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全身的氣力被淚水耗盡,東聲敏反而取得了讓這乾涸的身軀移動的能力,只是維持同一個姿態過久,讓他險些在起身同時便一個踉蹌跌落在地。視線所及的世界霧濛濛的一片,但他似乎並不太在意,僅維持著傀儡般空洞的目光搖搖晃晃地走向臥室。

其實是想著要盥洗的,卻在走進臥室的瞬間更清楚地察覺了自己身上充滿著雷殷甲獨有的菸草味。原以為已經什麼也不剩的心,竟因此又逼得自己的雙眸瀰漫上一層水氣。於是他紅著已經腫得難以忽視的眼,走向他那張抽屜藏著他和雷殷甲合照的桌子,拉開抽屜把所有東西倒了出來,又跑去書房把角落的木箱搬到臥室。

那個木箱和一般手提箱差不多大,平易近人地幾乎沒有一點裝飾,甚至沒有上亮光漆保護,就這樣低調地呈現木頭原本的質感,並滿布著經年累月難免存在的傷痕。但東聲敏第一次看到這個木箱就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所以央求著母親不要把它丟掉,留下讓他裝東西。木箱上的鎖甚至是最古老的款式,只要用一把簡易的鑰匙就能打開,沒有密碼、沒有電子設定,甚至已被鐵鏽逐漸侵蝕。

鑰匙就在他從抽屜倒出的物品堆中,儘管被埋沒在下層,他還是很快地找到它,並打開了木箱。裡面除了舊相本之外,還放著以前在原東寺高中時留下的筆記、樂譜、吉他撥片和移調夾之類的用具。

從散落地上的物品中拾起了他和雷殷甲的那張合照,東聲敏手指輕輕撫過相片裡未曾老去的臉龐,咬著牙將其一併放入木箱。接著便將抽屜裡的東西一個個拿起來檢視,與雷殷甲或搖研社相關的東西全放入木箱中,其餘的放回抽屜。

把整理完的抽屜放回原位後,他才又站起身把整個臥室巡過一輪,像是不能放過任何一項會動搖他的物品,卻越走越像是把身上殘留著的雷殷甲氣息,薰染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好不容易把臥室整理完一遍後,已經是凌晨兩點。但東聲敏對於疲憊似乎已經麻木,拖著緩慢的步調又走向書房,按著同樣的標準把東西收進木箱,包括書架上幾本雷殷甲以前送自己的書,有的裡面甚至夾著幾張印刷已經模糊不堪的電影票。

當東聲敏把木箱重新鎖上時,呼吸其實因為整夜過度的勞動顯得有些急促,一舉一動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但他還是在將鑰匙收進書桌的抽屜後,蹲下身子把木箱先搬到書房的角落,纔去浴室盥洗。

用肥皂一遍又一遍搓洗自己的身軀,雷殷甲的氣息卻像已經滲透進他的體內,不管怎麼洗,鼻腔中總依稀可以聞到不屬於自己的那些味道。溼透的肌膚上還留存著那個人留下的紅,甚至當手滑過恥骨、滑過任何被雷殷甲疼愛過的地方時,那雙因為沒有放棄吉他而長著老繭的手,是如何把他身體的每一處充滿愛憐地撫摸過,全都清晰地像自己正被那個人緊緊環抱。

「小雷……」或許是因為滿室的水氣滲進了東聲敏的軀體,滋養了原已枯竭的眼眶,淚滴此時竟又隨著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熱水滑落,而那些正在自己身上流竄著的溫暖,讓他更加懷念方纔放縱自己被雷殷甲佔領的感受。

他不可置信地察覺了這一切,甚至察覺自己每一個動作都彰顯著對雷殷甲的渴望,只是他為了各種原因,總試圖無視自己到底有多需要那個不斷追逐自己的人。心底那個虛無的空洞不斷蔓延,被無助和失去一切的哀慟擊倒,他禁不住在蓮蓬頭水聲的掩護下,把臉埋進掌心裡號哭。

後來是怎麼把浴衣放進洗衣袋裡等待清洗、是怎麼把自己梳洗完畢爬上牀入睡的,東聲敏已經不複記憶。但他記得,當早晨逼著他撐起近乎不聽使喚的眼皮時,他伸手抓住牀頭的手機,傳了封訊息告訴女友:「筱柔,我已經把住處收拾過一遍了,你假日就可以來看想要怎麼擺設或採購什麼傢俱。」

而這個早晨,東聲敏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在住家附近街角的電線桿旁,看見雷殷甲提著早餐等待的燦爛身影。

 

同一個週末便確定了現在這個家的樣貌──為了磨合雙方的作息,並維持兩人自己的空間,臥房內的衣櫃換成女友喜歡的款式,裡面的桌子結婚後也給女友使用,而東聲敏把原本的衣櫃搬去書房。

「你早上起牀後會需要比較多時間準備,你的東西就放臥室裡吧。這樣你早上起來也會比較輕鬆一點……那還要不要另外買櫃子放你的東西?」

「好啊,聲敏你真體貼。可是這樣的話你換衣服什麼的都還要去書房,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我早上起來只要換個衣服就可以出門了。」

「那我有書可不可以也放書房?」

「當然可以。」

「那我們今天去挑要買的傢俱好不好?」

「你不會覺得累的話,都好。」

「吼、我只是懷孕又不是變成廢人,你擔心太多了啦!我們先去餐廳喫飯,然後就去逛逛嘛,好不好?」

「嗯,聽你的。」

 

等女友選好的傢俱送到家中,東聲敏便一個人將所有物品擺放到他和女友討論過的配置上,弄得渾身大汗,完全沒有力氣思考其他的事情。在他準備將為了減輕搬運時的重量而全部拿出來的衣服放回衣櫃時,眼角餘光才瞥見那仍然在角落的木箱,並因而停下動作。等他注意到時,左手竟已經打開抽屜,找到那把鑰匙。

被自己無預警的動作嚇了一跳,他重新把抽屜關上,低頭望著那始終沉默著的木箱片刻,才蹲下身把它抱起,塞進他的衣櫃底層。隨著他把衣服一件件放回衣櫃,木箱的存在也開始逐漸模糊,儘管對他而言,並無太多差異。

已經洞悉其存在的東西,就算刻意藏匿,也無從忽略。只是外人有沒有發現而已。

果然,女友來審視新傢俱擺放位置,並以「調查可以幫老公買什麼衣服」為由,順便瞥了一眼東聲敏的衣櫃時,沒有注意到裡面的木箱。而女友成為今晚的新娘之前,也在他的協助下,逐步把所有日常用品和所有物搬進他家歸位。

早在一次次的進出中熟悉了這個新家,新娘在東聲敏完全沒有出聲指示的狀況下,成功指揮哥哥把車子開到目的地。但直到他們一起把後車箱所有的婚禮用品都搬進東聲敏的家中,並向特地送他們回家的新娘哥哥告別後,新娘這才正式入住,成為東聲敏家中的一員。

 

「聲敏,你說我們的寶貝是男生還是女生?」那天晚上,新婚妻子拉著東聲敏的手撫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臉上滿是幸福。

「都好。」東聲敏轉過頭,不是很習慣視線中出現妻子的臉龐。但他看著妻子望著天花板的閃亮眼神,覺得就算是補償也好,希望讓她維持這樣的笑容。「只要是我、我們的孩子,都好。」而他差點說錯的話,或許正昭示著這個理想的艱鉅。

「人家要你猜一下,你竟然連掙扎都不掙扎!」發現東聲敏的視線,妻子轉過身湊近他的胸膛嬌嗔著,滿是撒嬌的意味。

「……兒子吧。」順勢將妻子摟進懷裡,東聲敏鼻腔裡充滿妻子指定使用的洗髮乳的香氣,雖然還有些陌生,但在未來的時日裡他會逐漸習慣的。

「那如果是女兒怎麼辦?」聲音變得有些慵懶,從交往了這麼久的認識中,東聲敏近乎可以判斷妻子已經舒服地半瞇起眼睛。

「女兒很好,貼心。」如果是女兒,然後長得像妻子,個性也像妻子的話,或許會比較好吧。比起像自己。

「吼、你真的是……」東聲敏的胸前一陣騷動,察覺到妻子下一步的動作,東聲敏搶先把她的頭壓回自己懷中。

「好了、你今天累一整天了,早點休息,好不好?」東聲敏軟下嗓音哄著懷裡的人,其實他是真的很擔心妻子的狀況,若出了甚麼差錯,只怕他可能要向雙方父母切腹謝罪。「明天睡晚一點,早餐我準備?」

「好啦……瞎操心……」明白東聲敏的顧慮,妻子重新調整了一下姿勢,賴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

而他在妻子比起雷殷甲柔軟許多的溫暖中閉上眼睛,卻遍尋不著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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