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的日落公园〉

  保罗.奥斯特的小说都很简单,人物简单(甚至简单到只有一头狗和个老人)、场景简单(甚至简单到只有一间书房),连情节都简单(始终不离机缘与巧合是人生的最大变化所在),可是即使如此简单,却使我如同读推理小说般,急著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陶醉其中。

 在〈日落公园〉,就更简单了,有如希腊悲剧的现代版,聪明的奥狄修斯在结束了特洛伊战争后,搭上船返乡,不料他无意中得罪了海神,而在海上漂流了十年。〈日落公园〉的男主角迈尔斯则在小时候和哥哥吵架,推了一把,没想到哥哥撞上飞驰而来的汽车不幸丧命。对家人,这是宗意外;对迈尔斯,从此却揹负原罪。迈尔斯离家,自我放逐多年后,因为要躲开新女友姐姐的威胁,而步上回纽约的返乡之途。

 迈尔斯的返乡有个冥冥中的使命,他得到日落公园内一栋早被政府征收,随时可能拆除的破民宅去,那里有三个次要角色等著他,没有迈尔斯,他们无法发展下去。

 也就是说,作者奥斯特把舞台设定好,把角色大致捏成人形,就由这些角色在那间破楼里自然而然发生非常人性的关系。

 这样子写小说,就「行云流水」了。

 破楼里的三个人同样揹负著原罪,宾是个大个胖子,他一直仰慕迈尔斯而认为自己应该有同性恋倾向,因此在迈尔斯离开纽约后,他如奥狄修斯的忠诚妻子Penelope,等著迈尔斯回来。

 爱伦的原罪更沈重,年轻曾和一个小男生发生关系,并怀孕。她没要那个孩子,不过这段往事使她始终跳不出来,即她曾对包括迈尔斯在内的几个男人有过幻想,都也都么折。

 另一个住户艾莉丝虽有固定男友杰克,也忙著修她的学分,不过都不是她想要的,她陶醉于在笔会里拿微薄的打工工资,为全世界各地受迫害的作家争取人权。

 四个人在破楼内发生纠葛的人生,直到有天市政府派警察来赶走他们,于是这四个人一度那么亲密的关系就此破裂,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可是同居的这段期间,至少使彼此了解一些事情,掌握到一部分的自己,最重要的,缷下了原罪,不再那么喘不过气来。

 将冷漠的人际关系,集中到某一间生存旅馆,经过挤压而产生热量,这是奥斯特小说中的温暖。

 忽然想起以前当兵的一个片段,我是新竹关东桥新训中心的步二营营政战官,某次接新兵,一如往常的混乱,所有阿兵哥都得剃头、换军服、领补给品、学习最起码的排队与秩序,营区到处是教育班长的哨音与吼声,忙到傍晚左右才逐渐安静,这时各营伙房冒出灰白的烟雾,各连寝室间飘摆著饭香味。

 本来我也要去吃饭,不过一个个子很矮小的新兵拿著脸盆穿著拖鞋站在营部门口,他说,我要洗澡。

 刚剃光的头显示他的头形有点歪,这使他的脸孔带著点喜剧成分,而军服穿在他身上更太大、太宽、太长。他依然说,我要洗澡。

 新兵是由值星班长集体带队去浴场,那是间用煤烧热水的大木造房间,中间是热水池,每个人都用脸盆舀水出来,再洗脸、抹身。眼前这个新兵为何找来营部,他的班长呢?

 阿兵哥很坚持,他不理会我的问题,只说:

 「都是我妈妈帮我洗的。」

 我没帮他洗,他的连辅导长领他回去,据说那天晚上洗澡时他端著脸盆站在热水池旁一直等待,没人帮他洗。第二天他母亲来了,是个很瘦小也很紧张的妇人,她什么也没说,当大家都排队出操练习向左转或向后转时,她将儿子从队伍里拉出来,我看著这位母亲捧著脸盆带著儿子走进浴场。辅导长和我同梯,他说怎么办,不能每天要那位母亲来营区帮儿子洗澡吧。不记得我说什么,但我们两人一直站在浴场门口,十多分钟后,听到母亲的声音:

 「嗯,香喷喷的。」

 好像一个多星期后,那名新兵被退训,某天在浴场,他忽然倒地翻白眼吐口水,辅导长有经验,随手抓起不知谁的一条毛巾往他嘴中塞。癫癎症,他被退训,按照我所知的,接下来他每年要接受复检,可能每年也得再到新训中心来一次,再被退训,也许三年后确定他有癫癎而核准将他除役。那位妈妈都会陪著,也许白天奔波在国防部与兵役处之间为她的儿子争取除役的机会,而到了傍晚则会守在营区大门外朝内张望,她有个香喷喷的儿子在我们这里。

 后来我没再去大浴场洗过澡,都在营部后面的洗手台前冲冷水,气温多低也一样。也许怕突然见到某个新兵在浴场内发癫癎吧。

 不会洗澡的新兵后来如何,我不清楚,没人花过时间去了解他,他的灵魂应该是封闭的──或许他的灵魂仍很自在,不幸,我们都拒绝了。

 那天冬天在寒风的关东桥,一百多个男人挤在同间寝室「挤烧」,不小心,挤出了一条孤独的灵魂。

 我们都不是故意的,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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