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為問題「為什麼嬴贏羸蠃驘臝鸁等字聲符相同讀音卻差異較大?」的回答,但聽了李鶱棹先生的指教後,覺得原文中猜測「贏」「嬴」音來自「盈」的說法實在不妥,故將原文中對「?吂?」字的討論搬來本文,並修改了一些錯誤的做法、看法以及補充一些材料。


《說文》:

?吂?,或曰:嘼名,象形。闕。

甲骨文中有如下幾種類似字形一般被認為是《說文》中的「?吂?」字:

根據字形繁簡,ABCD字形下文稱為「甲類」,EFGH字形下文稱為「乙類」。其中除E字形外,均為二期甲骨文。甲骨文中還有一種如下字形也被認為是「?吂?」字,比甲、乙類多出疑似足形的筆畫,下文稱為「丙類」:

另有增一「亡」字的字形,下文稱為「丁類」:

從以上字形突出動物的大口和蜷曲的身體,甲、乙二類字唯劉桓先生認為是不同二字(其主張甲類字應釋為「虯」字,而乙類字是「?吂?」字),但未給出自己的依據[1]。但是其他各家均認為甲、乙二類字僅僅是繁簡的關係,有些學者認為丙類亦是甲類之繁。甲、乙類見於如下卜辭,卜辭內容相似故放在一起(暫用「Δ」代替):

1.合13623正

王目母(毋)其Δ。王目Δ 。2.合13625貞:ㄓ(有)疒(疾)目Δ。貞:ㄓ(有)疒(疾)目不其Δ。

3.合1285正

貞:王肩Δ。貞:王肩不其Δ。4.合709正 貞:帚弗其肩凡?(有)疒(疾)。 貞:帚好肩凡?(有)疒(疾)。 貞:帚Δ。 不其Δ。5.合6484正 疒(疾)齒Δ。

不其Δ。

6.合32679 辛亥告Δ於父丁一牛。7.屯南4545 □卯貞:其告Δ於…

甲、乙類字另見於「甲」字前,如:

8.合656反

?午卩(禦)帚(婦)於Δ甲。9.合656正□□卜,?貞:□?午卩(禦)帚(婦)於Δ甲乎ㄓ(有)妾。小告。

丙類見於如下卜辭(暫用「?」代替):

10.合31084

…卜,貞:其由?,王受〔又(佑)〕。

11.合35255…由?…12.屯南2733叀(惠)邲…?…13.法CFB27…?其祝,王受〔又(佑)〕。

含有丁類的卜辭(暫時記為「亡+Δ」):

14.合33212

…王令…聖田〔於〕亡+Δ。

15.屯499

甲戌貞:王令剛聖田於亡+Δ。

自羅振玉先生將前文各類字形(尤指甲類字)釋為「龍」字以降,學者如郭沫若等多從此說,卜辭中釋義為和(如饒宗頤先生等)、為凶(如張秉權先生等)[2]。而唐蘭先生提出以上字形與「龍」字有別,指出「龍」字「結體虯曲而尾向外」,而「Δ」字「蟠結且尾向內」[3]。直觀地說就是「龍」字呈「S」形,甲、乙類字呈「C」形。據此認為「龍」與「Δ」字為相異兩字。劉桓先生從之並另外指出,「龍」頭上的「?」是「Δ」字所沒有的[4]。可以參考下面的位相圖:

左為「Δ」字(以D字形為例),右為「龍」字

唐蘭先生將二字分開被多位學者認為是完全正確的,故將「Δ」釋為「龍」字的各家說法不再臚列。但甲骨文中有一字從廣從Δ從廾,而同時多見從廣從龍從廾的字,丁驌先生認為字中的「Δ」字是「龍」字之誤字,日本學者島邦男卻以此認為「Δ」當同為龍類而非「龍」字[5]。

唐蘭先生根據字形認為「Δ」字即「旬」字,在卜辭中疑讀為惸(憌),義為憂[6]。嚴一萍先生在唐蘭先生的基礎上提出讀為惸不妥,當讀為眴,義為眩暈[7]。然而,林沄先生考證出「眴」「眩」另有別字[8]。此外,魯實先先生指出,在已確信的卜辭中旬字至為多見而無一例作「Δ」,「夫龍(魯先生將「Δ」字釋為「龍」)之與旬文例既殊,字形亦異,是未可視為旬之異體」[9]。故「旬」說不再臚列。

陳邦懷先生將甲類字釋為「肙(蜎)」,卜辭中用為捐,義為棄、除[10]。夏淥先生將甲、乙、丁類字釋為「虯(虯)」,在卜辭中讀為「瘳」,義為病瘉(愈),認為「Δ甲」即商王「沃甲」(卜辭中多作羌甲)[11]。劉桓先生基本認同夏先生的說法,唯認為「Δ甲」應為「河亶甲」(卜辭中多作戔甲),卻沒給出合理解釋,劉先生只道:「現在可知『虯甲』通於『丩甲』。丩甲即戔甲,亦即河亶甲。」[12]我想可能是參考了陳夢家先生的話:「武丁卜辭已經有了大甲、沃甲、陽甲,所以他若是先王,則可能是小甲、河亶甲……」[13]蔡哲茂、吳匡先生認同陳邦懷先生的說法,將「Δ」字釋為「肙」,但認為在卜辭中讀為蠲,亦是病癒的意思,對於「Δ甲」未能解釋。島邦男先於夏淥先生提出「Δ」字應釋為「虯」,而認為在卜辭中通為「祅」,在出現「疾」「肩」字等卜辭中義為疾病,在「告」字後釋為神祅,「Δ甲」即為「沃甲」[14]。

於省吾先生通過梳理兩周金文,指出前文各類字形和「贏」「嬴」「??吂?卩」字所從(見下圖)是同一字。

於省吾先生認為其與「能(熊)」同字源(見下圖),並認為「?吂?」即「贏」不從貝之省體,金文贏、嬴互作。古籍亦每通用 。「盈」為「贏」 和 「嬴」的後起字 。《左傳 ·宣公 四年 》「伯嬴」,《呂氏春秋·知分》注作 「伯盈」;《淮南子·本經》以 「贏縮 」為 「盈縮 」。《廣雅釋詁》訓「贏」為「余」,典籍中多訓「盈」為「滿 」。「余」與「滿 」義相因。[15]

以上均為楚文字

陳世輝、湯余惠先生在注釋《甲骨文合集》6484正版中「疒(疾)齒Δ不其Δ」一辭時,將「Δ」釋為「?吂?」字[16],陳世輝、曹錦炎、湯余惠先生認為前文各類字形均為「?吂?」字,與金文「贏」所從略同,本義待考,在卜辭中或用為方國名稱(如前文含丁類的卜辭),疑即嬴姓國族生息繁衍之地;用於卜疾之辭(如前文含甲、乙類的卜辭),應讀為贏,指病情加重[17]。姚孝遂先生認同將「Δ」釋為「?吂?」字,但不認同將其釋為病情加重,應該釋為病情好轉。姚先生的依據是,《甲骨文合集》14118:「?午卩(禦)帚(婦)鼠子於匕(妣)己,允?(有)Δ。」這是說妣己除去了婦鼠之子的疾病,因此「允?(有)Δ」不會是指病情加重[18]。王蘊智先生可謂博採眾長,認同「?吂?」字和「病情好轉」的說法,摒棄釋為「能」說和「病情加重」說,認為「?吂?」是和「龍」一樣,是先民們創造(假想)出來的神物。因為出土文物中有大量與「?吂?」形狀類似的玉器,王先生認為這種蟠螭之形的神物在先民看來能夠「趨吉避凶」,所以「?吂?」字會出現在貞卜疾病的卜辭中,義為病情好轉;「Δ甲」被認為讀如「和甲」,和甲是指陽甲,盤庚之兄。[19]

從前文可知,對於卜疾之辭中「Δ」到底是指好的方面還是不好的方面,各家均存在分歧。對此,「病情好轉」的說法比較可信。據李宗焜先生介紹,司禮義先生髮現一個很有價值的規律:在一條對同一件事正反對貞的卜辭里,如果其中一條卜辭有「其」字而另一條沒有,有「其」那件事一般是貞人所不願看到的。如求雨的卜辭往往以「ㄓ(有)雨」與「亡(無)其雨」對貞,顯然貞人希望有雨而不希望無雨。利用這個方法可以判斷以下卜辭:

16.合13620

ㄓ(有)疒(疾)目,其?彳止(延)。ㄓ(有)疒(疾)目,不?彳止(延)。2.合13625 貞:ㄓ(有)疒(疾)目Δ。貞:ㄓ(有)疒(疾)目不其Δ。

第16條卜辭,貞人希望「疾目不延」(生病的眼睛不繼續生病),不希望「疾目延」(生病的眼睛繼續生病)。第2條卜辭,貞人希望「疾目Δ」,不希望「疾目不Δ」。比較之,可以發現,這裡「Δ」應該是指眼睛的疾病好轉(向好的方面發展)[20]。此結論說明了陳邦懷、夏淥、蔡哲茂、鄭慧生、王蘊智等先生的判斷是正確的。

另外可以發現,各位先生的思路基本一致,即先確認「Δ」是什麼動物(比如「龍」「虯」「肙」),再判斷「Δ」在卜辭中的意思,最後根據該動物名字的字音去找符合卜辭意思的通假字(如「龍」通「凶」、「虯」通「瘳」「祅」、「肙」通「捐」「蠲」)。目前學者多接受將「Δ」釋為「?吂?」,王蘊智先生指出:「古?吂?字的構形所本及其源流關係後來發展得不夠通貫, 字形的變化亦較大。在商代以後的文字系統中以及 在傳世文獻載籍中,?吂?字都要較龍字冷僻得多。尤其是在晚周時期,?吂?字的結體還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能字字形的同化,使其原來的象形本體漸被肢解變形。如將原字形的口喙處訛為從肉,其與表鬣毛的部分筆畫一併寫了字的下部,將本表?吂?首和?吂?身的結構則疊置在了字形的上邊,遂失?吂?字古形。加之?吂?字古義漸微,以至後世的學人多對?吂?字感到困惑不解。」[21]王先生根據自己所見資料將「?吂?」字的字形演變做成下圖:

加粗的內容用映射圖表示出來即下圖所示:

「?吂?」字映射圖一

但是徐在國先生對於被認為是「?吂?」字的楚文字提出了新的看法。陳先生根據安徽大學戰國楚簡《詩經》的材料,將被認為是「?吂?」字的楚文字改釋為「兕」字加註了聲符「厶」(即映射圖黃綠色部分)[22]。考慮到於省吾先生認為被認為是「?吂?」字的楚文字與「能」字同源,我們姑且可以不將其視為「?吂?」字。另外,比較秦、楚文字的「贏」字(見下圖),可以發現秦文字字形與前面被認為是「?吂?」字的楚文字差異較大而與說文小篆(見前圖)相近。

小學堂·秦系簡牘文字·贏
小學堂·楚系帛書文字·贏

映射圖表示出來即下圖所示:

「?吂?」字映射圖二

表示鬣毛的部分的變形可參考「睂(眉)」字。

至此,關於「?吂?」字的字形、字義問題,本文已經闡述完畢。關於「?吂?」字以及從「?吂?」之字的字音問題望博雅之士進一步討論。

參考文獻:

[1]何景成主編:《甲骨文字詁林補編(全二冊)》第1838號字【劉桓 2008B】,中華書局,2017年,第454~455頁。

[2]於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纂:《甲骨文字詁林》第1838號字,中華書局,1996年,第1767~1774頁。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3]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4]何景成主編:《甲骨文字詁林補編(全二冊)》第1838號字【劉桓 2008B】,中華書局,2017年,第454~455頁。[5]於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纂:《甲骨文字詁林》第1838號字【丁驌】,中華書局,1996年,第1770~1772頁。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6]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7]於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纂:《甲骨文字詁林》第1838號字【嚴一萍】,中華書局,1996年,第1768~1769頁。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8]何景成主編:《甲骨文字詁林補編(全二冊)》第1838號字【劉桓 2008B】,中華書局,2017年,第176~177頁。[9]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

[10]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

[11] 夏淥:《學習古文字散記》,《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中華書局,1980年,第148~151頁。[12]何景成主編:《甲骨文字詁林補編(全二冊)》第1838號字【劉桓 2008B】,中華書局,2017年,第454~455頁。[13]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14]周鳳五、林素清主編:《古文字學論文集》,蔡哲茂、吳匡《釋肙(蜎)》,國立編譯館(台北),1999年,第15-36頁。[15]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蔡麗利:《楚文字「?羽能」研究綜述》,現代語文·語林考古,2010年。[16]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17]於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纂:《甲骨文字詁林》第1838號字【曹錦炎、湯余惠】,中華書局,1996年,第1774頁。[18]於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纂:《甲骨文字詁林》第1838號字【姚孝遂按語】,中華書局,1996年,第1774頁。[19]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20]何景成主編:《甲骨文字詁林補編(全二冊)》第1838號字【李宗焜 2001】,中華書局,2017年,第453~454頁。[21]王蘊智:《出土資料中所見的「?吂?」和「龍」》,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7卷。[22]徐在國:《談楚文字中的「兕」》,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10~12頁。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