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实摹?伤𫜰s潜入他的院子,站在他的面前,冲他盈盈一笑,说:「我要你娶我。」【已完结】

1

大俞承熙十九年的时候,昭宁公主和亲西凉。

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送亲,十里红妆,千军护送,可谓是惊动了淮都满城百姓,街道上俱是人群,拥挤不堪,以致昭宁的仪队寸步难行。

付晚庭回到安郡王府的时候,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此次迎亲全权交由他负责。等到他疏散人流后,天色已晚,昭宁面圣之事暂且被搁置。

月姬极有眼色地递上了新泡的云雾茶,在付晚庭重重地靠倒在梨花木椅上时,一面捏著他的肩,一面柔声抚慰他。

「今日百姓突然喧杂,实非王爷之过,陛下必能体谅王爷的一番苦心。」

天子交由付晚庭此等重事,偏偏还遇见了这样的事,他实在不能不忧心。他闭著眼睛,嘴角忽地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月姬见此情景,还待多言语几句,付晚庭握了握她的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说。

月姬是个聪明女人,朝夕相处中自然也知道付晚庭烦闷时不喜人多言,只是……她不明白,安郡王是个极克制隐忍的人,怎地今天会这种事乱了心神?

付晚庭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伸手接了温茶,低头抿了一口,「月姬,去备些点心。」

月姬晓得他一日忙碌,没有进过一点食物,于是道:「可还是要栗子酥?」

「一切如常就好。」

付晚庭话音刚落,窗外忽地映出个纤细高挑的影子,柔婉沉静的嗓音也像这四月的微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那王爷可要尝尝妾身做的栗子酥?」

「咣当!」

月姬一低头,发现砸在地上的竟是付晚庭握在手中的茶盏,而他被溅出的茶水濡湿了袖口,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著那缓缓移过来的影子,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跟随付晚庭三年有余,月姬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由好奇地看向了推开门的那个女子。

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那女子遮著面纱,只余了一双澄澈安宁的眸子。

女子轻车熟路地放下臂弯上挽著的竹篮,揭开食盒,正是一碟香气扑鼻,金黄灿烂的栗子酥,还腾腾冒著热气。

她吟吟笑著,「王爷一别俞国多年,虽凉国不乏擅长点心的厨子,但这风味终归是不如俞国的好。」

付晚庭怔了良久,并不抬头看她,只凝著那一碟酥,醺黄的灯光缠著二人的影落在镂花木窗上,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他叹了口气,烛火一晃,将他那一闪而逝的苦笑剪进了刹那间的昏暗中。

他看了一眼月姬,月姬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只是在掩门的那刻,听见了一句足以令她胆战心惊的话。

「风味虽好,却不该出现在此地啊……昭宁公主。」

栗子酥内馅软糯,酥皮松脆,确实是要比凉国的厨子做得好太多。然而付晚庭不过才动了几块,便已经放下了筷子。

顾漓好奇道:「难道我的手艺不好?」

「比之当年实在好太多了。」付晚庭揉了揉眉心,语气颇为无奈,「只是顾漓,你向来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顾漓介面道,看著付晚庭一脸的生无可恋,她禁不住有些想笑。

而她这个人素来性子要强,能让她纡尊降贵去求的事,必然是十分棘手的,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大事。

付晚庭对此一向深有体会,更遑论如今二人微妙的身份,顾漓无论求他做什么,他都不能答应。

毕竟当今凉国天子膝下子女无数,他不仅出身低微,而且——

他曾被送入俞国皇宫做了四年的质子,难保他会生出什么怨怼之心。

他打定了主意,要秉著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可这些意志在顾漓面前实在都太脆弱了。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无能为力。」

「可你还没问我要说什么呢?」

「我——」

不等他再次拒绝,顾漓素手一拂,面纱坠地,她盈盈一笑,眉目如画,翦翦长睫有如羽扇轻轻擦过他的心尖。

「我要你娶我。」

2

付晚庭瞠目结舌,「顾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天可是你册封的日子,届时你将会是我的母妃,你现在要我——」

「那你娶还是不娶?」顾漓皱眉打断他,「你只需告诉我你的答案。」

娶顾漓?呵,他付晚庭是疯了吗?

他怒极反笑,「凭什么?」

凭什么她不想嫁给天子,一句话就要毁掉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付晚庭很愤怒,更愤怒的是——他居然在那一瞬间动摇了。

她歪了歪头,一派天真的模样,「凭你喜欢我啊。」

一向冷静沉默的安郡王如今像只即将炸毛的狮子,怒吼著:「顾漓!」

顾漓一点也不害怕,反倒笑起来,「难道不是?你喜欢的这栗子酥,不是因为……」

「闭嘴!」

付晚庭咬牙切齿地看著她,她如今志得意满的神情真跟初见时一样的讨厌。

初见顾漓时,付晚庭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初入大俞皇宫,因著他性情恭谨柔顺,大俞天子特许他入国子监,与贵族皇子一起学习。

只是以他凉国质子的身份,无依无靠,多为大俞的贵族所欺辱,而顾漓恰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的。大俞皇帝钦赐的信物连著几本书一起被抛到了水中,付晚庭又被谁使了绊子摔入了湖中。

深水中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如同付晚庭不被重视的半载人生。他甚至听见了心脏慢慢衰微下去的心跳声,可就在他连自己也要放弃的时候,却瞧见了一双凝睇妙目,盈盈一弯,沁了冰水一样清透冷静。

付晚庭被湿漉漉地捞上岸的时候,才知道救他的那个少女是大俞长公主的女儿,顾漓。

「原来凉国蛮子都是这样没用的人物。」

顾漓扯了披风裹住被水湿透的玲珑身躯,眼角眉梢都是嘲讽,仿佛救他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湖边樱花漫舞,他呆呆望著,眼中唯有那个渐行渐远的艳丽身影。

天地失色,唯她一人尔。

大俞郡主救了异国质子的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少年们大都同心,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规则,就会被排挤。长公主去世后,顾漓原本就活得没那么轻松,经此一事,顾漓也渐渐被孤立。

付晚庭再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因为扇了几个取笑她的贵族子弟,而被罚跪在石阶上。

她眼中微微泛红,看著他的眼神充满憎恨,付晚庭大抵也猜出了那些人说了什么,不过是嘲笑顾漓也是蛮子。

顾漓身份的特殊,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大俞的公主,更因为她身上流著一半西凉的血脉。

早些年的时候,大俞与西凉通婚,顾漓的母亲下嫁西凉丞相白寰,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好景不长,白寰在成亲三年后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开始寻花问柳,大俞的长公主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带著身孕忿而回国。

顾漓对付晚庭的厌恶,便是这样的理所应当。

付晚庭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著她,顾漓也只是视而不见。那些贵族子弟来欺辱他,付晚庭在大俞皇宫里并没有还手的余地。

顾漓有时会救他,却又会嘲讽他无用。

她在国子监最依恋的人,当属帝王最宠爱的四皇子顾承晔,付晚庭见过顾漓浅笑著为顾承晔拂去衣衫上,因舞剑而沾染的落花,也听过她一改对他的冷言冷语,软著嗓子柔柔地唤他「四哥」。

甚至在一场秋后狩猎,付晚庭因救下从马背上翻下去的顾漓而受了伤,顾漓晚上握著药瓶看著他,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付晚庭,我讨厌你。」

她睁大眼睛,仿佛是害怕下一刻就会不小心将自己的柔弱暴露出来。

付晚庭怔怔看著她,嗓音不自觉地嘶哑了,「顾漓,我要离开京城了。」

顾漓在大俞皇宫里其实活得并不怎么愉快,长公主早逝,两国邦交破裂,天子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宫人们又惯会看人脸色,除了顾承晔会帮衬她些,几乎没有人在意她。

她性子又傲,表面上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付晚庭那么说,她便咬著牙笑,「这不挺好,这么些年我总是欺负你,你回去了以后就没有人会这样对你了。」

付晚庭点过她的眼角,伸在她眼前,指尖一点晶莹,「顾漓,你哭了。」

顾漓撇开了眼,声音弱了下去,「你真的要走啊……」

她鼻尖红红的,泛著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付晚庭那时想她确实是个嘴硬心软的,明明平日里一副娇纵的样子,那天却异常安静地陪了他一宿。

兴许她心底还是有他一些位置的。付晚庭这个念头在西凉蠢蠢欲动,大俞天子不肯放他归国,而他却发起了高烧的时候,越发明显起来。

顾漓总是半夜里悄悄地来看他,带著些她自己做的栗子酥,陪他说些话,有时是说自己见过的新奇玩意,有时是说顾承晔曾经是如何照拂她,让她免受欺辱的,更多的,是那一句——「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因他重病不起,高烧不断,既查不出病由,也无法阻止他病情的恶化,大俞天子生怕他死在京城,连忙派人送他回去。

顾漓没有来送他,付晚庭撑著摇摇欲坠的身体去见她,尚未踏入院中,便闻得那一瀑紫荆花花下的声音。

「阿漓真喜欢那病殃殃的质子?」

他辨得清是顾承晔的声音,随即有一女子生硬道:「四哥开什么玩笑,我对凉国人何时有过好感?」

「那我看你近来总是跑来跑去地寻治他药,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顾漓打断了顾承晔,漫不经心地捻了一朵花揉碎在掌心,「他心甘情愿留在大俞才有价值,不过他既然离死已经不远了,也就不值得我费心了。」

顾承晔勾了勾嘴角,正待说话,院子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走出去一看,不知为何放在墙角的花盆竟无故倒在了地上。

「没什么大碍。」

顾承晔回头,却只见顾漓怔怔看著地上被包得完完整整的油纸包,挑开来一看,躺著一块碎开的栗子酥。

3

付晚庭真是没想到,六年之后再见到她这副神情,竟然是风轻云淡地戳中他心事的时候。

「顾漓,你真是和以前一样讨厌。」

她眨眨眼,「你倒是比以前更迂腐了。」

付晚庭一摔袖子,愤怒地就要离开,然而脚步却被她轻飘飘的一句呼唤给绊住了。

「付晚庭。」

她欺身从他身后抱过来,双手绕过臂膀紧紧攀住他的肩,整个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了他的身体上。他一下子僵住了。

「你……不想要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妩媚得像个妖精。付晚庭侧头看著她湿漉漉的眼眸,淡色的嘴唇,笔挺秀气的鼻梁,忽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起来。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顾漓已经被他压在了墙上,长发披散下来。

「顾漓,你就是上天派来毁我的。」

他低头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她浅笑起来,吹气如兰,「是呵……可你不也是甘之如饴?」

次日昭宁公主以抱病为由,一连多日不得面圣。

彼时凉国天子恰生了头疼之症,御医束手无策,钦天监上言道,乃是异国命格相冲之故,此女一身逆骨,不可纳入后宫。

凉国素来信奉天命之说,天子闻言便暂且搁置了面见昭宁之事,然而昭宁乃是和亲公主,自然不可一直安置在行宫。

宫人进言曰:「昭宁逆骨,然而宫中却并不缺乏命硬之人。而凉国皇室里若论命硬,哪个及得上曾经送入大俞,又垂死归来,如今却一身康泰的安郡王?」

天子赐婚,昭宁未能面圣,转而便嫁入了安郡王府。

付晚庭推开房门的时候,顾漓正笑得前仰后翻。

「没想到你办事的效率还挺快。」

他撩开流苏,正对上她弯弯的眉眼,烛火摇曳,满室生春。

付晚庭心中所有的不甘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她眼底的温情中,仿佛当真是情投意合的模样。

付晚庭如今娶了顾漓,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他已无任何继位的可能,他苦心筹谋了这么久,因为一个顾漓,满盘皆输。

付晚庭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不甘心的,他一把将顾漓抛在软垫上,欺身压上去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著一点无法掩盖的隐隐怒火。

顾漓在他低头亲吻下来的那一瞬间,抱住了他的颈项,付晚庭僵了僵身子。

她轻轻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付晚庭,我把自己交给你,只要你肯信我。」

她眉眼郑重,烛火衬得她面容越发柔美,那一丝不甘心便顷刻湮没在她眼中。

付晚庭自暴自弃一般紧紧抱住了她,任由她身上的芬芳将他拉入地狱,一如当年落水的时候,她在湖底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沉沦了。

「顾漓……」

顾漓枕在他肩上,长发与他的相交缠,她呆呆看著明灭的烛光,半晌才应道:「我在的,付晚庭。」

4

安郡王府素来冷清,自打顾漓嫁了进来,上上下下好好拾掇了一番,把原本就不多的几个姬妾尽数送了出去,王府就更冷清了。

顾漓在窗下描著一枝出挑的樱花,正晕染著那花蕊,坐在身后的付晚庭突然开了口。

「那些侍妾你全送走了?」

顾漓头也不抬,「你还想留著几个暖床不成?」

他呛了一口,「我那些侍妾本就是皇兄们强塞进府中的,送走也清净,但月姬……」

付晚庭话还没说完,顾漓一扬画卷,昂著头朝他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樱花。」

「错!」顾漓瞥他一眼,「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付晚庭几欲吐血,「顾漓,你能不能正经点。」

她嗤了一声,手中画笔舔了颜色,附身继续描摹,口中悠悠道:「男人嘛,想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但你付晚庭不行。」

他正等她说个所以然来,她却不肯再说了。付晚庭心中好笑,从身后一把捉住了她的腰勾入怀中,低低道:「就因为我娶了你?」

顾漓被他吹得耳朵痒,佯怒道:「撒手!」

「我要是不呢?」

顾漓被他挠得讨饶的时候,月姬却托了人前来拜别。

付晚庭想了想,终是在顾漓横视的眼光中召了她进来,月姬甫一进来,便垂著头跪倒了。

「月姬不求名分,只求王爷不要打发了月姬,哪怕是做个丫鬟,月姬也是愿意的。」

终究是侍奉了三年多的「老人」,顾漓也不搭理她,任由她跪著。

待到顾漓收了画的时候,月姬足足跪了一个时辰,付晚庭咳了一声,「王妃不如就让她留在王府吧,左右你还缺个侍女。」

顾漓好笑地看他一眼,却见他清俊眉眼间隐隐无奈,月姬也是一副安静的模样,她挑了挑眉,「行吧,你以后就跟著我身边伺候。」

月姬自然感激不尽。

顾漓道:「月姬这个名字不好,你原本姓什么,我替你换个名字。」

月姬深深看了她一眼,「贱妾原本姓白。」

顾漓愣了一下,「哪个白?」

「妾乃白寰一族的后人。」

她顷刻变了脸色。

白寰在气走顾漓的母亲后,白氏一族很快被人揭发与太子勾结,密谋造反,九族皆被牵连,白月姬之所以能安然无恙,自然是因为有付晚庭的帮忙。

顾漓气得晚膳都没用下去,进了房门便转身上了锁,付晚庭隔著门唤了她一个下午引得府里人纷纷侧目,顾漓都没带搭理他一声的。

「顾漓,阿漓……」

声音直到月升至中突然戛然而止,顾漓原本一腔子怒火也渐渐变成了疑虑,怎么没声了?付晚庭……这是走了?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一丝声响,顾漓忍不住推开门看了一眼,付晚庭安安静静坐在石阶上,听见动静恰对上门缝里的漆黑的眼珠子。

月光似霜一样铺满了庭院,连付晚庭手边的食盒都氲满了银色的清晖。顾漓恰在此时听见了自己肚子「咕叽」叫了一声。

「我下厨做的一些俞国的点心,来尝尝。」

付晚庭将点心一一排列开来,顿时甜香弥漫。顾漓并不怎么习惯凉国的饮食,近日来吃得也不多,没想到付晚庭竟然注意到了。

她愤愤往嘴里塞著点心,表示一点想理付晚庭的意思都没有。

「阿漓,月姬是我花心思保下来的,她并不是我的姬妾。」付晚庭柔声道,「你且放她在身边,她不会害你的。」

顾漓艰难地咽下点心,嘴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

付晚庭还待再说,顾漓猛然站起来,一双眼瞪得通红,「别说什么流著一族血脉这种屁话,我顾漓从来只承认自己是大俞的人!」

她母亲推拒了那么多青年才俊,千里迢迢嫁来凉国,可这白寰又做了什么?这白氏一族又做什么?

她幼时夜夜听著母亲咳血的悲戚声,听著嬷嬷说当年他们郎情妾意,白寰如今的薄情寡义,如今付晚庭却让她接受身边留著个白氏的后人?

她愤怒地几乎要从台阶上栽倒下去,付晚庭紧紧握著她的手腕,「你冷静点,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嘶。」

顾漓挣不开他的手,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付晚庭倒也硬气,忍著痛一声不吭,待她咬得脱了力,才一把将她圈在怀中。

「阿漓。」他颤著嗓音,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悲哀与痛楚,「你听我说,白寰当年权势滔天,又因他一力主和,父皇早生了杀心,他将你母亲气回俞国,只是不想牵连她罢了。」

顾漓身子一颤,眼眶红了一圈,却勾著嘴角笑道:「我才不信呢。」

付晚庭揉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不信呢。」

话音刚落,眼角坠下几滴泪来。

其实早在她来到凉国的最初,便已经著手派人去查白寰的死因,虽隐隐约约查到些端倪,但顾漓始终无法相信,造成自己母亲一生痛苦的男人竟然是为了保全母亲。

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她顾漓这么多年的恨,又该向谁诉说?

她惶恐地看著付晚庭,眼中的茫然聚成了一片蒙蒙的水雾。

付晚庭替她擦去眼泪,轻轻道:「好了,我不留著她就是,只要你不喜欢,什么都是错的。」

她点了点头,眼中又不知不觉地落了泪。

5

时光恍惚,所有悠长的岁月都在这与皇位无关的安郡王府静止了,付晚庭似乎放弃了皇位,每日只与他的妻子琴瑟和鸣。

安宁的日子将顾漓的性子磨砺地柔婉,月姬也终究是在她数次思量后,留下在了身边侍奉。

付晚庭公务并不繁忙,一下早朝哪也不去,径直回了王府,从不招惹任何莺莺燕燕。

淮都的贵妇人们虽不喜这位大俞来的公主,但著实是羡慕极了她,时不时便找法子来叨扰一番,想瞧瞧这闻名淮都的恩爱夫妻是否只是表面的和美。

可令她们失望的是,那不得已娶了一身逆骨的异国公主的王爷,是真心宠爱著他的夫人的。无论四季如何更迭,王妃只要推开窗,便可见满院当季最鲜妍的花。

日复一日,安郡王每天都在为他心爱的妻子描眉,闲时釆露烹茶,忙时亦会为她捎一口折翠楼她最爱的点心。

顾漓的心也慢慢地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时倚在院中看花满庭院,藤铺满墙时想,这样的岁月可真是美满。

然而这平静的生活,却被一则大俞传来的急报给打碎了。

那一日正是冬至,淮都下了一场雪,付晚庭令人在檐亭的三面垂了帘子,生足了暖炉,与她在亭中赏雪下棋。

付晚庭虽是凉国人,胸中才学手足举止,却要比许多大俞贵族都来得风雅,顾漓曾嘲笑他生在凉国无他可用之处,付晚庭也只是笑而不语。

大俞文帝病逝,帝四子登基的消息传进来的时候,顾漓正吃了付晚庭一枚黑子,她捏著那枚黑子,神情怔忡,「你说什么?」

月姬又看了一遍密信,「太子承寒早前因为冲撞文帝而被废,如今登基的……是顾承晔。」

顾漓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只匆匆说了句「我倦了」,便神思不属地离开了雪亭,黑子「啪嗒」一声坠入了火炉里。

付晚庭把玩著手中的棋子,眉眼低垂,并没有什么异样,柔声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亭外风雪越发肆虐起来,隐隐带著凄厉的咆哮。

静了许久,月姬忍不住有些犯困了,沉寂许久的公子却猛然站起,一拂袖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滴溜溜地散乱了一地。

那年冬天西凉亦发生了一件大事,天子薨逝,太子即位,在镇压了数位有反叛之心的兄弟后,朝中几乎没有可担任重任之人,新任天子终于把目光投在了一向淡泊无争的安郡王身上。

次年春末,两国恢复来往,顾漓归国探亲。

「早些回来。」

付晚庭替她系上狐裘,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虽然是几年的夫妻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昵,顾漓脸有些红,连忙钻进了暖车里,半晌送行的队伍将走,她又伸出头来。

「你真不和我去啊?」

他微微一笑,「不了,皇兄让我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顾漓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付晚庭直到那行队伍变成远处一点才慢慢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了。

「走吧。」

月姬为他撑了一路的伞,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真的是因为太忙才不肯随王妃去的吗?」

他拢衣襟的指尖一顿,淡淡道:「本王不想再回大俞。」

顿了顿,他又低声呢喃道:「如果再去京城,本王希望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雪光映出他眼底的炙热,月姬禁不住颤了颤手腕,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付晚庭毫不掩饰的野心,仿佛一只蛰伏的狼。

安郡王府每天都能收到来自探亲队伍的密信,付晚庭看著信开始时会笑,后来面色渐渐地凝沉得让人害怕,甚至有一天,月姬推开门,看见来自大俞的信被他捏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已经舔到了他的指节,可付晚庭定定看著信封燃烧成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郡王府变成了亲王府,最后一枝樱花开落的时候,顾漓终于回来了。

只是她面色带著些许的苍白,人也消瘦了不少。她不说,付晚庭也不问,只是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桌子饭菜。

热气蒸腾,熏得顾漓眼角泛酸,她抬起眼睛,付晚庭正兴致勃勃地为她布菜。

「晚庭。」她颤著嗓音唤了他一声。

他转身静静看著她。

她动了动唇角,眼中悲哀莫名,「你知道为何当初我一定要你娶我吗?」

付晚庭垂下头,「我不想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才是凉国最有野心的那个人,因为我知道你比谁都隐忍,就像当初为了回西凉,你可以在每次喝完药后将自己泡在冰水里一样。」

在夜探质子宫的某一天,顾漓终于发现跟在一向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竟可以为了归国而将自己置于生死边缘。

她轻轻道:「你想要那个位置吗?付晚庭。」

付晚庭猝然抬眼,看了她许久,蓦然笑出声,「原来你回来是为了给顾承晔当说客的,你想让我爬上那个位置,取代好战的皇兄,好保证大俞在他手中能够苟延残喘。」

语调缓慢,一点点厮磨著人心最柔弱的地方,残忍到了极致。

顾漓面色越发苍白起来,「四哥并非良君,我是大俞公主,晚庭……」

「够了。」

付晚庭抚了抚她的长发,声音又柔软下来,「你看你想要的,我什么时候不肯答应你。」

他闭了闭眼睛,「你好好吃吧,我先回去了。」

付晚庭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疼痛,仿佛一刀刀凌迟,他转身推开了房门,在迈出去的那一瞬间,顾漓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6

经过数日的舟车劳顿,积郁成疴的顾漓失去了他们的一个孩子。

付晚庭得到这个认知的时候,倒是比顾漓要冷静得多,顾漓在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他下颚抵在她发心上,口中道:「没关系的,阿漓。」

如此柔情蜜意的男子,而站在暗处的月姬分明从他眼底,看见了一丝悲戚的笑意。

付晚庭开始在政事上崭露头角,凉国人尚武,一向看不起文人,可那文人若是炙手可热的亲王,这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场面。

朝堂在付晚庭的坚持下进行了几次改革,军权由分散在几位将军手里变成了集中在帝王手中,这一变革,让天子颇为满意,然而安亲王府却因此遭遇了好几次暗杀。

如此风风雨雨,又是数年。

西凉庆历五年,亦是顾承晔执政的第五年,南戎对大俞宣战。

凉国朝中分为和南戎结盟,亦或是支援大俞两派,每天大臣们都吵得不可开交。

好战的天子最终决定与南戎结盟,顾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付晚庭已经被逐渐起了疑心的天子派往了前线,且负了重伤。

顾漓手中的针刺入了指尖,殷红的血珠子浸透了手中缝制的秋衣的领子,她慌忙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怔看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厉声呼道:「备马!备马!」

八百里加急,不眠不休三天,她从马背上跌下来的时候,连脸上的擦伤都没来得及掩饰一下,就一头扎进了帐营。

付晚庭面无血色地躺在软被中,气息断断续续地,仿佛下一刻呼吸声就会折断在风里。

顾漓牵起他的手的时候,他竟在梦中皱著眉痛呼了一声。

顾漓猛然抬头盯著随侍的军医,军医惶恐地低下了头。

「不是伤,是毒是吗?」她嗓音轻飘飘地,恍若一把浮絮。

军医擦著额角冷汗跪了下来,颤颤道:「王妃娘娘。」

「我认得这种毒,京城皇宫里的娘娘曾经用过这种毒害人。」顾漓柔声道,「你照我说的做。」

军医尚在犹疑,顾漓袖中短刀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如果你不肯,我只好杀了你再找其他人。」

军医深深地俯跪下去,眼中带著悲戚,「是……」

付晚庭还没有清醒过来,他们所在的那支散军便被大俞的将士擒获了,而西凉天子对此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顾漓抱紧了怀中昏沉的人,抿著嘴角一言不发地任人将他们押往来京城。

直到见到了京城中稍有权位的将士,顾漓才抛出怀中象征身份的玉谍,眉目森然道:「我乃昭宁公主,还不速带我去面见圣上?」

彼时大俞皇城将破,顾漓一路走过的地方都不断有人倒下去,鲜血染红了目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最终她停在了城墙下,恰见黄昏之下,一袭红衣从墙头坠落,跌得一身是血。

顾漓认得那个人,是顾承晔自幼便喜欢的夏妃,大俞城破,她以身殉国。

顾承晔呆呆看了半晌,战火纷飞,尸横遍野,他苍白著脸轻轻道:「阿漓,大俞亡了。」

顾漓掩面跪倒,泪水从指缝间渗出。

7

南戎与西凉瓜分大俞国土,凉国天子在争执过程中怒气攻心,暴毙而亡,昏昏沉沉的付晚庭被推上了帝位。

凉国吞并了大俞半数疆土,改国号为梁,付晚庭称帝,史称桓帝。」

付晚庭登基那天,顾漓一身缟素静坐殿中,拒绝了为她准备的封后大典。

「我一大俞罪臣,有什么资格封后?」

付晚庭皱了皱眉,「阿漓,你就一定要执著于那个身份?」

她颇觉好笑,「我当年既是以和亲的身份嫁你,此生必然只能是大俞子民。」

顾漓执意不肯接凤印,夫妻二人成亲数十载第一次不欢而散。

那夜付晚庭醉得厉害,反复问月姬:「朕哪里错了?当初是她要朕参政议政,是她要朕往上爬,如今到了这步,她却又来怨朕。」

月姬替他斟酒,「或许帝后……怨的是自己。」

无论顾漓如何选择,她始终是错的。

一身罪骨两滔滔,上负君恩下负臣意。

顾承晔与大俞残余的一些皇室贵族被分别囚禁,朝中大臣建议杀之以绝后患,而顾漓坚持以怀柔之政,以显帝王慈悲。

帝后二人多次因此事而争论不休,甚至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冷战,而在这场严冬的尽头到了尽头的时候,付晚庭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顾漓在为他出处理伤口的时候,付晚庭凝了她侧脸半晌开了口,「阿漓。」

她长睫颤了颤,没说话。

付晚庭耐心地看著她,「你知道的,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少。」

她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我会劝他们放手。」

大殿里静悄悄的,连风穿过庭院掀起纱帐的声音都一清二楚。顾漓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静了半晌,付晚庭终于道:「只要他活著,那些人的复国之心永远不会熄灭。阿漓,他那样骄傲的人,只需你提一提如今的处境,他……」

「你要我去劝四哥去死?」顾漓赤著眼抬起头,浓黑的眼瞳里溢满不可置信。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激动,又或许是这样的场景令他想起了一些年少的事,他试探著开了口,「你……舍不得?」

回应他的只有顾漓响亮的一耳光,付晚庭转过头时却见顾漓退了几步,扬起长袖,俯身跪倒,高傲的头颅低了下去。

「臣妾,领命!」

窗外轰然一声惊雷炸响,灵蛇闪电穿过重重宫闱照亮了顾漓紧咬的牙根溢出嘴角的血,衬著她苍白的面色,触目惊心。

十载夫妻情分,却难敌帝王心中猜忌!她年少再怎么对顾承晔有过欢喜,怎敌得上他们这么久的感情?

「阿漓!阿漓!」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去,灰蒙蒙的云层绕过几缕银光,顷刻间大雨倾盆而至,她拭一拭嘴角,才恍然发现那血是来自心底。

从收押废帝的冷宫出来的时候,骤雨初歇,顾漓站在皇宫最高的地方俯瞰一切,无数亭台楼阁在眼底延绵,天的尽头是一片乌云。

她带给顾承晔的是一壶酒,夏妃最爱的女儿红,顾承晔含著笑问她:「我死了,你便快乐了吗?」

她恍恍惚惚地答:「在你登基前,我是快乐的。」

「因为在你心中,我不配成为大俞的天子?」

她忽然泪水满眶,「我这样苦心筹谋,兄长却还是输掉了大俞,既然如此,兄长当初为何要我劝他争夺帝位?让我陷入如此两难的地步?」

顾承晔静静看著她,「阿漓,莫非你不知道,当初西凉国君是有意支援大俞的,而你的夫君,却一力主战,才改变了当初三国鼎立的局面?

「付晚庭的野心与忍耐,是一个合格君王所具备的,只是我原以为,他会顾忌著你,而保全大俞。」

顾漓脸色骤变,嗓音不自觉带了些颤抖,「不……你骗我,明明他说……」

他说他会保全大俞,他说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她,他说……

可他也目光迟疑地看著她,问她是不是宁愿置他于危险之间,也不愿忘记那些过去。

帝王之心,最难揣度。

顾漓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急,最后竟然呕出一口热血来。

素色的衣裙浸透了艳色,月姬甫一看见她撑著墙出来,脸色大变,「娘娘,这是……」

顾漓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声张,哑著嗓子道:「告诉陛下,顾漓不愿再卷入是非中,愿只身前往云冥山,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付晚庭自然是不允的,顾漓在闭门三日不肯相见,亦不肯进食后,大梁新君不顾仪态威严,痛苦地抱著头在帝后殿前的石阶上坐了一夜,霜染双鬓,眼眸通红。

他一遍遍用头撞著门,直到额上流出血,身后宫人乌泱泱跪了一院,门内才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问你,当初主战的人,真的是你?」

付晚庭倏然浑身僵硬,眼中神采一寸寸枯寂下去,许久才低低道:「是我。」

嫉妒,哪怕只是年少自卑时所衍生的一丝不安,也能顷刻间让人失去了理智。

顾漓苦笑出声,「就因为年少时,那些贵族对你的欺辱?」

他沉默了片刻,「他们也曾欺辱过你。」

「我对你也不好,你为什么不一起杀了我呢?」

付晚庭在大俞宫廷的那些日子过得并不好受,欺凌,侮辱,谩骂,那些黑暗的时日他时常会在梦里记起,但顾漓不一样,她对他的呼来喝去,表面上的凶狠,只是为了防止那些纨绔子弟来伤害他。

这一点,年少时的顾漓并不愿承认,可付晚庭却一直记得。

「阿漓……」

他低声喃喃道:「即使杀光所有人,我也不会伤你一分的,你明白吗?」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滚落衣襟。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得到顾漓的原谅了,大俞与他,顾漓的选择永远是那样清晰。

顾漓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离开了京城,一驾轻车,永远消失在繁华渐起的都城。

付晚庭那时正在批阅奏折,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让侍从打开了窗,怔怔凝视著远方,仿佛那样,便能看见他心爱的妻子越走越远。

8

云冥山是处僻静的修行之处,从京城到云冥山的路也极其隐蔽,山野,丛林,浅水。

在掠过一片林子的时候,月姬听见了身边人涩哑的嗓音,「我闻到了樱花的味道。」

月姬挑开帘子看了看,看见了一片荒芜,她回头看了眼气息奄奄的女子,答道:「是的,樱花开了。」

顾漓嘴角含笑,慢慢闭上了眼睛,「真好。」

听著她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声,月姬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在军营那天,军医告诉顾漓,他的毒需得以血换血,顾漓怔忡后笑开,说道:「那也好。」

月姬想,她明明应该开心的,毕竟她蛰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顾漓最后死的这一刻。

月姬的母亲乃是白寰的原配,然而白寰为了一个异国公主却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月姬委身青楼的第十八个年头想尽了一切办法进了安郡王府时,她想,她要让顾漓付出代价。

于是月姬凝望著窗外,声音柔和得像一摊水,「娘娘,妾身想告诉你一些关于陛下的事……」

天下初定,事务繁多,付晚庭疲于应对,他很多时候都想去云冥山看一看她,然而又被许许多多的杂事所牵绊。

顾漓不愿意有人打扰,所以他唯一能获知顾漓的近况的途径,就是每年月姬进京时所告知他的一切。

她仍旧喜爱著栗子酥,喜欢临窗绘画,还在后山种了一大片樱花林,春暖花开时,便采些花瓣做香囊,如此年年岁岁,直到一切都归于太平。

「那一定很漂亮。」桓帝摩挲著一件很旧的秋衣,眼中泛起了柔软的情愫,「明年花开我就去看看她,我已经很久,没有为她画过眉了。」

月姬笑了笑,「娘娘说不必了。」

桓帝依旧低著头,却在月姬告退时的最后一刻,平静地问她:「她葬在了哪里?」

说这话时,泛白的秋衣上晕开了几滴水渍。

月姬一愣,嘴角抿出一丝笑,「陛下是找到了当年的军医?」

「是啊。」他将脸贴近了秋衣,缓缓闭上眸子,「正因如此,朕才知道,当初你给朕种的毒是需要换血的。月姬,以前朕只以为你制毒的手段了得,没想到你的心机也是如此厉害。」

「月姬并非存心欺骗,只是陛下当时安排了人去给先帝下毒,为了自证清白,让妾身给你下药,只有那种毒,能让陛下昏迷那么久,逃脱篡位嫌疑。」

月姬说到这,眼底泛起几丝怜悯,「妾身为陛下已经准备好了死囚,只是陛下想不到,陛下的结发妻会赶到军营,并且她——也认得那种毒。」

顾漓听信军医的一面之词,换了他一身毒血,这一点,付晚庭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是你害了她!」他浑身痉挛似的颤抖起来,眼中带著癫狂之色。

「是陛下害了她呵。」月姬嘲讽地笑起来,「陛下你猜猜,妾身在她死的最后关头说了什么?」

付晚庭惊恐地瞪大了眼镜,「你……难道你……」

「妾身告诉她,当初那个孩子,正是因为他父亲对他母亲的不信任,才让妾身下毒流掉的,他母亲愧疚了那么久,却也不知道原因。妾身还告诉她,陛下之所以主战大俞,是因为嫉妒……」

付晚庭捞起桌面上的一个青瓷杯砸在月姬的头上,瞳孔瞬间紧缩起来,「贱人,朕杀了你!」

月姬肆意地大笑,「陛下如果想知道她葬在了哪里,最好放妾身离开这里。」

这样的生活,这样无尽的绝望,每一个人都爱而不得,每一个人都生不如死。月姬厌了,她说她爱上了一个车夫,想和他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月姬离开京城是骑著一匹枣红色的马,三十多的年纪看起来还算年轻,扳著指头一算,她待在付晚庭身边也有十四个春秋那么长。

付晚庭展开她留下的信纸,上面却写著淮都二字,却难知真假。

他眯了眯眼,望著月姬即将跃出城门的那道身影,无声地动了动手指。

一支利箭破空扎入了月姬的后背,纤细的身影滚落马背,跌入尘埃。

月姬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天空,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著。付晚庭以为她还要再说什么,于是走下城墙俯身倾听。

月姬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看著天空,似乎透过那一层薄薄的云看到顾漓逝去的那一天。

「娘娘,妾身想告诉你一些关于陛下的事……」

「你说。」

「陛下他……很爱你。」

顾漓眼中骤然闪起一丝亮光,她微微勾著嘴角,「嗯,我知道。」

就著最后那一句话,她慢慢地,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带著一身罪孽,一身爱恋。

只可惜,付晚庭永远也见不到了。

她的骨灰,早融进大俞故土的山川河流里,随著已故的大俞,消失在风里。

「惟其如此,才可赎我一身罪孽。」

后记

桓帝改京城为长安,改年号为长宁。

桓帝这一生,后宫虚设,后位空悬,数访淮都,皆无所获。

他最喜欢一个画著樱花,一个人对著一个精巧的瓷瓶发呆,有人说,那个瓷瓶里,装的是已故帝后的骨灰,也有人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在桓帝执政的最后的岁月里,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时常会唤著一个名字。

只是朝代更迭,时光易逝,宫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再无人记得那个引得天下倾覆,却客死他乡的昭宁公主了。

「阿漓,我找不到你了……」

遍布尘埃的史书缓缓卷起,丹青笔墨寥寥勾画,也不过一句。

桓帝之妻,前朝遗珠,下落不详。

作者|慕醉

作品首发于每天读点故事。


他叫来一群花魁,站在长廊上看著她们戏弄她,明明应该快意的时刻,却莫名感到怒火翻涌。

他终于看不下去,上前喝道:「住手,统统给我住手!」那些女人散去后,他回头看向她,语气不明:「再不济你也是我的夫人,叫群妓女骑到了头上,传出去是在打我的脸吗?」

(一)

段陵被迫入赘进叶家时,满心怨恨,只想著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一雪今日之耻。

他将新婚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耻辱的日子,新房里,红盖头下的叶禾却羞涩含笑,将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叶禾并不知道,这场婚姻是父亲用怎样的手段换取的,她彼时满怀憧憬,还一心期待著见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这个词,叶禾就会绯红著脸露出笑意,她轻轻呢喃著,在唇齿间不由自主地将这个词回味了千百遍。

爹说她性子腼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嘱咐她,要她大胆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话都脸红,那是她的夫君,是爹亲自为她招上门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想著等段陵掀开盖头,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闪不躲,大胆地唤他一声「夫君」。

可叶禾满怀柔情的一颗心在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如坠深渊——

那是怎样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头发颤,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红烛摇曳,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发抖的叶禾,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脸上带著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声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讽地响起:

「好一个叶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段家百年基业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儿舍弃所有,没脸没皮地做你叶家的上门女婿,不知叶大小姐可还满意?」

叶禾面如白纸,寒气从脚底窜起,颤抖著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段陵冷冷一笑,双眸遽紧,蓦地拔高声音:

「我段某人立于天地间,自问所行所为无愧于心,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树林里救下你!」

叶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张脸,段陵却仍不愿放过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给予了她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宁愿你死在那里——也好过你如今毁掉我整个人生!」

声音在新房里久久回荡著,像一把重锤狠狠击在叶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憧憬。

窗外风声飒飒,如奏一曲哀乐,凛冽而绝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开始枯守一段无望的爱,穿著讽刺的红嫁衣,卑微到了尘土里。

像所有话本戏折里写的俗套故事一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正待谈婚论嫁时,却忽然冒出了一个恶人,硬生生地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里所说,有个从小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她,也阴错阳差的,恰恰做了那个面目可憎的恶人,那个万人唾弃的罪魁祸首。

叶禾的父亲富甲一方,财势遮天,却是老来得女,半入黄土时才得了叶禾这一个独女。叶禾身体孱弱,母亲难产而死,叶老爷是对她捧在手心,呵护倍加。

与许多刁蛮任性的大户小姐不一样,叶禾的性子很温柔很和善,甚至还有些过分的腼腆,叶老爷十分担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宝贝女儿无人倚仗,受尽欺负。

于是他开始为叶禾物色如意郎君,一个品行才貌,家世门第皆般配,又愿意做叶家上门女婿,一生一世照顾叶禾的人。

恰在这个时候,段陵出现了,像老天爷挥挥手赏赐般,一切来得刚刚好。

打马而过的清俊少年,在树林里救下了出门踏春,与家仆走散的叶禾,萍水相逢的缘分,少女萌动的心,如羽毛轻轻拂过,不多不少,却足以能够化为一段佳话。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老爷做梦都没有想到段陵会不答允这桩婚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行举止有礼有度,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八个字干干脆脆地挡回了叶老爷所有的期许,但商人总是不那么容易放弃的,打蛇打七寸,叶老爷也不多说,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脉,又安排了一个美貌戏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滚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这才叫人真正见识到,段陵被逼上绝路,怀著满腔屈辱入赘进了叶家。

这些个中曲折内情,叶禾起先并不知,直到婚后才断断续续知晓完全,她终于明白,为何段陵会那样恨她了。

纵然无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确确实实是因为她,才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两人之间的隔阂深深种下,如坚冰般不可消融。

叶禾甚至都不敢告诉父亲,段陵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她,因为生下的孩子要姓叶,段陵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觉得恶心。

可不管他怎样冷言冷语对待她,在父亲面前,她总是笑得很满足,小心翼翼地瞒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亲与夫君之间的矛盾。

但这一天,无论她如何害怕,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叶老爷老谋深算,却堪堪忘了一个词,养虎为患。

即使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奋力一扑,也能要人性命。

(二)

叶家在段陵入赘后的第三年春天,大厦倾塌,偌大家业说败就败。

段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是得偿所愿。

这几年他与段家暗渡陈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点将叶家账目转移,抽丝剥茧,等到叶老爷猛然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家已换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铺都改成了段姓,连叶家大宅也无可幸免。

段陵站在长廊中,负手而立,冷冷地看著叶家老小搬离出去,连一干仆人也通通赶出,换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独留下了叶禾。

当然不是出于情意,他只是不愿放掉她,他要看著她从云端跌下,亲眼见证她落魄的后半生。

「别怪他,是爹错在先,毁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叶老爷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却还惦记著女儿,叶禾拚命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她转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赶走她爹,让年岁已高的叶老爷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头。

段陵居高临下地看著叶禾,眸光复杂。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与她成婚后不久,他骗她一起去听戏,自己却中途离席,趁机去找了柳妹,想亲耳听旧时的情人说,她没有变心,她还爱著他。

可女人薄情起来,比男人甚过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马,像变了个人似的,狠狠甩开他的手,背影决绝。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叶府,一抬头,却看见门前一道光,叶禾披著衣裳,提灯坐在风中等著他。

一见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么也没说,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了,为何丢下她中途走了,只搀著他,细声细气地开口:

「夫君,小心点。」

他烦闷不已,一把推开她,她垂下眼睫,不再凑近他,只提著灯走在了前面,不时回头看他。

「夫君,这边。」

叶府大得如迷宫一般,夜色中没有叶禾在前方带路,他也许真摸不到房门。

灯火摇曳,他醉眼朦胧地看著前方那道纤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风拂过她散下的长发,看起来是那样单薄柔弱。

深吸了口气,段陵有些心烦意乱地转过身,他还从没见过叶禾哭成这样,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堵得慌,皱眉挥挥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叶老爷就这样留了下来,住进了叶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个小别院里。

不知是想补偿自己,还是要故意羞辱叶禾,段陵开始隔三差五地带一些女人进门,夜夜笙歌,还一定要叶禾作陪。

叶禾推脱不掉,就坐在一边,垂眸埋首,静静地听著段陵与那些女人在耳边调笑。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久而久之,段陵也觉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有什么情绪梗在心中,无从发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园里,无意之中撞见了那一幕。

他带回来的一群头牌花魁团团围著叶禾,似乎抢走了她什么东西,在空中互相抛来抛去,嘻嘻笑笑地捉弄著她。

叶禾嘴笨,被戏耍得团团转,额上渗出了细汗,只知道绯红著脸急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些伶牙俐齿的风尘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无所忌惮地笑叶禾是个弃妇,将叶禾贬得一无是处,极尽嘲讽。

府里的下人只远远地看著,摇摇头叹口气,却明白叶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声相助,显然对她的遭遇也习以为常。

段陵站在长廊上,叶禾的无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随著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觉得烦躁起来,明明应该高兴解气的时候,却反而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般,他一个跨步走上前,一声怒喝: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满场顿寂,那些花魁没有想到会被段陵撞见,更没想到段陵会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夺过那件被众人哄抢的东西,一挥袖:「滚,都给我滚!」

当花魁们慌乱地作鸟兽散后,段陵这才转身,没好气地将东西一把塞给傻愣愣的叶禾,粗声粗气道:「段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蠢得和根木头样的,再不济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骑到了头上,传出去是在打我的脸吗?」

叶禾仍未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叶禾怀里的东西上,竟不由一愣,他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叶禾被她们抢去的东西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针脚拙劣,边边角角却缝制得紧密细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这是为谁做的。

心中蓦地一暖,段陵却一声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想拿过细看,叶禾却赶紧将鞋底藏在了身后,如受了惊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会不高兴一样,她低著头,不敢看他,嗫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开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请个好点的大夫……」

「这点小事也来烦我!」猛地打断叶禾的话,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先前心里还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冲散得一干二净,道不上来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叶禾煞白了一张脸的一句话。

「少做些有的没的,你知道你做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的!」

(三)

春去冬来,落叶纷飞间又是两年过去,叶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握住叶禾的手,眉眼间满是遗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了……

从小别院出来后,叶禾靠在墙上,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叶,在风里飘零无依。

这几年段陵待她虽不温存,却也是衣食无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对她表面上还算尊敬。

但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发火,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不知她说错了什么话,一下就变了脸色。

于是她越发沉默,可沉默也是错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带她去城楼上看烟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气冲冲地丢下她走了。

「最讨厌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寡妇!」

她无端端地挨了骂,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后喊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她只能叹口气,裹著披风自己一点点下了城楼。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丢下,她早就习惯了,马车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这件事过后,段陵又去忙各种生意应酬了,不再理会叶禾,叶禾被冷落在角落里,却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没娶过别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终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许,叶禾抬头望著天,痴痴地想,他对她还是有一丝丝情意的。

深吸了口气,叶禾望向小别院的方向,想到父亲殷切的眼神,终是咬紧唇,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叶禾踏进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刚刚沐浴完,还只穿好一件单衣,浑身上下还笼罩著一层氤氲的水气。

叶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走上前,伸出手从后面一把拥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她,房中一下静得可怕,只听得到两人紧挨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接近,也是叶禾第一次这么主动。

不知过了多久,段陵才嘶哑地开口,呼吸粗重,唤了叶禾一声。

叶禾猛然被惊醒,吓了一跳,身子习惯性地哆嗦起来,却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气,又贴紧了段陵的背,颤声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想要一个孩子……」

细声细气的话里带著哀求,如飘飘洒洒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软地化开,却又酸涩无比。

见段陵迟迟不说话,叶禾慌了,急忙补充道:「我不会再来烦你的,有,有了孩子后,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话还未说完,段陵霍然转过身,狠狠地甩开叶禾,漆黑的眼眸满是戾气,像头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猛虎——

「滚,给我滚!」

怒不可遏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吼得叶禾瑟瑟发抖,霎时红了双眼,所有幻想与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门,身子摇摇欲坠。

从这一天后,段陵再也不愿见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两人的关系一夜之间回到了不堪的最初,叶禾搂紧被子,夜夜泪湿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么卑微地恳求他,这么多年了,她只是要个孩子,这也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叶禾不知道,日日买醉的段陵并不比她好过,他饱受煎熬,恨自己不该沦陷,不该不知不觉对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个依靠,为了摆脱他,她甚至不惜劝他纳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飒飒而过,眨眼间,就到了段陵曾经入赘进叶家的日子。

这一天,段陵心里格外烦闷,推掉了一切事务,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红袖楼叫了一群莺莺燕燕,关上房门,大肆歌舞,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去没想到入夜时分,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细细的声音,正是叶禾。

管家忧心忡忡地进来通报了几次,段陵左拥右抱,醉得东倒西歪,在满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两个字!」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叶禾疯狂地拍著门,却一次次被人拖开,她撕心裂肺地喊著:「夫君,夫君,求求你出来见我……」

凄厉的哭喊一句句敲击著段陵的心,满腔苦涩中,他几乎就要心软,却又被怀中的美人劝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们互相使著眼色,满屋歌舞声骤然变大,渐渐遮盖了门外的嘈杂。

段陵也在这时陡然忆起,就是几年前的今日,叶老爷将他逼上了绝路!

心一横,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间的动静,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觉醒来时,悔恨来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挂起了白灯笼,临时设下的简陋灵堂中,远远地传来悲怆的哀乐,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昨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叶禾的昨夜,叶老爷撒手人寰,一生叱咤风云的大商豪,在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喊中,终是不甘心地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当段陵跌跌撞撞地赶去灵堂时,只看见一袭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叶禾,涩声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声音打断了段陵,叶禾纤秀的脊背伶仃地挺著,却并不回头,只轻轻开口:「想求你帮帮我,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场戏,说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他老人家下了黄泉也不安心……」

冰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木然,苍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爹说的没错,是我太傻,不该奢望,还误以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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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新妃容貌和我有几分相似。可她像的不是我。

我这堂堂皇后,只是太傅嫡女舒月华的替身。

而我枕边的天子,亦是我青梅竹马书生的替身。

后宫每日的例行问安,是我最厌烦的事。


莺莺燕燕的妃子们来例行行礼、例行嚼嚼是非、例行互相拉踩,元贵妃不在还好些,在的话还得添一条:元贵妃例行和我拌拌嘴。


元贵妃元嫣然,典型的倚仗显赫家世仗势欺人的人,连皇帝表哥都拿她没辙,时常劝我:「皇后,你是后宫之主,度量一定要大一些。」


我想我的肚量够大了,旧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去年年尾祭祀大典新制的华服,腰身已收不住了。


跟了我三年的拾翠姑姑都忍不住劝:「初春的衣服便罢,过些天热起来藏都藏不住……皇后娘娘可清减些罢。」


我无奈叹气,只得任由拾翠姑姑带我去御花园消食。园子里的夜雪未消,腊梅上一层晶莹,怪好看。


只是多驻足了片刻,便迎面遇上了来晒太阳的元贵妃。我敢打包票,我与元贵妃视线相接的一瞬,两人一定一同腹诽了一句「晦气」。


她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行礼,我向她敷衍地搭话。两人都走乏了,就近又只有一个惜雨亭,便只得相邀一同小坐。


御茶坊的大太监刘管事早有谄媚之心,奉上了春雪煮的新茶。


还是元嫣然蓦地张口打破沉默:「我家小妹妹最爱喝这种清茶了。」


刘管事接话:「娘娘去岁便提过,奴才岂敢忘。今早甫一得了这茶,便命人包了送往宰相府了。」


一向眼尖耳更尖的韦妃不知从何而来,一边从亭子一侧的小径上向我和元贵妃行礼,一边笑道:「何须往宰相府送,左不过再有五六日,元二小姐不就要进宫当昭仪来了吗?」


我给韦妃赐了座,听元嫣然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反过来刺我:「怎么,娘娘是嫌这宫里还不够热闹?也是,娘娘是太傅大人唯一的嫡女,想来娘娘以前在太傅府时没见过什么人,过于孤寂了罢。」


我徐徐喝一口茶,元贵妃这是连自家妹妹的醋都要吃,「皇帝表哥选妃,又不是本宫选妃,自然是他怕寂寞了,与本宫有何干系。」


我不必抬头也知她在瞪著我,索性偏过头再去看那棵腊梅。树梢的雪已消了,胭脂红的花在春风里摇曳,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仍记得第一次在这帝都明月城看到雪落梅梢的场景,皇帝戚珏抱著我的狐氅就立在这惜雨亭的玉阶上。那会儿我抓著一串糖葫芦追麻雀,他笑得一双瑞凤眼都成了弯月。


他嘱咐我:「蔻儿,当心摔著。」


那是我的闺名。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便称我「皇后」了,我也开始在他的提议之下,于表哥之前加了「皇帝」二字。


沉浸于旧回忆,蓦地被一阵嘈杂声引回现实。有一个穿小红袄的女子身影从腊梅边出现,有小内监低声提醒她,我、元贵妃与韦妃在此。


那穿小红袄的小姑娘忙上前来行礼,带落梅花阵阵,落在她的肩头,「丹蔻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韦妃娘娘。」


小内监又忙提醒她喊「娘娘千岁」,本已直起身子的小姑娘忙又叩首,声音脆生生的像银铃,喊了几遍千岁。我原本想命宫人设座,领路的公公说皇上召见,恐不能久留。


我只得放行,那小姑娘便起身欲去了。她站起身的一瞬我有些错愕,还是韦妃抢白:「你且站站。」


元丹蔻转过头,一双杏眼迎著天光,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我愈发错愕了,连韦妃也不禁叹出声:「元二小姐和皇后娘娘长得真像。」


打发了元丹蔻,韦妃又打趣元嫣然,「还说和贵妃娘娘是嫡亲的姐妹呢,依嫔妾看,该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罕见的,元嫣然未针锋相对,饮尽杯中茶将茶盅重重放在桌上,便以身体不适请辞了。她走后我反倒觉得心绪更繁复了几分,韦妃看出我无甚兴致,便也先行告退了。


拾翠姑姑安慰我,说自古帝王多花心,此番寻了个与我长得这般相像的,未尝不也是爱重我。我低眉吃茶,只是笑了笑。


拾翠姑姑不知道,元丹蔻自己也不知道,这天下人都不会知道。元丹蔻像的不是我,是真正的舒太傅府上嫡小姐——舒月华。


连我也只是像她罢了。


2.元昭仪


元丹蔻入宫以后意外的与我走得很近。小丫头玩了雪湿漉漉地来我宫里烤火,从怀里掏出几个暖热的橙子,亲手剥了让我吃。


「这是我家小叔叔专门走海路运来的,我每年能吃半筐,没少被我娘责骂我贪嘴。」十五岁,韶光正好的年龄,眉梢眼角都是少女该有的活泼曼妙。


我让拾翠姑姑端了碟梅花酥来,以物易物,看元丹蔻吃得直掉一身的渣。我忍俊不禁,让宫婢帮元丹蔻清理。


一时正无话,院外内监传话,说皇上驾到。彼时春雪初霁,晴朗无风,所以戚珏的那一串脚步声格外明显。即便同床共枕三年,我还是会为著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莫名心跳不已。


门帘掀开,他穿一身玄色多于明黄的便服,脚上的靴子是我新年前亲手做来送他的那双。阖宫行礼,他命我起身,我转头去接茶,余光里瞥见他去扶元丹蔻的手。


我将茶递到他手里时,才抬眸看到他的脸。不到三十的年轻面庞,剑眉薄目偏白的肤,本该是薄凉的面相,偏生长了双瑞凤眼,偏偏天生嘴角自然向上,无甚表情时也似含著笑一般。


若非如此,我不会打第一眼便将他错认成彦舟哥哥——幼时住我隔壁的教书先生的次子,一个满是书生气的小少年。戚珏将茶放在一旁,反握住我的指节,问道:「你的手怎也这般凉?」


我不大想与他对视,那双眼睛看久了总会让我心乱。我垂首望向他袖口的龙纹,浅笑道:「许是方才在窗边坐久了罢。」


「那皇后娘娘该好好烤烤火才是。」元丹蔻说著便要去搬地上的炉子,宫人们凑上去阻拦时她已烫著了手,一个趔趄便栽倒在了地上。


偏巧不巧,撞在戚珏的膝头。小姑娘转过身仰起头,蓄了泪的眼圈通红,模样乖巧又委屈,举著指尖烫伤的两只手,活像打翻了花瓶的小奶猫。


这副模样,谁舍得降罪呢。戚珏将她扶起安置在身侧,几乎是揽进了自己怀里,接过太医递来的消肿药,亲自为元丹蔻涂抹。


若非拾翠姑姑仍在她往日站著的八角宫灯旁候著,我该疑惑这并非我的寝宫,而是我误闯了元丹蔻的青玉阁,打搅了她与戚珏的恩爱。静极思动,我剥了一个橙子吃。


「娘娘,这橙子可与嫔妾说的一样甜?」元丹蔻蓦地问我,那双眼水灵灵的,怎么看怎么纯良无辜。


「甜,可惜放凉了。」我不动声色抬眸,一边说一边将视线从元丹蔻脸上移到戚珏脸上。


「元昭仪回去后,记得将这些橙子都放到你院子里南楼的那台青玉案上。用来造那台书案的玉世间罕有,天愈冷,它愈能自己生暖。」


元丹蔻眨巴眼睛,好奇地问我如何晓得。


戚珏似也想起了什么,替我回答:「皇后初入宫便住在你现在住的院里,青玉阁这个名字还是皇后亲自题的,因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这句诗。」


「说来,」戚珏看向我,那双瑞凤眼笑意暖暖,「这青玉案,该算作朕许给皇后的定情信物。」


戚珏张口,我默契地将最后一瓣橙子喂进他口中,听他说晚饭多备一份,他今晚要宿在我宫中。我乖巧答是,将手收回来时,清晰地捕捉到了元丹蔻眼中划过的嫉妒。


后来拾翠姑姑说,我还是对元丹蔻太仁慈。我想只因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一心只扑在帝王之爱上的小姑娘罢了。与那些只贪图荣华富贵权势的女子,是有天壤之别的。


年节里日日忙碌,这是新的一年里戚珏第一次留宿我宫中。晚宴后我趁他看书时抱了碟梅花酥,佯装小憩,躺在躺椅上侧过身对著墙偷吃。


一时寂静,只听得四处宫灯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许是又落雪了,并无月光投进雕花窗来。


就在我啃第四块梅花酥时,一只手猛地抢了我怀里的碟子。我大惊起身,若非被人从腰间揽住,险些就掉在了地上。


咫尺相对,我能感受到戚珏温热的鼻息。他凝视我,那双瑞凤眼许久未曾笑成这般弯月,声音温柔得能化了窗外的冰雪,「你这爱偷吃的毛病,我瞧著是改不掉了。蔻儿。」


有惊雷乍起,在我心尖劈落。轰隆隆如鼓擂,腰间他掌心的那点热,一路便传到了心底。


那一瞬我才发觉,哪怕我眼不能见、耳不能听、鼻不能嗅、身体发肤无所感,亦不能抵抗戚珏的温柔半分。像慢性的剧毒早渗入骨髓,非身死,此心无可转移。


那晚他丢掉了自己的那床被子,小孩子气地抢我这床。


我刚因被窝外边的冷气缩了一下身子,他便忙将被角重新给我掖好。床头八角宫灯的微光投进窗幔,我看到他从我身后环过来的指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上有一只雕龙的玉扳指,始终提醒我,这里不是江南小桥流水的邀月城,是朱墙深深的皇宫;抱著我的这个男子不是当年的俏书生,而是指点江山万人之上的天子。


可那一点理智,如同戚珏与我身体间的空隙,随著他拥我愈紧而消失不见。他又一次唤我:「我们生个孩子罢。若是男孩,我教他作诗,若是女孩,你教她刺绣。」


「允了我罢,蔻儿……」


我有时会恨他,明明手握至高无上不容拒绝的权力,却总会在我面前摆出柔弱无助的模样。仿佛若连我都不怜他半分,这世间便尽是遗弃他的人了。


春宵帐暖,他待我总是令人甘愿就死的温柔。那个雪夜我最后在他怀中睡著了,梦到了许多陈年旧事。


旧到隔山隔海隔著世一般,让我不敢相认。


那段日子我还不叫舒月华,叫舒蔻;我还不是当朝舒太傅嫡女,而是江南邀月城一个小绣纺的绣娘。


那时候的我,从不曾有如今治理六宫母仪天下的心境,每日想的无非如何偷吃城北醉花楼的烧鸭,如何在小书生梁彦舟上学的路上,刚好与他迎面相逢罢了。


皆是旧梦。


3.庄嫔


韦妃得闲就来我宫里嚼是非,说前几日清明左右,元氏姐妹俩在贵妃宫里吵得不可开交。见我懒懒欲眠地不爱搭话,拾翠姑姑接了话茬:「许是姐妹因著什么小事拌拌嘴,寻常都是有的。」


韦妃没眼色,更起劲地说了起来:「哪儿能啊,贵妃宫里的庄嫔,就是嫔妾的那个姑舅妹妹,那日吓得都躲来嫔妾这里了,说生怕殃及她。」


说起庄嫔,我想起了什么,吩咐宫婢去请庄嫔来。韦妃见我有了精神,大约以为终于将我感化能同她一起爱上嚼是非,忙点头道:「是了,叫来给娘娘细说说。」


我一摆手,「对了,记得叫庄嫔娘娘将她做糕点的模子也带上。本宫若没记错的话,她娘亲之前就是御膳宫出去的掌事姑姑罢?」


拾翠姑姑说是,我便放宽心等庄嫔来了,对韦妃一脸扫兴的表情视若无睹,招呼她再吃几个荔枝。


庄嫔出了名的胆小老实不善言谈,来时不仅带了模子,还带了做点心的面粉和糖枣。她行了礼便扎进我的小厨房里,也不多寒暄几句。


我喜欢这样性子的人,一时与韦妃无话,便行去小厨房门边看庄嫔。鹅蛋脸、凝脂肤、圆眼、圆鼻头,穿戴妆发也是清浅的春绿、鹅黄色,看著便知是个木讷的姑娘。


可她站在灶台前,穿好护衣袖筒,立时便神采飞扬起来了。井井有条地准备食材调料,菜刀拿在手里,眨眼间便能将萝卜雕出一朵牡丹花来。


韦妃口无遮拦,在这样美好的光景里又嚼起是非:「听闻我这妹妹,被爹娘送进宫选妃前,和自家府上一个年轻的厨子走得很近。」


可惜门不当户不对,可惜跌进这深宫,被爹娘用来争个光宗耀祖。窗外斜风细雨,有燕子回巢,做菜的庄嫔笑得比三春晖还熠熠,我蓦地不忍再看。


我不敢深思,在一件件旧物里,在一盘盘菜肴里,饱含她多少挥之不去的遗憾。


除了我最爱吃的梅花酥,庄嫔还给我加了菜,「听闻皇后娘娘爱吃鸭,这道酸萝卜老鸭汤是嫔妾还在府上时学的,给娘娘献丑了。」


出了厨房的庄嫔,又回到那副小心怯懦的模样,我三番命她坐下,她才肯侧过身坐在一旁,随时都是要弓腰向我请罪的姿势。我只得露出夸张的表情,夸她这道老鸭汤天下独绝。


庄嫔这才放下心来,侧过身正坐在桌前。原本我想著韦妃该忘了,她却又提起来,让庄嫔讲讲清楚,那会儿元氏姐妹在吵什么。


吓得庄嫔腾地又站起身后屈膝行礼磕头,说道:「嫔妾那日吓昏了头,擅自离开贵妃宫,但嫔妾绝不敢在宫中风言风语,请娘娘恕罪。」


我让拾翠姑姑扶她起来,又是搀了半晌才肯就坐。


韦妃看了眼吓得脸煞白的庄嫔,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不敢说,我说。皇后娘娘最护著我们,还怕她贵妃越级降罪吗?」


我其实不想听。这宫里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无权无势的人知道的多了,容易丧命;


有权有势的人知道的多了,若无所作为或作为错了,容易招嫌,久而久之一件小事儿发酵大了,再来个连坐,也容易丧命。


可是韦妃嘴太快了,几句便讲了明白。原是元丹蔻甫一进宫便宠冠六宫,元嫣然看不惯,想以管教家妹之名命其收敛几分。


偏偏元丹蔻又不是吓大的主,登时便呛声回去。


姐妹俩谁也不相让,渐渐吵得声势大了起来,元嫣然盛怒之际甚至脱口而出了一句:「若非上元节你故意勾引,皇上知你是谁呢?占尽好处还不知足,你怎的不登天呢?」


韦妃咂舌,说原本以为姐妹两个关系极好,这般看来也不过虚情假意。庄嫔不敢言语,我懒得言语,找了个身子乏想歇歇的由头,便将两人打发走了。


暮雨愈盛,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拾翠姑姑看出我注意这响动,问我要不要派人剪了院子里的芭蕉。


我摆了摆手,之前青玉阁里有一汪荷塘,夏里我便爱听著雨打荷叶的声音入睡,秋里亦能留得残荷听雨声,都很雅致。


太安静时,我反倒难以入眠。就该有些嘈杂的声响,掩住心里的嘈杂,方可安然睡去,不想烦心事。


因著身子总乏乏的,我免了几日的请安,也命守门的小内监,若来嫔妃问安便都辞了,只说我需静养。


后来还是听拾翠姑姑说,庄嫔每日都提著一个食盒来请安,应是自己亲手做的,已连著来了半月了。


想起她在我小厨房里光彩熠熠的模样,我有些不忍心,便下令若庄嫔再来,便让她进来。第二日她果然又来了,食盒里是她亲手做的开胃粥菜。


拾翠姑姑验过无毒后端到我面前来,我挑了一盘酸甜口的菜来吃,吃了还没几口一阵反胃,呕了好一阵子。


庄嫔吓著了,看太医忙进忙出,一直绞著帕子站在柱子边,眼里蓄著泪,时刻要哭出来似的。


不知怎的,一直到小内监请了戚珏来,乌泱泱一屋子人跪地贺喜我有了身孕,我都只注意得到角落里的庄嫔。我伸手本想招她来我身边,却被戚珏会错意一把握住。


我这才对上戚珏也蒙了泪的眼睛,我想那一刻他是真的欢喜又感动,他止不住颤抖的手连带我的小臂也跟著颤,他将额头抵在我手背上,低声呢喃:「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抚他脸庞,太久不曾这般亲近,我竟发现有细微的纹出现在他眼角。


我冲他笑了笑,却有湿热的眼泪滑落。我不知我为何要哭,反倒劝他:「是喜事,皇上表哥别哭。」


直到众人散去后,我才又想起庄嫔。我让拾翠姑姑亲自带了些小物件去传话,说感念她这些日子送菜,今日之事是因我有孕在身而起,并非她之过,切莫自责。


再之后我怀孕之事便传遍后宫,时不时便有人来问安。我有些烦躁,听拾翠姑姑给我支招:「娘娘何不去请北边的那位来协理六宫?她原本在皇上还是王爷时便入府了,为人老庄持重,很是帮手。」


我双手一拍,怎的就忘了这位薛贵妃。前中书令庶出长女,在王府时便已育有一子一女,只是入宫后沉迷吃斋念佛,渐渐便不理俗世了,皇帝也不怎管顾她。


是这深宫里,最不像宫中人的人。


4.薛贵妃


薛贵妃薛昙的停云宫建在一片依山傍水的桃林里,雅致得让我不敢高声言语,恐惊了瑶台仙人。


即便我入宫三年,也未曾见过薛昙几面。只是一些年节祭典之类的远远瞧见过,印象里是一位冷眉冷眼的冰山美人,比之庄嫔不敢言语,她则是不屑言语,在她眼里我们都是俗物。


我身份倒也摆正了,想著自己不妨表现得粗笨些,反正也端庄不过人家。只是薛昙的反应却不是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种。


我刚踏进那片桃林,便瞧见她一路小跑来相迎。冰雪似的美人穿著冰雪色的衣裳,和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似的。


薛昙走到我面前,要搀扶我的动作顿了一下,行了礼才起身接著来搀我。这使我十分受宠若惊。


一路上我不由得看向她,那张脸全然未被岁月侵蚀,即便她比皇上还要年长六岁。进到房中,她特命宫婢取了她自用的软枕来让我倚著。


若非我眼尖看到枕侧绣著的昙花下边,还绣著一个龙飞凤舞的「华」字,险些便漏了陷。我啜了口茶,思忖片刻张口:「未曾想这么多年了,薛贵妃还留著本宫送你的这个枕头。」


薛昙抬眸,反问道:「怎的不叫我薛姐姐了?」


我愣了愣,只得乖巧应承:「薛姐姐。」


她的表情瞬间便缓和了许多。有了几分笑意,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便不显得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薛昙这才答我:「你送我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我都好好存著的。我原本以为你绝不会再踏进我的地方,便也看不到这些了。」


我不敢轻易接话,这些显然是真正的舒月华与薛昙之间的陈年旧事。戚珏不知道,老太傅也不知道,是以我也无从得知。


好在薛昙转而道:「你——我怎的还一口一个你我,该是嫔妾与娘娘。皇后娘娘今日来嫔妾这里,是有何事呢?」


我亦学她的话,「何须什么嫔妾娘娘的。便说你我,薛姐姐与我。薛姐姐与月华。」


我不知这话对薛昙意味著什么,只见她眼中是明显的动容,时光寂静桃花飘零,堪堪便闪了泪光。她别过头,借添茶悄悄拭去了眼泪。


我只得恍若未察,接著说道:「我如今怀有身孕,实在分不得神料理后宫。所以特来请薛姐姐出山,帮帮我。」


当我还在想更多的说辞和好处时,薛昙简简单单回了句:「知道了。你好好养胎,其余的交付予我便可。」


直到从停云宫出来,我的轿辇已走远,偶一回头我都能看到树影重重里,薛昙雪白的身影。


我很想问问拾翠姑姑,薛昙这般连自己儿子女儿都不多上心的人,怎的如此轻易允了我协理后宫。


可是我不能问,任谁瞧都是薛昙因与我关系非同寻常才应了的,我该当心知肚明才是。于是一头雾水的我反倒听拾翠姑姑问:「娘娘入宫前与薛贵妃走得很近吗?」


我怕露出什么端倪,只是轻飘飘回了句「沧海桑田罢了」。是了,分明两个似乎很亲厚的人,一同在宫中待了三年却如同不相识一般,可不是发生了些沧海变桑田的事。


我当时为著我这句回话的小聪明得意,直到许久后知道真相,才再怎么也笑不出。沧海桑田,抑或说曾经沧海。那是面冷心热的薛昙,心上最深的一道疤。


薛贵妃身世原没元贵妃显赫,只是育有皇子公主且为人确有威信,做事百般妥帖挑不出一点儿错来,便也无人说什么了。


听闻薛昙时常忙得废寝忘食,我实在过意不去,便命人接了她的一对儿女来我宫里玩。


说来该当是大皇子与大公主,皇子稹今年七岁,公主琼玉已九岁了。舒太傅曾说,大皇子幼年还在王府时,便跟随他念过一年书,还跟著薛昙与我玩耍过。


虽然时常家宴得见,这般召到面前来还是第一次。


我热情地问大皇子:「稹儿可还记得本宫?小时候你来太傅府玩,我还带你爬过书架呢。」


大皇子和他母亲一样面上冷冷的,说话也很老庄持重,「稹儿彼时年幼贪玩,还让母后费心了。」


一句话便让我没什么聊天的心思了,问了几句别的,便让小内监带他去了书房。倒是琼玉,甫一进宫就看上了我院角的杏树,得了我的首肯便要在那扎个秋千,活脱脱的混世小魔王模样。


这会子已是盛夏,清晨还不算太热。她一边跟著小内监们忙活,一边同廊下晒太阳的我搭话:「母后别叫我琼玉了,和我母妃一样叫我『桃儿』罢,桃花的桃,母妃曾说我和母后一样最爱吃桃了。」


「果不其然是个『淘儿』,淘气的淘,」我与拾翠姑姑打趣,看小丫头的衣裳被树下的泥土糊了满身,更忍俊不禁,「桃儿,你快用手擦擦脸,脸上有泥呢。」


原本是没有的,琼玉听我的话用泥手擦脸,反倒将一张干净的小脸抹花了,惹得一院子的人都在笑。


刚下早朝的戚珏闻声进来,许是前朝有喜事,满面春风的。他命人搬了椅子坐在我身侧,同我一起看琼玉扎秋千。


刚巧薛昙来向我汇报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便在我另一侧搬了椅子坐下。


兴尽处我问琼玉:「你一个深宫公主,哪里学的扎秋千呢?」


琼玉转过头,一双眼亮晶晶的,我不曾察觉薛昙的脸上笑意蓦地顿住,公主反问我:「母后不记得了?」


戚珏握著我的手微微用了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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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01

林远来到云台寺的头天便下起了雨。·

他撑著伞立在山顶,雨声淅沥,草木扶疏,一团浓墨似的绿意在脚下铺开。他在一片浓翠中看到山脚停驻的人影,白衣墨发,眉眼清秀,正顺著台阶一层层往上走。

眉间一皱,油纸伞自手中脱落,借著风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人脚旁。

林远看到她手中的盲杖停顿了片刻,细白的手一寸寸摸上那把伞。

她似乎有些惊讶地踌躇了一会儿,撑著伞待在原地,似是要等这伞的主人出现。

她的身影小小的,在一片绿意中仿佛不小心跌落的云。

林远捏了个缩地成寸的法诀移到她身旁不远处,故意重重地跺了两下地,才踩著台阶来到她面前。

周蔓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忙将伞递了出去,可惜方向错了,她差点把伞戳到树干上。

林远默默将伞扳回到身前。

「这是您的伞吗?」感受到伞尖的力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对不起,我……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没有把您的伞弄坏吧?」

许久都没有什么动静,周蔓茫然地站著,突然感觉头顶的雨停了,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拉著她一步步朝著山上走去。

「谢谢您。」鼻翼似乎闻到了雪的味道,又冷又淡,让人心安。

林远一路将人带到了大雄宝殿,看著她虔诚地跪在漫天神佛面前,摇动签筒。

一支签子落到地面上,周蔓极为准确地伸手捏住了那支签子,指尖一点点摸索。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她笑著说,「是个上上签呢。」

02

下山时雨停了,林远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路口时周蔓摸索著往左拐,却一不小心撞上了人。闻到那满身的酒臭味她就有些惊慌地后退,盲杖脱了手,背部抵上了一堵墙,自屋檐滴落的雨水落在颈间,刺骨的寒意瞬间攀爬。

她知道这人是谁,青云镇出了名的泼皮张三,这人整日游手好闲,不是喝得烂醉如泥就是在旁人家门口撒泼打滚地讨钱。以往有隔壁的王婶帮衬这张三才不好朝独居的自己下手,如今这刚下了雨,街上人都没几个,她却撞见了这泼皮。

心里的恐慌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无限放大,她感觉胸膛里跳动的心脏不停地收缩,当袖子传来一阵拉力时她几乎紧张地跳了起来。

但周围似乎没有了酒臭味,她又闻到了雪的味道,好像在冬日的夜晚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冷香。

「是……是您?」

林远低著头拉著周蔓的袖子,将盲杖塞回了她手中,又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写了些字。

「您把他打晕了?谢谢您,没有您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啊,您说要送我回家?就在前面绿柳巷,您进去坐坐吧。」

周蔓一个人住在绿柳巷的深处,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是有记忆以来就住在那儿了。邻居只有个守寡的王婶,刀子嘴豆腐心,她时常会为周蔓揽些能温饱的活计,好让周蔓过得不那么窘迫。

「家里没什么能招待的,请用些茶吧。」

林远默不作声地看著她忙活,捧起茶抿了一口,冷著脸看著屋外铅灰色的天际,那里已经有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缺口,像是碎了一角的瓷器,露出其后混沌的黑暗。

腰间万仙门的传讯符亮了起来,他听到师弟莫问的声音,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不开门啊?」

他放下茶盏走到门外,周蔓还在厨房忙活,说是要煮些粗茶淡饭来感谢他,希望他不要嫌弃。

林远看著她忙碌的背影,鼻子有些发酸,眼底聚集的水雾将那纤细的身影模糊。他走到周蔓身边牵起她的袖子,在她掌心写字。

「有急事?」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有些不易察觉的沮丧,「那……那您路上小心。」

「明天再来?」周蔓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那我可得仔细准备饭菜,好好谢谢您。」

平地一阵风起,卷动衣摆,鼻翼间的冷香也慢慢消散。

03

林远的元神自梦中脱离回到了身体中,刚睁开眼便看到了被撞得砰砰作响的房门。

他冷著脸解了门口的禁制,师弟莫问一时不查直接摔在了地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大师兄,今天是上元节,你躲在屋里干什么呢?」莫问兴致勃勃地凑到他跟前,突然使劲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返魂香?大师兄你又入梦了?」

「好哇大师兄,师父都三申五令不让你入梦了,你还这样!入梦多伤身体啊!」莫问吱哇乱叫著,被林远一瞪,声音瞬间就小了下去,「大师兄,你不会又是去见周蔓了吧?」

林远不答,只是举步走到窗前。他所居住的凌云阁在万仙门最高处,推开窗便能看到山脚下的青云镇。今夜是上元节,满城灯市荡春烟,宝月沉沉隔海天,无数灯火摇曳,仿佛银河坠落。

「大师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记著干什么?」

「许久前也是一个上元节,」林远背对著莫问站在窗前,夜色深沉,他站在那里看著山下热闹的人世间,眼底波澜起伏,满是落寞,「我坐在画舫上,看见岸边的一个人。」

「是什么人?」

「一个很美的女子。」

「怎么不下船问问?」

「我不敢。」他回过头来看著怔愣的师弟,眉眼间慢慢浮起浓重的悲哀。这些悲伤的,令人绝望的情绪一直都被他压在心底,像是冬日被封在冰层下的鱼,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重新突破冰面,用利齿撕咬著他的身体,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我不敢下船,我不敢靠近她,就像我现在还是不敢忘记她。」

「已经没有人还记著她了,若是连我也忘记……」

周蔓便真的从这世间消失了。

04

林远在五十年前还是万仙门的骄傲。

他天赋异禀,十岁拜入万仙门下,十五岁便一脚踏入了筑基期,在弱冠之年更是步入了金丹期,成为了各大修道门派古往今来第一人。

他为人谦虚和善,尊师敬道,和师弟师妹们的关系也极为亲近,在所有人看来他都是完美无瑕的,濯濯如春日柳,朗朗如天上月。

只是在某年上元节,被师弟们拉著偷偷下山赏灯的林远,遇上了周蔓。

林远当时在画舫上饮酒。满目烟火璀璨,灯海如昼,他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抬头,撞进一双盛著漫天烛影的眼眸。

她梳著妇人发髻,鬓边带著白花,在喧嚣如沸水的人群中安安静静地立在岸边,仰头看著天边的烟花,眉眼温和,那温柔仿佛海浪在月光下荡漾。

又一阵烟火炸开,她的眼底倒映著绚丽的色彩,那一丝一缕的欢欣浮现在面上,像山巅抓不住的雾气。

他的心猛然跳动了起来,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

在劫难逃。

后来林远知道了她是谁。

青云镇王家的童养媳周蔓,十五岁时她的丈夫便得了重病逝世,家里还有瘫痪的婆婆要照顾,素日里婆媳俩靠做一些女红勉强维持生计。那日上元节的偶遇,不过是周蔓卖绣帕卖累了在岸边稍作歇息。

她和林远的距离,宛如天堑。

只是一眼惊鸿,再难忘却。

05

再一次遇见是在云台寺。

周蔓有每月来云台寺求签的习惯。她喜欢每一次摇动签筒的感觉,握著沉重的竹筒仿佛将未来的命运也握在了手里,接著签子「啪嗒」一声落地,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只是今日的天气瞧著有些不好,天边乌云渐聚,风大了起来,吹动满山树叶海浪般翻滚。接著是骤然而至的雨水,瞬间沾湿了她的衣裳。

周蔓还在半山腰上站著,慌慌张张就想冒著雨赶快上山。谁料脚下一滑,篮子里的供品滚落在地,她却被人扶住了肩膀,稳稳站好。

头顶有阴影覆盖,雪似的冷香包围住了她。

面前是个面容清俊的黑衣青年,扶了她一把便拉开了距离,伞还在周蔓头上举著,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淋在雨中。

「谢谢,谢谢。」她急忙道谢,又低了头惋惜地去看那些沾了灰的供品,将它们拾起来包在帕子里,摆在树下。

「这些糕点脏了不能供给佛祖,但是这一块儿经常会有小动物出没。」瞧见青年有些疑惑的神情,她微笑著解释,「也算是为自己积德。」

「妾身王周氏,不知恩公大名?」

「林远。」他的眉眼黯淡下来,「……夫人也是去云台寺求签的吗?」

「正是。」周蔓弯了弯眼睛,「今日若不是您,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他们被僧人引到大雄宝殿求签。檀香阵阵,雨声淅沥,在一片宁静的昏暗中他看著周蔓虔诚地拿起签筒。她闭著眼时眉宇间的温柔愈发明显,雾气般安静地浮动在不大的殿内,林远似乎能从她的眉间看到遥远的山影水流,草木动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她无声的温柔里,令人向往。

「啪嗒」一声签子落地,周蔓拾起一瞧,掩不住的笑意迅速弥漫上眼角。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她笑著看他,「这是我为恩公求的签,是上上签呢。」

「上天也保佑您,一直都是顺顺利利的。」

06

周蔓最近总觉得遇见恩公的频率高了些。

她出门卖帕子会在街角看到林远一闪而过的身影,回家路上总是要调笑她两声的泼皮张三不见了,她悄悄回头总能看见林远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就连婆婆也问她,院中的水缸为何总是满的,怀疑是不是她操劳了一天还要去打水。她只好扯谎是自己,被王婆心疼地骂了两句。

周蔓知道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抿著嘴笑了,用了饭便坐在桌边同王婆绣帕子。她今日特地多做了一番糕点存在厨房,想著明日去向恩公道谢。

翌日林远又远远跟在她身后,瞧见那泼皮张三果真因为他的威胁而远离了周蔓家,还在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周蔓家后院的柴劈了,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他。

「恩公!」

林远吓得脚下一滑,抬头看见周蔓已经走到他面前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这几日谢谢您了,这是我做的一些糕点,还望您不要嫌弃。」

「不必叫我恩公的。」他低著头不敢看她,「叫……叫林远就好。」

林远就这么和周蔓熟悉了起来,每日完成万仙门的课业后林远总是会立刻下山,他会陪著周蔓在巷子里走一会儿,以防还有哪些不长眼的泼皮欺负周蔓。他还隔几日会帮著周蔓家挑水劈柴,有几次王婆生了病还是林远背到医馆里的。

慢慢的就连王婆也看出了这小子的心思,老人家倒是看破不说破,周蔓是过世的老头子造的孽,硬是要把当时才五岁的周蔓买回来给重病缠身的儿子当童养媳。王婆的腿在十年前就因病瘫痪,儿子没了她一度想要随之而去,还是周蔓哭著抱著王婆,一点点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她打心眼里疼周蔓。

这姑娘有一副好心肠,而老天爷,总是不会亏待好人的。

07

又一年上元节,这日林远早早便下了山,在周蔓家转悠了一天也还是不敢进去。后来还是王婆听见院子外一直转悠的脚步声,喊他进来。

「蔓丫头今儿一早就去了街上卖帕子啦。」

林远又慌忙向街上走,跑了大半个街道,终于在日落时找到了岸边站著的周蔓。

她臂弯还挎著一篮子手帕,倚在柳树旁望著被夕阳映红的江水,水面折射著夕晖,将她的发梢也染上浅淡的赤红色,一眼望去仿佛有火焰在她眼底跳跃。

听见响动周蔓回过头来,头顶是斑驳的树影,身后是浩荡的江上风,她的眉眼温和而秀丽,望著不远处呆呆的黑衣男子时,眼底有浅淡的欢欣,像极了很久前的夜晚,她看到天边骤然绽开的烟火。

「林大仙人,怎么了呀这是?」见林远红著脸递给她一盏莲花灯,她抿著嘴笑了。

「今日……今日是上元节。我……我有幸同你一起……一起赏灯么?」

「当然……」

只是话还说完,斜刺里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周蔓细细的胳膊。

林远脸色突变,差点拔出了腰间的剑,却被周蔓拦下:「没事……他是,他是我相公的本家叔叔。」

「哼,你也知道我是谁?」那老人的手铁钳似的抓著周蔓,身后还跟著几个面色不善的大汉,「听到有人报信我还不信,没想到真是刚过了孝期就和汉子勾勾搭搭,呸,不知道害躁!」

林远的剑已出鞘,却被周蔓死死按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周蔓,眼睛慢慢变红。

「林远!」她猛地喝了一声,仍是垂著头,发丝落下来挡住了她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不要冲动……你回去吧,有什么,有什么我们明天再说……」

「我带你走!」林远攥住了她的袖子,却被猛地挣开。

走,走又能走到那里去?她真要林远为自己背上骂名,断了前程么?还有家里瘫痪的王婆……

周蔓被带走了,就在他面前。

他的心始终乱糟糟的,一路尾随,眼瞧著那群人走到王家主宅,一众人围在后院的湖边,见到周蔓来了便神情激动地叫骂了起来。

周蔓被捆了双手坐在地上,身旁不远处是倒映著浅淡月光的湖面。

「呸,好生不要脸!」

「王家大郎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不害躁!」

「我听说她好久前就和男人勾搭上了!说王家大郎是病死的,我看啊,指不定是她和那奸夫干的!」

「这种女人啊,就应该浸猪笼!」

「对,浸猪笼!」

耳边的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她只是看著那片湖,水光粼粼折射著温柔的月光,那么遥远的月亮,落在她肩头。

凭空一声剑的嗡鸣声,她心下一惊,抬头就看见黑衣青年挺拔的背影。他执剑挡在周蔓面前,眼神冰冷。

08

「她只是个姑娘,她有什么罪!」他红著眼,喘著粗气喊道,「若要定罪找我啊!是我缠著她,是我不要脸!」

「混账!」耳光甩在脸上,林远难以置信地回头,风声萧瑟,师父和门主冷著脸自剑上跳下,他们看起来是刚刚接到消息就御剑赶来,师父的鞋子还穿错了一只。

脸火辣辣的疼,他仍是死死攥著剑挡在周蔓面前。

「是万仙门教导不方,给你们添麻烦了。」门主正和气地道歉,「我们马上带他回去。」

「仙人客气了,有劳,有劳。」

「我不……」

「孽徒!」师父冷冷地盯著他,「你修习数年,得师长日夜教诲,得师弟妹敬爱,又天资聪颖,及冠之年便已步入金丹,有千岁寿命,前途不可限量!你真要,真要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这大好前途么?」

他刚要呛他师父几句就感觉喉咙一紧,师父封住了他的穴道,直接将人丢到了剑上。

「林远。」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蔓,她还被捆坐在湖边,一双眼泛红,只是语气仍然是熟悉的温柔:「你回去吧。」

族长已经指挥著人将猪笼搬过来了,她和林远隔著人群对望,他的眼底是一片猩红的绝望,让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低下了头,脸上一片冰凉。

「王家姑姑,你犯了什么错?」有个小孩子凑了过来,笨手笨脚地替她擦擦眼泪。

她垂著头看著地面,好半天才哑著嗓子开口。

「投错胎,做错事。」

这世道,总是对女子更为苛刻。

「扑通」一声,湖面泛起点点波澜,揉碎了月亮。

09

送走了师弟莫问,林远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猛然弯著腰咳嗽,掌心染了一片猩红。

他回到桌前点起了返魂香,在榻上盘腿坐下。

浅淡的香味悠悠荡开,他的元神在梦里走过一片大雾,雾气丝丝缕缕缠绕在周围,像是在阻止他的前进。

他走过了茫茫雾气,走过了青云镇放花灯的河流,走过了王家主宅,在绿柳巷的尽头,看到在门前台阶上坐著的姑娘。

她仍然穿著初见的白衣,眉眼温婉,乌发披肩,坐在台阶上编花篮,嘴里还哼著模糊的小调。

他一步步向她走去,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那个上元夜。她隔著人群与他对视,张了张嘴。

林远,若有来生,我要丢掉这眼睛,这样我便看不见他们嫌恶的眼神。

我要丢掉这耳朵,这样我便听不见他们恶毒的话语。

这样的我,丢掉了懦弱,才有勇气和你站在一处。

只是……我好不甘心呐,我还没有和你赏灯,我还没有听到你说喜欢,我也想,我也想和你白头到老的。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这是上上签,那我愿你,一生都如这上上签,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他走到了她面前,轻轻蹲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周蔓惊喜地抬头,虽然双眼无神,可他总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就落在他脸庞,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来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嗯。」

他牵著她的手迈过门槛,看著她的笑容也慢慢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周蔓。我会在这里陪你,陪你白头到老,陪你一辈子。

他从湖底捞起周蔓的残魂,用自己的心头血养著,放入自己的梦中,然后又点燃返魂香,花了五十年,每日在梦中一点点地,构造了这个周蔓所期望的世界。

她期望的也很简单,无非是下雨时有人撑伞,遇险时有人挡在身前,还有愿意吃她做的饭的人。

会陪著她,白头到老的人。

借著返魂香入梦极为伤身,他这次入梦,早已经抱了回不去现实的觉悟,尽管这个梦境已经有了坍塌的趋势,也许未来某天他就会随著梦境一同死去。

但是没关系,他会一直陪著周蔓,陪著这个眉眼温柔的姑娘,走到时间的尽头。

我爱著的姑娘,她值得一个最美好的结局。


(完结)

01

林远来到云台寺的头天便下起了雨。·

他撑著伞立在山顶,雨声淅沥,草木扶疏,一团浓墨似的绿意在脚下铺开。他在一片浓翠中看到山脚停驻的人影,白衣墨发,眉眼清秀,正顺著台阶一层层往上走。

眉间一皱,油纸伞自手中脱落,借著风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人脚旁。

林远看到她手中的盲杖停顿了片刻,细白的手一寸寸摸上那把伞。

她似乎有些惊讶地踌躇了一会儿,撑著伞待在原地,似是要等这伞的主人出现。

她的身影小小的,在一片绿意中仿佛不小心跌落的云。

林远捏了个缩地成寸的法诀移到她身旁不远处,故意重重地跺了两下地,才踩著台阶来到她面前。

周蔓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忙将伞递了出去,可惜方向错了,她差点把伞戳到树干上。

林远默默将伞扳回到身前。

「这是您的伞吗?」感受到伞尖的力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对不起,我……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没有把您的伞弄坏吧?」

许久都没有什么动静,周蔓茫然地站著,突然感觉头顶的雨停了,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拉著她一步步朝著山上走去。

「谢谢您。」鼻翼似乎闻到了雪的味道,又冷又淡,让人心安。

林远一路将人带到了大雄宝殿,看著她虔诚地跪在漫天神佛面前,摇动签筒。

一支签子落到地面上,周蔓极为准确地伸手捏住了那支签子,指尖一点点摸索。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她笑著说,「是个上上签呢。」

02

下山时雨停了,林远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路口时周蔓摸索著往左拐,却一不小心撞上了人。闻到那满身的酒臭味她就有些惊慌地后退,盲杖脱了手,背部抵上了一堵墙,自屋檐滴落的雨水落在颈间,刺骨的寒意瞬间攀爬。

她知道这人是谁,青云镇出了名的泼皮张三,这人整日游手好闲,不是喝得烂醉如泥就是在旁人家门口撒泼打滚地讨钱。以往有隔壁的王婶帮衬这张三才不好朝独居的自己下手,如今这刚下了雨,街上人都没几个,她却撞见了这泼皮。

心里的恐慌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无限放大,她感觉胸膛里跳动的心脏不停地收缩,当袖子传来一阵拉力时她几乎紧张地跳了起来。

但周围似乎没有了酒臭味,她又闻到了雪的味道,好像在冬日的夜晚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冷香。

「是……是您?」

林远低著头拉著周蔓的袖子,将盲杖塞回了她手中,又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写了些字。

「您把他打晕了?谢谢您,没有您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啊,您说要送我回家?就在前面绿柳巷,您进去坐坐吧。」

周蔓一个人住在绿柳巷的深处,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是有记忆以来就住在那儿了。邻居只有个守寡的王婶,刀子嘴豆腐心,她时常会为周蔓揽些能温饱的活计,好让周蔓过得不那么窘迫。

「家里没什么能招待的,请用些茶吧。」

林远默不作声地看著她忙活,捧起茶抿了一口,冷著脸看著屋外铅灰色的天际,那里已经有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缺口,像是碎了一角的瓷器,露出其后混沌的黑暗。

腰间万仙门的传讯符亮了起来,他听到师弟莫问的声音,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不开门啊?」

他放下茶盏走到门外,周蔓还在厨房忙活,说是要煮些粗茶淡饭来感谢他,希望他不要嫌弃。

林远看著她忙碌的背影,鼻子有些发酸,眼底聚集的水雾将那纤细的身影模糊。他走到周蔓身边牵起她的袖子,在她掌心写字。

「有急事?」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有些不易察觉的沮丧,「那……那您路上小心。」

「明天再来?」周蔓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那我可得仔细准备饭菜,好好谢谢您。」

平地一阵风起,卷动衣摆,鼻翼间的冷香也慢慢消散。

03

林远的元神自梦中脱离回到了身体中,刚睁开眼便看到了被撞得砰砰作响的房门。

他冷著脸解了门口的禁制,师弟莫问一时不查直接摔在了地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大师兄,今天是上元节,你躲在屋里干什么呢?」莫问兴致勃勃地凑到他跟前,突然使劲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返魂香?大师兄你又入梦了?」

「好哇大师兄,师父都三申五令不让你入梦了,你还这样!入梦多伤身体啊!」莫问吱哇乱叫著,被林远一瞪,声音瞬间就小了下去,「大师兄,你不会又是去见周蔓了吧?」

林远不答,只是举步走到窗前。他所居住的凌云阁在万仙门最高处,推开窗便能看到山脚下的青云镇。今夜是上元节,满城灯市荡春烟,宝月沉沉隔海天,无数灯火摇曳,仿佛银河坠落。

「大师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记著干什么?」

「许久前也是一个上元节,」林远背对著莫问站在窗前,夜色深沉,他站在那里看著山下热闹的人世间,眼底波澜起伏,满是落寞,「我坐在画舫上,看见岸边的一个人。」

「是什么人?」

「一个很美的女子。」

「怎么不下船问问?」

「我不敢。」他回过头来看著怔愣的师弟,眉眼间慢慢浮起浓重的悲哀。这些悲伤的,令人绝望的情绪一直都被他压在心底,像是冬日被封在冰层下的鱼,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重新突破冰面,用利齿撕咬著他的身体,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我不敢下船,我不敢靠近她,就像我现在还是不敢忘记她。」

「已经没有人还记著她了,若是连我也忘记……」

周蔓便真的从这世间消失了。

04

林远在五十年前还是万仙门的骄傲。

他天赋异禀,十岁拜入万仙门下,十五岁便一脚踏入了筑基期,在弱冠之年更是步入了金丹期,成为了各大修道门派古往今来第一人。

他为人谦虚和善,尊师敬道,和师弟师妹们的关系也极为亲近,在所有人看来他都是完美无瑕的,濯濯如春日柳,朗朗如天上月。

只是在某年上元节,被师弟们拉著偷偷下山赏灯的林远,遇上了周蔓。

林远当时在画舫上饮酒。满目烟火璀璨,灯海如昼,他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抬头,撞进一双盛著漫天烛影的眼眸。

她梳著妇人发髻,鬓边带著白花,在喧嚣如沸水的人群中安安静静地立在岸边,仰头看著天边的烟花,眉眼温和,那温柔仿佛海浪在月光下荡漾。

又一阵烟火炸开,她的眼底倒映著绚丽的色彩,那一丝一缕的欢欣浮现在面上,像山巅抓不住的雾气。

他的心猛然跳动了起来,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

在劫难逃。

后来林远知道了她是谁。

青云镇王家的童养媳周蔓,十五岁时她的丈夫便得了重病逝世,家里还有瘫痪的婆婆要照顾,素日里婆媳俩靠做一些女红勉强维持生计。那日上元节的偶遇,不过是周蔓卖绣帕卖累了在岸边稍作歇息。

她和林远的距离,宛如天堑。

只是一眼惊鸿,再难忘却。

05

再一次遇见是在云台寺。

周蔓有每月来云台寺求签的习惯。她喜欢每一次摇动签筒的感觉,握著沉重的竹筒仿佛将未来的命运也握在了手里,接著签子「啪嗒」一声落地,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只是今日的天气瞧著有些不好,天边乌云渐聚,风大了起来,吹动满山树叶海浪般翻滚。接著是骤然而至的雨水,瞬间沾湿了她的衣裳。

周蔓还在半山腰上站著,慌慌张张就想冒著雨赶快上山。谁料脚下一滑,篮子里的供品滚落在地,她却被人扶住了肩膀,稳稳站好。

头顶有阴影覆盖,雪似的冷香包围住了她。

面前是个面容清俊的黑衣青年,扶了她一把便拉开了距离,伞还在周蔓头上举著,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淋在雨中。

「谢谢,谢谢。」她急忙道谢,又低了头惋惜地去看那些沾了灰的供品,将它们拾起来包在帕子里,摆在树下。

「这些糕点脏了不能供给佛祖,但是这一块儿经常会有小动物出没。」瞧见青年有些疑惑的神情,她微笑著解释,「也算是为自己积德。」

「妾身王周氏,不知恩公大名?」

「林远。」他的眉眼黯淡下来,「……夫人也是去云台寺求签的吗?」

「正是。」周蔓弯了弯眼睛,「今日若不是您,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他们被僧人引到大雄宝殿求签。檀香阵阵,雨声淅沥,在一片宁静的昏暗中他看著周蔓虔诚地拿起签筒。她闭著眼时眉宇间的温柔愈发明显,雾气般安静地浮动在不大的殿内,林远似乎能从她的眉间看到遥远的山影水流,草木动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她无声的温柔里,令人向往。

「啪嗒」一声签子落地,周蔓拾起一瞧,掩不住的笑意迅速弥漫上眼角。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她笑著看他,「这是我为恩公求的签,是上上签呢。」

「上天也保佑您,一直都是顺顺利利的。」

06

周蔓最近总觉得遇见恩公的频率高了些。

她出门卖帕子会在街角看到林远一闪而过的身影,回家路上总是要调笑她两声的泼皮张三不见了,她悄悄回头总能看见林远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就连婆婆也问她,院中的水缸为何总是满的,怀疑是不是她操劳了一天还要去打水。她只好扯谎是自己,被王婆心疼地骂了两句。

周蔓知道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抿著嘴笑了,用了饭便坐在桌边同王婆绣帕子。她今日特地多做了一番糕点存在厨房,想著明日去向恩公道谢。

翌日林远又远远跟在她身后,瞧见那泼皮张三果真因为他的威胁而远离了周蔓家,还在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周蔓家后院的柴劈了,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他。

「恩公!」

林远吓得脚下一滑,抬头看见周蔓已经走到他面前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这几日谢谢您了,这是我做的一些糕点,还望您不要嫌弃。」

「不必叫我恩公的。」他低著头不敢看她,「叫……叫林远就好。」

林远就这么和周蔓熟悉了起来,每日完成万仙门的课业后林远总是会立刻下山,他会陪著周蔓在巷子里走一会儿,以防还有哪些不长眼的泼皮欺负周蔓。他还隔几日会帮著周蔓家挑水劈柴,有几次王婆生了病还是林远背到医馆里的。

慢慢的就连王婆也看出了这小子的心思,老人家倒是看破不说破,周蔓是过世的老头子造的孽,硬是要把当时才五岁的周蔓买回来给重病缠身的儿子当童养媳。王婆的腿在十年前就因病瘫痪,儿子没了她一度想要随之而去,还是周蔓哭著抱著王婆,一点点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她打心眼里疼周蔓。

这姑娘有一副好心肠,而老天爷,总是不会亏待好人的。

07

又一年上元节,这日林远早早便下了山,在周蔓家转悠了一天也还是不敢进去。后来还是王婆听见院子外一直转悠的脚步声,喊他进来。

「蔓丫头今儿一早就去了街上卖帕子啦。」

林远又慌忙向街上走,跑了大半个街道,终于在日落时找到了岸边站著的周蔓。

她臂弯还挎著一篮子手帕,倚在柳树旁望著被夕阳映红的江水,水面折射著夕晖,将她的发梢也染上浅淡的赤红色,一眼望去仿佛有火焰在她眼底跳跃。

听见响动周蔓回过头来,头顶是斑驳的树影,身后是浩荡的江上风,她的眉眼温和而秀丽,望著不远处呆呆的黑衣男子时,眼底有浅淡的欢欣,像极了很久前的夜晚,她看到天边骤然绽开的烟火。

「林大仙人,怎么了呀这是?」见林远红著脸递给她一盏莲花灯,她抿著嘴笑了。

「今日……今日是上元节。我……我有幸同你一起……一起赏灯么?」

「当然……」

只是话还说完,斜刺里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周蔓细细的胳膊。

林远脸色突变,差点拔出了腰间的剑,却被周蔓拦下:「没事……他是,他是我相公的本家叔叔。」

「哼,你也知道我是谁?」那老人的手铁钳似的抓著周蔓,身后还跟著几个面色不善的大汉,「听到有人报信我还不信,没想到真是刚过了孝期就和汉子勾勾搭搭,呸,不知道害躁!」

林远的剑已出鞘,却被周蔓死死按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周蔓,眼睛慢慢变红。

「林远!」她猛地喝了一声,仍是垂著头,发丝落下来挡住了她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不要冲动……你回去吧,有什么,有什么我们明天再说……」

「我带你走!」林远攥住了她的袖子,却被猛地挣开。

走,走又能走到那里去?她真要林远为自己背上骂名,断了前程么?还有家里瘫痪的王婆……

周蔓被带走了,就在他面前。

他的心始终乱糟糟的,一路尾随,眼瞧著那群人走到王家主宅,一众人围在后院的湖边,见到周蔓来了便神情激动地叫骂了起来。

周蔓被捆了双手坐在地上,身旁不远处是倒映著浅淡月光的湖面。

「呸,好生不要脸!」

「王家大郎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不害躁!」

「我听说她好久前就和男人勾搭上了!说王家大郎是病死的,我看啊,指不定是她和那奸夫干的!」

「这种女人啊,就应该浸猪笼!」

「对,浸猪笼!」

耳边的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她只是看著那片湖,水光粼粼折射著温柔的月光,那么遥远的月亮,落在她肩头。

凭空一声剑的嗡鸣声,她心下一惊,抬头就看见黑衣青年挺拔的背影。他执剑挡在周蔓面前,眼神冰冷。

08

「她只是个姑娘,她有什么罪!」他红著眼,喘著粗气喊道,「若要定罪找我啊!是我缠著她,是我不要脸!」

「混账!」耳光甩在脸上,林远难以置信地回头,风声萧瑟,师父和门主冷著脸自剑上跳下,他们看起来是刚刚接到消息就御剑赶来,师父的鞋子还穿错了一只。

脸火辣辣的疼,他仍是死死攥著剑挡在周蔓面前。

「是万仙门教导不方,给你们添麻烦了。」门主正和气地道歉,「我们马上带他回去。」

「仙人客气了,有劳,有劳。」

「我不……」

「孽徒!」师父冷冷地盯著他,「你修习数年,得师长日夜教诲,得师弟妹敬爱,又天资聪颖,及冠之年便已步入金丹,有千岁寿命,前途不可限量!你真要,真要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这大好前途么?」

他刚要呛他师父几句就感觉喉咙一紧,师父封住了他的穴道,直接将人丢到了剑上。

「林远。」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蔓,她还被捆坐在湖边,一双眼泛红,只是语气仍然是熟悉的温柔:「你回去吧。」

族长已经指挥著人将猪笼搬过来了,她和林远隔著人群对望,他的眼底是一片猩红的绝望,让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低下了头,脸上一片冰凉。

「王家姑姑,你犯了什么错?」有个小孩子凑了过来,笨手笨脚地替她擦擦眼泪。

她垂著头看著地面,好半天才哑著嗓子开口。

「投错胎,做错事。」

这世道,总是对女子更为苛刻。

「扑通」一声,湖面泛起点点波澜,揉碎了月亮。

09

送走了师弟莫问,林远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猛然弯著腰咳嗽,掌心染了一片猩红。

他回到桌前点起了返魂香,在榻上盘腿坐下。

浅淡的香味悠悠荡开,他的元神在梦里走过一片大雾,雾气丝丝缕缕缠绕在周围,像是在阻止他的前进。

他走过了茫茫雾气,走过了青云镇放花灯的河流,走过了王家主宅,在绿柳巷的尽头,看到在门前台阶上坐著的姑娘。

她仍然穿著初见的白衣,眉眼温婉,乌发披肩,坐在台阶上编花篮,嘴里还哼著模糊的小调。

他一步步向她走去,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那个上元夜。她隔著人群与他对视,张了张嘴。

林远,若有来生,我要丢掉这眼睛,这样我便看不见他们嫌恶的眼神。

我要丢掉这耳朵,这样我便听不见他们恶毒的话语。

这样的我,丢掉了懦弱,才有勇气和你站在一处。

只是……我好不甘心呐,我还没有和你赏灯,我还没有听到你说喜欢,我也想,我也想和你白头到老的。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这是上上签,那我愿你,一生都如这上上签,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他走到了她面前,轻轻蹲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周蔓惊喜地抬头,虽然双眼无神,可他总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就落在他脸庞,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来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嗯。」

他牵著她的手迈过门槛,看著她的笑容也慢慢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周蔓。我会在这里陪你,陪你白头到老,陪你一辈子。

他从湖底捞起周蔓的残魂,用自己的心头血养著,放入自己的梦中,然后又点燃返魂香,花了五十年,每日在梦中一点点地,构造了这个周蔓所期望的世界。

她期望的也很简单,无非是下雨时有人撑伞,遇险时有人挡在身前,还有愿意吃她做的饭的人。

会陪著她,白头到老的人。

借著返魂香入梦极为伤身,他这次入梦,早已经抱了回不去现实的觉悟,尽管这个梦境已经有了坍塌的趋势,也许未来某天他就会随著梦境一同死去。

但是没关系,他会一直陪著周蔓,陪著这个眉眼温柔的姑娘,走到时间的尽头。

我爱著的姑娘,她值得一个最美好的结局。


《陌上雪》

  一

  「皇婶。」

  他又来了,就在我刚刚发了一场脾气,砸了整个未央宫的物件之后。

  空旷华丽的大殿里,我站在一地金银珠宝的碎片中,没有理他。

  侍奉的宫人早在我开始砸东西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按照皇帝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阻止我。

  砸完了所有,我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凌子恒真是像极了他皇叔,连脾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以至于我有些时候,哪怕恨著他,潜意识里也会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他。

  「皇婶你怎么了?」他略带调笑地看著我,「可是侍奉的宫人不合心意,还是摆件不够多?」

  他总是这样,面对我的时候,用那种语气叫我皇婶。

  其实不过三月前,我们也的确就是这样的关系啊,他唤我皇婶的时候,我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反而是心安理得。

  因为我是凌子恒皇叔的妻子,他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妃。

  而现在,这个称呼却让我感觉恶心。

  「凌子恒,放我出宫,我要回家。」我平静地看著他,说出那句早就说过无数遍但没有任何用处的话。

  「皇婶你又在胡说什么呢,这里就是你的家啊。」凌子恒眉目微挑,像往常一样回复我,「皇婶莫不是病太久,忘记了?」

  「凌子恒!」我激动起来,「你怕不是忘了,我是你皇叔的妻子,你的皇婶!我没有生病,我的家也在宫外的景王府不在这里,我要出宫!」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死死地盯著他,想要从中找到一丝慌乱。

  然而我说得太急,导致自己连连咳嗽起来,反而真显得像一个病人一样。

  在凌子恒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我显得特别没有气势。

  「皇婶你果然是病糊涂了。」他自然是不会被我吓到,「你忘了吗,皇叔早就不在了。」

  我的脸色刹那间惨白。

  是啊,我忘了,逐徽早就战死沙场了。

  二

  我叫云沐晞,家里人都喜欢叫我淼淼。

  大名小名都是我那考过状元的爹取的,他觉得我身为女儿家,就该温柔一点,千万不能像我娘一样英姿飒爽。

  我爹是状元,还是当朝丞相,平时在朝堂上威风凛凛,但是私底下,我跟阿兄都知道他其实怕我娘怕得要死要活。

  我娘咳嗽一声,他连话都说不利索。

  而我娘则出身于将门世家,亲姑姑还是皇后。她是家里幺女,自然是被宠的有些无法无天。

  在多数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学习出嫁从夫的规矩时,我娘就已经流连于市井和武场之间。

  那个时候,我娘是最想成为一个女将军将来为国尽忠的。

  可惜我那外祖父秉著传统思想,还是想给她挑一个夫君的。一个将门出身的夫君,好让我娘婚后不至于那样寂寞连个对手都没有。奈何我娘被市面上的话本子迷了双眼,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将军后,就硬要嫁给我爹这个不懂风情的硬木头。

  是的,我爹虽然是个状元,是文人的巅峰,但他不懂我娘那一腔热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娘再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精忠报国的将军了,虽然她脾气依旧一如既往,但我知道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妻子。

  在我呱呱坠地后,我娘看著我空空如也的胯间,又算了算她的岁数,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当年的辉煌来。

  托我娘的福,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贤淑大方,简直就是新一代的完美妻子典范。

  我娘认为,我作为她的女儿,一定不能做到她当年那般潇洒肆意,否则以后很难像她当年一样幸运找到夫君。

  至于我爹?他只会点头说你娘说的对,我压根就没指望过他会心疼他那学琴学到手出血的女儿。

  认识凌逐徽的时候,我才九岁。

  那个时候,由于皇后娘娘十分喜爱我,我自小便是府上宫里两处跑。

  时不时在宫里住几天,不仅陈贵妃的知秋公主愿意找我玩,跟凌子恒也打成了一片。

  凌子恒是皇室孙子辈的唯一的孩子,还是出自东宫太子妃的肚子里,尊贵自是不必说。

  但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找他玩,他也就只能跑过来找我跟知秋,跟在我后面叫著沐晞姐姐。

  其实严格说起来,我还比他小一岁。

  凌逐徽是宣明帝的老来子,快六十生下的孩子,跟当时的太子差了快三十岁,跟凌子恒也只差了几岁。

  他被封为景王,凌子恒一直叫他皇叔。

  除了凌逐徽,他从来不叫其他皇子。

  说来也是奇怪,凌子恒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唯独只怕他皇叔,凌逐徽咳嗽一声,他就像我爹见我娘一样怂。

  那日凌子恒闲来无事,想来找我们一起欣赏他被养的膘肥体壮的蟋蟀大将军。

  凌知秋是正儿八经的女孩子,见到这种东西自然是吓得哇哇直叫。凌子恒见此更是一脸坏笑地把蟋蟀放了出来,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我,指挥著蟋蟀朝我这边来,明显就是想看我也哭的稀里哗啦的模样。

  可我岂是一般人,跟著我娘学了这么多年的规矩,多多少少也学了一点皮毛。当即就把凌子恒这臭小子按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揍得他直喊皇祖母。

  我的好姐妹知秋终于停止了哭声,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把他按在地上挥舞著拳头。

  「沐,沐晞,」她抽搐著嘴角,「他,他他他好歹是皇长孙……」

  「沐晞,十九皇兄……」她顿了顿,终于没有将最后一句话吐出来。

  我正跪在凌子恒身上挥汗如雨,也就只听到了前半句:「放心知秋,这个臭小子就是欠揍,看我好好教他做人!」

  彼时的我自然还是有分寸的,处处往凌子恒不容易看出伤口的地方打,也没有下手多重。毕竟是皇室千娇万宠的皇孙,万一真被我打出什么好歹来,倒霉的就是丞相府了。

  「云小姐且慢。」凌逐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抬头一看,瞬间就呆住了。

  来人穿著精致,衣服是雪白的上好丝绸,绣著雅致竹叶花纹的银色滚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

  脸如镌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眼中有著星河般的深邃。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个时候的我,忘了读过的书,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

  其实是其他的话我觉得会玷污了他。

  我也忘了凌子恒还被我按在地上。

  这小子被我揍得不知道东南西北,趁我对他皇叔的盛世美貌发呆时,爬起来想跑,下意识就把我从他身上掀翻了,而凌逐徽就恰好站在我面前。

  站不稳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跟这么好看的公子来个亲密的拥抱,也忘了自己只有九岁,面带娇羞地想往凌逐徽身上靠。

  然而,我实在是低估了我娘遗传给我的强大基因,凌逐徽不仅没接住我靠过来的身体,反而自己也被我扑向地上。

  没错,除了嘴巴没碰上,其他该碰的都碰上了(划掉)都没有碰上。

  凌逐徽在最后时刻闪开了,我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摔在地上。

  「噗呲。」

  凌知秋那丫头原本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对她十九皇兄为所欲为的(呸呸呸),此时却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呜呜呜……」

  我嘴巴一瘪,很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三

  事情自然是闹大了点,不过好在皇后娘娘看在我们都是孩子的份上也没怎么追究。

  娘匆匆赶进宫,在听说我的光辉事迹后几乎是拎著我的耳朵把我带回去的。

  在马车上颠簸的时候,她一直恨铁不成钢地看著我:「云淼淼啊云淼淼,我之前让你抄的五十遍女戒你都忘了?跟皇孙打架,还险些扑倒景王,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出息呢?」

  我无比乖巧地捏著她的腿,企图用甜言蜜语蒙蔽她的双眼:「娘啊,我这不也是宣扬你的武学嘛,娘这样威武霸气的独门绝技,总要有个人代为传承下去吧?」

  「独门绝技?」奈何娘并不吃我这一套,「云沐晞你还好意思提这个?我当年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啊,一个单挑十个都不见输的,你居然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扑不倒,我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女儿啊。」

  接著她继续感慨起凌逐徽来:「不过景王可真真是好看,跟他母妃当初一模一样啊,看看人家那白衣服穿的,啧啧啧,一看就是个浊世佳公子,搁话本里可是男主角的存在啊。」

  说著她又嫌弃起我阿兄来:「淼淼你再想想你哥哥,干什么不好非要学武从军,这黑的,跟人家景王殿下可差远了。」

  说到底,她还是觉得我没有扑倒凌逐徽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不过照她的眼光来看,估计我也是配不上凌逐徽的。

  一回到府上,娘就把我关进了房间里,顺便断了我的月银。

  上次抄了女戒,这次,她让我抄棋谱。

  我娘的脑回路,是有那么一点清奇。

  抄完棋谱闲来无事,我决定画几幅画拿去卖来挽救一下我为数不多的私房钱。

  我的画好歹是经过爹这个绘画大师手把手指导的,虽然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也得卖个几两银子吧。

  有时候,我的脑回路也跟我娘一样清奇,看来以后不能再偷看娘的话本了。

  我的画第一次拿出去的时候,虽然知道生意惨淡,但对于一个从小到大被人吐槽过无数次但仍然不肯放弃画画的我来说,是一次重大的突破,这意味著我在画画之路上又迈出了一大步。

  然而婢女回来却告诉我,不仅画都被一个人买走了,出的价钱还不少。

  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画画的料子。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总是能在各种场合看到凌逐徽,皇室宫宴,蹴鞠比赛,长公主办的赏花宴,还有舅舅的武场。

  凌逐徽还来主动找我:「你喜不喜欢凤尾花,我带你去看好不好?」「听说听湖楼的糖醋排骨不错,你吃吗?」「原来你也在这里啊,风景的确很美。」

  凌知秋说他绝对是看上我的美貌才情想把我拐走。

  阿兄说他肯定是看上我的绝世武功想跟我切磋。

  但是我没他们想的这么复杂,我觉得凌逐徽只是无聊想让我带著他一起玩。

  本著与人为善的宗旨,在玩的时候我便也都叫上了他。

  果不其然,他显得很高兴,也会时不时带些好吃的好看的给我,我觉得他这是为了感谢我愿意带上他。

  我就说我是对的。

  四

  第二年夏末,他又来找我了,不过这次是他一个人,带著我一个人,跑到了城外郊区空无一人的湖边。

  他带我去划了船,摘了莲子煮了茶,还给我带了听湖楼的糖醋排骨。

  为了表示感谢,也为了不白吃他的糖醋排骨,我送了他一幅我认为最好的画,画的是那天一身白衣的他。

  他接过去打开后,表情有些凝滞,但随后便十分自然地把画收到盒中,动作似乎还有些小心翼翼。再次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便带了几分笑意。

  我看得赏心悦目。果然跟娘亲说的一样,好看的人怎么看都好看。

  大概是因为画的很不错,以至于后来看我吃的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时,他也只是看著我淡淡地笑。

  而那个时候的我,也并没有意识到凌逐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十四岁生辰那日,我豪气万千地拿出了往日卖画攒的银子,在听湖楼摆了一桌宴请我的一众姐妹。除了知秋,还有户部尚书家的柳婵月,寂太傅家的寂璇。

  我们四人中,寂璇是最大的,已经跟青梅竹马的杨家公子定了亲,不日就要出嫁,在我说起凌逐徽时倒是没有婵月那样激动,只是笑:「我们淼淼长得这么好看,景王自然也是喜欢的。」

  柳婵月激动地一直拍桌子:「云沐晞你太不够意思了,好歹咱们也是好姐妹吧,他居然对你这么好,景王殿下找你的时候怎么也不叫上我,我真的好想见识一下他的风采啊啊啊!」

  凌知秋大约是见多了,淡定道:「那是,云淼淼见人家第一面就敢玩扑倒,这么主动,还怕景王不动心吗?」

  我则一本正经地制止住她们:「瞎说什么呢,景王跟我那是玩伴的关系,不就跟凌子恒那小子一样么?」

  「哎呀淼淼你真傻!」柳婵月拍著桌子站起来,「景王这么好看的人你居然只把他当玩伴,凭你的身份还不赶紧的下手,再不快点我就跟你抢了啊。」

  我瞪大眼睛:「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闹到我要跟他在一起了?」

  「云淼淼你怎么对感情就这么迟钝呢,」凌知秋很没有公主范的一脚踩在凳子上,「大皇兄都登基了,你跟我十九皇兄走到这一步了还不肯承认?」

  「前些天我去府上找他,就看见平时我那正儿八经的十九皇兄一脸春心荡漾地把一幅画擦了又擦后挂到书房最显眼的地方,一看那糟糕的画就知道是你画的,想不到你们连定情信物都送了还不肯在一起?」

  「你是说前几年他约我去游湖的时候我送的那幅画啊,」我拿著筷子在碗里搅啊搅,「那叫定情信物吗?」

  「不叫吗?」柳婵月停止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看著我。

  「这样啊,可是他怎么会看上我呢?」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凌逐徽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我。

  虽然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但我还是觉得配不上他。

  「傻瓜,因为你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好看的姑娘啊。」寂璇摸了摸我的脑袋,「自然也会是最幸福的。」

  十六岁时,我定亲了,将要嫁的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景王殿下。

  宣明帝驾崩后,宣汉帝即位,将先帝留下来的皇子通通赶到了封地去,却独独留下了最小的弟弟。

  因为凌逐徽打仗是一把好手,皇帝需要他来守护江山。

  我出嫁那日,向来只会吐槽我的娘哭著给我披上嫁衣戴上凤冠,嘱咐我嫁过去后要遵守的规矩。

  硬木头般的爹站在我的面前,让管家一句一句念著嫁妆的礼单,告诉我丞相府是我永远的家。

  已经是四品将军的阿兄红了眼眶,背著我出门时暗暗塞给我大把的银票,让我不要委屈了自己。

  知秋婵月还有已身为人妇的寂璇都赶了过来,一早便陪著我说话,不想让我的大婚留下遗憾。

  我盖上了红盖头,披著皇室送来的凤冠霞帔,一步步迈出这个我待了十六年的家。

  我的夫君,他今日没有穿白衣,一袭红袍更衬得他玉树临风,仪表堂堂,骑著高头大马带著十里红妆来娶我。

  知秋拦住了他的马:「你以后如果对淼淼不好,我一定不顾一切地会闯进你的景王府,把淼淼带走。」

  阿兄也拔出了他最珍视的剑:「凌逐徽,如果你敢让我妹妹掉一滴眼泪,我云沐楠绝不会善罢甘休!」

  娘靠在爹身上哭的稀里哗啦。

  然后我就听到凌逐徽的声音依旧那般温润如玉:「请丞相和夫人放心,逐徽定用一生,护淼淼安康无忧。」

  这句话,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我和凌逐徽成亲三年,他出征了四次。

我的夫君一直在用他的生命,守护著这个王朝。

  他出征前夕,我会边絮絮叨叨边给他收拾东西;会让他陪我逛一天的街,然后买一堆东西回家;还会提一堆要求,让他亲亲抱抱举高高,最后趴在他肩膀上轻声告诉他我就在这里,在这里等他回家。

  他每次都会满足我几乎无理的要求,无论是给我买东西还是做饭,他都做到了。

  他知道我害怕他再也回不了家,在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焦虑和不安。

  成亲后,我在书房里看到了无数我画的,想要拿去卖钱的画,的确很糟糕就像知秋说的那样。原来这么多年,我卖画来的所有银子,都是他给我的。

  凌逐徽说,从我第一次见面就险些扑倒他开始,他就在想,现在的姑娘,都是这般开朗活泼吗?

  从我九岁到十六岁,他收下了我所有的画,跟著我一起玩游戏,然后找各种借口和我交谈。

  十一岁时我送他的画,他一直把它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也知道知秋看到了肯定会跟我说,他甚至有些窃喜。

  他说他自从看到我开始,才知道这个世界也是温暖的。

  他还说,淼淼,你出嫁那天,真的很好看。

  我说,凌逐徽你可真是个混蛋,我才多大你就惦记上我了,万一以后我没有嫁给你,你又怎么办呢?

  他说,如果你以后嫁给一个你真心喜欢,也愿意对你好的人,我就把我所有的喜欢埋在心里,永远都不说出来。

  我就笑,所幸你终于如愿以偿。

  但是凌逐徽你知道吗,你也是我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完美。

  三年后的九月初九,距离凌子恒登基后几个月,凌逐徽第四次出征。

  那天下了点小雨,微凉。

  那天凌逐徽为我画的是柳叶眉,还在我眉心点了一朵红梅。

  那天我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披著白狐裘去了那高高的城墙上看他。

  等大军消失在天边那一抹霞光的时候,我却突然跌倒在地,颤抖著按住自己不停跳动的右眼皮。

  凌逐徽,你一定要平安回家来。

  大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那天,我早早就在城墙上等待,想看见那个身影一如当初般矫健,我真的有太多话想说给他听了。

  我想告诉他,我又学会了一个菜,想等他回来做给他吃。

  我想告诉他,婵月刚生下一个很可爱的宝宝,我也想要跟他生一个。

  我想告诉他,我女红又精进了,给他做了一件衣服。

  我还想告诉他,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他好久好久。

  但我最后还是没有等到他回家来。

  随军的阿兄红著眼眶告诉我,他中了敌军的埋伏,在战场上被万箭穿心。

  我几乎没有勇气去掀开那块白布,我害怕看到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为什么,凌逐徽,你明明说用一生来守护我的。

  你的一生,难道只有短短二十几年吗?

  六

  凌逐徽下葬后我病的第十天,凌子恒派人把我带到了宫中。

  起先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只能这样告诉我,也就安安分分地待在未央宫里。直到我跟他提了我要回去的要求一次又一次被拒绝后,我才意识到不对。

  这算是囚禁吗?

  凌子恒跟我说:「皇婶你身体不好,就先留在宫中养病吧,其他事情朕会安排好的。」

  然后他在未央宫外布满人手,派了十几个宫女给我,全部都是有武功的。

  凌子恒就这样把我锁在这里。

  我跟他吵,砸东西,泼了他派人送来的药,他没有把我怎么样,也没有把我放出去。

  我无数次跟他说:「我要回家,你放我走啊凌子恒!」

  我哭过很多次,也大闹过,但是凌子恒只会跟我说:「皇婶你病的很严重,好好休息。」

  被凌子恒囚禁的第二个月,我绝食了。

  折腾了两个月,我再也没有力气闹了。

  凌子恒不是说我病了吗,那就当我病死好了。

  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我把送来的饭菜全部打翻,然后锁上寝殿的门,把寝殿里我能移动的东西都用来堵门,连窗户我也锁上了。

  冷冰冰的大殿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像偌大的景王府里,没有他一样。

  侍奉我的大宫女桑若打不开门,又不敢把我怎么样,著急地去找凌子恒,却被御书房的侍卫拦了下来。

  侍卫说,任何人不得打扰皇上。

  前朝因为西域爆发战乱的事情吵的不可开交,凌子恒又要处理父亲留下的烂摊子,还要处理西域各国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根本就不知道桑若找过他的事情。

  等到他发现不对后来找我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那天,我很平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手里紧紧地抓著逐徽临走前送我的长瑬簪。

  被凌子恒带进宫的时候,我的身上只有这个是他亲手做了然后送给我的,然后我给它取的名字。

  长瑬长瑬,我想一直做他掌心的那块美玉。

  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东西。

  我感受到它在我掌心带来的触感,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大婚时的风光。

  短短三年,我居然就落到这样一个下场,这是报应吗?我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我死死抓住长瑬簪,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对不起啊娘,你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要离你而去了。

  对不起啊爹,你告诉我丞相府是我的家,可是我回不去了。

  对不起啊阿兄,明明说好我们一起孝顺爹娘的,以后却要你来照顾他们了。

  逐徽没有欺负我,不要怪他好吗?

  爹娘对不起,女儿不孝,要先走了。

  真是想不到啊,我云沐晞最后居然会死在宫里,也不知道凌子恒会不会把我送回丞相府去。

  凌子恒你这个混蛋,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我送回家吧。

  我想回丞相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

  还是算了吧,娘如果看到她的女儿这样回的娘家,肯定会吓昏过去的。

  逐徽啊,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回家呢,这里好冷啊。

  不是说好了,等你回来,要带我听湖楼再吃一次糖醋排骨的吗?

  我胡思乱想著,眼前渐渐模糊。

  时间到了呢。

  在缓缓闭上眼睛前,我仿佛看到了依旧一身白衣的逐徽微笑著向我走来……

  七

  我是在暖阁里醒过来的。

  凌子恒让人强行撞开门把我带出来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再后来,据宫里流传的消息,就是帝王一怒为红颜。

  那天说我没救的太医至少有半数以上,全部被打了板子然后拉回来继续治。

  那个不放人进去的侍卫,被判了腰斩,理由是藐视君威。

  凌子恒甚至连那个侍卫为什么会这么做,受什么人指使都查了出来。

  是凌子恒登基后被大臣送进宫来的妃子之一,丽嫔。

  据说她被送进冷宫后,不久便被赐了三丈白绫。

  凌子恒把所有照顾我的宫女侍卫都撤了,重新换了一批,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著我,防止我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用膳的时候,凌子恒会过来,先把我爹娘的近况都告诉我,然后再看著我一口一口把食物咽下去。

  我颤抖著把想要吐出来的东西又一口口咽回去。

  他在威胁我,如果我再伤害自己,丞相府也会受牵连。

  凌子恒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被我压在地上打的孩子了,他现在是一个皇帝,是这个帝国最高的统治者。

  我根本就反抗不了他。

  但是后宫里流传的消息中,没有一条是说凌子恒带我入宫是不合礼法的。

  倒是有人骂了我几句狐狸精。

  我渐渐意识到不对。

  侍奉的宫女,好像都是唤我夫人的。

  被凌子恒带到宫里的第四个月,他没来看我用膳的半个月后,有人来宣了圣旨,告诉我我被封美人。

  陌美人。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他早就对我情根深种了吗?

  傍晚凌子恒来的时候,我气的浑身发抖,直接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你想干什么凌子恒,把我纳入你的后宫?你疯了!」

  凌子恒低垂著眼眸:「皇婶。」

  「你还知道我是你皇婶?!」我不可置信道,「你把我带到宫里关起来,拿我爹娘威胁我,现在又把我封成美人,凌子恒你想干什么就直说,这样做你对的起逐徽吗!」

  「皇婶。」凌子恒轻轻把我的手拉开,「我当然知道这样做对不起皇叔,但是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退后几步,「凌子恒,我就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皇婶你真是。」我听到凌子恒轻轻笑了一声,「我都把你关到宫里这么久了,你居然还没有想到我要做什么。果然,皇叔把你保护的很好呢。」

  「为什么伺候的宫女会叫你夫人而不是王妃呢?皇婶你不是已经意识到了吗?」

  「你你,你……你是不是,喜欢我?」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啊皇婶,我喜欢你好久了。」凌子恒挑眉笑著,说出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不,这不可能……」我瘫坐在地上,痛苦地抱著头。

  一直以来,我宁愿用凌子恒只是为了报复我小时候揍他的仇的蹩脚借口来说服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个最明显的理由。

  我始终不愿意去承认,当初那个跟在我身后叫我沐晞姐姐的孩子,对我的感情是男女之情。

  「凌子恒,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阿晞。」摊牌以后他似乎也不愿意叫我皇婶了,「你知道吗,三年前你嫁给皇叔的时候我就想过要不要把你抢过来了。你出嫁那天可真漂亮啊,可惜嫁衣不是穿给我看的。」

  「我还想过,如果你不是丞相的女儿,说不定我就能娶你了啊。」

  「但你就是丞相的女儿,哪怕我不想,我也得承认你的外祖父手握重兵,父亲门生遍布天下,如果娶你,你的家族就会威胁到皇族,」凌子恒替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阿晞,我是太子,父皇母后都不会让我娶你做太子妃,所以我只能让你嫁给皇叔……」

  「别碰我!」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甩开他的手,「就算我不是丞相的女儿,我也不想嫁给你!」

  「你给我滚!」

  「阿晞。」凌子恒站起身来,我似乎听到他还冷笑了一声,「那也没有办法了,原来的景王妃已经因为景王战死而病逝了,现在的陌美人,只是朕微服私访带回来的一个平民女子罢了。」

  景王妃已经病逝了。

  陌美人是一个微服私访带回来的一个平民女子。

  那爹娘,还有阿兄呢?

  「凌子恒……」我就像个疯子一样扑到他身上又拍又打。

  「阿晞。」凌子恒皱眉,抓住我的手想把我拉下来。

  「啪」

  我扇了他一个闪亮的耳光。

  「阿晞,不要闹,我要生气了。」他就像哄一个孩子一样,「乖乖下来好不好?」

  见我披头散发双目溃散根本就听不进去的样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我的睡穴把我打横抱起。

  昏迷过去之前,我迷迷糊糊听到他在说:「阿晞,对不起。」

   八

  「这是第五个月,我快要疯了凌子恒。」

  那天和他一起用膳时,我如是说道。

  「阿晞?」我看到他著急地放了碗筷来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要不要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制止住他的手,很是平静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带我到宫里第一个月时,我天天噼里啪啦地砸东西,你说我要好好养病不让我出去;第二个月时我绝食,你用丞相府威胁我照顾好自己,一直陪我用膳到现在;第三个月时,有三位妃子来找过我麻烦,你没管到底是谁的女儿,一个一个把她们打入冷宫;第四个月时,你把我封成美人,向全天下昭告景王妃已病逝,然后继续把我关到第五个月。」

  「前四个月你关住我是为了不让我逃走,我理解,但是现在云沐晞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也回不去景王府,你为什么还不肯让我出这个宫门呢,还怕我逃跑吗?」

  我微笑著,渐渐放低声音:「能让你天天来陪我,我现在应该算宠妃吧。」

  「阿晞,我……」

  「所以今天宠妃想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能不能不要再关著我了?」

  我看著他,终于说出我今日的目的。

  这也是我几个月来的目的。

  「……我可以放你出门,但是阿晞,只限于未央宫。」凌子恒大概还是防备我,思索了许久给我这样一个答复。

  「可是,未央宫里我已经看腻了。」我皱著眉,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阿晞,」他似乎看出来我的打算,「我可以把各种奇花异草移到未央宫来,但是你不可以出去。」

  说到底,他还是不怎么相信我。

  我低垂著眼眸不语。

  「阿晞……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凌子恒跟我从小玩到大,对我的脾气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我沉默不语时,通常是我最生气的时候。

  「你真的不可以出去,听话。」

  「子恒……」良久,我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你明明说过,以后会对我很好很好的。」

  从这句话一说出来开始,我就可以看到凌子恒的表情都变了。

  「阿晞,你刚刚说什么?」

  「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啊,子恒,我想去放风筝。」

  我的眼里肯定写满了委屈,不然为什么凌子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要再关著我了,好不好……」

  我继续逼近他,感觉自己这双眼里充满了诱惑。

  这一个月来我的努力,都是为了今天。

  只有先踏出去未央宫的宫门,我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这是从小娘就教我的催眠术,我一直以为它没有任何用处。想不到它第一次用,会是面对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子恒……」

  「好,我答应你。」凌子恒双眼有些迷离,他估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第二天的时候,凌子恒把一个面具递给我。

  面具是水晶制成的,晶莹剔透。

  「出去的时候戴上,我会让织莲跟著你,虽然宫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你,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另外,把这个吃了。」凌子恒把一瓶药递给我,「变声药,不会对你身体有什么损伤。」

  织莲是他派来给我的宫女。

  我乖乖接过东西,抬头看向他:「为什么是水晶的?」

  「因为我觉得,阿晞戴这个会很好看。」凌子恒摸了摸我的头。

  「嗯。」我拿著面具和药,冲他甜甜地笑了一下,「谢谢子恒。」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让人来找我知道吗?」

  「好。」

  等所有人都离开寝殿后,我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放下面具和药,轻轻打开一个精致镶著宝石的盒子。

  盒子里放的是长瑬簪。

  我一拿起它,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天绝食被救回来后,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簪子,居然被凌子恒放到了盒子里然后还给了我。

  然而就算如此,还有这么多天的微笑,也不可能让我忘掉他囚禁我的事实。

  我一直以为自己醒过来后会跟凌子恒同归于尽的,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首先根据我和他的差距来看,同归于尽是很困难的。

  其次他是皇帝,一旦出事,也会让丞相府受牵连。

  我已经对爹娘够不孝了,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死了又活了,还跟皇帝同归于尽了,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我苦笑一声。

  逐徽,如果让你知道,你捧在手心里的美玉已经有了瑕疵,你会生气吗?

  九

  当我看见那抹很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不远的凉亭里时,我的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那是,知秋吗?

  在织莲拦住我的前一秒,我已经走到了凉亭。

  里面坐著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时,我差点哭出声来。

  真的是知秋。

  三年前继我出嫁后,婵月也成亲了。

  而知秋是先帝的小妹妹,是皇室的长公主,婚事自然是要好好挑挑的。

  她先是被许配给陈国公的嫡长子。奈何在出嫁前夕,未婚夫却因骑马摔死了。

  后来,先帝又将她赐婚给镇北侯的长子。可是出嫁前未婚夫也出了意外。

  当先帝把主意打到镇北侯的二儿子时,年近半百的镇北侯给先帝上了一封血书。字字是血,句句是泪,大意就是镇北侯府供不起长公主这样的大佛,望先帝三思。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没什么人敢娶知秋这个公主了。而按照本朝的律法,只有出嫁了的公主才有封号和公主府,所以后来知秋也就只能一直待在宫里没有出嫁。

  加上陈贵太妃因为这个事情不久之后也去世了,宫里的人对她多少有些轻蔑。

  以至于知秋这个长公主,活的还不如一个贵人风光。

  细细看去,几年来知秋明显瘦了不少,眉宇间也没有三年前那样的肆意潇洒了。全身上下除了那张依旧熟悉的脸和气质,我几乎都快认不出来这是当初我们几个姐妹里最张扬的那个姑娘了。

  「见过九长公主。」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她看向我,脸上有著明显的疑惑,「你是谁?」

  此时的我,多想立刻摘下脸上的面具告诉她啊,我就是云沐晞,她的云淼淼。

  可是身后的织莲告诉我,不可以。

  「臣妾是未央宫的陌美人。」

  「你就是那个独宠的陌美人吗?」知秋看起来很憔悴,也不愿意跟我多交流,「你走吧。」

  「是。」我又行了个礼,然后退出凉亭。

  想不到久别重逢的第一次相见,居然是这样的结果。我念起往昔几个姐妹嘻嘻哈哈结伴去听湖楼的场景,不由得潸然泪下。

  回到宫里不久后,我就看见凌子恒阴沉著一张脸来了。

  「听说,你今天去见了皇九姑姑。」他用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像是情人之间互相调戏那样亲昵,但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却暗藏著无数的黑暗。

  我的心不由得颤了颤,但还是无畏地看向他的眼睛:「不可以吗?」

  「你想逃走,对不对?」见我不答话,他的手用力了些,「阿晞,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

  谁说过了,我暗暗翻了个白眼。

  但是跟凌子恒这样的人打交道,还是不要来硬的好。

  「疼。」我微微蹙眉,慢慢用手攀上他的脖颈,语气挑逗,「子恒,我不过是想跟知秋说句话而已,你就生气了?」

  凌子恒明显一顿,但没有推开我的手。

  「知秋怎么说也是我最好的姐妹,你关我这几个月来,织莲也不怎么跟我搭话,我一个人待著可是无聊。」

  「整个皇宫都是你的人,我怎么逃走啊,真伤心,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况且,我不是还没有跟她说别的嘛。」我的声音渐渐放低,带著一丝撒娇味,「要不然,你明天盯著我?」

  「阿晞。」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脸红了,轻轻推开我后,语气也有些软下来,「前几个月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多陪你的。」

  「这样多不好,子恒你不是有奏折要批?」我浅笑一声,「每天来陪我用膳就已经很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织莲跟著我呢。」

  「嗯。」凌子恒大概是被我这幅样子骗过了,眼里有了些许愧疚,「只要你不离开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晞,不要走。」他紧紧地抱住我。

  我脸上挂著僵硬的笑,很想推开他,但是一想起丞相府,还是作罢。

  凌子恒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镜子前,静静地看著自己的脸。

  这张脸可真是好看,是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可是我现在却恨不得划花它。

  据说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都是从脸开始看的,如果没有它,凌子恒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吧。

  这一个月来的对凌子恒的撒娇讨好,真让人感觉恶心。

  明明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吐,但过了这么久,早就已经麻木了。为了逃出去和丞相府平安,这又算的了什么。

  凌子恒不是喜欢我吗,可如果没有这张脸,他对我的喜欢恐怕也会大打折扣吧。

  不过……我也不能保证凌子恒是不是与旁人一样。

  我把手里的长瑬簪拿起又放下。这倒不是心疼这张脸,早在得知逐徽死的时候我的心也死了,何必再去关心这张脸如何呢?

  爹娘想必也不会嫌弃他们的女儿是个毁了容的,唯一所需要担心的就是如何逃出宫去又不影响爹娘的问题了。

  我再次紧紧地捏住簪子。

  十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这天,我站在冷宫门口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端详了面前这个小宫女……的脸。

  像,太像了。

  如果不是她已经去世多年,我或许还真的会觉得这就是她。

  「回,回娘娘,奴婢采茶。」小宫女被我一上来就问话的架势吓得差点都要哭出来了,连声音都是颤抖著的。

  但她看我的眼神中却有些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思索。

  「那……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奴婢今年十七。」

  哦,还是个蛮水灵的小丫头,可惜太胆小了,跟她一点都不像。我点点头,正想放她走的时候,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

  等一下,十七岁?

  我再次揪住她的衣袖:「你十七岁?没进宫之前,家住哪里?」

  「奴婢,奴婢不记得了……」小宫女这下是真的吓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见她瑟瑟发抖个不停,我不禁仔细检讨了一下自己的样子是否过于凶神恶煞。

  根据没出嫁之前这京城里对我的评价来看,我的容貌应该不至于把一个小宫女吓成这样。

  我娘就算再怎么不学无术,在京城美貌也是能排上前几位的。而据娘所说,爹年轻时也是个浊世佳公子,不然她也不至于跟我外祖父说非我爹不嫁。

  阿兄黑是黑了点,但五官也是很不错的,总不能到我这里,就突变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意外地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哦,凌子恒让我戴的面具。

  可能小宫女就是因为被这个吓的?

  我看了看她梨花带雨的脸,莫名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不要说我见过你啊。」

  小宫女大概也是吓坏了,行礼后就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我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冷宫的拐角处后才拍拍衣裙上的灰尘,顺著原路返回去。

  这张脸是巧合吧,况且她也没有兄弟姐妹。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织莲早就等在门口急得团团转。见我慢悠悠地走过来,她慌里慌张地冲上前,先是把我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见我没有受伤后松了口气,但随后她就开始念叨,无非是让我以后去如厕的时候也要带上人,不能趁著她走开的时候就跑出去,也幸亏没有什么事,如果我再晚点回来,她可能就要去找凌子恒报备我不见了,到时候闹的整个皇宫都不得安宁,那我说不定就又要被关回未央宫去。

  说实话,织莲对我还是不错的,以前奉命来监视我的时候也会讲点后宫八卦好让我没那么无聊,现在有些时候也会故意放放水让我一个人去逛逛,可能她也知道自己的主子做的不对吧。

  但她今天的话却给了我一个很大的警示。

  织莲就算对我再好,她也是凌子恒派来监视我的人,我也不可能信任她帮我逃出去,所以我想要离开这里,只能找到一个自己的亲信。

  「不过是去如厕的时候迷路了,回来晚了,织莲你就不要告诉他了,好不好?」我瘪了瘪嘴,「织莲,我不想你也像桑若那样被发落出去。」

  可能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织莲的脸色缓了缓:「这次好在美人及时回来了,陛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只要美人下次出去时知会一声,不要让陛下担心,奴婢也不会将今天的事情告知陛下。」

  「嗯嗯。」我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织莲看我的眼神也更加温柔:「美人还是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怪不得小时候阿兄看到我这副模样恨不得赴汤蹈火,原来这世道,还是喜欢会撒娇的姑娘的。

  十一

  「我是在山脚下发现你的,那个时候你已经昏迷了,所以我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的名字真好听,那,我以后叫你沐姐姐好吗?」

  ……

  「沐姐姐沐姐姐,京城里的人都是像你这般好看的吗?这么土的布你都能穿出一股仙气飘飘的味道,你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沐姐姐,村里的人都说我是这里最好看的姑娘,可是跟你比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鸭子,你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

  「沐姐姐,我娘说明年我就要出嫁了,可是我不想嫁给那个李公子,那个媒婆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可是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喜欢的样子。」

  「沐姐姐你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愿意到你家里去做一个下人……我真的不想嫁给李公子。」

  ……

  「沐姐姐,沐姐姐你救救我好不好……」

  「沐姐姐,我是心甘情愿做下人的,谢谢你愿意带我出来。」

  ……

  「沐姐姐,如果没有你,宜章可能已经死在村里了,能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是我的荣幸。」

  ……

  「沐姐姐,我好疼啊,但是我不后悔,能救沐姐姐这么好的人,我也没算白活。」

  「沐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宜章别走!」

我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直到望了望黑暗的四周,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织莲匆忙跑进殿来:「美人?」

  「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你先出去吧。」我坐在床上扶著额头,感觉很是难受,「别声张。」

  「……是。」织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沉思。

  宜章……

  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个梦了,想不到只是白天看到了那个叫采茶的小宫女,就让我再次想起当年那一幕来。

  采茶跟宜章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我按了按太阳穴,重新躺下去,却感觉自己再也睡不著了。

  一夜无眠。

  第二日用早膳时,我便跟凌子恒说,我想调一个宫女过来。

  「要调人,是服侍的人手不够吗?」他笑著看向我,给我夹了一个包子,「尝尝这个蟹黄包,你应该会喜欢的。」

  我强忍著恶心吃下那个蟹黄包,也笑道:「昨日我去御花园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送饭的小宫女很是可爱,像极了我的一个堂妹,反正在宫中也是无聊,就想著跟子恒要过来陪陪我。」

  「是吗?,」他放下筷子看向我,「我居然不知道,你还有堂妹?」

  「家族里一个远房叔父的女儿罢了,我记得小时候很喜欢跟她一块玩呢,七岁后就没怎么见面了,只记得她的脸圆圆的很像包子,然后笑起来很甜。昨日看见那个宫女,也是脸圆圆的就好像一个包子,笑起来很是可爱,就想起了她。」我滴水不漏地接上他的话。

  「阿晞,你宫里人手不够我可以继续派人过来,但是那个宫女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让你看到的,万一对你不利又怎么办呢。」他如是说道。

  不知为何,我感觉他的话很讽刺。

  凌子恒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关在宫里,派的这么多人手都是来监视我的,现在又含情脉脉地跟我说是为我好,谁给他的自信!

  「子恒你也太过忧虑了吧,连你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还会有多少人知道我有这么个堂妹呢。」我偏头看向他,「我也只是要她来解解闷的,这样一个宫女能做什么,更何况,不是还有织莲吗,你也不是会每日都来陪我用膳?都这样了,还不放心?」

  「……好。」

  他沉吟了片刻,答应了。

  十二

  采茶来到未央宫的第三个月时,据我观察可知,织莲明里暗里已经敲打过她至少二十次,警告她不要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这不可能的事情,自然指的是帮我逃出去,虽然我平日里根本就没有露过真实的模样,但这也妨碍不了我传递消息。

  采茶每次都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然后一转头就笑嘻嘻地继续她的工作。

  说来也是奇怪,之前我问她几个问题她都会被吓哭,离开冷宫来到这里后却是活泼了许多,很快便和全宫的人都打好了关系。

  她充分地利用好了所有可利用的人,在未央宫里混的如鱼得水。

  织莲气她不守规矩,可她是我跟凌子恒要来的宫女,只要她没犯错,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织莲几乎每次都被她气的甩袖离开。

  而在未央宫里其实也没有很多凌子恒的心腹,除了织莲以外,其他宫女太监只是一知半解,只要知道不能收下我的东西即可。

  采茶也是如此,织莲告诉她,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而那日不知怎么的,织莲把点心盘子交给了采茶,自己则匆匆往外走。

  平日里,织莲作为我的大宫女以及凌子恒的心腹,所有关于我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是绝对不会让采茶碰到给我的东西的。

  采茶进来是还是笑嘻嘻的样子,见我双眼无神地坐在铜镜前,她并没有像往常织莲那样放下东西就匆匆离开,而是走上前来。

  我抬起头,很是惊讶地看著她。

  「奴婢采茶见过美人。」她先是行了个大礼。

  「你要做什么?」虽然我是很想利用采茶把消息传递出去,但因为织莲看我看的太紧,根本就没有机会。

  采茶却把这样一个机会递到了我的手上。

  「回美人,织莲姑姑突然腹痛难忍,命奴婢来为美人送糕点。」

  她特意在糕点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在那盘糕点里,我吃到了一张纸条。

  四下无人之时,我平铺开纸条,上面写的,却是我云家独有的密语。

  破解开后就是两句话。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

  「美人,今夜子时清香阁,奴婢等您来。」

  我呆在原地。

  ……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沐姐姐你知道吗,我爹就只会这么一句诗,他就是根据这个给我取的名。」

  「我应该是叫宜羽的,娘觉得我爹这个名字空有其表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就叫我宜章。」

  「沐姐姐,我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就好了,跟我很像的妹妹,她可以叫宜茶。」

  ……

  「今夜子时……」我的呼吸逐渐急促。

  十三

  子时,冷宫,清香阁。

  要迷倒守夜的宫女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些醉梦花和止秘草磨成的粉末即可。

  很凑巧的是,在未央宫这么多奇花异草中,我还真的找到了醉梦花和止秘草。

  如果不是那句诗和云家的密语,我决计不会把我挖了很久的东西浪费在这个时候。

  我披著一件黑色斗篷,在清香阁的偏殿里,见到了一身劲装的采茶,上面有我云家的独特暗纹。

  她真的不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她是我云家的人。

  「云家暗卫采茶见过小姐。」她如是说道。

  「你来了……是不是,爹知道我在宫里?」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虽然夫人听闻小姐病逝的消息卧病在床,但丞相是不信的,派出了很多人去寻找小姐的下落。」

  「属下是在三年前潜伏进宫的,彼时先帝掌权,已经对日渐壮大的云家有所不满,丞相遂派属下进宫,随时打探消息。」

  「丞相几乎动用了云家这些年来培养的所有暗卫,就连属下这个早在三年前入宫的也不例外。」

  「在冷宫发现小姐盯著我的脸很是震惊时,我几乎就可以确定您就是了。」

  「什么意思?那句诗呢,那句诗又是什么,宜章,宜章又跟你是什么关系……」我的声音不禁有些发颤。

  采茶突然就笑了:「多年前,属下出生在山脚下的一个破旧草屋里。属下的母亲因为嫌弃我天生就体弱多病遂将我丢弃在树林中。后来,我被路过的丞相带走,训练成暗卫,从此再不见家人。」

  「而属下的母亲之所以这样干脆利落,是因为当年出生的是一对双生子,属下,是妹妹。」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我喃喃地念著这句诗,「原来你是宜章的妹妹,你原本应该叫宜茶,是吗?」

  「是的小姐。」采茶这样告诉我。

  「那,那你是不是已经将我在宫中的事情告知父亲了?」

  「是的小姐,丞相大人很是高兴,特命属下尽快将小姐接出宫去。」

  「小姐,时间不多了,请。」采茶提醒我。

  「可是……」我犹豫了一下。

  「小姐?」

  「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丞相府怎么办?」

  「小姐你要知道……」采茶的声音逐渐放低,「丞相心甘情愿。」

十四

  我最终还是趁著夜色回到了那个我最憎恶的地方。

  我告诉采茶,十日之后的子时,如果我没有出现在清香阁,就不用再等了。

  如果我没有出现,那就只有一个结果,凌子恒发现了。

  那么等,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自上次见采茶后,瞒著织莲挖来的醉梦花只剩下了少许。

  娘当年流连于大街小巷,学了很多旁门左道,而催眠之术,就是其一。

  要想逃出去且不被凌子恒追捕,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杀了他。

  可是条件不允许。凌子恒身为皇帝不能说动手就动手,不然弑君的罪名也足够我们一生都是逃犯。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洗去他的记忆,关于我的记忆。

  反正名义上的云沐晞现在已经病逝了,怎么动手都是可以的。至于织莲,倒是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不过,自从上次把采茶要过来之后,凌子恒来的频率好像都小了很多。

  我掂量著手里的小药瓶。

  上次催眠凌子恒只是最基本的,只要他一警惕就会失败。而加上药引的催眠术,却是不同凡响。

  我看著手心里倒出来的已经变成丸状的醉梦花粉末,眸光微闪。

  「扣扣扣」

  听到敲击声,我起身走至窗前,从虎尾兰的土里取出一张纸条。

  不知道采茶又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我抿了一口茶,打开纸条。

  但我只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就差点整个人都昏过去。勉强把纸条烧掉后,我下意识地冲出未央宫,往御书房而去。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就算边疆战况危急,但阿兄才只是个副将,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派去出征东罗而且是做主将,我朝又不是没有将军,肯定是采茶写错了。

  待冲到御书房门口时,我却犹豫了。

  阿兄是副将是没错,但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这些月来我一直被锁在宫里,对外面的事情是一知半解,万一阿兄就因为某次表现良好升做主将了呢?

  既然做了主将,自然是要上战场的,就算我朝人才济济,那也不可能就让阿兄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将军。先不说这样是不是侮辱了将军一职,而且阿兄选择从军的原因,不也是想要报效国家吗?

  既然是战争,就一定会有流血和伤亡。

  凌子恒是一个皇帝,阿兄是臣子,还是将军。皇帝派将军去出征保卫这个国家,是天经地义的。

  就算,就算战死沙场,那也是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

  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找凌子恒求他收回成命。

  望著几步之遥的御书房,我不由得往后退了退。适才过于冲动,现在才发现,在国家大事面前,我根本就不配开口。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的。

  经过御花园时,我却意外发现有两个太监在假山后面窃窃私语。出于好奇,我放轻脚步声跟了上去。

  十五

  回去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

  织莲早早地就在宫门口等著我,见我脚步不稳,她匆匆上前一把扶住我,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说:「美人你到底去哪里了啊,皇上等您很久了,快进去吧……」

  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听清,就被织莲推了进去。

  凌子恒已经坐在桌前了,见我进来,他扬起一抹温和的笑,道:「阿晞今日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我猛然清醒。

  「凌子恒!」我连基本的伪装都忘记了,几步走到桌前便伸出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衣领,「为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咣当」

  瓷碗被我扫落在地,碎了一地。

  吼出这一声时,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消散了,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离我远去,慢慢地,慢慢地,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后退几步,死死地咬住唇。

  「什么为什么?」凌子恒走过来,仍然温和地看著我:「阿晞,怎么了么?」

  他还有脸说!

  我强行按压下心底滔天的恨意,逼迫自己往前走,也露出一抹笑容来:「没……没什么,就是今天的事情有点让人接受不过来。」

  此刻的笑容可以安抚住凌子恒,却让我无比痛恨自己。

  逐徽……

  「什么事情?阿晞可以跟我说说。」他理了理衣领,对我的反常也没有什么表示,反而是平静地给我舀了一碗汤,「还是在宫里有妃子敢欺负你?」

  说到妃子时,他的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冷意。

  但此时的我却只是浑身颤抖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说逐徽根本就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被你这个侄子害死的?

  我想起今天听到的那两个太监说的话,就忍不住唇角发颤。

  还有他们手里拿著的,已经焚毁了大半我才认出来的逐徽贴身玉佩上的流苏,那个同心结,我居然到快烧完了才认出来。

  逐徽就死在我面前这个人的手里,而我却还在和他虚与委蛇!

  一时间,恶心感涌上心头。

  我对不起逐徽……

  「你先出去好吗?」我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出去!」

  我状若癫狂地捡起旁边被我摔碎的瓷片对著他。锋利的瓷片瞬间划破了我的掌心,血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好,好,我这就出去,阿晞你不要冲动。」凌子恒一边安抚我一边往后退。

  「砰」

  大门被我狠狠关上。

  我靠在门上,身体却逐渐滑落下来。

  我想忍住眼泪,却发现它早就已经无声地落了下来。

  我想控制住情绪好让凌子恒不怀疑我发现了什么,但我却几乎歇斯底里。

  我想保住丞相府,想保护采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是为了将来的光明,暂时拒绝跟采茶离开是为了保全丞相府和她,我还妄想洗去凌子恒的记忆好让他继续做他的皇帝,我甚至想过……

  我都不知道我居然有过这么多愚蠢的想法。

  逐徽,逐徽,我真的不配做你的妻子。

  我把头埋在膝上,哭得撕心裂肺。

  十六

  我自己把自己关在未央宫里足足一个月。

  我不知道凌子恒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我已经没那么在乎了,我恶心见到他,我害怕自己见到他时会忍不住扑上去杀了他。

  怪不得,不得,西域战场那样容易就打了胜仗,逐徽却会中埋伏,怪不得凌子恒见到逐徽回来时候的模样一点也不惊讶而是一脸淡然地处理后事,怪不得凌子恒在短短几天就悄无声息地把我带进宫来,几个月内瞒天过海,向全天下昭告景王妃已病逝。

  这些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我再一次感觉自己这个玩伴如此的可怕。

  我觉得我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是不是那两个太监的问题,见我如此反常,凌子恒都这样平静,估摸著已经知道了。

  我想笑,却扯不开唇角。

  怎么还笑的出来呢……

  这人世间,怕是找不到比这更难过的事情了吧。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

  三个月后,东罗战事平息。并不是因为东罗被镇压了,而是我朝主将被偷袭,导致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同西域不同的是,这么多将士的命没有换来胜利,而是绝望。

  对我来说,与上次一样的是,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至亲之人。

  阿兄……

  采茶拚命为我带来这个消息时,我虽然痛苦到极点,却没有力气再去找凌子恒了。

  他在未央宫布满人手,又一次把我关在了这里。

  阿兄出征前没有他的妹妹为他送行,回来时,也没有兴高采烈的百姓为他接风洗尘。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凌子恒没有做什么,我很清楚,若是他动手脚,采茶就不会告诉我,阿兄身上的伤口,不同于逐徽的万箭穿心,而是吐血而亡,一看就是东罗的手笔。

  东罗人,最擅制毒。

  我也看见了采茶身上几乎快遮掩不住的伤口,她为了帮我查逐徽以及阿兄的事,九死一生。

  我告诉她,你不要再过来了,出宫吧,告诉爹,不要再为我这个女儿费心费力了。

  根本就不值得。

  我看著手里的长瑬簪,眼神逐渐变冷。

   天地间突然一片白茫茫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等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草垛上,身边围满了人,而他们的脸上,满是厌恶。

  「她醒了。」

  「看呐,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跟害死了自己夫君的人好上了。」

  「我知道,她的夫君对她可好了,但是这个女人水性杨花,真该浸猪笼啊。」

  「就是就是。」

  「哦对了,听说她还害死了她哥哥?」

  「是谣传吧……」

  「我觉得八成是真的,瞧瞧她那狐媚样,真是作孽哦。」

  「啧啧啧。」

  「……」

  不是的,不是的!

  我恐惧地看著他们每一个人,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没有水性杨花……我也没有害死阿兄……

  「看看,看看,这个女人还好意思哭,她都跟害死她夫君的人在一起了,真是恶心!」

  「也许,她是被逼迫的吧?」

  「怎么可能,就她这样的人还会被逼迫?你不会是心软了吧。让她滚出去,这种女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

  我拚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看不见,只要听不见,就不会有人说我了。

   「淼淼。」

  我再次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的面前站了三个人。

  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满是疼爱和宠溺。

  是爹,娘和阿兄……

  我的眼泪溢满了眼眶。

  「淼淼怎么又哭了呢?我们可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阿兄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笑道。

  「你这丫头可真是,娘家不就是让你依靠的吗,还需要你来担心?你爹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

  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娘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来把我上上下下都瞧了一遍:「你都瘦了这么多啊,云淼淼你是不是为了什么好身材又没吃饭?」

  我摇摇头,紧紧抱住娘:「没有,我,我一直都有好好吃饭。」

  说著说著,眼泪就掉下来了。

  「爹,娘……我好想你们……」

  「哭什么哭什么。」阿兄上前来给我擦掉眼泪,「我们这不是来了么?」

  「阿兄对不起……」我哭的更凶了。

  「你这丫头。」

  爹宠溺地笑笑,身影逐渐透明然后消失。

  「爹!」我刚想追上去,就发现娘也消失不见了。

  「娘?娘?」

  我冲上去抱住阿兄:「阿兄,阿兄你不要走!」

  阿兄揉了揉我的头发:「淼淼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哦。」

  说完,他也消失不见了。

  「爹!爹!娘,阿兄!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哭泣著嘶吼。

  天地又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十七

  凌逐徽出现了。

  他还是那一身白衣,那样温柔地看著我。

  「淼淼,我回来了。」

  我感觉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刷下来。

  「逐徽……」

  我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却不敢触摸。

  我害怕一摸,逐徽也会像爹娘阿兄一样消失掉。

  「淼淼怎么哭了,」逐徽走上前来,将我脸上的泪水擦掉,「我不是回来了吗?」

  「你骗人,你没有回来!」我冲他大喊,「凌逐徽你骗我,你骗我!」

  「淼淼。」他有些慌了神,急匆匆地一把抱住我,「淼淼你怎么了?」

  「你知道吗,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我在他的怀抱里流著泪,「你没回来时我就是一个人,现在你回来了,我还是一个人啊。」

  「凌逐徽,你怎么才来啊……你知道吗,刚刚爹娘还有阿兄都来了……可是他们又消失了……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消失呢……」我精神有些恍惚。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逐徽爹娘阿兄还有这么多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淼淼。」我听到逐徽轻声在我耳边说话,「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我把长瑬簪留给你,就是想让它代替我陪著你的,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了,但如果我以后真的不在了,没有人护著你的话,那根簪子会保护你的。」

  「你在说什么呢……」

  「淼淼……我在长瑬簪里放了点东西……是你想要的东西……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杀了他……杀了他……」

  逐徽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惊醒时,发现自己坐在未央宫的床榻上。而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原来是做梦啊,我失落地揉了揉额头。

  而手里的长瑬簪却提醒著我昨晚梦里发生的一切。

  逐徽最后说什么来著?

  我看著手里精致的簪子,沉默不语。

  「淼淼……我在长瑬簪里放了点东西……是你想要的东西……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杀了他……杀了他……」

  逐徽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杀了他,杀了凌子恒……」

  我突然发狂般的折断了手里的簪子。

  长瑬簪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放著一个精致的瓷瓶。

  西域独有的蛊毒,无解。

   「噼里啪啦」

  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声。

  我起身望向窗外,却发现宫中不知何时已经挂起了红纱,喜气洋洋。

  可明明刚战败,怎么会有喜事呢?

  那么现在的皇宫里挂满红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帝封后大典之类的大事发生了,二是,公主和亲。

  东罗善毒,我朝又刚刚元气大伤不宜出战,那就只有送公主去和亲来保证两国暂时的和平。

  凌子恒没有孩子,先帝也没有遗留下来的公主,现在宫里未嫁的适龄公主只有一位。

  九长公主凌知秋。

  仿佛是上天为了验证我这个猜想一般,这个时候,凌子恒踏进门来。

  我回头看向他,双眼血红。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意识了我知道逐徽死的真相,但我也已经不在意了。

  杀了我最好。

  我这样想。

  但凌子恒明显没有这种想法,他一脸平淡地开口:「前几日,皇九姑姑来找朕请求和亲东罗。」

  我唰地瞪大眼睛。

  知秋……

  「其实宗室的贵女还是不少的,根本用不著九姑姑去和亲。但九姑姑跟朕说,她在我朝已经有了克夫的名声,与其一生蹉跎宫中,不如和亲东罗,也好给我朝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与其用十几万的人命去填补,不如牺牲她一人。」

  「这是她的原话。而今天,便是她出宫的日子。」

  凌子恒说完后盯了我许久,然后迈出去宫去,好像他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么一个消息般。

  我差点崩溃。

  当年我出嫁时,寂璇婵月知秋都来为我送行,如今知秋为国出嫁,不仅我不在,婵月寂璇也来不了了。

  这场大婚不用想也知道很热闹,但知秋却是一个人嫁的。

  凌子恒,如果你想要杀了我,那么你成功了。

  逐徽,阿兄还有知秋,足够诛了我的心。

   十八

  又是一个月。

  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阳。

  我推开窗看向远处城墙的方向。

  一年前,逐徽就是在那个地方离开的。

  我小小地抿了一口酒。

   「砰」

  大门被大力推开,夹杂著冰寒的风呼呼地刮进来,带著无限的冷意。

  我转过头。

  一个血人被推到我面前。

  大门敞开,凌子恒缓步走上前来,身后跟著一众御林军。

  「云丞相不愧是三朝老臣,那可真是好本事,竟然挑了这么一天动手。连朕都差点没反应过来呢。」

  我死死地盯著他。

  「你把我爹怎么了!」

  凌子恒冷笑一声:「呵,丞相吗,自然是抓起来了。不过阿晞,你真的不看看地上那个人吗?要不是她,丞相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攻破宫门。」

  地上那个血人……

是,是……

我突地跪在地上。

  而等我终于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污后,她露出一张清秀但又不起眼的脸。

  真的是采茶……

  见我流泪,她挣扎著扯开唇角。

  「小姐……」

  「小姐,小姐不要哭啊,我是自愿的……」

  「我是云家的暗卫……为主子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低。

  「采茶……」

  我抱著她的手都有些发颤:「采茶,采茶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你不要走好不好……」

  「采茶……采茶……」我哽咽著。

  你姐姐为我而死,现在,你的死也是因为我了……

   「来人,把她拖出去埋了。」凌子恒看了一眼我怀里的人。

  御林军走上前来。

  「别动她!不准动她!」我尖叫著,紧紧地抓著采茶的手不放。

  御林军停下来看向凌子恒。

  「拖出去。」凌子恒一脸冷漠。

  御林军不再客气,直接将采茶拉了出去。

  「凌子恒!」我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把爹怎么样了!」

  「云栾意图谋反,自然是压入地牢,择日问斩了。」凌子看著我的眼神都是冰冷的。

  「镇国将军战死,丞相夫人离世,丞相悲痛欲绝之下出现幻觉竟然决定谋反……说是要抢回景王妃?」他戏谑地看著我,「阿晞你说,这个理由如何啊?」

  「凌子恒,我要杀了你……」我披头散发形如厉鬼。

  「阿晞,」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现在没有人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忘了这一切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凌子恒……」

  「来人,陌美人病重,令其好生在未央宫休养,非令不得出。」他又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十九

  一个月后。

  「啧啧啧,真是想不到啊,当初名动京城的云家大小姐,竟然会落到这般下场,这倒是让本宫惊讶不已了。」

  伴随著哒哒的脚步声,一个身著华丽宫装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

  皇后,沈朝华。

  我连头都懒得抬起,只是自顾自地看著手里的簪子。

  「云沐晞,本宫可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连句话也不回吗?」

  「呵。」我冷笑一声。

  「云沐晞,你就不想知道……云家如何了吗?」她把玩著红色的丹蔻。

  我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死死地盯著她。

  「皇上念及云丞相是三朝老臣,云小将军又是为国捐躯,就只是诛杀了你这一支,而把其他云家人改为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沈朝华也没管我做什么,而是戏谑地说道。

怪不得做了皇后,这个样子,真是跟凌子恒一模一样。

我厌恶地皱起眉。

  「不过你这一支也就只剩下云丞相了吧,啧啧啧,真是可惜。」

  而听到这里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抓住沈朝华的力气也没有了。

  「哎呀,本宫走了,陌美人要好生养著病,皇上可心疼呢。」沈朝华起身。

  「如果陌美人有什么话要告诉皇上的话,倒是可以让本宫代为传达。」

  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意思。

  「啧,没有吗?那陌美人下次想要出去的话,可就不容易了。」

  她娇笑道。

  「等等。」我闭上眼睛,「你让他过来。」

   三日后,我和凌子恒相对而坐。

  我很平静地看著他,他也很平静地看著我。

  「想好了?」他这般说道,抿了一口茶。

  「是啊,想好了。」我看著他。

  「阿晞你若是早点听话,我也不用费这么大劲。」他说道,「我只杀了云栾。」

  「云家虽然流放,但云家后裔还是可以参加科举的,朕给云家留了一条后路。」

  「嗯。」我低垂著眸子看向茶碗。

  「阿晞,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以后你就以陌美人的身份活下去,就当云沐晞真的病逝了。」见我回应,凌子恒明显高兴了很多,「阿晞,你喜欢江南,我以后可以带你去看,如果你喜欢孩子的话,我们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陪你……阿晞……」

  他晃荡著碗里的茶水。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著。

  他则继续絮絮叨叨:「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还有九姑姑经常在一起玩,我喜欢斗蟋蟀,可你和九姑姑讨厌这个……不过,不过后来皇叔也加入了……哈哈,明明这么冷清的人,却对你这么好……后来你就跟皇叔在一起了……谁也没有等我……阿晞,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回去,回到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他停顿了一会。

  「阿晞……我好喜欢你啊,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没等我回应,他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的茶:「呵呵,不过可惜啊,来不及了……早在我杀了皇叔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突然抬眸看向他,声音凄厉:「我们从来就没有过去!你杀了逐徽,送走了知秋,后来杀了爹,诛了我云家!你凭什么,凭什么还敢说这些话!」

  「阿晞,阿晞……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皇叔……咳,茶里面下了毒吧,你叫我来根本就不是,不是……咳咳……」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看著他,没有一丁点同情:「你早该知道。」

  「是啊……」他笑著,「皇叔为了你特意去寻来西域的蛊毒,费尽心思放进给你的簪子里……想让它护住你……哈哈哈……皇叔这般爱你……可我只会囚禁你,你自然恨我……」

  「逐徽当然爱我,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懂得呢……」

  我很想流泪,却发现眼眶已经干涸了。

  「我也许真的不懂。阿晞,因为没有人愿意教我怎么去爱人啊……母后她怨恨了父皇一生……自然也厌恶我……」

  「我一直以为爱……咳咳,就是把喜欢的人关起来呢……就像父皇那样……」

  凌子恒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却被我躲开了。

  他大笑著又咳出一滩血来:「阿晞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后,我才想过要学著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拿起茶碗就泼出去:「凌子恒,自你对逐徽动手开始,就该知道后果。」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凌子恒满身都是茶水,「你走吧,我已经把外面的人都撤掉了……我死之后,皇后会处理所有的事情的……你没喝茶,可以走的……」

  「阿晞,走的远远的,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的血吐的越来越多。

  「不用你说,我也不想再回来见到你了。」我摇摇头,往门外走去。

  「阿晞……」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阿晞,如果,如果重来一次,没有皇叔的话……」我听到他的声音慢慢变低,「你会爱上我吗?」

  我笑了。

  「如果重来一次,我只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你!」

   二十

  我没有离开,而是选择走到了城墙。

  一年前,我就是站在这里看著逐徽离开的。

  我深吸一口气,踏上那高高的城墙,那般巍峨高耸的地方。而往下看时,却只能见到万丈深渊。

  「你,你是谁?哎,上面很危险,还不快下来!」

  我回过头,对那个士兵的惊慌只是大笑一声。

  「记住了,我是云家大小姐云沐晞,凌逐徽的妻子!」

「我真的不是什么陌美人……」

  「我是景王妃啊……」

  狂风伴著雪花吹起我身上的白裙,仿佛一只翩跹的鸟儿,突然坠落下万丈深渊。

  我见到了很多人。

  有爹娘,有阿兄,有知秋,有寂璇,还有婵月。

  而最后我看见的,是逐徽。

  如果娘在这儿,肯定又要说我了。

  「云淼淼你可真是重色轻友啊!」知秋的话又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是啊,我还真是重色轻友呢。

  下辈子,还做姐妹啊。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身白衣的逐徽正缓缓向我走来:「淼淼,我回来了。」

  逐徽,你怎么才回来。

  我笑著,咽下最后一口气。

  今年的雪,下的可真大啊……

岁岁今朝暮(陌上雪 番外)

逐徽沐晞

(本来不打算写了的,但还是加个小番外八,很短哦)

今日是七夕。

我一早就爬起来梳洗打扮,连平时最喜欢的桃酥也没吃几口。

我从衣柜里珍重地取出那条银纹绣百蝶的裙子,示意婢女来给我梳头发。

前几日宫里赐下的软烟罗,逐徽转手就给我做了这条裙子。可惜三个月里我有些吃胖了,想要穿上它,就得饿几天肚子。

那天晚上我摸了摸裙子,又摸了摸肚子,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瞒著逐徽连续五天没吃晚饭,才终于勉强能把裙子套上去。

等我终于系上那条银纹腰带时,逐徽也恰好下朝走进屋来。

他看著我这幅样子,嘴角有明显的抽搐。

「好看吗好看吗。」我炫耀般的迎上去向他展示这条裙子,「是不是特别称我?」

「你怎么穿上去的?」出乎意料的是,他皱了眉头,打量著我。

「当然是瘦了啊,我好几天没吃晚饭……」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我就看见逐徽的脸色变了。

「你好几天没吃晚饭就为了这条裙子?」他有些气愤地看著我。

「我……我想穿给你看啊……」我低下头,「今天七夕,你说了要带我去逛庙会的,我就想穿的好看点……」

「淼淼。」逐徽的语气放软了些,「是我的错,这条裙子做的确实不太合适,但是你不能不吃晚饭。」

他说著上前来捏捏我的脸:「你从小就很瘦,我想著好不容易能有借口把你养胖点,就不能让你再瘦回去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感觉自己差点没醉过去,下意识地就点了头。

「淼淼。」上了马车后,逐徽递给我一个小巧玲珑的面具。

那是一个鎏金面具,上面的凤尾雕刻的栩栩如生,我仔细眯了眯眼,发现它的上面还刻了一行小字。

「先别看好不好?」他伸手将我的发簪扶正,嗓音低沉。

我再次下意识地点头。

庙会一如既往的热闹,平时我早就跟知秋流连在了各个摊位前,今日却显得格外安静。

这是我跟逐徽一起过的第一个七夕。

他牵著我的手慢慢地地在人群中穿梭,庙会上人很多,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感觉跟他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觉得难受。

我们一起去拜了庙会上的娘娘,买了一对龙凤镯,还在树下许了愿。

逐徽自始至终一直都紧紧地抓著我的手,从未放开。

我还偷偷看了一眼他写的许愿条。

他说,

我希望山河无恙,天下归一,让我可以永远陪著我最喜欢的人。

我憋著笑,逐徽真是坦诚呢。

我写了什么呢?

我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然后我把纸条挂到树上去,跑上去抓住他的手。

「逐徽,我好喜欢你啊。」

逐徽低头看我,轻轻地吻了我一下,然后把一个东西插到我头上。

「这是你前几日给我做的吗,它叫什么名字啊?」我看著手里的簪子,眼里满满都是欢喜。

「刚做好还没取名,淼淼想一个吧。」他抚了抚我的脸颊。

「就叫长瑬簪好不好?」我抬头看向他,鎏金面具下掩盖的,是我溢于言表的喜悦。

长瑬长瑬,逐徽,我想永远做你手里捧著的美玉。

「好。」他微微颔首。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面具上的字,「逐徽,我现在可以看了吗?」

「……」逐徽沉默了一会,伸手取下我脸上的鎏金面具。

「别看了,我念给你听。」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唯有你是我的全部。

岁岁今朝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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