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凉山30烈士：英雄逆火而行
3月30日傍晚，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燃起一场森林大火， 当地的森林消防队员迅速奔赴一线扑火。
春节之后，他们几乎每隔几天， 就有一次这样的紧急出警。
可这次扑火行动，突然改变的风力风向引发了罕见的林火爆燃，巨大的火球瞬间吞噬了全体队员。
4月2日，牺牲者名单公布，共30人（包括27名消防官兵和3名当地干部及扑火队员），其中最小一名生于2000年，只有19岁，最年长的49岁。
消防员，和平时代最危险的工作之一，但仍然有人矢志坚守、逆火前行，用生命守护万家安宁。
消防员的烈火仁心
从牺牲的中队长张浩的朋友圈看到，1990年的他刚结婚不久，朋友圈背景还是他与妻子的结婚照片。
可近期他的每一个动态几乎都是在任务途中。
最后一条，是他奔赴火灾前线的记录：「这个点儿出发，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木里。」
另一位牺牲的中队长蒋飞飞，最后的朋友圈同样是奔赴火线的记录。
1990年的蒋飞飞，17岁就以国防生身份考入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后进入四川森林武警，主要工作就是消防灭火。
战友追忆，他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学生干部。
蒋飞飞的家人说，这段时间他出警很频繁，几乎几天一次。
接到这次任务后，他还在朋友圈发了出发路上的视频，「前三天连打了两场，回来衣服泡起还没洗呢，又通知走了。」
蒋飞飞去年才与妻子登记，原本计划今年9月举行婚礼。妻子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如今听到消息当即晕倒，送到医院急救。
1997年的杨瑞伦，当兵是他的梦想。
3月30日下午10点，杨瑞伦还在跟家里人视频，突然他在视频里说：「爸爸，山上又起大火了，不跟你聊了，我们马上要上山救火」。
他的父亲说，儿子经常在电话里提到要上山灭火，过年后到现在至少去了七次，「去年腊月二十九还去救火，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回来。」
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有去无回。
杨瑞伦之前发给家人的救火现场
遇难的30位救火英雄里，有27位是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指战员，其中有2位00后、24位90后、1位80后。另外三位杨达瓦、邹平、捌斤分别是县林业和草原局局长、森林管护职工、村组扑火队员。
如果没有参与这次的救火，脱下消防服，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鲜活，热爱生命。
但换上这身军装，他们就有逆行的使命。
冲天火海、山泥滑坡、洪水汹涌、楼宇坍塌……普通人可能一生不会碰见的灾祸险情，却是消防员们的日常，人人想要远离的危机核心，却是他们需要勇往直前的地带。
从小到大，消防员的感人故事我们听过太多。
1998年，西安市煤气公司液化石油气管理所11号球罐根部发生泄露，火海里总储液化气上千吨，一旦爆炸半个西安可能夷为平地。
消防员们赶赴现场，顶著有毒气体的侵袭，拿起绳子、棉被在液化气罐根部堵漏。
堵漏紧张进行时，泄漏的液化气发生闪爆，战斗在最前线的七名消防员贺军胜、别渭涛、李海宁、冯骥、杨小宏、马军武、刘军元不幸壮烈牺牲。
2012年2月1日，苏州工业园区一公司发生火灾。消防员孙茂珲和战友王浩君三次进入火场，忍受著灼人高温和致命毒烟，在黑暗中摸索寻找被困人员。
由于长时间的消耗，王浩君的呼吸器开始报警。在紧急关头，孙茂珲把自己的呼吸机留给战友，最后战友获救，而年仅22岁的孙茂辉却壮烈牺牲。
2015年5月29日，玉林市一栋居民楼发生火灾。消防员杨科璋到达著火民房楼顶，救出一名约两岁的女童。撤离时，杨科璋不慎踩空一个改建中的电梯井，从五楼跌落。
电梯井口的木板被烧毁，战友形容当时的环境，是很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当人们在电梯井口发现他时，他仰面躺在地上，女童被他紧紧搂在胸前，除了头部擦伤并无生命危险。
救了小女孩但自己伤重不治
消防员风里来水里去，看起来所向披靡，但每天面对生死，他们被心理专家认为是世界上应激性最高（高压高危）的职业之一。
除了对危险与潜在危险的恐惧，高频度置身于悲剧事件中，队友和受害者的去世，也很容易诱发他们的自责及抑郁情绪。
2015年8月12日，天津滨海新区爆炸事故，成为一场惊天动地的绝地大营救。
当晚，天津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全队26人出警，8人牺牲，18人因不同程度烧伤住院。
队员张梦凡因为负责留守值守，幸免于难。作为幸存者，他却没能排解内心的纠结。对于他来说，活下来的滋味并不好过，而且这份难过无人理解。
去年，甘肃一名叫李依依的17岁高中女生，在丽晶大厦八楼高空欲跳楼轻生，消防员接到报警后马上前往营救。
消防员许积伟借著送水的机会从窗户翻出去和女孩接触，但一直被拒绝。
随著李依依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许积伟扑向她，试图将她抱拢，并向她喊话「抓住我！我拉你上来」，但李依依始终剧烈挣扎，最后挣脱坠落……
许积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
因为没能救下女孩，许积伟自责不已，精神一度濒临崩溃，和他一起救援的战士是中队的一位班长，年仅21岁，也一直没能走出心理阴影，需要接受心理疏导。
消防员的家人，也经常要为前线亲人担惊受怕，和大火「抢」儿子、「抢」老公、「抢」父亲，甚至会面对失去至亲的痛苦。
2014年，上海徐汇区一处民宅发生火灾，20岁的消防员刘杰和钱凌云在救火时，被意想不到的轰燃瞬间冲出窗外，坠落至门廊平台。
两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手还拉著对方
刘杰是家中独子，中年失独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生活轨迹。他的妈妈说：「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不在了， 我们的天塌了。」
这几年，应贤梅通过试管受孕的方式，想要「把儿子找回来」，经过三年的努力，5次艰辛尝试，去年她终于生下一名女婴。
夫妻俩为女儿取名「梦湲」，是圆梦的意思。
抱著孩子，她说「找回了搂孩子的感觉，我的家完整了」，也是生下女儿后，她才有勇气回到儿子生前工作的地方，看看他曾经的队友们。
可是，又有多少失独父母能有这样的勇气和幸运重新迎接新生命？对于每位痛失亲人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痛。
他们是英雄，也是平凡人
凉山森林火灾的情况，和2013年美国亚利桑那州亚内尔山爆发的森林火灾很像。
当时州政府出动250名消防员到场灭火，但19名来自「格拉尼特山高手队」的消防员在灭火过程中，遇到风力突变火势猛烈等原因，没有足够的空间逃生，最终19人全葬身火海。
这桩继9·11后消防员伤亡最惨重的真实事件，也改编成了电影《勇往直前》。
但看过《勇往直前》的观众就知道，这部片没有所谓的「大片」场面，也没什么煽情点，甚至有些「闷」，前面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讲小分队训练、扑火、工余时间哈拉的日常。
这个「高手队」里有执拗投身于救火事业，让妻子感觉「要和火抢男人」的硬核队长马什；也有原本是瘾君子却发现前女友怀孕，要证明自己有担当的布兰丹，因为体能不行表现呆滞，布兰丹还被队友叫「木脑壳」……
努力成为消防员之后，「木脑壳」终于感动了前女友得到见孩子的机会，还收获了热心帮忙照顾娃的一群同事好基友。
这支好基友分队对灰头土脸的扑火日常已熟门熟路，准备前往扑灭亚利桑那大火的时候，大家还在调侃，麦克喜欢上了照顾「木脑壳」的护士，一切顺利的话第二天他就会和她约会了。
等待灭火的过程是枯燥苦闷的，在高温焦土上，队员们还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精神地哈拉下周的乐队演出。
这个过程并没有我们想像中的那么悲壮
只是在焦急的等待中，有队员说了：我不想眼睁睁地看著小镇被烧成灰。
面对越来越危急的火情，队长决定发布指令：我们向逃生路线移动。
他的下一句话是：退到牧场，在那儿救火，只有我们能救那些房子了。你们都准备好继续战斗了吗？队员们低头拿起工具说：「继续工作了伙计们。」
有人说了一句打气话：「行动吧，救火是咱们的天职。」在这样的「战斗」和「天职」前，大家按计划前往牧场救火，没想到风向突变，火势像野兽一样凶猛袭来……
火看著远但实际不够时间撤离
不够时间逃生，大家只得现场部署「防火站」，把自己罩在防火罩下。
进入防火罩的时候，队员们有的很紧张，有人祈祷「上天保佑」，有人给对方打气：「会没事的」。
没有什么英雄式的诀别，没什么生离死别的煽情，这对消防员来说，就是专业范畴内的事，「收工」后他们又会回归平凡的生活日常里。
只是森林大火猛烈的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还来不及给至亲至爱留下只字片言，火球吞噬之处，只剩一片焦土。
这才是火场「逆行者」所面对的最残酷的地方。
满山的大火，别人可以选择远远避开，他们只能深入最危险的核心地带，因为，「救火是天职」。守护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是第一要任，不到完全没希望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放弃「继续战斗」。
但他们也是有情感的普通人，前一分钟可能还在发朋友圈、在和家人通话……
《烈火雄心》里，还在吃饭聊天的大伙儿接到要救火的通知
下一分钟，他们上「前线」了。他们身处的位置永远有危险，谁都无法预料，什么时候大火会突然顺著风向烧到身上，夺走生命。
就像电影里躲进防火罩里还很紧张的队员一样，消防员们面对危险同样会紧张害怕。只是「信念感」告诉他们不能退缩。他们并非做到了普通人不能做到的事，而是——
他们做到了普通人没有做到的事。
正如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消防员只是一个相对特殊的职业。
消防队里都是肉体凡胎，所有人都有情绪和欲望。
如果你去某乎提问：「有个消防员男朋友是什么体验」，除了危险、看不到人以外，女孩也会告诉你消防员怎么给自己做菜、逗趣、买东西，或者怎么吵架……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需要面对生活的无奈和苦楚。
可同样是这一群人，面对噬人的烈焰，在所有人四散奔逃的时候，他们迈著英雄的步履逆火而行。
也许平时他们会嘻嘻哈哈，又或者会灰头土脸忙著帮老奶奶翻窗开锁、捅马蜂窝，帮小朋友救猫……但我们永远都记得天津大爆炸的现场，一队逆火行进的身影，记得民众由衷的敬礼。
人和野兽一样，天生畏火。唯有英雄，逆火而行。
如果非要说，是什么原因让消防员成为这样的英雄……我想并不是因为他们就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出了火场，各人有各人的毛病，但当职业把他们放在那个位置，除了专业的训练、职业的使命感和道德律以外，有一种勇气来自「无法后退」。
我想，所谓人性的光辉说的是这样一种东西：
一位印度阿鲁纳恰尔邦的母亲，面对闯入房子里的花豹，她怀里是自己的孩子，她会选择去和猛兽肉搏。因为豹子一旦越过了她，直接威胁孩子的生命，身为母亲她必须保护孩子；
1999年，南斯拉夫的Mig-29中队在无预警机、无雷达支持的情况下，面对美国的F-15机群，局面几乎是「升空即死亡」。但那个被称为骑士的中队告别家人后集体升空。因为国境线一过，领空属于人民，身为军人守土有责，必须升空。
在他们身后，有一道无形的界限，逼著他们把所有黑暗挡在那条线之前——哪怕螳臂当车，所有英雄皆如此。消防员更像是后者，他们身后是无数普通家庭，是人民生命和财产，在那个位置上他们退无可退。
实际上，我们的生活看起来阳光普照，甚至有人因为工作压力或感情挫折要死要活。那恐怕是因为有无数和我们一样的平凡人，替我们将黑暗挡在了视线之外。
军人如此，消防员亦如此。
没有人生来是英雄，漫威和DC所描绘的那些拯救世界的场面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但它们的微缩版每天都在生活中发生。
有人说「女子柔弱，为母则刚」，是，但这只是人性美好的一部分。对于消防员来说，更多的人和事，更广阔的世界都和自己有关。
我想这就是人性的光辉，那些平凡的英雄们没有超能力，可他们心中有一条线泾渭分明：勇气、责任、担当。以这种光芒为指引，他们赌上生命，把汹涌而来的黑暗挡在无数人视线之外——
「英雄」这个词，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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