裏看,哪兒都沒有自己站的地方高。最遠,可以朦朧地眺望到一個城市,它沉在霧靄中,彷彿那裡總是陰天。這裡的土地,全憑雨雪耕種,少有水。

可是,某一日,竟有洪水從東而來,開始無聲,漫著地面,像一匹不斷展開的布料。後來,水漸漸有聲,轟隆嘩啦,像有鐵履帶的拖拉機開來。水漲得迅猛,沒了腳,沒了腿。村街變成了河道,裹挾著泥沙的洪水像巨大的猛獸,勢不可擋地一路奔流,經過一個個街門,打著旋,就進院了。村裡人聲鼎沸,女人們呼這個喊那個的聲音混在一起,最響亮的兩個字是「啊呀!」。很多雞飛得挺高,拍著翅膀,上了牆頭,上了房頂,上了樹,站在那兒,歪了脖子,瞪著眼,尾巴上的羽毛乍成一把打開的扇子,不知它想到了什麼,會突然嘶啞地叫一聲。尾巴閉合一下,又張開。有豬和羊在水中游,極力地擡著頭,粉紅色的鼻頭露在水面,悽慘地叫。看到它們,男人們就手忙腳亂了,有人說那是誰家的豬誰家的羊。它們經過處,就有人進了水裡,伸出手,去抓那豬那羊。豬羊見生人要躲,一把沒抓住,漂向下游,下游的人又進了水裡,又伸手,繼續抓。從水裡抓出來的羊就不怎麼叫了,站在沒水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抖著身上的水。水色紅黃,羊再不白。豬被人抓住時叫得更兇,尤其小豬崽兒,它恐懼至極,四肢被抓牢了,直挺挺,全身透出尖銳的慘叫,像似變成一枚被吹響的大哨子。小豬崽兒被抓到後,得放到簍子裏,蓋了蓋兒,擱在高處,防止它再躥進水中。

水從我家院門毫不猶豫地涌了進院裏,像無數個靈動的活物,四處亂竄,無孔不入。水進院後,襲向院中央的地窖。因為水裹了泥沙,顯得很粘稠,像一匹不斷抖開的布,抖出一些波紋,斜旋著滑入地窖口。地窖是剛到村裡時我幫父親挖的,有個直上直下的豎井,四五米深,井壁上掏了能踏腳的小洞,下到底,又橫挖了一個洞口,入深一米多,之後再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空間,像一間小屋子。那屋子平時儲存著一些菜,冬季時多一些,以白菜和土豆為主。看到水灌窖口,我想起地窖裏還有什麼菜,就下意識地去追水,靠近了地窖。父親在什麼地方斷喝了一聲,聲音異常大,嚇得我站住了,從水裡退出,又回到屋檐下爬上窗檯。轉瞬間,水就注滿了地窖,水面掩蓋了一切,滿院汪洋,沒了地窖的存在。我坐在窗臺上,打量著面目全非的院子,忽然發現雞窩上有動靜。雞窩靠著一堵土牆砌成,土牆的另一面是鄰居家。雞窩上下兩層,蓋的時候,下層的雞舍裏騰空架著兩根木棍,用於雞們夜晚回窩後趴在上面睡覺。上層三個磚砌的小格子,敞口,格子裏鋪了麥秸,是母雞下蛋的地方。動靜來自一個小格子,「墩墩雞」正紅著臉趴在裡面下蛋。水已快漫過雞窩的下層了,涌動的小波浪不斷地拍打著狹窄的屋檐。「墩墩雞」從小就肥胖,羽毛黃白,腿短,嗉子大,走起路來左搖右晃,憨態可掬,像個移動的小木墩。土牆的下半截浸在水裡,潮漲潮落,濕了的地方顏色變深,看上去,它一動不動地屹立水中。但我發覺,有土正悄然地從牆頭上簌簌地往下脫落,掉在水裡,沒了。

土牆二十多米長,是鄰家初夏時新築的牆。

每年農耕大忙過後,農民有幾日閑暇,等待著麥收,等待著鋤穀子。多年的風雨侵蝕,有的土牆已頹敗不堪了,就有人家忙裡偷閒地築牆。就地取土,逐漸深挖出一個大坑,翻出一大堆乾淨的土。堆土時,需往不斷地往土裡摻水,使土濕潤,手一攥,成團,拋向空中。落地后土團自然散開。這樣的土就可以築牆了。

築牆是件熱鬧的事,七八個男人勞動,測距放線,掘牆基壕,把八根粗細均勻的椽子對等中空地固定成一個框子,然後在框子裏填一尺多厚的土。人們排了隊,都八字腳,來來回回地踩土,踩實了,再拎了單把兒石墩子,讓它上下起落,這時,勞動地人嘴裡開始哼哼哈哈地喊著號子,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

一層土就夯實了,就是牆地一部分。拆了框子,在新築地矮牆上再固定框子,再填土,再踩,再夯實,如此反覆,一堵三米長兩米五高的土牆就出現了。

土牆,一堵接一堵的築成。

工地旁有用磚塊和泥土新砌的霸王火,鼓著肚,像個土包,一個或兩個,爐膛裏燃燒著柴火,乾柴燒得很旺,通體橙紅透明,濕柴著了,外表的青皮被火灼了,先收縮,嗶吧作響,冒著煙,撲出爐膛,蔓延嗆人。爐體外的黃泥還沒幹,裂開一些紋繚繞出縷縷白氣,與爐子上大鐵鍋裏蒸騰出來的水氣混在一起,裹挾了圍爐忙碌的做飯人。大鐵鍋上摞著幾層籠屜,每一層巨大,操作時得兩個人端擡,屜裏熱氣騰騰地蒸著各種飯菜,用來招待勞動的人很多人想吃那些飯菜,但村裡的規矩,來幫工的人才有資格吃,他們是之前和主家有不錯交往的人,彼此在蓋房築牆或其它活計上相互幫助過,出力幹活,沒工錢,只吃飯。因此,飯菜要像樣,不被人笑話。通常,早飯是油糕片湯,午飯有酒有肉,晚飯大燴菜饅頭和綠豆湯。於是,勞動的現場,土腥味,饅頭散發的面香,肉的香氣等等混雜在一起,一陣一陣,某種味道特殊一下,被人們聞到,最吸引人的是肉香。豬肉切成薄片,碼在碗裏,放了調料,蒸的時間長了,肥膘上地油浸出來,泡著肉,香氣四溢。出鍋時,要倒碗,豬皮朝上,扣在另一個碗裏,所以叫扣肉。一片薄薄地扣肉用筷子夾了,它在顫抖,進了嘴裡,吃它的人嘴脣很油亮。小酥肉也很香,我留意過它的做法,主要用肥膘肉,切成手指大小地條,用黑醬染了顏色,再裹了麵糊,下油鍋炸,就金黃的一條條了,放碗裏,入屜蒸,也出油,被浸泡,香氣四溢。雞被殺了,退了毛,成了白條雞,連頭帶爪地剁成小塊,裹了有鹹味的麵糊,小塊變一坨,下油鍋炸了,膨脹得大了許多,五六塊盛一盤,再放屜裏,蒸成黃燜雞。吃到這樣的肉菜,勞動的人心滿意足。

有幾條狗圍著爐子轉,不斷地抽搐著鼻頭,嗅著肉味。

狗們平時在村西的場院裏活動,每天的傍晚,能等來看場院的老天倉熬煮的一大鍋狗食。

老天倉是天生的「天老兒」,皮膚極白,太陽越曬越白,粉白粉白,年輕的時候眉毛和頭髮就白了,沒長鬍子,在陽光下走路沒深淺,高一腳,低一步,兩手向前伸著,彷彿總有一堵牆擋在那裡。他六十多歲了,沒老婆,沒兒女,孤寡一人,是「五保戶」身份,但他不想當「五保戶」,雖然那樣即使不幹活也有溫飽保障。他說:除了穿衣吃飯,當「五保戶」的人基本上和錢就沒緣份了。人,好歹活一輩子,除了吃穿,還得有錢吧?有了錢,才能幹自己想乾的事。人們說,老天倉最想乾的事是和村東的二改英睡一覺,可是這覺幾十年沒睡成。

二改英的丈夫多年前就死了,她一個人撫養著五個孩子,三男二女。老四和老五在她丈夫死後出生,一個叫巧鎖,一個叫巧花。看面相,村人猜巧鎖是肉蛋的的骨血,巧花是合義的骨血。本來應該有個老六,也許是金虎的,但二改英在懷孕三四個月時不想生了,她一遍遍地扳著門框把自己吊起來,竟把那孩子打掉了。我沒聽到過二改英說過話,見過她站在自家的門口,從頭上抹下一塊破舊的頭巾,用它甩打著身上的塵土,往村街的一頭眺望,好像在等什麼人。肉蛋扛著一把钁頭從田間地頭回來,在村街上慢慢走來。肉蛋是個四十多歲的光棍,住在村東三眼依著土崖掏的窯洞裏。窯洞有年代了,窯頂長著茂密的蒿草,不長草的地方被雨水沖刷,有從上到下的小土壕,通過門上,門框上就有了一條看得到天的縫隙,從屋裡。

老天倉獨自住在場院裏的一間土坯房裡,按全年滿勤算,每天掙生產隊的六分工。一年兩千多個工分,到年底參加分紅。有一年的收成好,工分值錢,一個工,也就是十分工,值六角錢,扣除口糧錢,七七八八的算賬後,他竟分到七十多元錢。別人說他發財了,是財主。他說,就當回財主吧!最大面值的錢是十元,一張紙。人們說,那個冬天的傍晚,他常去設在大隊部院裏的代銷社,沒了陽光的照耀,他的眼神好了許多,走路一溜風。到了代銷社,他與一幫小夥子擠在櫃檯前,時不時地與代銷員彩鳳搭訕。小夥子們與彩鳳搭訕是為了套近乎,老天倉與彩鳳搭訕是為了把一張十元錢換成幾張幾十張元或角的錢。彩鳳是村裡數得上的漂亮姑娘,皮膚白皙,彎眉大眼,脣紅齒白。她十八九歲,因姑父王徳滿是村支書,十六歲時就到代銷社裡當了代銷員。從那以後,代銷社裡常聚集著十幾個小夥子,他們挨挨擠擠,像貨物一樣佔據著不大的空間,有村民拿著錢,拿著幾個雞蛋,或端了一碗高粱玉米黃豆綠豆的東西來買東西換東西,得叫罵幾句,他們才閃出一條縫,讓出一截櫃檯。到了櫃檯前的村民有時還會多說幾句,接生婆喜蠻娘說:知不知道?龍多旱,人多亂。這代銷社裡天天像唱戲,真實離了小丑不成戲。後生家不曉得深淺,聽我一句,天上有蟠桃,不如手裡有核桃。有多大腳,穿多大鞋是正經。我接生了多少孩子?打眼一看,就知道一個娃娃長大後是什麼樣子。告訴你們,彩鳳長大了,不會嫁本村的人。快不用幹鍋裏無米白添柴的事了。但是,小夥子們並不聽喜蠻孃的話,依然聚集在代銷社裡。

彩鳳已習慣了代銷社裡的氛圍,有時一聲不吭,沒人買貨換貨時,坐在一個凳子上,低著頭,交叉著幾根竹針織毛衣。有時突然在一個小夥子話音剛落時說句話,懟哪個人,大家就鬨笑成一片。

後來,有一段日子,在代銷社裡,所有人鬨笑對象集中在柺根子的身上。

柺根子也是喜蠻娘接生。他生下來就奇怪,腳跟朝前,腳尖向後。長大了走路,只有叫跟著地,腳尖翹著,這樣,他走路不平穩,一扭一扭。他腳上的鞋,總是半隻新半隻舊。

因了腳的緣故,開始沒什麼人在意柺根子在代銷社的出現,由他趴在櫃檯上,以為他在聽別人說笑。

整條香煙的包裝紙是灰藍色的,一般情況,人們不會整條買煙。拆開包裝紙,紙變成幾片,被彩鳳隨手丟在一邊。柺根子拿了那紙,又在彩鳳沒察覺時拿了櫃檯上的一支圓珠筆,繼續趴在櫃檯上,用筆在紙上開始寫什麼。後來,有人發現,柺根子竟然在紙上給彩鳳寫情書,有一句話反覆寫:彩鳳彩鳳我愛你。真是笑死人了!人們看看柺根子的腳,又笑起來。那一年,柺根子十八歲。

老天倉做的狗食很簡單,一鍋冷水裡放米糠,放胡蘿蔔,放白菜幫子,在火上熬煮一番,就好了。熱氣騰騰的狗食端到房門口,用幾塊磚支穩尖底鍋,狗們就攏在鍋跟前,搖著尾巴轉圈,等待著食物涼卻。有的狗急性子,也許是餓急了,伸出舌頭,又飛快地捲曲了舌頭,從熱食裏勾出東西,通常會被燙得嚎叫一聲。

二十多歲的富貴是個鬼點子很多的人,說自己曾做過一件事,在爐子裏烤熟一個捆裏幾道麻繩的胡蘿蔔,趁熱,把它在扣肉的油湯裏浸了浸,然後扔給一個眼巴巴盯著胡蘿蔔的狗。外表有肉味芯裏很燙的胡蘿蔔在空中就被那狗一口叼住了。接著,它一通亂叫,搖頭晃腦,好不容易纔把胡蘿蔔從嘴上甩掉。結果,狗牙都被燙掉了。十九歲的靈愛罵富貴,你是個缺德鬼!將來養的娃娃沒屁眼兒!富貴說,養娃娃是女人的事。

圍著爐子轉的狗有時被人呵斥,它夾了尾巴向一旁躲,躲不及,慌不擇路,撞了誰的腿,被踢一腳,大氣不敢出,再躲。有貓在房頂,太陽照著,很舒服的樣子,睜眼閉眼,後來如睡著一般。一隻灰黑色的狸貓趁人不注意時從什麼地方叼了一塊豬皮,趴房檐邊,歪著頭,費勁地咀嚼,嘴邊的豬皮像一截延伸的舌頭。殺過雞,一灘雞血在地上凝固,顏色由淺變深,深得發黑。雞毛粘在雞血上,五彩繽紛,尤其是尾巴上那藍綠色的長羽毛,反著幽暗的光,是公雞的羽毛。那公雞活著的時候,天還沒亮時會打鳴,白天時伴著一羣母雞,這走走,那遛遛,遇到另一隻公雞,會打架,都乍起脖子上的毛,先把頭一點點向下低,低得觸地,啄幾下地,猛地跳起,拍著翅膀,挺直腿,撲向對方。唉,母雞們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坑裡刨食,爪子倒替,刨幾下,停止,低頭審視著眼前的東西,有的,啄著吃了。刨出來的東西中,有被殺雞嗉子裏掏出的東西,有玉米粒,還有高粱粒。這個時候不會殺羊,立秋後才吃羊肉,秋風一吹,草硬了,羊就肥了,肉質有紅似白,羶味也少。於是,羊依然在圈裡安靜地吃草。兔子也在窩裡安靜地吃草。村人不吃兔肉,兔子養到三斤半後,可以賣給七裏外南田公社的供銷社,一斤五角錢。五斤以上的兔子一斤賣六角五分。供銷社只有星期天的早上在後院收購兔子,去賣兔子的人得起早,幾十里地的趕過去。

看築牆的人往往比築牆的人多。

老頭兒們席地坐在不遠處的土牆下,土牆被他們依靠久了,有些大小不一的凹槽,人坐著,半嵌在牆裡。陽光把牆曬得發白,人也白乎乎。在光線裏,幾個煙袋鍋若有若無地冒著煙。村裡抽煙的老頭兒都抽旱煙袋,光滑的煙桿兒上,一頭是黃銅煙鍋,一頭是石頭煙嘴,桿中間系著裝煙絲兒的小布袋。老頭兒們自己種煙葉,年年種。春天時,在自家院裏,或在自留地,細細地耕耘了一小塊地,一壠一壠地栽培幾十株煙苗,深秋時,莊稼長成了,煙葉也長成了。墨綠色的煙葉比一般植物的葉子大,橢圓形,片片舒展得像扇面。煙葉一片一片地撇著收穫,集成一束紮好,掛在避光的屋檐下,慢慢陰乾。入冬時,煙葉變得青黃而柔韌。隆冬臘月的一些夜晚,在院裏掃凈一方地,臨睡前在上面潑幾盆清水。第二天的凌晨,那方地就凍得堅硬如石了。天上星星閃爍,從屋檐下拿了一束或幾束煙葉,放在凍硬地上,操了一柄棗木小錘,開始不緊不慢地捶打那些煙葉,直到把莖葉弄得如絨似末的煙絲兒。然後,將捶打好的煙絲兒放進鐵鍋裏,竈火裏燒香蒿草。香蒿草是冬閑時纔到田野裏割來,失了水氣,葉子萎縮,滿枝突顯著圓圓的灰白色草籽,每株一大蓬,遠遠發現,幾鐮刀割一大捆。香蒿草極有韌性,不易折斷,在手裡窩成團,燒出的火候不文不武。坐在竈臺前,一個接一個地團著香蒿草團,扔進竈膛裏,能看到火焰冉冉,能聽到草籽爆裂時的悉索聲,能聞瀰漫的草香。煙絲兒在鍋裏烘炒到燙手時,要倒一點兒香油進去,再炒片刻,然後熄火,煙絲兒出鍋,裝入小口瓷壇中,嘴中噙了高粱白酒,往壇裏噴幾口,再噙了冰糖水,往壇裏噴幾口。用白麻紙封口前,往壇裏丟幾片蘋果。之後,把裝了煙絲的瓷壇埋進糧囤的谷堆裏。一段日子後,就可以開壇取煙絲兒了。這樣製作出的煙絲兒,爽口,煙少,不起痰。斷斷續續,一年四季有煙絲兒。

孩子們在人多的地方越發興奮,圍繞著工地,穿越著各種各樣的障礙物,追逐嬉鬧不已。有路過土堆的,邊跑邊貓腰,拿了一把土,攥了團,隨手扔向另一個孩子,準頭差了點兒,沒砸住那孩子,竟砸在一個老頭兒身上。老頭兒佯裝生氣,原本懨懨的樣子,突然有了精神,彈落衣服上的土,沖孩子吹鬍子瞪眼,罵句什麼。孩子們害怕又不害怕地紅了臉,額頭上有汗的痕跡,愣一愣,做鳥散,跑向遠處,但過不了一會兒,就又都回來了,繼續追逐嬉鬧。

年輕的媳婦帶著孩子,大點兒的孩子在身邊走來走去,太小的孩子抱在懷裡,她們扎堆站在一起,說說笑笑,說到有趣的事,集體嘩啦啦地笑,像湍急的水在流淌。懷裡睡著的孩子醒了,受驚似地癟癟嘴,想哭,母親的手撩起衣襟,裸出一坨乳房,蹭了孩子的臉頰,那癟著的小嘴鼓了起來,蠕動著,觸到一枚棗樣的乳頭,頭一拱,叼住了,開始吃奶。婦女們又說什麼,有的眼神一下一下地瞥向勞動中的某個男人,於是,又是一番笑。

姑娘們站的遠一點,在她們的不遠處是一幫小夥子。她們偷偷地看著小夥子,有人的臉頰發紅。這是白天的情景。秋水說:黑夜就不是這樣了,尤其是夜電影的時候。電影開演前,有電燈亮著,姑娘們一羣,小夥子們一羣,站得都規規矩矩,等燈黑了,到處黢黑,只有幕布上的那點兒亮,他們就不老實了。不信,到人羣外盯著,一會兒一對,成雙結對的離開人羣,去了那背靜處。毛小說:你就是那麼幹吧?秋水說:你也沒少幹!

老太太們多在自家的街門前站一站,操心著火上的飯,看幾眼,又踅回院裏,不見了。

墩墩雞仍在草窩裡下蛋。

這時,我看到那堵長牆中間的一堵悄然變化,先是牆頭從牆體上分離出來,漸漸傾斜,越來越斜,接著它微微地晃了晃,就慢慢地委頓進水中,消失了。我以為一堵牆的倒塌會很激烈,狠狠地拍向水面,拍打出浪花,結果完全不是這樣。土牆的坍塌太平靜。一堵牆坍塌後,其它牆也開始坍塌。當幾堵牆沒了後,我發現,牆那面的院子與我家的院子相通了,而那個院子,早已和另一個鄰家的院子相通了,另一家的院子和另另一家的院子也相通了。一眼,能望出很遠,看到好多人家的房子。當所有的院子逐漸消失了院牆,看上去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院子。

我忽然意識到,即使土牆坍塌得很平和,但那一堆夯實過的土依然會很沉重地蓋在雞窩上,砸死墩墩雞。

我趟著齊腰深的水向雞窩走過去。

我接近了雞窩,提前伸出一隻手,眼睛朝上看,看著雞窩上已經有點兒傾斜的牆頭。牆頭上有土在簌簌地往下掉。我到了雞窩前,大氣不敢出,生怕喘氣的動靜會加速牆的坍塌。我的手探進了草窩裡,摸到墩墩雞的翅膀,拽著一把大羽毛,把它從窩裡拎出來。它的身體離開麥秸的瞬間,我看到一枚雞蛋。我的另一隻手也探了出去,拿起那枚蛋。墩墩雞的翅膀大概被我抓疼了,發出嘶啞的叫聲。我拎著雞,拿著蛋,急匆匆地後退,又退回屋檐下,坐在窗臺上,讓墩墩雞站在窗框上。我再看那堵牆,眨眼的功夫,它坍塌了。

山村的地勢高,水災來去匆匆。水退後,整個村莊幾乎連通成一個大院子。

連通的院子裏有王玉山家。

王玉山家的成分是地主,村裡做大隊部的樓院曾是他家的祖宅。

樓院是村裡最好的房子,裏外兩進四合院。外院有大隊部、治保室、代銷社、門房。裏院有三年級的教室,衛生室,剩下的房子是生產隊的倉庫。裏院的正房是二層樓,樓上叫綉樓。

王家的祖上曾有人闖關東,據說挖到八兩的人蔘。人蔘八兩為寶。那人蔘裝到一口棺材裡,冒充逝去的老人才帶進關內,賣了大價錢,王家就發了財,蓋了樓院。但王家只生兒子,沒有女兒,所以那綉樓一隻沒住過小姐。後來,樓院歸公,後人王玉山蓋了和大部分人一樣的房子居住。

因為成分不好,王玉山家的人很少和村人交往。街門也老關得嚴實,我沒進去過。

水災過後,村裡的人都到地裏忙活去了,搶救那裡被水淹過的莊稼,很多的院裏寂靜無人。

我踩著泥濘,穿過一個又一個院子,到了王玉山家。

王玉山家也沒人。

王玉山家的院子裏,我發現了一本書。它從什麼地方被水衝出來,陷在泥漿裏。

我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摳去書周圍的泥,把書取出來。

被水泡過的書變得很厚,發黃,像蒸出來的鹼大了的花捲。這花捲是一本完整的書,書名《唐小說》。

《唐小說》完全是文言文,我保留了它,多年後才閱讀。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喜歡讀古籍書,因為其中有不少有意思的故事。

附記幾則印象深刻的故事:

有家人生了個兒子,是老來得子,歡喜至極。孩子過滿月時請客,還請了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說:這孩子命真好!長大了,若經商,會成大賈;若行伍,會成將軍;若讀書,會金榜題名……總之,他是做什麼都會功成名就的好命。

有了這樣的預測,做父母以為萬事大吉,於是對孩子更寵愛有加,由他恣意妄為的成長。

孩子一天天一年年的長大了,結果卻一事無成。他人到中年時,父母雙亡,家財敗盡,貧病交加地落魄於破廟裡,忍飢挨餓了一段日子就死了。他死後,很不甘心,靈魂到了閻王面前,大聲喊冤,說自己白活了,該有的該得的都沒實現,是個屈死鬼。閻王不想讓他覺得是枉死,就叫黑白無常去陽世把算命先生的魂兒勾來,要對質。算命先生來了,掐指再算,說,我算的沒錯。閻王又分別把各路的神請來,神說,他若讀書,哪年趕考,一定功成名就,可惜他沒讀書;他若哪年投軍,有很多戰功等著他立,可惜他沒上過戰場;他若哪年經商,有一大筆財要送給他發,可惜他從未做買賣。財神說,我最後都替他著急,就在他到了破廟裡時,還把一大堆金銀財寶放在他睡覺的柴草下,只要他嫌硌,扒拉一下草,就會有錢,但他懶得扒拉。

聽完這些,閻王很生氣,對那人說,你死的一點兒也不冤枉。

於是,那人就徹底死了。

一家父子三人在朝中做很大的官。

兒子的母親有時和鄰居聊天,常常會說起祖上的事,說祖上怎麼貧苦,是做豆腐出身。做豆腐是件很辛苦的營生,起五更睡半夜,小本薄利。她說這樣的往事,兒子們覺得很沒面子,就想不讓她說。

母親說:你以為,祖上賣豆腐出了大官是丟人的事?我倒以為,祖上是大官出來賣豆腐的纔是真正丟人的事!

兒子們很汗顏。

有個地方有個民俗,說,人不能看到雙頭蛇。看了不吉祥,嚴重的情況會有生命之危。

有個孩子一日看到了雙頭蛇,他也覺得不吉祥。他把蛇打死埋了。

母親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他說:把它打死,埋了,除了我看見,別人也就不會看見了。不吉祥我一個人就承擔了。

有老學究夜行,遇到一個亡故的朋友。學究性格剛直,膽子也大,知他是鬼,卻不害怕,問:你去哪兒啊?鬼友人說:「我現在是陰間的官吏,去南村勾一個將死之人的魂,正好和你同路。於是人鬼一起走。他們經過一處破屋,鬼說:這是一個讀書人的屋子。老學究說:你怎麼知道?鬼說:凡人白晝時營營,性靈汩沒。惟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日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牗;人不能見,惟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老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有一人,愛吃鴨子,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天天吃。他曾夢中去到一個荷塘,見水中游弋著很多鴨子。有個老頭兒對他說:這些鴨子就是你一生的福祿。鴨子沒了,你的壽數也就沒了。那人見鴨子極多,以為吃盡的時日很久。後來,他又夢到荷塘,見鴨子少了大半,仍不以為然。第三次再夢到荷塘時,見只有兩隻鴨子在水上游弋了。他想起老頭兒的話,下決心不再吃鴨子。日子一天天過。但有一日,他過生日,遠嫁的女兒想到父親最愛吃鴨子,於是,宰了兩隻鴨子給他帶來祝壽。他看到那兩隻鴨子,長嘆一聲,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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