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55個故事

  一

  提到我爸,我跟人說起的第一件事是關於他的一個段子。

  我爸從前在人民銀行的保衛科當辦事員。各銀行網點每天下班前,都要把錢押送回人民銀行的金庫。某天回到家,他格外疲憊,我問緣由,他答道:今天在金庫搬了幾億現金。

  我震驚不已,儼然有一種發財的錯覺。但後來從我爸疲憊的眼神中,我漸漸意識到,有一個在銀行上班的老爸,並不意味着家裏就有錢。

  上世紀九十年代,全國各地掀起“下海潮”,溫州作爲沿海城市不遑多讓。工作之餘,我爸熱愛在各類應酬上結交商界的朋友,還熱衷於帶我同去“見世面”。

  他的酒量一般,但酷愛逞能,三兩杯就喝得滿臉通紅,頭一歪就能在椅子上睡着,並且呼聲大作。等旁人不堪其擾,將我爸搖醒,他又能迅速加入衆人的話題。這也是他一直堅持聲稱自己沒睡着的原因。

  醉後的我爸格外開朗,回到家中做各種滑稽的動作,把我和我媽逗得直樂,甚至會抱起老媽在客廳裏跳舞。

  更不可思議的是,醉意還點燃了他做家務的熱情——拖地洗衣,整理雜物,一干就會幹到次日凌晨。

  最令我震驚的一次“大掃除”,發生在我上初中時期:次日早晨醒來,我發現就連臥室書桌上擺着的作文本的塗改之處,都被我爸在半夜用修正液全部抹了一遍。

  每次跟人說完我爸的這件糗事,我都沒法把眼前這個矮墩墩、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跟溫州市第一屆拳擊大賽52公斤級亞軍聯繫在一起。

  當年,十六歲的他,是體校老師的得意門生。雖然身材矮小,但反應靈活,常被喚去與老師的師兄弟切磋。

  在我的記憶中,唯一能佐證他這段練拳生涯的細節,是他在我兒時每次午飯後,都會崩起肚皮充當沙袋,讓我對着那一整塊腹肌練習拳擊。此外,他還教過我格鬥術,最實用的一招就是如果和別人扭打在一起,就把腳伸到對方身後將其絆倒。

  至於我爸後來爲什麼沒有成爲傳奇拳手,據他說是因爲奶奶的阻撓。我奶奶認爲拳擊運動太過危險,而且吃完青春飯就沒了保障。於是在二十一歲那年,我爸放棄參加省級比賽的機會,也徹底告別了職業拳擊手的生涯。

  爲了一身本領不至荒廢,1990年3月,我爸自願應徵入伍,成爲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安徽省總隊一支隊八中隊的一名新兵。白天訓練,晚上站崗,駐地在安徽省銅陵市。

  銅陵市當時礦業發達,他的任務是看守石油庫。而後他參加大比武班,五公里越野、擒拿格鬥、軍體單雙槓、隊列等各個項目都不在話下。

  第二年,我爸被轉往蘭州軍區五十五師164團偵察連,並在部隊學會了駕駛。他一直當班長,且軍事素質過硬,很受政委器重,極有希望被送去西安陸軍學院進修。

  就在這時,奶奶堅持讓他回家,理由是居民戶口的義務兵能給安排工作,從而過上安穩的生活。

  這一次,他又妥協了。

  1992年12月,我爸退伍返鄉,幾個月後,他成爲人民銀行保衛科辦事員。與此同時,經鄰居介紹,他認識了我媽。1995年,兩人結婚。

  1997年清明節的前一天,我出生了。

  二

  小學階段,在家長中間流行送孩子上課外班,學體育或者藝術。我家也不甘人後。

  起初,我學的是羽毛球,後來爲了長高改學籃球,一度還在校慶文藝演出上跳過舞,但是這些愛好通通都沒有堅持下來。

  我不是班上的尖子生,到小學快畢業時,拿得出手的特長一樣都沒有,卻染上看電影的“惡習”。

  而我對電影的熱愛,很大程度來源於我爸。

  和我媽搞對象那會兒,我爸就經常約我媽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冬天兩人攜起手去吃碗熱餛飩,夏天則去喝冷飲。他倆約會的那家餛飩店也還在,而我成了新常客。

  那些年,龍港只有一家電影院,坐落於小鎮最繁華的商業街區。在我的眼裏,那是一個神祕又神聖的地方。

  因爲跟檢票的大爺熟識,我爸帶我去電影院,經常是打一個招呼就進去,也不買票。有時候他赴宴歸來,酒氣熏天,一高興就將我領到黑暗的放映廳裏,自己坐在一旁扭過臉去,呼呼大睡。

  龍港影劇院 | 作者供圖

  我爸不會錯過每一部上映的香港動作片。他的身材像成龍,卻自視長相是劉青雲和任達華的混合體。在他的帶領下,我也愛上了香港電影。

  我相信每個男孩的生命中,都會有一部無法忘懷的港片。如果有幸遇見的是《英雄本色》,那他大概會成爲一個浪漫的男人,而我遇見的電影是《猛龍》。至今,我也忘不了當時手心出汗的緊張感。

  走出影院,我整個人的感官都被打開了,覺得自己能接收到世界無數的信息——想要對着歹徒大施拳腳,想要在暗夜街巷裏肆意飆車。那是電影第一次用視聽語言擊中了我。

  後來,我爸買了DVD機,還搬回一個放滿碟的存放櫃。從此我便一發不可收拾,每天在家看電影。那些電影讓我意識到,原來我生活的小鎮以外的世界如此廣闊。

  我沒去過我們縣城以外的地方,但我知道我爸去過很多地方。他從來不跟我提那些地方發生的事,他只是不斷帶新的碟回來,有時跟我一起看,有時讓我一個人看。

  三

  家裏的碟片看完了,我就守着電影院新放映的電影。從我家走到小鎮上的電影院,需要穿過一條又長又窄的工業老街,一到夏天,就臭氣熏天。

  初中時期,我在日記裏寫:“它似乎坐落在一個城市貧窮與富裕的交界線,可以讓我用微薄的零花錢去購買昂貴的夢想。”

  碰到好的電影上映,我會拉着我爸一起去看。《一代宗師》上映時,我格外激動,我跟他說,我們要去看一個非常牛X的導演的電影。

  那是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王家衛。我和我爸靠牆坐下。當放映機透出光束的那一剎那,我順勢跌進眼前那個愛恨情仇的武林民國。

  電影放映結束時,老爸忽然湊到我耳邊說:“今天影院裏也太吵了。”霎那間,整個影廳裏的談笑、走動和吃零食的聲音灌進我的耳朵。也許是困於電影院的吵鬧,也許是我爸對新上映的電影不再感興趣,從那以後,我爸便很少去電影院了。

  等我上了初中,學校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每天高強度的學習,生活按部就班持續着。週六下午回家,週日下午返校,每週只有一天的休息。小鎮電影院看門的老大爺換成了檢票的姐姐,這也意味着:我爸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領着我進電影院了。

  和所有青春期的男孩一樣,我和我爸之間的交流漸漸變少。

  初三那年,我喜歡上同校的一個女生。像我爸曾經跟我媽處對象一樣,我開始約她去看電影。兩個人坐在影院的情侶座,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有一半心思沒放在電影上。

  電影總是很快就放映結束了,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也說不出幾句話。小鎮的夜晚寧靜又安詳,我的心卻砰砰直跳。

  中考後,因爲沒有手機,我和那個女生疏於聯繫。直到有一天,我路過她家門口,撞見一個男孩幫她拉着行李箱。

  電影裏的男主面對橫刀奪愛的情敵,上前與人展開決鬥的畫面,在我腦中閃現。可我不敢走上前,只是遠遠地張望着。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並不是這部電影的主角。

  這整件事我沒向我爸透露。我爸變得寡言,總有參加不完的酒局。每次看到滿臉通紅的他回到家,我都生出一種莫名的嫌惡感。

  青春期的我,變得有些憂鬱。跟身邊的朋友打打鬧鬧,但幾乎沒有交心。跟我爸也沒有往日父子的親密。唯一陪伴我的,只有電影。

  每到週六下午,我從縣城回到小鎮,第一時間不是回家,而是一頭鑽進電影院。隨便買好兩場電影,無論是好是爛,一直到所有人都離場,我才走出電影院。夜已經深了,我一個人走在街頭,像是一個孤獨的遊魂。

  四

  高一上學期,我爸突然做了一個重要決定。他向組織申請調往駐京辦工作。

  這個消息,是我媽轉述給我聽的。我爸說,他要去北京,嘗試一種全新的生活。

  這次,他異常堅決。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疾病讓她像一隻乾枯的蝶。她的眼眶凹陷下去,眼睛蒙上了一層陰翳。我們都知道,她已經時日無多。但我爸還是堅持要走。

  多年後,回想我爸毅然離家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爲我。

  那天,我打定主意最後一次跟我爸去參加酒局。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餐桌旁聽大人們鼓吹國學,在我爸的要求下,我堆着笑臉給滿桌陌生人敬酒,待到酒闌客散,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憎惡,跟他大吵一架。

  我罵他酒囊飯袋,浪費時光,一事無成。其實我也是在罵我自己。我一直有一個錯覺:成績平平,沒有任何特別的我,會永遠留在這個小鎮,對於電影外的世界,我連去看看的權利都沒有。

  我爸出離的憤怒,但終究偃旗息鼓,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一句話也沒和我說。所以他註定要走,沒有一個父親經得住兒子的鄙視。

  我爸離家後的那陣子,我在讀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作者寫自己深夜從異地回家,看到熟睡的妻兒,看到月光鋪在爲他空出的牀上,感到家園荒蕪,身心俱疲。

  我爸幾個月回家一次,也多在深夜。我刻意不着家,窩在電影院裏。我害怕見到他風塵僕僕的樣子。我不敢問他生活的近況,也羞於承認自己的懦弱。

  那陣子國產青春片橫行,我在電影院不止一次重溫高考動員誓師大會。那些場景一而再地提醒我:高考,日漸逼近。我爸偶爾會從北京打電話給我,末了,總不忘加一句:快高考了,少看點電影。

  我嘴上應承下來,一到週末依然我行我素,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

  高考分數線出來,我的成績排到班級中游,雖然比一本線高出二十多分,但是高不成低不就。

  一咬牙,我決定填北京的學校,專業選了就業前景最好的計算機。後來熟悉我的同學們聽說這個選擇,都挺驚訝:你怎麼不學電影呀?

  在外人看來,我好像是去追隨我爸的腳步。其實,只是因爲我知道北京有一箇中國電影資料館。

  五

  在北京,我忙學業,我爸忙工作,彼此並不常見面。關於當年的那次爭執,父子倆再沒提起,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爸租住在北京南站邊上一個特舊的小區裏。我第一次去,沒提前知會他,找了許久才找到。敲門一進屋,我倆面面相覷。

  那間屋子狹小、擁擠,想到他在這個地方待了三年,我突然就紅了眼眶。

  我爸注意到我神色的變化,慌亂地拾掇沙發上散落的衣物,給我騰出坐的地方。他有點舉手無措,我也說不出話。父子二人,如出一轍的沉默寡言。

  只是,我爸又恢復了看電影的習慣。只要有空,我倆就會約一場電影。

  一開始,他都挑在小區附近商場的影院,後來,我帶他混跡京城影迷都知道的幾個觀影聖地:法國文化中心、百老匯電影中心、朗園。

  進場前我提醒他:帝都的影迷要求高,觀影中不要大聲討論劇情,更別屏攝,接打電話要出影廳,回消息記得把手機亮度調低。他頻頻點頭。

  觀影過程中,我偶爾瞥他一眼,他挺直腰桿望向銀幕的樣子,像一個認真的小學生。想起兒時他帶我看電影的場景,我竟然一陣恍惚。

  如今我爸已經五十歲,我也二十出頭。他越來越少干涉或指導我的生活。好像是一夜之間,他把我當作一個男人看待了。

  成年後,我多多少少理解他的那些酒局,也偶爾跟他去吃一回酒,在飯桌上認識他的新朋友。我也沒讓他失望,敲代碼和看電影都沒落下,大三下學期順利保研,接下來轉戰新學校,繼續攻讀計算機研究生。

  再有朋友問我爲什麼不去考電影學院,我也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楊德昌導演也是電機工程碩士畢業啊。

  保研後,我沒去互聯網公司找實習。拿到國家獎學金讓我有了底氣,一頭“駐紮”進電影資料館,天南海北地跑。去西安,去平遙,去臺灣,撒歡式地看電影。

  對於我看電影的頻率,我爸還是頗有微詞。他不理解我爲什麼要在全國各地跑電影節,更不理解我放着正經實習不做,給電影展當志願者、當字幕員,費時又吃力。

  我有時候想掏心窩地跟他說,“還不是我小時候,你帶我去看了第一場電影。”可是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只能強裝鎮定地說:爸,您開車能不能再快點,離電影開場只剩半小時了。

  有時候,我也把在大學寫的一些影評發給他看,他會在各種微信羣裏瘋狂轉發。奶奶去世後,我爸一直都很自責。有天他在電腦前抽泣,我湊近一看,發現他正讀我寫的紀念奶奶的文章。

  在我爸五十歲生日的家庭聚會上,他又喝多了。他第一次聊起錯過我成長的那幾年,舉起酒杯的他眼光閃爍,聲音也微微顫抖。那張臉刻在我的心底。

  想起我上初中時,有一次全校師生和家長在操場上聽演講,臺上的講師用極富煽動性的語氣鼓吹孝道,周圍的女生哭倒一片,我卻覺得假惺惺。

  最後一個環節是所有學生給父母一個擁抱。我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走向我爸,猛地看到人羣中他那張早已淚流滿面的臉。

  這個男人哭的樣子,真是難看極了。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黃忘揚,準研究生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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