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冠軍

  二十一世紀快走完了它的五分之一,我們手上和身上有了越來越多的智能穿戴和使用設備,越來越多的產業與社會領域正在被人工智能與自動化技術所“賦能”(智能車間、無人駕駛、機器人醫生……),媒體與自媒體則無止無盡地高速噴涌新概念、高速轉換新焦點,但在這些表面變化下面,有一個巨大的變化發生在人們身上。

  作爲大學教師,我越來越觀察到的是:在這個“人工智能時代”,人們的知識卻正在被剝奪。法國思想家貝爾納·斯蒂格勒甚至用“人工愚蠢”(artificial stupidity)來形容當代社會。大學課堂上,越來越多的學生無精打采,只因抖音刷到凌晨五點;網上的大V公開聲稱不再需要“費力”學習外語,只因“搞一支專業翻譯團隊就搞定了”;公路上的司機們會眼睜睜把車開進河裏,只因GPS說繼續保持直行……在全球層面上,一方面人們普遍在抱怨環境的糟糕、空氣的污染,另一方面卻肆意製造碳排放、無視垃圾分類,認爲自己那一點“熵增”無足輕重,甚至“全球權力最大”的那位總統在推特上聲稱“全球變暖這個概念是中國人編造出來以使得美國製造業不具競爭力”,“紐約很冷還在飄雪,我們需要全球變暖”!

  這樣的愚蠢,烙印着鮮明的時代記號。在2019年動畫劇集《愛、死亡、機器人》中,當人類文明終結很久之後,有三個機器人探索一個廢棄城市,並最後得出如下結論:“他們只是通過成爲一幫傻人而作死了自己”。我們不知道是否這就是結局,但當下的我們能看到這個變化:人類正在變傻。

  愚蠢被催發,蓋因知識被剝奪。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所分析的三大知識,在今天都正在被剝奪。第一種是“生產性知識”,亦即關於“工作”的知識。在當下時代,工作知識不斷被自動化機器和人工智能所剝奪:無論你是個優秀的工匠、醫生、工程師還是棋手,機器都在不斷加速地改寫你的工作設置,乃至直接取代你。人工智能對社會全方位的“賦能”, 就是人的工作知識的全方位邊緣化。今天大學的畢業季焦慮,就是工作知識被剝奪的映射:無論你讀哪個專業,你的“專業性”知識都快變得學而無用。

  第二種是“實踐性知識”,亦即人和人如何相處的知識。這個知識通常不被看到,但卻是關於“生活”的知識,被亞里士多德視作重中之重。然而,在我們這個時代它卻在迅速退化。以師生之間爲例,少數老師做了很糟糕的事,但這個社會卻在承受它的後果:師生之間相處的“實踐性知識”被剝奪,從這幾年老師和研究生之間的不信任案例就可看出。夫妻之間也是這樣,去年有個女明星因婚姻中“敢作敢爲”而獲得一片讚賞,可是這種“霸氣”不代表有智慧“面對”彼此相處問題。生活知識的被剝奪,導致今天的人越來越不知道如何與他人相處,以至於當下時代的一個關鍵詞竟然是“撕”。各種撕裂以後,大家面對傷口也不知道如何去修復。沒有了生活知識怎麼辦?反思太麻煩,“算法”很簡單。比如戀愛失敗,無須痛定思痛,手撕“渣男”後直接再上婚戀APP,它會用比你更瞭解你的“算法”幫忙找出下一個更適合的對象……

  第三種是“理論性知識”。哲學、數學、理論物理學等等純理論知識也許並不“實用”,但一旦被剝奪之後,你的多角度思考能力、分析能力也就被截斷了。從大學教育來看,這幾年報考學習理論知識的學生越來越少,哲學系、數學系等院系幾乎門可羅雀,羅到的那些也多半是無奈被調劑過來的。大學畢業,並不意味着有知識和思考能力:大量高學歷者連前文提到的“熵增”都不知道……

  工作上笨手笨腳,生活中蠢到只會撕,頭腦內無智可用——人工智能時代人在全面變蠢。我們也許無法去微博上或推特上懟倒“學外語無用論”或“全球變暖編造論”,但我們能理解,這是知識被剝奪的人說出來的話。美國學者艾維託·羅內爾早在她2002年專著《愚蠢》中提出:人類可以發起一場針對毒品的戰爭,卻無法發起一場針對愚蠢的戰爭,所以愚蠢無法被戰勝。然而羅氏之論就算在理論上是對的,在實踐中也是錯的:選擇眼睜睜地看着知識被愚蠢吞沒,本身也是一種愚蠢。作爲大學教師,上出包含知識洞見的課,寫出能引人思考的分析性文章,就是抗拒“人工愚蠢”的微小但硬核的“負熵性”努力。

  (作者系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歐陸政治哲學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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