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以來的朝核變局波及美韓同盟,美韓暫停聯合軍演,駐韓美軍去留的討論升溫,在此基礎上實現“完全的無核化”勢必進一步影響美韓同盟的地位和作用。由於朝美無核化基本立場未變,朝鮮和美韓同盟做出妥協、達成新的無核化協議很難,目前的“雙暫停”局面可能逆轉。美韓對朝政策步調不一,分歧凸顯。文在寅政府急於“快速”推進對朝政策,但無力突破美國掣肘,韓對朝政策“自主”空間有限。未來美韓分歧可能擴大,但同盟根基深厚,朝核問題對美韓同盟的衝擊有限。

本文作者系盤古智庫學術委員、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研究員孫茹,文章來源於《中國國際戰略評論2018(下)》,轉載自“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

關鍵詞

  • 朝核問題

  • 美韓同盟

  • 朝韓關係

  • 朝美關係


朝核問題的解決影響到朝鮮半島未來的安全安排,勢必對美韓同盟的地位和作用產生影響。本文結合2018年以來的朝核形勢,探討朝核問題對美韓同盟的影響。文章從以下幾方面展開:第一部分闡述朝核形勢變化及其對美韓同盟的影響;第二部分考察朝鮮的棄核條件和優先次序,分析其對美韓同盟的訴求;第三部分討論美韓分歧及其對同盟的影響。

 

一、朝核變局波及美韓同盟


2018年以來,朝核形勢峯迴路轉。朝鮮發動新一輪外交攻勢,一系列的穿梭外交和首腦峯會輪番上演。朝韓開啓“冬奧外交”,時隔11年後舉行了第三次朝韓峯會。金正恩和文在寅一年內三次會晤,創下歷史紀錄。中朝關係迅速轉暖,金正恩三次訪華、中聯部長宋濤、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慄戰書等相繼訪朝。俄朝關係穩中有進,俄外長拉夫羅夫訪朝。最受矚目的當屬美朝關係的戲劇性變化:6月1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和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在新加坡舉行了具有歷史意義的首次美朝峯會。美國務卿蓬佩奧四次訪朝,朝鮮高官也頻繁訪美,美朝高層保持了友好氛圍。

此輪朝核變局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朝鮮率先採取棄核措施;美國考慮到朝鮮的安全關切,對美韓同盟做了小幅調整。2018年以來,朝鮮在無核化上出現積極變化。3月5日,金正恩在會見韓國特使團時表示,無核化是先輩遺訓,不會改變。3月底金正恩首次訪華時重申致力於無核化。4月20日,朝鮮宣佈停止核試驗和洲際彈道導彈試射、廢棄豐溪裏核試驗場。4月27日朝韓峯會發表《板門店宣言》,朝鮮承諾實現“完全的無核化”。6月12日“特金會”發表聯合聲明,金正恩首次對美國做出“完全的無核化”承諾。9月19日朝韓峯會發表的《平壤共同宣言》延續了“完全的無核化”表述。2017年11月至今,朝鮮沒有進行核導試驗,形成了事實上的“核凍結”。特朗普政府沒有對朝鮮的棄核舉措提供經濟補償,而是承諾提供安全保障,這一做法對美韓同盟產生了直接影響。

第一,美韓暫停了聯合軍演。美韓聯合軍演以朝鮮爲假想敵,名目繁多,目前規模最大的是每年3月初到4月底舉行的“關鍵決心”和“鷂鷹”聯合軍演及8月下旬舉行的“乙支自由衛士”聯合軍演。近年來,美韓不斷完善作戰計劃及演練,2013年出臺“共同應對局部挑釁”計劃,2015年制定了對朝鮮軍事和政治設施實施精確打擊的“5015作戰計劃”。以航母、戰略轟炸機、核攻擊潛艇爲代表的美戰略武器頻繁進出半島及周邊海域,越來越具有進攻性。2017年朝鮮半島局勢空前緊張,四月危機、八月危機接連出現,美“動武論”甚囂塵上。5月,“里根”號航母和“卡爾·文森”號航母舉行聯合演習,這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首次在半島海域附近舉行雙航母演習。2017年9月朝鮮第六次核試後,美國B-1B和B-2戰略轟炸機飛赴半島。2017年11月初,“里根”號、“尼米茲”號、“喬治·華盛頓”號三艘航母齊聚日本海舉行聯合演習,戰爭一觸即發。

朝鮮一直要求美韓停止“爲侵略朝鮮做準備的戰爭演習”,美韓在暫停軍演上也有先例。20世紀90年代初,美韓爲了推動朝鮮棄核曾暫停最大規模的“協作精神”年度聯合軍演。2015年和2016年朝鮮連續兩年提出美韓暫停聯合軍演、朝鮮暫停核導試驗的“雙暫停”倡議,但美韓拒絕將“合法”的軍演與朝鮮“非法”的核開發做交易,一直到2018年才實現事實上的“雙暫停”。美韓先以平昌冬奧會爲由推遲舉行聯合軍演,繼而在“特金會”後宣佈暫停“乙支自由衛士”大型聯合軍演,韓國外長康京和稱此舉是爲“鼓勵朝鮮積極、快速地開展無核化進程”。美韓也剋制使用戰略武器。2018年5月,在朝鮮抨擊美韓“超級雷霆”空戰聯合軍演並以此爲由退出朝韓高級別會談後,美韓撤銷了B-52轟炸機參加演習的決定。

第二,駐韓美軍的駐留問題再度浮現。駐韓美軍是美韓同盟的核心,牽動美韓同盟的走向。駐韓美軍人數自朝鮮戰爭結束後呈現下降趨勢。20世紀70年代初,尼克松政府撤走一個步兵師,駐韓美軍總人數從六萬削減至四萬餘人。卡特政府宣佈撤退全部美軍,遭到韓、日及美國會反對,之後美國擔心撤軍可能導致朝鮮軍力佔優,加之美蘇對抗加劇,遂中止了撤軍計劃。冷戰結束後,美國大幅削減海外駐軍,老布什政府宣佈1990—2000年分三階段撤走全部駐韓美軍,但是朝核危機爆發後,美國停止了撤軍計劃,此後美軍保持在3.7萬人的規模。“9·11”事件後美全球軍力大調整,駐韓美軍基地也被整合爲兩大軍事基地羣,美軍削減到2.85萬人左右。

長期以來,朝鮮要求撤退駐韓美軍,部分韓國左翼團體和青年學生組織也主張撤軍,但這些訴求並未引起美韓官方重視。2018年以來,由朝核問題引發的美韓同盟走向引發廣泛關注。“撤軍論”影響擴大,越來越多的戰略界人士認識到解決朝核問題繞不開美韓同盟。4月底,文在寅總統的外交安保顧問文正仁在美國《外交事務》網站發文稱,“如果簽署和平協定,那麼美軍將很難以正當理由繼續駐紮在韓國”,《紐約時報》也刊文稱特朗普下令制定削減駐韓美軍的計劃,引發美韓以撤軍換取朝鮮棄核的猜測。美韓兩國緊急“滅火”,稱駐韓美軍是美韓同盟決定的事項,與和平協定無關。但是撤軍問題持續發酵,甚至一貫維護美韓同盟的韓國保守派都提及撤軍,前國家安全顧問千英宇表示,如果撤退駐韓美軍是朝鮮棄核的必要條件,韓國將不得不面對美軍的削減。撤軍論者認爲,朝鮮與韓國的經濟、軍事實力差距進一步拉大,駐韓美軍的軍事必要性已經不復存在。美國國際關係學者羅伯特·傑維斯(Robert Jervis)分析了核武器對於朝鮮的重要意義,認爲只有終止美韓同盟並從半島撤軍才能說服朝鮮棄核。

特朗普政府相關表態及暫停聯合軍演的決定對美韓同盟產生衝擊。特朗普在美朝峯會後的記者會上宣佈暫停美韓聯合軍演並表達了撤軍之意,他表示聯合軍演是“戰爭遊戲”,十分具有“挑釁性”且花費“昂貴”。特朗普此番表態未事先告知韓、日,被猛批使用朝鮮的話語來定性美韓軍演,放棄了美韓聯合軍演是“防禦性”的原則立場;也被批只盯着軍演費用,缺乏戰略眼光。由於拋出了駐韓美軍議題,特朗普被批讓步太早太大。有專家批評特朗普暫停聯合軍演和撤軍表態削弱了美國在東亞的戰略態勢,削弱了美韓及美日同盟。“特金會”後,美國緊急消除負面影響,澄清並無撤軍計劃。

美韓暫停聯合軍演表明,朝核問題與美韓同盟存在關聯性。駐韓美軍問題浮現也表明,要實現“完全的無核化”目標,勢必要進一步調整美韓同盟,相關問題將包括駐韓美軍削減到什麼水平合適,是“部分撤軍”還是“全部撤軍”,駐韓美軍是爲大規模戰爭做準備還是轉向發揮象徵性作用等。

 

二、朝鮮的棄核條件及其對美韓同盟的訴求


朝美雙方在無核化的定義、棄核路徑和次序上的分歧根深蒂固,在“雙暫停”基礎上達成新的棄核協議仍然困難重重。“核寶劍”是朝鮮的唯一籌碼,“氫彈”試驗、洲際彈道導彈發射的成功以及“特金會”的舉行增加了朝鮮的自信,也使得朝鮮更不願輕易棄核,對“完全的無核化”設置了很高門檻。朝鮮的棄核條件可概括爲以下幾方面。

首先,美韓應消除對朝鮮的核威脅,包括美國取消對韓覈保護,不對朝鮮進行先發制人的核打擊等。1958年美國在韓部署了戰術核武器,1991年宣佈撤出。1994年10月簽署的美朝核框架協議中,美國保證不對朝鮮進行核威脅或使用核武器,但小布什政府2002年制定的《核態勢評估》報告將朝鮮列爲七個核打擊對象國之一。2005年9月通過的“9·19”共同聲明中,美國重申不以核武或常規武器侵略朝鮮,但此後美國加大了在半島的核存在。2009年6月美國首次書面承諾向韓提供覈保護在內的延伸威懾,美韓成立延伸威懾政策委員會。美以朝核威脅爲由在韓部署“薩德”(THAAD)系統,戰略武器頻繁進出半島。

朝鮮將棄核與消除核威脅掛鉤。2009年1月13日,朝鮮外務省發言人提出,“只有在美國消除對朝鮮的核威脅以及美國不再對韓國提供覈保護傘的時候,朝鮮纔會放棄核武”,“對於美國在韓國部署核武器,以及撤走的經過,必須進行能夠接近現場的驗證;對於美國是否重新在韓國部署核武器等問題,也必須制定能夠加以正常覈查的程序。”2016年7月6日,朝鮮發表聲明,要求美韓提供五方面的實質性安全保障:公開在韓美軍核武器,撤銷在韓所有核武器和核武器基地,確保不再將核打擊手段用於朝鮮半島和周邊地區,承諾任何時候都不對朝鮮使用核武器,宣佈撤離在韓擁有核使用權的美軍。

朝鮮也提出撤退駐韓美軍問題,韓國則認爲朝鮮默許美軍駐紮。據韓國媒體報道,朝鮮國防委員長金正日在2000年6月首次朝韓峯會上表示,統一後接受美軍駐紮。2018年3月金正恩會見韓國總統特使團時,未將撤軍和廢除美韓同盟作爲無核化的前提條件。2018年4月初蓬佩奧第一次訪朝時,朝鮮也未提出撤軍要求。但撤軍未置於優先議程並不表明朝鮮放棄訴求,其原則立場仍是美軍撤走,“終止美國的軍事霸佔和支配”。

其次,簽署和平協定,實現停和機制轉換。以軍事分界線、非軍事區、軍事停戰委員會、中立國監督委員會爲代表的朝鮮戰爭停戰機制延續至今,軍停委、中監委冷戰結束後停止工作,但交戰方並未建立和平機制。

朝鮮將棄核與建立半島和平機制掛鉤。在朝核問題的相關文件——美朝核框架協議和“9·19”共同聲明中,均提出建立半島永久和平機制,而建立和平機制又與駐韓美軍問題交織在一起。1997—1999年,中美朝韓就建立半島和平機制舉行了四方會談,朝鮮認爲駐韓美軍威脅朝鮮安全,是實現半島和平的障礙,要求駐韓美軍撤退,但美韓只同意採取軍官互訪、安設直通電話、事先通報演習等措施緩解緊張局勢,拒絕討論撤軍問題。建立和平機制也可能影響聯合國軍司令部的存廢,消除美韓以聯合國軍名義自動獲得聯合國授權的可能性。朝鮮堅持“建立和平機制是實現半島無核化目標的必經之路”,“如果停戰機制變爲和平機制,引發核問題的美國對朝敵視政策和對朝核威脅就會消失,朝鮮半島自然會走向無核化的道路”。《板門店宣言》及“特金會”發表的聯合聲明中,均提出構建半島和平機制。在“特金會”聯合聲明四點內容中,和平機制被列入第二點,排在無核化之前。在和平機制難以一步到位的情況下,朝鮮提出先簽署終戰宣言。

再次,獲得經濟和能源援助,解除對朝制裁。給予朝鮮經濟補償一直是相關核協議的組成部分。美朝核框架協議簽署後,美國對朝鮮核“凍結”的經濟補償是,每年提供50萬噸重油,分擔建設輕水反應堆部分費用,並放寬對朝經濟制裁。“9·19”共同聲明發表後,朝鮮炸燬寧邊冷卻塔,進行申報和去功能化,獲得了六方會談其他成員國提供的能源援助和經濟援助。2012年2月美朝達成“閏日協議”,奧巴馬政府承諾提供價值24萬噸的營養食品換取朝鮮暫停核導試驗,但此協議因朝鮮發射衛星並未實施。對於2018年採取的棄核措施,朝鮮同樣要求獲得經濟回報。

自2017年以來,朝鮮遭到空前嚴厲的制裁,經濟遭受重創。據韓國估計,2017年朝鮮經濟負增長3.5%。2018年4月,朝鮮勞動黨七屆三中全會提出集中一切力量進行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戰略路線,“核與經濟並進路線”轉向發展經濟優先,急於改善外部環境。朝鮮在停止核導試驗、廢棄核導設施、釋放被扣押的美國人、歸還美軍士兵遺骸後,強烈要求美國放鬆制裁,否則決不採取新的棄核措施。

最後,“分階段”“同步走”棄核。

一是“決不先繳槍(棄核)”。朝鮮認爲其擁核是“美國敵視朝鮮政策和核威脅產生的。那種認爲只要朝鮮首先放棄核武器就能改善朝美關係的看法是本末倒置”,“美韓纔是造成和惡化半島核問題的罪魁禍首”。基於此認識,朝鮮一直將朝核問題定義爲“朝鮮半島核問題”,而不是“朝鮮核問題”,無核化不是朝鮮被單方面解除武裝,而是應該包括消除對朝鮮核威脅在內的一攬子的、公正的無核化,需要美國放棄敵朝政策,也需要韓國改善對朝關係。

二是“決不快速棄核”。朝鮮主張解決朝核問題需要敵對雙方建立信任,爲解決問題創造良好氣氛和環境,在建立互信的過程中朝鮮獲得真正的安全保障,不再需要核武,朝核問題也就迎刃而解。由於建立信任是一個漫長過程,朝鮮棄核也難以一蹴而就。朝鮮的立場猶如分期付款買房子(朝鮮所定義的安全保障)一樣,建築商(美韓)每蓋一層樓,朝鮮掏出一部分錢(階段性棄核),直到房子蓋好,朝鮮纔會交全款(完全棄核)。

從朝鮮的棄核條件可以看出,實現完全的無核化目標需要美韓同盟做大幅讓步。從2018年以來的形勢發展看,朝美基本立場沒有變化,美國只關注朝鮮棄核,並未大幅調整美韓同盟。

朝鮮堅持原則立場。3月5日,金正恩對韓國特使團表示,若軍事威脅得到消除、政權安全獲得保障,朝鮮也沒有理由繼續擁核。3月底訪華時,金正恩表示,如果美韓“以善意回應我們的努力,營造和平穩定的氛圍,爲實現和平採取階段性、同步的措施,半島無核化問題是能夠得到解決的”。金正恩希望朝美雙方頻繁舉行會晤、建立信任、結束戰爭及締結互不侵犯條約。頻繁舉行會晤意味着美朝建立正常化的聯繫,建立信任則是一個長期過程,終戰及締結互不侵犯條約將排除美對朝軍事打擊的可能性。在採取新的棄核措施之前,朝鮮迫切要求美國放鬆制裁和簽署終戰宣言,要求美國全面履行“特金會”聯合聲明,並行構建新的美朝關係與和平機制,不能只談朝鮮棄核。9月29日,李容浩外相在聯大演講時表示,如果美國不採取“相應的”措施來響應朝鮮的“重大”措施,朝鮮決不可能單方面解除武裝。只有在朝鮮對美國產生充分信任時才能實現無核化,爲此要先構築美朝互信。

美國同樣堅持原則立場。在暫停聯合軍演後,美國對待終戰宣言態度消極,要求朝鮮先採取“有意義的無核化措施”。在朝鮮最關切的制裁問題上,美國拒不讓步。2018年2月,美國出臺“史上最重”的對朝經濟制裁,制裁56個實體和個人;6月22日,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將依據“國家緊急狀態法”實施的對朝制裁延長一年。蓬佩奧國務卿表示,美國不能重複過去的錯誤,不能在完全的無核化之前對朝提供經濟和財政上的救助。美國向聯合國提供朝鮮違反安理會制裁決議的情報。9月27日,蓬佩奧在安理會舉行的涉朝問題部長級會議上表示,必須繼續強力、堅定執行制裁決議,切斷朝鮮非法出口煤炭,限制朝鮮輸出勞工人數。美國將“完全、可驗證、不可逆地棄核”(CVID)的提法改爲“最終、完全可驗證的無核化”(FFVD),但是對“無核化”的界定沒有任何變化,覈查標準更嚴。蓬佩奧將“最終的”定義爲朝鮮沒有可能重啓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導彈項目,“完全可驗證”意味着比伊朗核協議更高水平的驗證,可能會覈查朝鮮的軍事設施。美國堅持朝鮮“先棄核、快速棄核”的立場。美國國務院前對朝政策特別代表尹汝尚提出,朝鮮先進行核申報並接受覈查,並對廢棄核導設施、廢棄核材料及核裝置設立時間表。美國曾希望朝鮮一年之內快速棄核,之後提出希望2021年1月(特朗普第一任期結束)完成談判。對於達成新協議後面臨的無核化費用問題,錙銖必較的特朗普政府不願分擔經濟負擔。

“特金會”後,美朝無核化談判進展緩慢。美國內仍質疑朝鮮是“假棄核”,仍在祕密提升核導能力。2018年11月初,美韓恢復了小規模的海軍陸戰隊聯合演習。如果美朝無核化談判久拖不決,美韓可能恢復大規模聯合演習,“雙暫停”局面將倒退。



三、美韓分歧及其影響



韓國在半島事務中一直謀求主導權。文在寅政府在對朝政策上改變對美“一邊倒”,增強“自主”性,積極推進合作,美韓對朝政策分歧凸顯。

第一,在對朝政策手段上,美歷屆政府堅持“所有選項都在桌面”上,保留對朝發動先發制人的軍事打擊權利。韓國曆屆政府反對動武,進步勢力執政時期反對動武更堅決。克林頓政府時期,美曾考慮對朝核設施發動外科手術式打擊,遭到韓國金泳三政府反對。2003年伊拉克戰爭後,盧武鉉政府反對美對朝發動先發制人的打擊。2017年,特朗普政府擺出動武架勢,釋放對朝“流鼻血”(bloodynose)打擊信號。文在寅政府反對半島生戰,一再宣示未經韓國同意,不得發動戰爭。如果美朝無核化談判久拖不決,特朗普政府可能恢復對朝軍事恫嚇,美韓分歧將復現。

第二,在簽署終戰宣言和建立和平機制上,美國態度消極,擔心這會助長朝鮮的撤軍要求,變相成爲美朝互不侵犯宣言,令美喪失對朝軍事打擊的權利。韓國“保守”的李明博政府和朴槿惠政府與美立場一致,認爲朝鮮簽署和平協定的呼籲是轉移焦點,拖延無核化進程。“進步”的文在寅政府在無核化的先後次序上立場較靈活,認爲美國需要採取措施迴應朝鮮的無核化舉措,有必要簽署終戰宣言。文在寅政府將終戰宣言視爲和平協定的前一階段,不具有法律或制度效力,僅僅是“政治性宣言”,有助於鼓勵朝鮮採取新的棄核舉措。

第三,在對朝交流和經濟合作上,美國提出美韓應步調一致,朝韓關係發展應與無核化進度保持一致,警惕韓國鬆動對朝制裁,削弱美日韓協調機制。韓國則認爲朝韓關係與無核化進度無法機械地保持一致,朝韓關係先行一步,可帶動朝美關係改善。文在寅對盧武鉉時期沒能早點舉行朝韓峯會、沒能實現峯會的定期化感到遺憾,執政後急速推進對朝和解和合作。朝韓“冬奧外交”後,體育、音樂等交流頻繁,聯合組隊參加亞運會,舉行了離散家屬會面,設立了朝韓共同聯絡事務所,這是雙方第一個全天候、全領域的溝通聯絡機構。文在寅政府積極落實朝韓鐵路連接和公路連接計劃,有意重啓金剛山旅遊和開城工業園區,擬大幅增資南北合作基金,推動構建單一的經濟共同體。朝韓9月簽署了軍事協議,開始撤除軍事分界線附近的哨所、軍隊及武器裝備。

文在寅政府謀求發揮“自主”作用和“駕駛員”角色,宣稱朝韓纔是朝鮮半島相關問題的主角,“朝韓關係的發展不是朝美關係進展的副產品”“朝韓關係的推進纔是朝鮮半島無核化的動力”,不願將對朝政策從屬於對美政策,推動南北合作先行。但是,文在寅政府無力突破美國掣肘。在終戰宣言上,爲打消美國疑慮,文在寅將朝核問題與美韓同盟切割開來,稱簽署終戰宣言不會影響聯合國軍司令部以及駐韓美軍的地位。駐韓美軍由美韓同盟決定,與終戰宣言無關。即使朝鮮棄核、簽署和平協定、半島統一之後,美韓同盟仍會存在,以便繼續維護東北亞的和平與穩定。儘管文在寅的表態對美韓同盟是一顆定心丸,但美國仍不簽署終戰宣言。在朝韓鐵路、公路連接以及其他經濟合作項目上,韓國如果向朝鮮運入生產器械、交通工具、鋼鐵等被列入安理會決議制裁清單的物資,需要得到美國的首肯,而美國強調朝韓關係改善不能與核問題脫節,美國掣肘爲文在寅的對朝政策投下變數。

美韓對朝政策分歧由來已久。未來隨着朝韓關係的發展,美韓分歧可能擴大,削弱同盟團結。如同過去所經歷的調整一樣,美韓同盟可能根據形勢需要調整其作用和功能,削減駐軍人數。另一方面,朝核問題對美韓同盟的衝擊仍將有限,從韓國、美國以及同盟層面看,歷經65年的美韓同盟根基深厚,維持同盟的其他因素依然存在。

對韓國而言,還沒有取代美韓同盟的更好選擇。駐韓美軍至今扮演韓國安全保護者的角色,韓軍的作戰能力雖有提升,但軍事情報、偵察等方面仍依賴美軍。從朝鮮戰爭至今,韓軍的戰時作戰指揮權仍掌握在美軍手中,應韓國要求,移交戰時作戰指揮權日期一再推遲。韓國經濟依賴美國市場及投資,駐韓美軍每年軍費的相當一部分融入韓國經濟,爲韓國創造了就業機會。如果駐韓美軍撤退,韓國將被迫大幅增加軍費,揹負沉重經濟負擔。美國在韓國社會及民衆中所扮演角色的廣度和深度都大大超過了19世紀末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前中國扮演了幾千年的角色,韓國對美國的依賴已經深入到文化、心理層面。即使朝核問題解決了,韓國也不會輕易放棄美韓同盟。

對美國而言,美韓同盟是美國介入半島及東亞事務的抓手。美國一直警惕朝鮮分化美韓同盟,對朝鮮的核政策調整疑慮很深。美專家李成允(Lee Sung-yoon)認爲朝鮮使用“朝鮮半島無核化”暗含廢除美韓同盟條約、取消美國對韓日的延伸威懾、解除對朝制裁、簽署和平協定訴求。車維德(Victor Cha)認爲,朝鮮的目標是讓韓、日成爲核人質,以此迫使美國的同盟承諾“脫鉤(decouple)”。前助理國務卿希爾也認爲,朝鮮的真正目的是讓美韓安全關係“脫鉤”,削弱同盟信心。2018年10月31日,美韓安全磋商會議發表聯合公報, 美國防長重申將維持現有駐軍規模,爲撤退駐韓美軍的爭論暫時畫上了句號。

美國也擔心削弱美韓同盟產生的不利連鎖反應:一是削弱地區國家對美國承諾的信心。幾乎每次削減駐韓美軍人數都會引起對駐日美軍的質疑,令有關盟友和夥伴產生“美國從亞洲抽身”的擔心。在中美戰略競爭加劇的情況下,駐韓美軍的削減和美韓同盟的削弱,將削弱美地區前沿部署,令日本和有關國家不安。二是削弱美主導的亞洲秩序及國際秩序。從小布什政府以來,美國懷疑中國意欲將美國影響力排擠出亞洲,搞亞洲版“門羅主義”。美國前助理國防部長華萊士·格雷格森(Wallace Gregson)稱,朝鮮並非主要挑戰,“真正重要的問題是鞏固同盟,迎接正在崛起的中國實力和雄心的挑戰”,如果朝核問題損害美國的同盟,將摧毀美國亞洲的政策、戰略和勢力基礎,意味着戰後自由秩序的完結。從維護在東北亞和“印太”的戰略地位出發,美國同樣不會輕易放棄美韓同盟。

從同盟本身看,雙方均不願第三者置喙美韓同盟,拒絕朝核協議直接提及美韓同盟。正如北約不容許俄羅斯在東擴問題上有否決權,美韓也不容許朝鮮對美韓同盟的未來擁有否決權。冷戰後美韓同盟轉型,將美韓軍事同盟擴展至包括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的“全面戰略同盟”。駐韓美軍增強了“戰略靈活性”,謀求針對半島以外的地區事態。儘管韓國反對駐韓美軍介入臺灣海峽事態,但是駐韓美軍搬遷到平澤新基地後,其行動能力和活動半徑可迅速擴大到半島以外地區。美韓同盟反共反朝的意識形態基礎根深蒂固,即使朝核問題解決了,美國也會拿朝鮮的常規軍力做文章,繼續批評朝鮮的人權狀況和政治制度,爲保持駐軍尋找理由。



結語



朝核問題既是美韓同盟的黏合劑,也是美韓同盟最大的摩擦源。朝美韓三方圍繞無核化的博弈,實際上是爭奪對半島未來秩序的主導權。在朝美的無核化立場未發生根本變化的情況下,要達成新的核協議、實現“完全的無核化”很困難。韓國的自主意識可能進一步強化,面臨的兩難選擇將會日益突出。美韓同盟可能根據形勢變化調整其作用和功能,減少駐軍人數。無論未來形勢如何發展,要實現“完全的無核化”,繞不開美韓同盟這個坎兒。

文章來源於中國國際戰略評論2018(下)》,轉載自“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

圖文編輯:李周霖

責任編輯:羅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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