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味觉可以分辨咸、酸和苦涩,却无法分辨香气。

  嗅觉和味觉交互,才形成人对于味道的认知,不单在舌尖或鼻尖。闻到柠檬香气,联想到酸涩,味觉经验在我们的记忆里作用;闻到le labo东京10号香水,是龙涎香或墨水的气味,却无法通感味觉。嗅觉是远感,味觉是近感,是我们探究世界最本能的经验和动力。关于味道、颜色、温度、声音……各种感官记忆像烙印留在脑中,提醒我们遭遇的危险、兴奋、温存……

  刘姝滢笔下的雪糕、茶厂、油印蜡纸、旧卷宗,是感官记忆的恩赐,带给她的不只是神秘,也有沉溺。而这一切被她的通感渲染成绮丽的蓝色。

  她用蓝色写出了时光、好奇和爱。

  守旧如蓝

  时间是蓝色的,她想。于是衣服常穿蓝色的,墨水用蓝色的,喝茶的杯子也是青花居多,她用蓝色守住旧时光。

  似乎因为保鲜技术的完善,时间变得越来越新鲜,不似小时候。在暑气逼人的夏季,躲在家里楼下的阴凉处,等待推着冰糕箱子的小贩走过,从盖着白棉被的箱子里,拿出一小只圆柱形、奶黄奶黄的奶油雪糕。五毛钱被夏天的手攥得汗涔涔的,心甘情愿地交给了卖雪糕的老人。因为家乡在北方,她想起这段记忆,除了夏季北方湛蓝的明朗天空,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似乎能够跨越时空,吃到那旧时光的味道。因此她酷爱蓝色,时空隧道的颜色就该是各种蓝色组成的。

  她飞快地成长,跟着时代一起,来不及回想。一次次搬家,家中的旧物越来越少,新物件儿层出不穷。从戴森吸尘器,到可以遥控的各种灯、窗帘,手机里写好文章,直接发给编辑,甚至不用变成纸质印刷品,就可以被很多人传阅。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喝茶,经常能看到网络上一片“纸媒衰亡”的哀嚎,然后继续咽下那口由1951年建成的老木仓陈年的祁门红茶。既不焦虑,也无感慨,只是觉得杯中杉与松的味道似乎因为恰到好处的陈年,让很多独自写稿的夜晚变得安稳。

  每种复合茶味的背后,都有需要被破解的真相。有时候没有绝对的味觉直觉,直觉本身因为略带思考的头脑,经常被带偏,就像近一年突然热恋的祁红一样。在此之前,她只是知道,在祁门所产的祁红,味道并非如书中描述,充满失去旧味道却徒有旧称谓的尴尬。直到有一天,她坐在池州一家祁红老厂的楼下,与许多访客一样,在拜访尾声,抽一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小雪茄,突然好奇升起,这栋有父亲服役部队老营房构造的旧楼,那寂寂的三楼藏着什么?探寻从此开始。

  楼道里散落的旧家具,是六十多年前厂里木工所制。她看到了五十年代建厂初期,公私合营的木号为承建这个老木仓而绘制的蓝图。旧时光总是慢的,难怪木心那个年代的人写出《从前慢》。一人一生精一门手艺,因此绘图带着匠人近乎艺的笔触,让人无法移目它处。从那些绘制细节线条的内敛笔触中,似乎可以读出梁思成那代人对于空间安稳踏实的理解。那承装大段旧时光的老建筑蓝图,就这样铺展在秋天秋浦河边的长空下。以前爱老木仓中陈年祁红的安稳,似乎一下子有了理所应当的由头。

  在这些1951年绘制的蓝图下面,有一片好看的蓝色手写字。这让她回想起没有打印机的小学时光,学校的习题跟试卷,都用手工刻写的蜡纸油印。其实不过是用钢针笔在蜡纸上刻画,墨辊在蜡版上往返滚动施墨,将那些工整、笔触纤细、充满金属感的文字承印在纸张上。因为时间久了,那些油印字体蓝色的边缘,还有一圈儿油晕。因为陈年,那些油晕早就没有了好闻的油墨味,而是充满了时间带来奶黄奶黄的柔软感,像甜白釉的瓷器,带着柔和的通感。

  文字的样子,就是时代的样子。那些蓝色的字,似乎能让人听到撰写者的笔尖落在蜡纸上“嚓嚓嚓”的书写声。那声音真好听啊,像唤醒了小时候垫着垫板在桌上写字的时光。现在文字的声音,似乎就是手指与键盘的敲击声,电子邮件发出时‘嗖’一声,打印机输出的声音……这些声音几乎与我们的肢体无太大关联,似乎也不太走心了。

  于是她决定留下来,为这个祁红老厂整理这些老物件、老资料。他们找不出她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她只想与旧时光中的一切安稳相处。似乎在这个老厂,一转角就能看到自己扎着两条小辫子的样子。性格强势锐利的她,突然变得柔和宽容起来。好似她擦掉那些老文件上的灰尘,老纸上的文字就治愈了她内心沾染的杂情乱绪。

  她拍下这一片建筑群,故意带了一角旁边已经开发的楼盘,发了朋友圈儿。有个朋友留言:“如果不看远处的高楼,还以为你在八十年代。”是呀是呀,她被旧时光包揉着,像被时间遗漏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漏洞里。楼下八十年代独有的有假山的水塘里,一尾金鳞被水光折射得摇曳多姿,像那守旧如蓝的从前天空。她可以慢慢地用钴蓝的杯子喝茶,不感慨时间已逝,偶尔拈起块儿用蓝紫色蝶豆花做的点心,填补亏欠内心的一点点甜。一点点甜就够了,她想。然后继续守旧如蓝。

  图 文 - 刘姝滢

  三联生活周刊茶专栏作者

  《茶界中国》纪录片总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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