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胡同》演到嚴振聲和牧春花籌備婚事那一集,嚴振聲的正房林翠卿,淡定地規劃出第二天娶親的線路:

這喜轎啊,從油坊衚衕出,奔騾馬市大街,往西一走就是虎坊橋,往北再拐就是琉璃廠,最後出東琉璃廠,再到油坊衚衕,就算是從婆家到孃家走了這一道。

淡淡幾句話,不到70個字,看起來並不起眼,但細心一點的觀衆,尤其是做過年代戲的行內人,都能想到,這裏面下了多少工夫。這一條娶親路,要做細緻的功課,更和劇情、風俗、人物性格,緊密相關。

嚴家人在樹下乘涼。

牧春花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但因爲牧春花拒絕了接收大員吳友仁的“示愛”,吳友仁處處爲難他們父女倆,指示那片地上管水管廁的地頭蛇,斷了牧家父女的水,也不許清廁工去她家清廁。

萬般無奈,牧家父女搬到了俞老爺子家暫住,因爲之前俞老爺子有心讓牧春花給自己的兒子嚴振聲做平妻,又認了牧春花做乾女兒,兩家人住到一起,也算順理成章。

而且,俞老爺子也有要求,他希望嚴振聲娶了牧春花之後,把家安置在俞老爺子這裏,而不是嚴家大院裏,只有這樣,嚴振聲和牧春花的孩子,才能姓俞而不是姓嚴。所以,牧春花的婆家孃家,都在俞老爺子這裏,等於是一個機構兩塊牌子。

但娶親的時候,還是得有排場,儀式都得走到,尤其是俞老爺子,希望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所以,就得來這麼一出,從俞老爺子住的油坊衚衕出去,在街上大大方方走一圈,再回到油坊衚衕。

一份乾隆時期的《京師全圖》,標註了當時北京的主要衚衕街巷。芝麻胡同在下部。圖片來自微博。

就這麼70個字的臺詞,凝結了許多心力。首先,得理順人物關係,對每個人的處境、性格,有深刻了解,並由此生髮出劇情和臺詞;其次,對1940年代北京的婚慶習俗有深刻的理解,第三,還得熟悉老北京的大街小巷。最後,還得對人情世故有了解,比如,安排林翠卿說出這段詞來,這既符合她的家庭地位,又符合她既局氣又刁鑽的性格。

在《芝麻胡同》裏,有多少這樣的細節啊,這些細節,充滿了風物之美,滿載着對那個逝去的老北京的追念,也和人物性格命運息息相關。

開篇沒多久,就是一段上醬缸的戲,沁芳居的夥計們,用燒酒洗過腳,唱着歌謠,準備搗醬,孔老癡就在此時出場,黃豆事件,讓悲劇就此引爆,讓劇情被從容推動,幾個人的命運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嚴振聲親自上陣搗醬。

第二集,俞老爺子去找林翠卿,正是初夏時節,寶翔和寶鳳兄妹倆,正在院子裏搭涼棚。這個場景,點出了時節,給出了季節感,閒閒幾句話,又點出了搭涼棚的工藝,幾個人的脣槍舌劍,又點出了寶翔和寶鳳、林翠卿和俞老爺子的性格和關係位置。

沒過幾集,又是一段切苤藍的戲,講解了做醬的過程,食材的來歷,也讓郭秉聰的性格有了進一步展示,他和嚴振聲的性格也在對比中更加鮮明。

又一集,古董店老闆和黑子對話,黑子脖子上的貔貅掛件,款款引出黑子的身世,也爲後面的劇情埋下了重要的伏筆。我們也增長了一點小知識,原來,那時候的人販子(俗稱拍花子的),知道自己做的是喪盡天良的事,也會給自己留點後路,拐賣孩子的時候,會保留孩子身上能被當做信物的東西,給日後家人相認留下線索,也算是一念之善。

再一集,嚴振聲掏耳朵的戲,向我們展示了掏耳朵的流程,原來,那時候,掏個耳朵也是要預約的,爲的是約個光線正好的時候,被掏耳朵的人不用歪頭,光線就能照進耳道里,掏耳朵的人,也擋不住光線。這個場景看起來是閒筆,但這個場景,也顯示了嚴家的富貴,展示了老北京生活的儀式感,給寶鳳的性格,埋下了一個伏筆。既是風情畫,也有實際功用。

二十幾集,黑子打聽到了嚴振聲的下落,告訴了林翠卿,林翠卿一高興,就讓寶翔做豬下水給黑子喫,幾個人圍繞豬下水的一段對話,抖出了時代氣氛,說明瞭他們的處境。

原來,那時候的人們,在好年景裏,是不喫豬下水的,而戰爭時期,物資緊缺,通貨膨脹,“白麪一天漲八回價”(林翠卿說的),普通人成天喫雜合面,難得沾葷腥,豬下水反而成了好東西。

黑子和夥計們。

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

六國飯店的一段故事,引出了“外國人喫完飯用紙擦嘴”這個話題,舉重若輕地,道出了那個時代的匱乏和落後。這樣一個時代,人物身上有那麼些侷限性,也就不奇怪了。

秀媽和車伕在院子裏,一邊幹活,一邊給牧春花望風,一邊說話。秀媽打着煤球,唱着賣藥糖的歌,車伕則調侃她:“你們那裏怎麼盡出老媽子”(從後來的劇情我們知道,秀媽是樂亭人),秀媽自己調侃自己:“我們那裏有祖傳祕方”,車伕損她:“一個字,窮!”

那些話,是兩個小人物調情示愛的方式,也是老北京風物最堅實的組成部分。

還有,一年四季裏,那些富有季節感的事物,初夏下鄉買黃瓜扭,盛夏到圓明園採荷葉(光是採荷葉,就給嚴振聲製造了多少出門的藉口啊),冬天喫白菜——嚴振聲在黑市找到牧春花,跟着牧春花回家,牧春花切開一顆白菜做飯,既點出季節,也說明她生活的艱難。

牧春花由王鷗扮演。

還有牧春花盤髻,嚴振聲在清華池澡堂和佟麻子邂逅,都是場景、風物和性格、劇情緊密結合的例子。

還有那些歇後語,更是極大地豐富了對白,“京人三嘴”,“豐潤豆,油賽肉;上了屜,香味傳出二里地;邱坡黃,澀氣強;牲口槽裏權當糧”,“蜜蜂追耙採芬芳,錯把醬缸作花鄉”,“羊要喫草,狼要喫肉,急了咬死兔崽子”。而劇中最能說歇後語的,是身爲翰林後人的林翠卿,她幾乎就是一部老北京歇後語大全,但每句話都和她的性格非常貼合。

一個已經消失的老北京,就在這些細節裏慢慢復活了。一部好電視劇,其實就是一架時光機。

成就了《芝麻胡同》的,不只有這些風物人情,還在於,它寫出了人的複雜性,它是近年的現實題材影視劇裏,少數能夠展示人的複雜性、侷限性、矛盾性的作品。

嚴振聲由何冰扮演。

主人公嚴振聲,善良、精明、仗義、局氣,是古老中國的秩序、道德和禮儀的捍衛者,從裏到外,維護着做人的體面。做企業,嚴守質量關,從善如流,甚至爲此導致家破人亡;爲保護家庭,付出全部力氣,又懂得隱忍退讓,但在關鍵時刻,也硬氣而血性;爲救牧春花,付出了金錢,遭受了酷刑,改變了命運。

爲人處世上,也是體面從容,艱難時期,寧肯去當藏家寶,也不催收欠賬 ,“因爲大家都有信”,被抓前,叮囑家人夥計“咱們店不是靠鹹菜,是靠爲人”,聽到報喪的消息,一面淚如傾盆,一面不忘記說聲“多謝多謝”。

但他也有許多侷限性,並不是完美無瑕的人物。

例如,他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不定,他認爲“婦女就是婦女” ,他縱容翠卿抽大煙,“不能咔嚓一下戒,要慢慢戒菸” 。

他也不是不腹黑的,安排了人在孔老癡身邊偷手,告訴他們“手藝靠偷,靠瞟學”,在孔老癡要求漲工資的時候,表面上答應,實際上卻認爲自己是被綁架了,轉身就對黑子大發雷霆。 而在戰事最激烈的非常時期,他連番漲價,連黑子等夥計都覺得說不過去,這漲價行爲,雖然符合市場原理,但到底於道義有虧。

這部戲裏有很多老戲骨,孔老癡的扮演者錢波就是其中一位。

但正是這些情節,讓這個人立體生動,有血有肉,真實可信。那些用他的性格缺陷攻擊這部劇,認爲這部劇“毀三觀”的人,大概是虛無縹緲的高大全角色看多了,抗拒一切真實。其實,真實或者靠近真實,就是最大的“三觀”,最大的道德。

其他的人物,也都各個飽滿,各個生動。俞老爺子,俠氣又保守,知情達理又有江湖氣,會對兒子說“就衝着你是我親兒子,再加一百塊錢”。這樣的對白,實在太符合他這個江湖人的性格和出身了。

林翠卿,愛家,愛丈夫,卻又有乖戾一面,性格和情緒都不夠穩定。但她乖戾的一面,又和她維護家庭利益的準則密切相關,她被牧春花感動了,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甚至當着衆人,說出“別說是牧春花了,就是街坊四鄰受了欺負,咱也得幫把手”,但當牧春花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之後,她又時不時譏諷她,說些失禮的話。在關鍵時刻,也會拋出“嚴家就是我的社會,我不管外面現在是什麼社會”這樣多少有點愚昧的觀點。

林翠卿由劉蓓扮演。

還有寶鳳,旗人出身,因爲家道中落,被賣身爲奴,卻心比天高,不惜一切代價,不顧臉面往上爬,甚至爲此一再傷害黑子的感情。而黑子,雖然對嚴振聲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情滿懷感激,卻還是時刻惦記着另立門戶,甚至不惜挖嚴家的牆角。

沒有一個完人,沒有徹底的完美,也沒有徹底的高尚,每個人都有愛有憎,有利益訴求有手段和心思,但他們也在努力突破自己的侷限性,去理解自己本來理解不了的事物,去經歷自己無法經歷的折磨,在這種突破侷限性的過程中,一步步攀升到自己的最偉大。

正是這些光明面和陰暗面的交織,這些人性的善惡鬥爭,這些生活裏的詩意和齟齬的互相滲透,讓這部劇更富現實主義精神。

一部戲裏,有一兩個能立住的角色,就已經是對觀衆最大的回饋了,而這部戲裏,能立住的,血肉豐滿的角色,至少有七八個。

豐滿立體的角色,是有美感的,這些角色的美,和那些風物之美,讓時光倒流,讓那個老北京慢慢回魂。跟着人物,在這個故事裏走一遭,也像是在那個老北京裏走了一遭。

另外兩位老戲骨,畢彥君和方子哥。

這樣的表達功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就的。那些微言大義,那些海面下的冰山,那些風物和人物之間的緊密關係,都是編導演精細計算,耗盡心力的結果。

身在其中的人,纔會知道淡淡的70字臺詞,一場不過五分鐘的“搭涼棚”戲之後隱藏的力道和辛勞。所以,主演何冰說:“我的職業生涯裏,我沒有見過一個導演能控制一千多場戲。”

劉家成導演在工作中。

從《鐵齒銅牙紀曉嵐》《傻春》《正陽門下小女人》《情滿四合院》,到《芝麻胡同》,導演劉家成用三十年時間,在“京味”領域裏深耕細作,在小人物和大時代之間找共振點,最終完成一部又一部“京味史詩”,讓那個老北京不被輕易忘卻。

一個又一個北京的角落,一個又一個北京的人物,就這樣悄然到來,一部跨越幾個大時代的人生史詩,就這麼慢慢鋪展開來。

“有裏有面有情義,有滋有味有人生”。

猶如一條壯闊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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