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東聲敏就再也沒有和雷殷甲見面了。只剩下例行公事般,一個月一張的小雪的照片。照片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其他人,無論是他的妻子,還是他自己。永遠只有小雪燦爛的笑臉。

賽門還是他最好的朋友,並沒有因為和雷殷甲交往就改變他們互動的方式,有時甚至會找東聲敏出一些和雷殷甲相處的意見、或是抱怨雷殷甲各種神奇的舉止,讓他發現雷殷甲這個傢伙,二十年來沒有多大的差距。

在身邊的總是那些固定的人,讓他產生一切並未因時光荏苒而有變化的錯覺。卻總可以在某些意外中發現,很多事情其實都變了,只是改變得很細微,讓他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

結果每一次的發現,都像是熟悉的鵝卵石路上出現的一塊,充滿稜角的石頭,他必須再耗費心力把它磨圓,直到這塊石子能成為這條道路上的一份子,使他不至於因此被刺傷腳底。

在這樣的變化中,或許只有小雪從幼稚園畢業、進了小學,一個年級、一個年級慢慢地升上去這般,就算他再後知後覺,也還是會清楚展現在學費繳納書上的顯著時光流逝,反而讓他覺得心安。

父親的病像是把皮球從斜度平緩的下坡道頂端往下滾落,不明顯但持續地惡化著,一回頭又會發現已經路過了不同的標高線。就像醫生那時候警告自己的,日子會越來越辛苦。父親也日復一日希冀看見孫子的誕生,但他還是如同以往的安靜,甚至沒有成功再生出一個孩子。

還是在同一個學校當著每天在校門口迎接學生,再目送他們魚貫離開校園的教官,通常並不被學生所特別喜愛。但他也不是很在乎,反正他早已經習慣這樣的角色,而且他還有賽門每天會找他聊天。

下班後會直接前往父母親家裡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最後再回家喫晚餐;妻子則因為還要處理家務和照顧小雪,白天送小雪去上課後會先去他父母親家待一陣子,中午過後就會離開回到他們家。

看著妻子過著和他一樣平淡的生活,多少覺得有些不忍。早在好幾年前他就該嚴正警告妻子,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會有多蒼白。而他知道,就算他會試圖讓它染上一些色彩,他還是會做得不夠好。

 

「筱柔,你平常下午可以偶爾出去走走、散散心……不用擔心家事,我回家後可以幫忙。」某天夜裡,他牽起妻子的手,驚訝於那上面出現的細紋以及妻子略顯滄桑的神色,心裡被愧疚淹沒。「對不起,嫁給我真的很辛苦……對你自己好一點吧,沒關係,我撐著。」

「嗯……」妻子眼裡泛著淚光,像是這近九年來她受到了太多了委屈,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聲敏,謝謝你。」

在他的鼓勵之下,妻子也逐漸找回過去他們剛相識的模樣,重新在乎自己的裝扮,有時也會拿一些下午出去散步的戰利品跟他分享。於他而言,只要是妻子能快樂一點就無所謂,所以也不太乾涉妻子下午去的地方。

看著她的雙眼重新燃起過往的光亮,他纔想起,許久以前,他也是逐漸被她這樣的活力所馴服,最後才決定要和她在一起。他突然安心了許多,就算這次妻子並不是因為他的任何舉動而燦爛。

他知道自己太無趣了,沒辦法讓妻子或任何人快樂。只好幫忙扛下更多家裡的重擔,看著父親虛弱卻像是沒有抱到孫子無法安息的,充滿執唸的目光,選擇隱藏這些壓力。

唯一知道這些事情的還是隻有賽門,但東聲敏為了不要讓自己的沉重造成賽門太多的負擔,還是會再三揀選用字後,選擇比較好的陳述方式。儘管賽門始終那麼敏銳,總能在枝微末節中發現他真正的想法,然後想辦法用其他話題讓他輕鬆一些。

無論剛說過多難受的事情,他還是可以在聽見賽門和雷殷甲相處的趣事時微笑。早已經渡過了心裡最初的煎熬,他發自內心為了這兩個人的幸福開心,像是已經把所有能夠快樂的希望都交給這兩人,自己則怎麼樣都無所謂。

 

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在平淡中渡過,就連那些原本的痛楚也逐漸麻木,除非賽門直接問,否則他已經不太主動提那些家裡的事情了。

習慣聽他人分享生活多過於自己的點滴,對於自己的困境逐漸不那麼自怨自艾。畢竟全部都是自己選的,只能慢慢接受這些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再恨也只能這樣子了,就盡力補償那些會被自己牽連的人吧。

看著喜歡的人們開心、看著小雪平安長大,對他來說這樣殘破的生命也逐漸值得,至少不會悲嘆自己命中帶煞,害所有靠近他的人不幸。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學年度要結束,賽門也和自己同事了九年半,說到底,那個時候賽門竟然會和他一起在寒假調進這個學校,本身就是奇蹟。

才剛聽到同事傳聞賽門可能下個學年度就不在這個學校教書的流言蜚語,來不及不捨或驚訝,賽門便跑到教官室,拉著他說要一起到外面喫晚餐。點頭答應的同時,隱隱發現他剛剛聽到的同事絮語,應該都是真的。

既然都猜中了,便主動詢問細節,但他原本以為賽門只是要轉調到其他國內的學校,卻被賽門一口否認,說是要出國進修,說不定就留在國外不回來了。

「那你和小雷……?」依照小雷的個性,是沒辦法分開這麼久的,要不是一起離開就是……

「我們談了很久,決定和平分手。」賽門和雷殷甲在一起後,原本浮誇的講話方式也沉穩許多,可能有點希望藉此馴服雷殷甲吧。「抱歉,沒有和小雷在一起到最後。」

「……沒什麼好抱歉的。」賽門這傢伙,就算到了這個時候,關心的也還是我的想法嗎?東聲敏凝視著賽門充滿歉意的眼神,心裡又隱隱出現愧疚。他是何德何能可以交到這個朋友?

「不知道我現在說還有沒有意義……可是,小雷他從來沒有不愛過你。」賽門將東聲敏的雙手握在手中,誠摯地凝視著他的雙眼,像在強調自己沒有任何一個字說謊。

「……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欺負你?」但如果這句話是真的,賽門究竟是怎麼和雷殷甲在一起的?難道只是為了讓他安心所聯手上演的一場戲?

「他對我很好,就和我平常跟你說的一樣。而且他也愛我,只是他心裡也還是一直愛著你。」賽門笑得輕鬆,像是早就知道雷殷甲不可能放下對東聲敏的愛,而這一切根本無所謂。「告訴你一件小雷大概不敢跟你說的事情吧。其實你媽媽在你結婚後沒多久,就跑去學校堵他,還握著他的手,要他和你一樣,重新學著去愛……他前陣子跟我說,他覺得他是真的很認真、很認真的,重新學了一遍。只是呢,沒有聽你媽媽的話,他努力愛過一遍的是我,還是男生,還是你家裡討厭至極的同性戀。」

東聲敏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母親會做這件事、更沒想到他用雷殷甲已經和賽門在一起來說服自己放下那些愛,最後卻發現從來沒有人放下。他不知道賽門一直這麼堅強地在他身邊是怎麼看的,是不是一直同情著他的無知……可是他更在乎賽門這幾年陪在他還有雷殷甲身邊,是不是一直在承受那些,他又自以為已經杜絕的傷害。

「東,你也是。」像是早就預料到東聲敏的沉默,賽門維持著原本的笑容,用彎月般的溫和眼神堅定地投以目光。「我一直沒跟你說,從我愛上雷的時候,我就發現啊,你從來沒有不愛他。其實早在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就隱約感覺到了,只是很多事情還是要等真的愛上了,才會看得更清楚呢。」

「賽門、我……」已經休息了兩年多的淚腺隨著賽門推心置腹的實話重新運作,東聲敏無法抑止自己的鼻酸和嗚噎。原來他只是一直在用其他事情逃避,可是在賽門眼中,根本無所遁逃。

「倒也不會嫉妒你,因為我太瞭解你們了。認識你這些年來,我旁觀了你和雷的愛情,也自己和雷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愛情,所以更覺得你們很可惜,儘管我更明白你到底有多痛苦……」賽門在將衛生紙遞給東聲敏後,重新帶著溫暖的笑容握住他的手。「我出國後你也要多保重,有事情都可以跟我說,不只你希望我幸福,我也希望你可以幸福。」

那天他們分開之前,東聲敏給了賽門一個充滿感謝的擁抱。賽門的航班雖然是在暑假尾聲,但因為雷殷甲也會去送機,他便膽小地,選擇在靠近機場的公園,獨自看著飛機逐漸升空,讓賽門的離開帶走夏天和他放鬆的笑容,逐漸連蟬聲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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