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问题,笔者新书《林黛玉与贾府两党政治》最后一章有详析,贴一部分出来先:

宝黛三观未曾分道扬镳

本书将终,似又逼出一个新问题:宝玉之所爱黛玉,乃在「素日认她是个知己」,不说那些「禄蠹」的话;设若按高鹗续书第八十二回,黛玉劝宝玉「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如今三观已「似」分道扬镳,黛玉「公然又是一个宝钗」,宝玉还中意黛玉吗?

就书中所写黛玉形象综合来看,她确乎存在一个「部分宝钗化」的过程。黛玉父是探花,她与科举有「胎里亲」;黛玉不需要读书应试,没接触过世上种种扭曲真我的博带峨冠,其所受八股时文的刺激压力、因之而起的憎恶反弹,远不如宝玉之剧烈,从情理而言,是十分正常的。黛玉与宝玉同道未必同步,她与宝玉对「禄蠹」的激烈态度其实是有相当的距离的。简略言之,对科举仕进的态度,如果说宝玉是「反抗」,黛玉则最多只是「淡漠」。这正是她性格形象发展改变重要的逻辑基础。所谓三岁看老,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设若黛玉性格思想里,一丁点儿日后发展改变的端倪都没有,那笔者此书的分析就是强行作论。事实上,书中人物性格形象之变,并不独一黛玉而已;就曹公明白写出而论,如贾政、宝钗,其性格形象,都是「非复囊日」的。第七十八回写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可见在哪山头唱哪山歌,人谁没个策马奔腾少年时。第四十二回,宝钗教导黛玉,便自承:「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因此不妨这么类比:从昨日宝钗到今日宝钗,正如从今日黛玉到明日黛玉,也正如黛玉「部分宝钗化」这一过程。更何况,就本书大部论析可见,黛玉寄人篱下,形势险恶,不得不「务实」,就孤高过洁而言,她并不如妙玉,就廉介孤僻而言,她傲不过惜春,就刚烈强悍而言,她比不得探春(参抄检大观园一回),即如本色真率而论,也似不及湘云(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黛玉笑道:「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湘云冷笑黛玉此语竟可与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冷笑黛玉斯语合观?——「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性使然也,亦势使然也。我们不要忘了,即政老、宝钗之「今非昔比」,同样是形势所逼,政老肩上担著偌大贾府,宝钗肩上扛著走下坡路的家业、不靠谱的哥哥和庸弱的母亲——人生的路,由不得选。引钱锺书语,人生真是对人生观开的最恶劣的玩笑。

黛玉宝玉,同道未必同步,二人的思想其实是有相当的距离的。黛玉比宝钗、湘云更得宝玉之心的,是素日没有说过那些「禄蠹」的「混帐话」。这似乎就使得宝玉产生错觉,黛玉是认同他的。其实,黛玉也许只是尊重其精神自由,未明确发表意见而已。黛玉,投的不是赞成票,也不是反对票,是弃权票。宝玉何等不幸,他的林妹妹竟然夭亡,他的爱情竟然夭折,木石前盟终成镜中水月。宝玉何等有幸,他的林妹妹在还没有来得及长成宝姐姐的时候,他就恰到好处的出外远行了,谣传夭亡,黛玉心伤,泪尽而亡。这样,黛玉把最美好的芳华、最完美的形象,都永远地留在了宝玉的怅望和追悼里。是耶非耶?化为蝴蝶……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三卷第四章《林黛玉论》:「林黛玉的年少陨落、泪尽而逝,也使得两人之间未来可能产生的价值分歧乃至爱情褪色等问题,在来不及发生时便告结束,使二玉之间动人的爱情冻结在永恒不尽的完美境界里,没有变化,因此也长保美丽。」人要想不朽,就得死在时间的前头。爱情要想不朽,也得死在时间的前头。多么残酷的真相。扑灭宝黛爱情的,不是高鹗续书中的黑心狼外婆贾母、奸诈恶毒小人凤姐,竟然是宝黛自己。多么残酷的真相。

钱锺书《谈艺录?三?王静安诗》批评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未得叔本华悲剧思想之真义,「似于叔本华之道未尽,于其理未彻」:「苟尽其道而彻其理,则当知木石因缘,徼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此亦如王氏所谓『无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不过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叶嘉莹《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得失谈到〈红楼梦〉之文学成就及贾宝玉之感情心态》对王氏有更为严厉的批评:「《红楼梦评论》……其缺点则在于过分倚赖西方已有的成说,竟想要把中国的古典小说《红楼梦》,完全纳入叔本华的哲学及美学的模式之中,而未能就《红楼梦》本身真正的意义与价值,来建立起自己的批评体系。」——文史研究中,最忌讳的就是理论先行生硬套用、强研究对象就我之理论。不图王静安先生一代大儒,乃竟蹈此。或由静安先生著《红楼梦评论》其时,年二十八岁,学术未醇故也。台湾学者欧丽娟女士著《大观红楼》,以西方神话理论之「母神论」总领红楼全书,统一涵纳论述从神界中人女娲、警幻,到贾府中人贾母、王夫人、元妃,再到贾府外之人刘姥姥等「母神」,架构颇嫌牵强,论述不乏附会,恐亦不无重蹈静安先生少时覆辙之病也。戏谑言之,今可为鲁迅名句「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补充两句:「释教徒看见佛经,圣母心看见母神……」增补版:「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释教徒看见佛经,圣母心看见母神……」——没错,倒数第三句刘心武,倒数第二句蒋勋(《蒋勋说红楼梦》序一:「宝玉,其实是《红楼梦》中的菩萨。……《红楼梦》其实是一本『佛经』。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倒数第一句欧丽娟。一句话:文学研究,我注六经乃正道,六经注我要不得!欧丽娟女士正是勿谓迦陵先生言之不预:「现在一般文学批评的通病,却正是往往先在自己心中立定一项理论或教条,然后再勉强以作品来相牵附。这种文学批评,较之中国旧传统说诗人的愚执比附之说,从表面上看来虽似乎稍胜一筹,好像既有理论的系统又有进步的思想,然而事实上则东方与西方及古代与现代之间,在思想和感受方面原有著很多差别不同之处,如果完全不顾及作品本身的质素,而一味勉强地牵附,当然不免于错误扭曲的缺失。」(叶嘉莹《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得失谈到〈红楼梦〉之文学成就及贾宝玉之感情心态》)

到嘴的葡萄不甜,满不是想的那回事。更何况确实难说就是一回事。王静安先生诠叔本华论曰:「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十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籍,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夫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这正是俗语所谓「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亦如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所谓:「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深入阐发叔氏此义之小说,并非《红楼梦》,恰正是钱锺书《围城》。杨绛为1990版《围城》剧集所写片头语:「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为夫君「代下注脚,发皇心曲」:「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这话说得透彻。

事实上,更透彻的话是,宝玉也同样未必是一个曾经那个年代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塑造而为的「激烈」、「一贯」、「彻底」的「反封建斗士」、「反礼教逆子」。就宝玉的现实环境而言,他长成其父的可能性,远大于长成其父的对立面。贾政少时,同样淘气。焉知宝玉不在外力「强扭」下,长成另一个政老?宝玉不是「这里头的货」;政老同样不善理家。第七十八回写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第三十三回写贾政笞挞不肖子,对清客们喝道:「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看来政老也是个遇事消极、一无办法,动思遁入空门、一走了之之人,宝玉后来之悬崖撒手,出家为僧,亦「原来有本而来」?这怎么是不肖子,子肖其父,肖的很嘛!(金庸《神雕侠侣》第三十七回: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如此看来,高鹗续书第八十四回,倒是深中曹公其意:贾母因(对贾政)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著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著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事实上,宝玉内心里虽激烈反抗礼教,「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然还是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宝玉内心里虽激烈鄙夷「禄蠹」,但为父母长上所逼,他「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下场去「谋一第」,是很可能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写「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然而宝玉呼吸而领会了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恐却未办「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彻底的革命性,唯彻底的无产阶级为能,「秀才造反,十年不能」,安富尊荣的公子哥儿,怎能有阮小七引吭高歌「爷爷生在天地间……」的不羁?事实上亦正是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深刻剖析国人的「孤伟自死」:

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

然则鲁迅所深慨者「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孤伟自死,社会依然」,自古及今,又岂惟屈灵均?吾恐宝公亦是「孤耿自死」,而「世事依然」;吾恐宝公「反抗挑战」,则终曹公全书亦未必能见!「悲凉之雾,遍被鲁镇,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迅哥而已。」即迅哥儿本身,不也只有逃离那笼罩于吃人礼教之下的故乡这一条路么……《周思源看红楼》一书论宝玉「不是斗士」、「不是巴金笔下的觉慧」:

曹雪芹……写出了贾宝玉不是神,他是个普通人,也具有普通人的弱点。这些弱点最突出的是什么呢?是贾宝玉身上同样深深地烙印著中国传统文化中某些落后成分,主要是封建宗法制度对人的心灵的摧残与束缚。所以贾宝玉对父母的错误不仅不敢有任何公开反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贾宝玉不是巴金笔下的觉慧。贾宝玉有反抗,但他不是斗士,更不是英雄,他不可能那样。贾宝玉身上有……普通人的人性及其缺点……这正是曹雪芹忠于现实的宝贵之处。

兹从前书线索分析宝玉应考之可能性:第二十八回,宝玉席间唱曲:「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按此首唱词可作闺怨词解:首句女儿待字闺中,悲怨难遣;次句女儿一朝嫁出,教夫应考;三句女儿知夫将归,对镜晨妆;四句女儿得夫家书,知夫中举,乐荡秋千,春衫正薄。红楼特点,诗词每蕴深意,多具谶语性质,故此曲遮莫暗示宝玉日后中举而归?孤证不立,再看他证:1.第五回宝钗判词云「可叹停机德」,脂批(戚序夹批):「乐羊子妻事。」2.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批:「后回『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由「停机德」、「借词含讽谏」可知,后书中必有宝钗劝箴宝玉应考之情节,且既用「停机德」之典,道明「德」字,则可推知宝玉应是中举归来,因为羊子是「感其言,复还终业」,说明是听了妻子的话并有了好结果的,否则谈不上「德」字,而宝玉之「终业」,在红楼语境中当然不仅仅是学得好,更必然得是「考得好」。综上,就前书铺垫线索来看,宝玉是很可能受妻规箴,应考并中举的。

但宝玉「贾政化」,跟黛玉「宝钗化」一样,却仍不得不加个「部分」二字。上节已析,黛玉宝钗有根本不同者;实则宝玉与其父,亦有根本不同者。并不是年少时都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就是同类了。黛玉可能处世更加圆熟周到,但她骨子里的底色「重情不重礼」不会变;宝玉可能违著性子与那些衣冠中人去虚假客套揖让进退,但他与黛玉相同的骨子里的底色「重情不重礼」也不会变,他对女儿们的怡红欣赏、惜花怜悯,是思想观念陈腐正统但视女性为「工具人」的贾政,永远无法理解、从来也未曾理解过的。不见宝玉抓周时,政老怒下断语乎:「将来酒色之徒耳!」如果贾政能知「情痴意淫」与「皮肤滥淫」之分际,如果贾政年少时也曾是过宝玉,焉能出此暗昧之言!小隐于野,大中隐于市朝。金庸《笑傲江湖》里写,刘正风金盆洗手那回,和气团团四面揖让,公开行贿朝廷官吏,几如一「油腻员外」;但当洗手的金盆被嵩山派打翻,那周身凛然不可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气节,乃竟脱胎换骨般地升腾于这个一团和气、富贵庸俗之人身上!金庸笔下这一幕给我极深印象,二十年前初读《笑傲江湖》至此节,至今不忘。原来,我们身边卧虎藏龙,尽有刘正风,尽有贾宝玉,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虽然大腹便便,虽然皱纹满脸。人生可以把他的脊梁压成驼背,可以把他腿弯成罗圈,可以把他的容颜变成报纸,但是对于他的傲然无能为力。人生可以拖累他的傲然,但无法根除。当嘲笑连他自己都觉得理所当然,让卑微连他自己都安之若素甚至如胶似漆,他的傲然终将从他的皮肤血管,从他的五脏六腑,从他的毛发指甲,从他的喜怒哀乐里铿然做响,刺破他自己,刺破所有人的目光。让他确认他自己,他不是甄宝玉,他究竟是贾宝玉。

高鹗续书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甄家仆包勇回答新主贾政之话:「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玩,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著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姊妹们一处玩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著时候的玩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著老爷料理些家务了。」

按此段文甚妙。有读者说妙啥呀,高鹗连曹公最基本的原意——贾宝玉是意淫而非皮肤滥淫——都没弄清楚,所以他把「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故事几乎重演一遍,宝玉悟出了「红粉骷髅」之意,即《金瓶梅》开篇所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之意,乃幡然有悔,再不肯在脂粉堆里皮肤滥淫,而是收摄心神,善养身体,惟以念书为务。

但恰恰,这才是高鹗此段续书妙笔之所在。「甄家仆包勇」,岂是「我辈中人」,别看他是个义勇之仆,可与前书之焦大太爷合观,但如鲁迅所言,贾府的焦大,大约是不会去爱林妹妹的,何则?鲁迅的重点是不是阶级身份悬绝且不论,但焦大不会去爱林妹妹首先是世俗中人焦大之识见,不足以去认识理解超逸迈俗之世外仙姝。重点是雅俗!所以包勇限于文化水平,如何理会得甄宝玉之「蜕变」?

使甄宝玉如贾宝玉,从小爱混迹姐妹堆儿里,也不过是枉耽了虚名,人家也不过是以「怡红」为乐,只是赏美惜花,并不要肉欲占有女儿之身体;然则因「正照风月鉴」而「渐渐的好了」,岂非药不对症?然则甄家仆竟不识甄家人,不识甄宝玉,岂非章口就莱?这与兴儿在尤氏姐妹前之「胡说」贾宝玉,虽胡说者一为刁滑小厮,一为义勇忠仆,其为隔靴搔痒,未达一间,如多浑虫灯姑娘儿所一言蔽之总结者「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则一也。

换个思路,设使甄家仆包勇所言非虚,甄宝玉确因见红粉骷髅而「改了脾气」,那就见出著书者更深的嘲讽惋惜了:这「甄宝玉」原来一直浪得虚名,如金庸《天龙八部》中萧峰抓小鸡儿似的一把揪住慕容复举到半空中往地下一扔,「萧某大好男儿,竟与你这等人齐名!」(中原武林向称「北乔峰,南慕容」。)他之一直与贾宝玉南北齐名(江南甄宝玉;都中贾宝玉),分明是相反,「假宝玉」与「真宝玉」齐名,叫「贾宝玉」者,实为真爱女儿、怡红惜花之「真宝玉」,叫「甄宝玉」者,实为淫乐女儿、皮肤滥淫之「假宝玉」,这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故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对比甄宝玉与贾宝玉曰:「好好一块真宝玉,一为世情所移,便成了俗物。而世之好俗物者,无不以此为真宝玉,反以不雕不琢,全其天真者为无用之物,而讪笑之,唾骂之,且瓦砾视之,则以为贾宝玉云尔。作者愍焉,故特设此两人,以见世之所谓真者反假,而所谓假者实真也。」

然则高鹗续书此段,颇耐读者涵泳,其味钻而弥深,酌而弥出,得不谓为上佳妙笔也哉。沿著上述第二种思路往下,不妨说,甄宝玉,才是贾政的「诗酒放诞」年少时。完全「贾政化」的,是并无血缘关系的甄宝玉;「部分」贾政化、「表面」贾政化、「看似」贾政化的,竟是晨昏问安、朝夕侍侧的有血缘关系的亲儿子贾宝玉。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兄弟如此,父子亦然。说什么知子莫若父,这世上最懂刘正风的,不是刘正风之父,而是曲洋。叹!(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生儿子?陶公《责子》诗大致不满:「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故诗末聊为自我开解:「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老杜杠一下:「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宽慰陶公:「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则实力打脸便是:谁说子不类父子不如父来著?我陶潜老父杜甫老父有话要港!苏东坡微微一笑,儿子聪明迟钝有才无才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到公卿!)

倘若后几十回手稿重现,曹雪芹真写了宝玉「部分」长成贾政,读者万勿以为曹公不成其为曹公,曹公也庸俗了——恰恰相反,这更见出在时代、社会和体制重压下的人个体力量的渺小,更见出欲待「冲决网罗」希望之渺茫。宝玉可以违心忍气,违拗性子,不妨下场去「谋一第」,甚至不妨与衣冠中人们虚与委蛇,但他骨子里不会变成贾赦贾珍贾蓉西门庆这种皮肤滥淫恶俗之徒奸毒之人。他最本质的东西丝毫未改。他只是用大腹便便和气团团的富家翁面具把真实的自己包裹了起来。他只是用看似油腻把陶渊明包裹了起来。虽然如此,亦足悲焉。我们无妨屈从于一副面具,那毕竟不过只是一副面具,而已;我们终究还是屈从于一副面具,哪怕它不过只是一副面具,而已。金庸《笑傲江湖》,令狐冲虽高唱笑傲江湖精神自由之歌,最后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大吵大闹一通后飘然而去」(金庸语)。孙大圣终于冲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终于还是皈依正果,封为斗战胜佛。《西游记》第一百回:

当日天晚,谢恩宴散。太宗回宫,多官回宅,唐僧等归于洪福寺,只见寺僧磕头迎接。方进山门,众僧报道:「师父,这树头儿今早俱忽然向东。我们记得师父之言,遂出城来接,果然到了!」长老喜之不胜,遂入方丈。此时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个个稳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当晚睡了。

读书至此,心生悲凉。「此时八戒也不嚷茶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个个稳重。」如是则八戒死矣,行者死矣,沙僧死矣。一个个皆成道果,一个个全没脾气,一个个全无个性,一个个全失生气。灵山多了四个成正果者,世间少了四个有性情人。《红楼梦》大主旨在乎「红楼一梦,繁华成空」,「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即空空道人十六字语「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尤末二字「悟空」。然则《石头记》与《西游记》,这块顽石「宝玉」,与那个石猴「悟空」,深层可通之处,正不在少……(按董说《西游补》,写孙悟空梦入情缘幻境,历经「青青、古人、未来」三界,悟得「道根之实」,构思立意,与「石头」自色悟空之「记」,尤可合观。)不管主动被迫,人生的代价往往就是,不得不亲手合上,诗与远方;不得不长成,曾经讨厌的模样。香港歌手陈奕迅《任我行》歌词结末:

顽童大了别再追问

可以任我走怎么到头来又随著大队走

人群是那么像羊群

今古合观,曷胜浩叹……

由是观之,宝黛三观,何曾分道扬镳,不过先来后到!金庸《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两部书中的郭靖、黄蓉,其成长与「转变」,最足见此。黄蓉的变化最明显,从娇憨任性俏皮可爱的蓉儿,生是为了丈夫孩子,变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年妇女。正如《神雕》第十五回,「魏晋人物」黄老邪对小友杨过自叹,阻碍杨龙师徒婚恋的女儿,已成俗人:「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郭靖亦何尝不是?他当年跟华筝公主可是有大汗赐婚,跟穆念慈也是有尊长之命(「父执」杨铁心遗命,「师辈」丘处机之命)——然而他提掌欲杀违反世俗礼法欲待师徒成亲的过儿之时(郭靖要打杀杨过那一刻,其恨铁不成钢、又痛又气心灰意懒的心理,就如贾政打宝玉……),就忘了自己不管不顾长上之命、婚姻之约的过往了吗?质言之,今日之郭靖,正是昨日郭靖,最大的阻碍!所以读者不用为没看到宝黛在一起而痛心疾首。《神雕侠侣》,就是《红楼梦》后半部!


【附文】宝玉、黛玉:郭靖、黄蓉

我谈谈一直以来对宝黛爱情的思考:简单言之,宝、黛即靖、蓉。

一方面,宝黛钗三人,宝钗最先「成长成熟」,黛玉后期渐渐「部分宝钗化」,宝玉似乎一直拒绝长大(彼得?潘,霍尔顿……)——但是,贾政最初何尝不是一个宝玉,所以宝玉长成其父的可能性远大于长成其父对立面,这就是说,宝黛虽然同道未必同步,但三观未必分道扬镳,不过先来后到!如果贾府还是「开元全盛之年」,宝黛二人不经重大事变家族剧变(黛玉逝去,公府末路,宝玉受此打击,悬崖撒手……),大概率是一先一后收拾起青春期的「淘气」,老老实实背起书包开学季。

另一方面,宝黛之间精神基础的共通,并不仅仅在读者通常认为的「反仕途经济」(宝玉激烈反此,黛玉则比较淡漠,顶多不表态),而是在对美好人事逝去的诗意伤悼——况诸李义山,则所谓「伤春」是也,况诸曹雪芹,则所谓「悼红」是也。黛玉葬花,正雪芹悼红。就书中而言,正是黛玉正自悲伤,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著,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更有情痴抱恨长」、「千古情人独我痴」,宝黛之精神而能同呼共吸,宝黛之心意而能同频共振,其首要核心,端在乎是。而这一点,并不因二人对仕途经济的「同道未必同步」而改变。

黛玉更在乎的,是宝玉这个人。她尊重宝玉的精神自由和思想选择。黄蓉对郭靖类似。郭靖要跟她不问世事隐居桃花岛,她当然求之不得;郭靖选择了巨侠之路,为国为民,死守襄阳,她仰望夫君,内心默念,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心血都花在这襄阳城上。今日鞑子攻势猛烈,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不枉了。黛玉对宝玉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然而宝玉著急补假期作业,又是黛玉帮著做的那一份笔迹相似的蝇头小楷,最见力,也最见心。所以我有时想,宝玉若真的接受了宝钗所教导的「天下有道,丘不与易」的儒家积极入世精神(注意宝钗真正的规箴一定是做事,而非做官,一定是入世,而非入仕。读者要注意到宝钗教导黛玉那番「兰言」,及咏螃蟹那两句狠词儿。这是她与禄蠹贾雨村之流的上下床之别!可惜,宝玉未必Get此点。为山中高士一叹!),欲待为国为民做一番郭靖,我相信黛玉也是果断跟进做黄蓉的。

我们看到的《红楼梦》,是一出宝黛的下半程人生被意外事变拦腰斩断的故事。然而倘若黛玉不死,宝钗不「顺位」,宝黛好事得偕,《红楼梦》的后几十回走向,大概率是按金庸从《射雕》到《神雕》的路径。我们看到的中年宝玉,也许是兼惜花悼红与经国济民于一身的令人敬爱的人物——二者俱根植于其仁厚心怀。惜花悼红,黛玉;经国济民,宝钗——然则真正「钗黛合一」者,不是别个,正乃宝玉?


大前提,贾家不倒的话,毫无疑问会,宝玉是逐渐成熟,走向成年人的世界,黛玉亦然,能与必胜所爱结为夫妇,当然是羡煞旁人的姻缘,至于近中远,大前提还是近的,黛玉的超逸是与生俱来的,并不会因为她操心俗事就沦为凡品,宝玉对黛玉的忍耐是无底线的,黛玉曾经便让他改了吧,他也没有觉得不顺心或者怎样,他是很理解黛玉的初衷的,且读书之事,他也须听从父命,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家族的责任,成长后的他未必就能似之前一般的不在意,毕竟贾政年轻时候也很风流啊,我认为宝玉没有勇气也不愿意叛离家族,一个标准的世家子弟,骨子里怎么会是要远离自己成长的土壤的呢,但凡能获得世俗意义的幸福,是少有人愿意看破红尘的,不出意外大约是走他父亲和他岳父林如海的路线,当然他和黛玉会幸福的,毕竟他们已经幸福了很久


会。他们两个人都不幸福那怎样的才能幸福。 彼此青梅竹马那么多年还不腻歪,越长大越喜欢。

这是从感情上来说,两个人彼此都了解、也能理解对方。林黛玉耍小脾气但是也知道收敛,贾宝玉有点花心或者滥情,但是对林黛玉还是非常上心。为了林黛玉都要死要活。

实际上来说,林黛玉也不是不能干家务,贾宝玉也不是不能考科举,而且林黛玉还有个当官的老爸呢。两个人也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婆媳矛盾,家族矛盾。

从玄幻的角度来说,林黛玉是仙子,有buff加成,没理由被饿死。

会幸福的,他们都是好人。即使只想活在自己的圈子里面,也是幸福的。


当然会!其实《红楼梦》没那么多「谜」,就是曹雪芹的自传。如果您能确信自己和「宝、黛」是一样的性情中人,而且有过「初恋」,即使最终没有在一起,您会忘却了这一段在一起的日子吗?怀疑「宝、黛」是否会幸福的想法通常都是以「物质条件」为出发点,抑或是自己不属于性情中人。


这个问题,浮生六记已经给出了世俗答案,想知道的可以移步。至于幸福否,千人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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