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很杂,这可能与少时获书不易有关,那时,只要看到印了字的纸,都会拿了看。记得曾在刮风的天气里追逐著一页有字的纸在一个胡同里奔跑了很久,两手在空中抓捕,为了那页纸。那页纸却像有魂灵一般,飞上飘下,忽左忽右,戏弄著我,最终,才飞倦了似地落地,匍匐在一滩泥水里,被逮到。我把那页纸拿在手里,抚平了,去除了上面的一些污渍,一行行地细看了,看到的是一段美丽风景的描述。那风景没有名称,但它曾长时间地萦绕在我心里,看其它书时,总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它,期望它能天衣无缝地融入哪段风景的描述。可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至今让我遗憾。

字印在纸上,是书的内容,它千奇百怪,我甚至看过一本《牛马经》,其中记述著关于牛和马的品种以及各自样貌的差异。读过后,再到乡村赶庙会时,我总喜欢到骡马市看看。那里完全是男人的世界,尤其是一些老头儿,一群一伙地围著牲口,大声说话,小声嘀咕,动手掰开一个马或牛的的嘴唇,看牙齿。马眼和牛眼都很大,长长的睫毛半遮著深黑的眸子,有点儿不按地喷著响鼻。有时,一个牲口被人相中了,买主和卖主就凑在一起,各自把一只手掏进对方的袖筒里,手指在袖子里动来动去,进行著这一行特殊的讨价还价方式。袖子的布被手指鼓动,很像布袋木偶在表演。

读了不少书,于我而言,对古籍书情有独钟,尤其喜欢读笔记类的文字,有唐至清,能看到的,通读。

古籍书为线装,纸质柔软,页面发黄,一张纸对折了,成两页书,竖排版,字体像书法家的毛笔字。

最早得到的古籍书六册,开本很小,细长,手掌大。

它有一年随著我的一个姑妈到我家探亲时出现。与它同时出现的还有几个象牙雕刻的物件,大大小小一堆薄片,像从什么地方弄下来的旧物,镂刻著一些花鸟鱼虫,纹理渍著污垢。姑妈神色凝重地把它们交给父亲,父亲很郑重地接了,放到一个扣箱里,夹在衣服之间。他们的表现,让我觉得它们是很有价值的东西。我始终没猜出那些牙雕曾有过什么用途,也没猜出它为什么会和几册书在一起。后来,姑妈走了,并没把它们带走。几年后,我识字多了,父亲也疏于对它们的注意,我便拿到书,翻看起来,才知它是一套鼓词,是过去说书人用的台本,开本小,可能是为了携带方便,揣在怀里,塞在袖筒里,椡著碎步,急匆匆地奔向茶社或其它地方。临上场了,哪段儿不熟,掏出来,再温习一下。书小,印的字也小,正文的小字之间和旁边,还有更小的字,几个,十来个,补充解释著一段话及一句话。我通读这几册书,知道了一个关于罗成、秦琼、王伯当、窦建德、程咬金、窦线娘等人的一些故事。

又一次获得一本古书很意外。

那年我随父母插队落户到一个山村,

那山村地势很高,民谚说它离天尺五。村西有个小庙,院墙都倒了,只剩下一间歇山顶的庙堂,在周围割草时,我有时会上那房顶,四野里看,哪儿都没有自己站的地方高。最远,可以朦胧地眺望到一个城市,它沉在雾霭中,仿佛那里总是阴天。这里的土地,全凭雨雪耕种,少有水。

可是,某一日,竟有洪水从东而来,开始无声,漫著地面,像一匹不断展开的布料。后来,水渐渐有声,轰隆哗啦,像有铁履带的拖拉机开来。水涨得迅猛,没了脚,没了腿。村街变成了河道,裹挟著泥沙的洪水像巨大的猛兽,势不可挡地一路奔流,经过一个个街门,打著旋,就进院了。村里人声鼎沸,女人们呼这个喊那个的声音混在一起,最响亮的两个字是「啊呀!」。很多鸡飞得挺高,拍著翅膀,上了墙头,上了房顶,上了树,站在那儿,歪了脖子,瞪著眼,尾巴上的羽毛乍成一把打开的扇子,不知它想到了什么,会突然嘶哑地叫一声。尾巴闭合一下,又张开。有猪和羊在水中游,极力地擡著头,粉红色的鼻头露在水面,凄惨地叫。看到它们,男人们就手忙脚乱了,有人说那是谁家的猪谁家的羊。它们经过处,就有人进了水里,伸出手,去抓那猪那羊。猪羊见生人要躲,一把没抓住,漂向下游,下游的人又进了水里,又伸手,继续抓。从水里抓出来的羊就不怎么叫了,站在没水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抖著身上的水。水色红黄,羊再不白。猪被人抓住时叫得更凶,尤其小猪崽儿,它恐惧至极,四肢被抓牢了,直挺挺,全身透出尖锐的惨叫,像似变成一枚被吹响的大哨子。小猪崽儿被抓到后,得放到篓子里,盖了盖儿,搁在高处,防止它再蹿进水中。

水从我家院门毫不犹豫地涌了进院里,像无数个灵动的活物,四处乱窜,无孔不入。水进院后,袭向院中央的地窖。因为水裹了泥沙,显得很粘稠,像一匹不断抖开的布,抖出一些波纹,斜旋著滑入地窖口。地窖是刚到村里时我帮父亲挖的,有个直上直下的竖井,四五米深,井壁上掏了能踏脚的小洞,下到底,又横挖了一个洞口,入深一米多,之后再挖出一个四四方方空间,像一间小屋子。那屋子平时储存著一些菜,冬季时多一些,以白菜和土豆为主。看到水灌窖口,我想起地窖里还有什么菜,就下意识地去追水,靠近了地窖。父亲在什么地方断喝了一声,声音异常大,吓得我站住了,从水里退出,又回到屋檐下爬上窗台。转瞬间,水就注满了地窖,水面掩盖了一切,满院汪洋,没了地窖的存在。我坐在窗台上,打量著面目全非的院子,忽然发现鸡窝上有动静。鸡窝靠著一堵土墙砌成,土墙的另一面是邻居家。鸡窝上下两层,盖的时候,下层的鸡舍里腾空架著两根木棍,用于鸡们夜晚回窝后趴在上面睡觉。上层三个砖砌的小格子,敞口,格子里铺了麦秸,是母鸡下蛋的地方。动静来自一个小格子,「墩墩鸡」正红著脸趴在里面下蛋。水已快漫过鸡窝的下层了,涌动的小波浪不断地拍打著狭窄的屋檐。「墩墩鸡」从小就肥胖,羽毛黄白,腿短,嗉子大,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憨态可掬,像个移动的小木墩。土墙的下半截浸在水里,潮涨潮落,湿了的地方颜色变深,看上去,它一动不动地屹立水中。但我发觉,有土正悄然地从墙头上簌簌地往下脱落,掉在水里,没了。

土墙二十多米长,是邻家初夏时新筑的墙。

每年农耕大忙过后,农民有几日闲暇,等待著麦收,等待著锄谷子。多年的风雨侵蚀,有的土墙已颓败不堪了,就有人家忙里偷闲地筑墙。就地取土,逐渐深挖出一个大坑,翻出一大堆干净的土。堆土时,需往不断地往土里掺水,使土湿润,手一攥,成团,抛向空中。落地后土团自然散开。这样的土就可以筑墙了。

筑墙是件热闹的事,七八个男人劳动,测距放线,掘墙基壕,把八根粗细均匀的椽子对等中空地固定成一个框子,然后在框子里填一尺多厚的土。人们排了队,都八字脚,来来回回地踩土,踩实了,再拎了单把儿石墩子,让它上下起落,这时,劳动地人嘴里开始哼哼哈哈地喊著号子,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一层土就夯实了,就是墙地一部分。拆了框子,在新筑地矮墙上再固定框子,再填土,再踩,再夯实,如此反复,一堵三米长两米五高的土墙就出现了。

土墙,一堵接一堵的筑成。

工地旁有用砖块和泥土新砌的霸王火,鼓著肚,像个土包,一个或两个,炉膛里燃烧著柴火,干柴烧得很旺,通体橙红透明,湿柴著了,外表的青皮被火灼了,先收缩,哔吧作响,冒著烟,扑出炉膛,蔓延呛人。炉体外的黄泥还没干,裂开一些纹缭绕出缕缕白气,与炉子上大铁锅里蒸腾出来的水气混在一起,裹挟了围炉忙碌的做饭人。大铁锅上摞著几层笼屉,每一层巨大,操作时得两个人端擡,屉里热气腾腾地蒸著各种饭菜,用来招待劳动的人很多人想吃那些饭菜,但村里的规矩,来帮工的人才有资格吃,他们是之前和主家有不错交往的人,彼此在盖房筑墙或其它活计上相互帮助过,出力干活,没工钱,只吃饭。因此,饭菜要像样,不被人笑话。通常,早饭是油糕片汤,午饭有酒有肉,晚饭大烩菜馒头和绿豆汤。于是,劳动的现场,土腥味,馒头散发的面香,肉的香气等等混杂在一起,一阵一阵,某种味道特殊一下,被人们闻到,最吸引人的是肉香。猪肉切成薄片,码在碗里,放了调料,蒸的时间长了,肥膘上地油浸出来,泡著肉,香气四溢。出锅时,要倒碗,猪皮朝上,扣在另一个碗里,所以叫扣肉。一片薄薄地扣肉用筷子夹了,它在颤抖,进了嘴里,吃它的人嘴唇很油亮。小酥肉也很香,我留意过它的做法,主要用肥膘肉,切成手指大小地条,用黑酱染了颜色,再裹了面糊,下油锅炸,就金黄的一条条了,放碗里,入屉蒸,也出油,被浸泡,香气四溢。鸡被杀了,退了毛,成了白条鸡,连头带爪地剁成小块,裹了有咸味的面糊,小块变一坨,下油锅炸了,膨胀得大了许多,五六块盛一盘,再放屉里,蒸成黄焖鸡。吃到这样的肉菜,劳动的人心满意足。

有几条狗围著炉子转,不断地抽搐著鼻头,嗅著肉味。

狗们平时在村西的场院里活动,每天的傍晚,能等来看场院的老天仓熬煮的一大锅狗食。

老天仓是天生的「天老儿」,皮肤极白,太阳越晒越白,粉白粉白,年轻的时候眉毛和头发就白了,没长胡子,在阳光下走路没深浅,高一脚,低一步,两手向前伸著,仿佛总有一堵墙挡在那里。他六十多岁了,没老婆,没儿女,孤寡一人,是「五保户」身份,但他不想当「五保户」,虽然那样即使不干活也有温饱保障。他说:除了穿衣吃饭,当「五保户」的人基本上和钱就没缘份了。人,好歹活一辈子,除了吃穿,还得有钱吧?有了钱,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人们说,老天仓最想干的事是和村东的二改英睡一觉,可是这觉几十年没睡成。

二改英的丈夫多年前就死了,她一个人抚养著五个孩子,三男二女。老四和老五在她丈夫死后出生,一个叫巧锁,一个叫巧花。看面相,村人猜巧锁是肉蛋的的骨血,巧花是合义的骨血。本来应该有个老六,也许是金虎的,但二改英在怀孕三四个月时不想生了,她一遍遍地扳著门框把自己吊起来,竟把那孩子打掉了。我没听到过二改英说过话,见过她站在自家的门口,从头上抹下一块破旧的头巾,用它甩打著身上的尘土,往村街的一头眺望,好像在等什么人。肉蛋扛著一把镢头从田间地头回来,在村街上慢慢走来。肉蛋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住在村东三眼依著土崖掏的窑洞里。窑洞有年代了,窑顶长著茂密的蒿草,不长草的地方被雨水冲刷,有从上到下的小土壕,通过门上,门框上就有了一条看得到天的缝隙,从屋里。

老天仓独自住在场院里的一间土坯房里,按全年满勤算,每天挣生产队的六分工。一年两千多个工分,到年底参加分红。有一年的收成好,工分值钱,一个工,也就是十分工,值六角钱,扣除口粮钱,七七八八的算账后,他竟分到七十多元钱。别人说他发财了,是财主。他说,就当回财主吧!最大面值的钱是十元,一张纸。人们说,那个冬天的傍晚,他常去设在大队部院里的代销社,没了阳光的照耀,他的眼神好了许多,走路一溜风。到了代销社,他与一帮小伙子挤在柜台前,时不时地与代销员彩凤搭讪。小伙子们与彩凤搭讪是为了套近乎,老天仓与彩凤搭讪是为了把一张十元钱换成几张几十张元或角的钱。彩凤是村里数得上的漂亮姑娘,皮肤白皙,弯眉大眼,唇红齿白。她十八九岁,因姑父王徳满是村支书,十六岁时就到代销社里当了代销员。从那以后,代销社里常聚集著十几个小伙子,他们挨挨挤挤,像货物一样占据著不大的空间,有村民拿著钱,拿著几个鸡蛋,或端了一碗高粱玉米黄豆绿豆的东西来买东西换东西,得叫骂几句,他们才闪出一条缝,让出一截柜台。到了柜台前的村民有时还会多说几句,接生婆喜蛮娘说:知不知道?龙多旱,人多乱。这代销社里天天像唱戏,真实离了小丑不成戏。后生家不晓得深浅,听我一句,天上有蟠桃,不如手里有核桃。有多大脚,穿多大鞋是正经。我接生了多少孩子?打眼一看,就知道一个娃娃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告诉你们,彩凤长大了,不会嫁本村的人。快不用干锅里无米白添柴的事了。但是,小伙子们并不听喜蛮娘的话,依然聚集在代销社里。

彩凤已习惯了代销社里的氛围,有时一声不吭,没人买货换货时,坐在一个凳子上,低著头,交叉著几根竹针织毛衣。有时突然在一个小伙子话音刚落时说句话,怼哪个人,大家就哄笑成一片。

后来,有一段日子,在代销社里,所有人哄笑对象集中在拐根子的身上。

拐根子也是喜蛮娘接生。他生下来就奇怪,脚跟朝前,脚尖向后。长大了走路,只有叫跟著地,脚尖翘著,这样,他走路不平稳,一扭一扭。他脚上的鞋,总是半只新半只旧。

因了脚的缘故,开始没什么人在意拐根子在代销社的出现,由他趴在柜台上,以为他在听别人说笑。

整条香烟的包装纸是灰蓝色的,一般情况,人们不会整条买烟。拆开包装纸,纸变成几片,被彩凤随手丢在一边。拐根子拿了那纸,又在彩凤没察觉时拿了柜台上的一支圆珠笔,继续趴在柜台上,用笔在纸上开始写什么。后来,有人发现,拐根子竟然在纸上给彩凤写情书,有一句话反复写:彩凤彩凤我爱你。真是笑死人了!人们看看拐根子的脚,又笑起来。那一年,拐根子十八岁。

老天仓做的狗食很简单,一锅冷水里放米糠,放胡萝卜,放白菜帮子,在火上熬煮一番,就好了。热气腾腾的狗食端到房门口,用几块砖支稳尖底锅,狗们就拢在锅跟前,摇著尾巴转圈,等待著食物凉却。有的狗急性子,也许是饿急了,伸出舌头,又飞快地卷曲了舌头,从热食里勾出东西,通常会被烫得嚎叫一声。

二十多岁的富贵是个鬼点子很多的人,说自己曾做过一件事,在炉子里烤熟一个捆里几道麻绳的胡萝卜,趁热,把它在扣肉的油汤里浸了浸,然后扔给一个眼巴巴盯著胡萝卜的狗。外表有肉味芯里很烫的胡萝卜在空中就被那狗一口叼住了。接著,它一通乱叫,摇头晃脑,好不容易才把胡萝卜从嘴上甩掉。结果,狗牙都被烫掉了。十九岁的灵爱骂富贵,你是个缺德鬼!将来养的娃娃没屁眼儿!富贵说,养娃娃是女人的事。

围著炉子转的狗有时被人呵斥,它夹了尾巴向一旁躲,躲不及,慌不择路,撞了谁的腿,被踢一脚,大气不敢出,再躲。有猫在房顶,太阳照著,很舒服的样子,睁眼闭眼,后来如睡著一般。一只灰黑色的狸猫趁人不注意时从什么地方叼了一块猪皮,趴房檐边,歪著头,费劲地咀嚼,嘴边的猪皮像一截延伸的舌头。杀过鸡,一滩鸡血在地上凝固,颜色由浅变深,深得发黑。鸡毛粘在鸡血上,五彩缤纷,尤其是尾巴上那蓝绿色的长羽毛,反著幽暗的光,是公鸡的羽毛。那公鸡活著的时候,天还没亮时会打鸣,白天时伴著一群母鸡,这走走,那遛遛,遇到另一只公鸡,会打架,都乍起脖子上的毛,先把头一点点向下低,低得触地,啄几下地,猛地跳起,拍著翅膀,挺直腿,扑向对方。唉,母鸡们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坑里刨食,爪子倒替,刨几下,停止,低头审视著眼前的东西,有的,啄著吃了。刨出来的东西中,有被杀鸡嗉子里掏出的东西,有玉米粒,还有高粱粒。这个时候不会杀羊,立秋后才吃羊肉,秋风一吹,草硬了,羊就肥了,肉质有红似白,膻味也少。于是,羊依然在圈里安静地吃草。兔子也在窝里安静地吃草。村人不吃兔肉,兔子养到三斤半后,可以卖给七里外南田公社的供销社,一斤五角钱。五斤以上的兔子一斤卖六角五分。供销社只有星期天的早上在后院收购兔子,去卖兔子的人得起早,几十里地的赶过去。

看筑墙的人往往比筑墙的人多。

老头儿们席地坐在不远处的土墙下,土墙被他们依靠久了,有些大小不一的凹槽,人坐著,半嵌在墙里。阳光把墙晒得发白,人也白乎乎。在光线里,几个烟袋锅若有若无地冒著烟。村里抽烟的老头儿都抽旱烟袋,光滑的烟杆儿上,一头是黄铜烟锅,一头是石头烟嘴,杆中间系著装烟丝儿的小布袋。老头儿们自己种烟叶,年年种。春天时,在自家院里,或在自留地,细细地耕耘了一小块地,一垅一垅地栽培几十株烟苗,深秋时,庄稼长成了,烟叶也长成了。墨绿色的烟叶比一般植物的叶子大,椭圆形,片片舒展得像扇面。烟叶一片一片地撇著收获,集成一束扎好,挂在避光的屋檐下,慢慢阴干。入冬时,烟叶变得青黄而柔韧。隆冬腊月的一些夜晚,在院里扫净一方地,临睡前在上面泼几盆清水。第二天的凌晨,那方地就冻得坚硬如石了。天上星星闪烁,从屋檐下拿了一束或几束烟叶,放在冻硬地上,操了一柄枣木小锤,开始不紧不慢地捶打那些烟叶,直到把茎叶弄得如绒似末的烟丝儿。然后,将捶打好的烟丝儿放进铁锅里,灶火里烧香蒿草。香蒿草是冬闲时才到田野里割来,失了水气,叶子萎缩,满枝突显著圆圆的灰白色草籽,每株一大蓬,远远发现,几镰刀割一大捆。香蒿草极有韧性,不易折断,在手里窝成团,烧出的火候不文不武。坐在灶台前,一个接一个地团著香蒿草团,扔进灶膛里,能看到火焰冉冉,能听到草籽爆裂时的悉索声,能闻弥漫的草香。烟丝儿在锅里烘炒到烫手时,要倒一点儿香油进去,再炒片刻,然后熄火,烟丝儿出锅,装入小口瓷坛中,嘴中噙了高粱白酒,往坛里喷几口,再噙了冰糖水,往坛里喷几口。用白麻纸封口前,往坛里丢几片苹果。之后,把装了烟丝的瓷坛埋进粮囤的谷堆里。一段日子后,就可以开坛取烟丝儿了。这样制作出的烟丝儿,爽口,烟少,不起痰。断断续续,一年四季有烟丝儿。

孩子们在人多的地方越发兴奋,围绕著工地,穿越著各种各样的障碍物,追逐嬉闹不已。有路过土堆的,边跑边猫腰,拿了一把土,攥了团,随手扔向另一个孩子,准头差了点儿,没砸住那孩子,竟砸在一个老头儿身上。老头儿佯装生气,原本恹恹的样子,突然有了精神,弹落衣服上的土,冲孩子吹胡子瞪眼,骂句什么。孩子们害怕又不害怕地红了脸,额头上有汗的痕迹,愣一愣,做鸟散,跑向远处,但过不了一会儿,就又都回来了,继续追逐嬉闹。

年轻的媳妇带著孩子,大点儿的孩子在身边走来走去,太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她们扎堆站在一起,说说笑笑,说到有趣的事,集体哗啦啦地笑,像湍急的水在流淌。怀里睡著的孩子醒了,受惊似地瘪瘪嘴,想哭,母亲的手撩起衣襟,裸出一坨乳房,蹭了孩子的脸颊,那瘪著的小嘴鼓了起来,蠕动著,触到一枚枣样的乳头,头一拱,叼住了,开始吃奶。妇女们又说什么,有的眼神一下一下地瞥向劳动中的某个男人,于是,又是一番笑。

姑娘们站的远一点,在她们的不远处是一帮小伙子。她们偷偷地看著小伙子,有人的脸颊发红。这是白天的情景。秋水说:黑夜就不是这样了,尤其是夜电影的时候。电影开演前,有电灯亮著,姑娘们一群,小伙子们一群,站得都规规矩矩,等灯黑了,到处黢黑,只有幕布上的那点儿亮,他们就不老实了。不信,到人群外盯著,一会儿一对,成双结对的离开人群,去了那背静处。毛小说:你就是那么干吧?秋水说:你也没少干!

老太太们多在自家的街门前站一站,操心著火上的饭,看几眼,又踅回院里,不见了。

墩墩鸡仍在草窝里下蛋。

这时,我看到那堵长墙中间的一堵悄然变化,先是墙头从墙体上分离出来,渐渐倾斜,越来越斜,接著它微微地晃了晃,就慢慢地委顿进水中,消失了。我以为一堵墙的倒塌会很激烈,狠狠地拍向水面,拍打出浪花,结果完全不是这样。土墙的坍塌太平静。一堵墙坍塌后,其它墙也开始坍塌。当几堵墙没了后,我发现,墙那面的院子与我家的院子相通了,而那个院子,早已和另一个邻家的院子相通了,另一家的院子和另另一家的院子也相通了。一眼,能望出很远,看到好多人家的房子。当所有的院子逐渐消失了院墙,看上去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院子。

我忽然意识到,即使土墙坍塌得很平和,但那一堆夯实过的土依然会很沉重地盖在鸡窝上,砸死墩墩鸡。

我趟著齐腰深的水向鸡窝走过去。

我接近了鸡窝,提前伸出一只手,眼睛朝上看,看著鸡窝上已经有点儿倾斜的墙头。墙头上有土在簌簌地往下掉。我到了鸡窝前,大气不敢出,生怕喘气的动静会加速墙的坍塌。我的手探进了草窝里,摸到墩墩鸡的翅膀,拽著一把大羽毛,把它从窝里拎出来。它的身体离开麦秸的瞬间,我看到一枚鸡蛋。我的另一只手也探了出去,拿起那枚蛋。墩墩鸡的翅膀大概被我抓疼了,发出嘶哑的叫声。我拎著鸡,拿著蛋,急匆匆地后退,又退回屋檐下,坐在窗台上,让墩墩鸡站在窗框上。我再看那堵墙,眨眼的功夫,它坍塌了。

山村的地势高,水灾来去匆匆。水退后,整个村庄几乎连通成一个大院子。

连通的院子里有王玉山家。

王玉山家的成分是地主,村里做大队部的楼院曾是他家的祖宅。

楼院是村里最好的房子,里外两进四合院。外院有大队部、治保室、代销社、门房。里院有三年级的教室,卫生室,剩下的房子是生产队的仓库。里院的正房是二层楼,楼上叫绣楼。

王家的祖上曾有人闯关东,据说挖到八两的人参。人参八两为宝。那人参装到一口棺材里,冒充逝去的老人才带进关内,卖了大价钱,王家就发了财,盖了楼院。但王家只生儿子,没有女儿,所以那绣楼一只没住过小姐。后来,楼院归公,后人王玉山盖了和大部分人一样的房子居住。

因为成分不好,王玉山家的人很少和村人交往。街门也老关得严实,我没进去过。

水灾过后,村里的人都到地里忙活去了,抢救那里被水淹过的庄稼,很多的院里寂静无人。

我踩著泥泞,穿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到了王玉山家。

王玉山家也没人。

王玉山家的院子里,我发现了一本书。它从什么地方被水冲出来,陷在泥浆里。

我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抠去书周围的泥,把书取出来。

被水泡过的书变得很厚,发黄,像蒸出来的碱大了的花卷。这花卷是一本完整的书,书名《唐小说》。

《唐小说》完全是文言文,我保留了它,多年后才阅读。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读古籍书,因为其中有不少有意思的故事。

附记几则印象深刻的故事:

有家人生了个儿子,是老来得子,欢喜至极。孩子过满月时请客,还请了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这孩子命真好!长大了,若经商,会成大贾;若行伍,会成将军;若读书,会金榜题名……总之,他是做什么都会功成名就的好命。

有了这样的预测,做父母以为万事大吉,于是对孩子更宠爱有加,由他恣意妄为的成长。

孩子一天天一年年的长大了,结果却一事无成。他人到中年时,父母双亡,家财败尽,贫病交加地落魄于破庙里,忍饥挨饿了一段日子就死了。他死后,很不甘心,灵魂到了阎王面前,大声喊冤,说自己白活了,该有的该得的都没实现,是个屈死鬼。阎王不想让他觉得是枉死,就叫黑白无常去阳世把算命先生的魂儿勾来,要对质。算命先生来了,掐指再算,说,我算的没错。阎王又分别把各路的神请来,神说,他若读书,哪年赶考,一定功成名就,可惜他没读书;他若哪年投军,有很多战功等著他立,可惜他没上过战场;他若哪年经商,有一大笔财要送给他发,可惜他从未做买卖。财神说,我最后都替他著急,就在他到了破庙里时,还把一大堆金银财宝放在他睡觉的柴草下,只要他嫌硌,扒拉一下草,就会有钱,但他懒得扒拉。

听完这些,阎王很生气,对那人说,你死的一点儿也不冤枉。

于是,那人就彻底死了。

一家父子三人在朝中做很大的官。

儿子的母亲有时和邻居聊天,常常会说起祖上的事,说祖上怎么贫苦,是做豆腐出身。做豆腐是件很辛苦的营生,起五更睡半夜,小本薄利。她说这样的往事,儿子们觉得很没面子,就想不让她说。

母亲说:你以为,祖上卖豆腐出了大官是丢人的事?我倒以为,祖上是大官出来卖豆腐的才是真正丢人的事!

儿子们很汗颜。

有个地方有个民俗,说,人不能看到双头蛇。看了不吉祥,严重的情况会有生命之危。

有个孩子一日看到了双头蛇,他也觉得不吉祥。他把蛇打死埋了。

母亲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说:把它打死,埋了,除了我看见,别人也就不会看见了。不吉祥我一个人就承担了。

有老学究夜行,遇到一个亡故的朋友。学究性格刚直,胆子也大,知他是鬼,却不害怕,问:你去哪儿啊?鬼友人说:「我现在是阴间的官吏,去南村勾一个将死之人的魂,正好和你同路。于是人鬼一起走。他们经过一处破屋,鬼说:这是一个读书人的屋子。老学究说:你怎么知道?鬼说:凡人白昼时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日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牗;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老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有一人,爱吃鸭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天天吃。他曾梦中去到一个荷塘,见水中游弋著很多鸭子。有个老头儿对他说:这些鸭子就是你一生的福禄。鸭子没了,你的寿数也就没了。那人见鸭子极多,以为吃尽的时日很久。后来,他又梦到荷塘,见鸭子少了大半,仍不以为然。第三次再梦到荷塘时,见只有两只鸭子在水上游弋了。他想起老头儿的话,下决心不再吃鸭子。日子一天天过。但有一日,他过生日,远嫁的女儿想到父亲最爱吃鸭子,于是,宰了两只鸭子给他带来祝寿。他看到那两只鸭子,长叹一声,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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