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沙

 

果然是城市里的营地,到处都架设著大灯,亮晃晃的。虽然天色已黑,却清楚的可以看到四周的景象,许多人在营地里走来走去。我很费力的在风中搭起帐篷,期间外帐被吹走了两次,跟在后面一边叫一边跑自己都觉得好笑,好像叫大声一点它就会转个方向飞回来似的。存粮殆尽,也不想这么晚出去找超市买菜煮饭了。营地对面有一家敞亮的肯德基,我买炸鸡回来啃,好吃,但是看到人家在厨房里做饭,又觉得自己真是奢侈。

这个营地有许多人住,很热闹,晚上仍进进出出。大约九点多我已经准备睡觉了,趴在帐内写日记,忽然听到入口处一阵吵杂声,好奇探头出去张望,竟然看见三个制服警察,他们提著强力电筒进来各处转了一圈。哇塞!第一次住到有警察巡逻的营地,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妥吗?我开始觉得怪怪的,可是又完全没有概念。当晚倒是在风与树的摇篮曲中,一觉好睡到天明。

早上睡饱快七点了。浴厕、洗衣房等公共设施旁边的营位停著一辆厢型车,一个高高胖胖的男人一直站在搭起的天棚下看著来去的人。几次来回他都很注意我,于是我们很自然就说起话来。他的名字叫贝瑞,很和善。贝瑞一招呼我走近,立刻领我到打开的厢型车前面,介绍给坐在床上的妻子凯伦。凯伦个子矮小,很胖,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行动比较缓慢。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散发著一种强烈的相依为命的气息。凯伦很高兴地捉著我的手说话,贝瑞则站在一旁专心听著,很注意凯伦的状况,极温柔。凯伦问完了所有她想知道的关于我的问题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念起来。

「女孩子单身旅行真的很危险,乔,妳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搭便车,随时提高警觉,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绝对不能喝他们给的饮料,像妳这样年轻漂亮的女生我都很担心……」

我认为她是真的很关心,静静听著她一连串夹杂叮咛与责备的话语,并不以为侮。贝瑞稍后私下告诉我说:「因为不久前发生一件事,一个来旅行的英国女孩子某天傍晚走在对面那个大桥上,一边讲手机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抱住割断喉咙,不幸遇害了。她的父母从英国飞来处理后事,非常伤心,是这边轰动一时的大事。」

「还有,离邦城几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几年前也发生过一件青年旅馆被人放火烧掉的不幸事件,死了很多孩子。据说凶手供称的理由只因为他讨厌背包族。」

「你不要被我说的这些话,还有凯伦的忧郁所吓到,我们自己不是也出远门了?凡事本当自己看情况应变。而且凯伦比较感性,多愁善感,才会对妳叨叙个没完,希望妳见谅。」我向他表示完全没有生气,也很高兴能认识他们。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周遭的空气有些风声鹤唳了,不过看露营地如此客满,旅行者仍然是络绎不绝的。

早上骑了车出去,晴朗的蓝天下,邦城街景整齐漂亮,嗅不出危险的味道。城中的圆环旁有一家很大的邮局,一看就知道是年代久远的建筑,有著高高的钟楼。要不是旁边立著红底白字”P” 的牌子,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市政府或议会什么的。我很喜欢邮局,澳洲的邮局很有趣,里面不只可以办邮务,也兼卖许多相关的物件,像明信片、邮票、纸箱、各式信封、信纸、笔甚至礼品等等,根本就是一家特色文具店。我每到一地总会进邮局逛逛,有时候还可以问到一些在地人的情报。

街道上有许多年轻人在玩滑板,朝气十足。资讯中心有潜水学校的地址,跑过去一探究竟,学校位在巴士总站对面,有教室、储放潜水设备的大仓库,以及供学员住宿一个叫做”潜水客栈”的旅店,颇具规模。进去办公室询问,知道他们三天后开新课程。我稍微考虑,确认自己想学潜水,而且对这所学校印象不错,便立刻决定今天就杀到芒瑞普斯去,二天后回来,隔天刚好可以开始上课。住宿有优待,住在学校应该方便很多,所以也预定了潜水客栈的床位。我对于自己这么俐落地做了安排感到不可思议。

我快速冲回营地收拾东西,因为已经中午所以有些紧张,担心管理员不高兴。收帐篷时刚好看到她悠闲地走过,便顺口问道:「不好意思,我现在突然决定要走了,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问题啊?」她说,狐疑地望著我,好像这个问题很奇怪。隔壁两个男生也在收行李,态度好整以暇,一点也不紧张。我看著他们,突然醒觉自己担心得很好笑。看来,是之前在阿耶耳营地被管理员赶的阴影还未散去吧!

 

一开始还老神在在,因为路程不过二十公里,自忖应该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程,还常常停下来拍照看风景;没想到后来风起,风力大到非常危险的程度,很难前进。而且风向是斜的极难控制单车,每当有车子从旁边经过,风就更乱,把我们旋转到歪斜的方向,一直快要摔倒。有一段路又兼爬坡,路肩又小,摔倒的话会摔落好几公尺。第一次在旅途上我的脑中浮起了也许会在这里出意外的念头,后面或是对向只要有卡车过来一定得先停下来好好站稳了,不然就会被卷倒。我在惊恐中一点一点地往前蹭,心里又浮起了另一个念头:这个芒瑞普斯一定很棒!

终于转上有防风林遮蔽的小路,一切景象转为轻松、悠闲。停在路上跟一群黑牛对峙了许久,因为转过弯上来的时候,牠们正散布在小路的四周,虽然都停止动作盯著我们瞧,却没有半只移动位置。我过不去,又不敢赶牠们,只好停在路中间趴在龙头上等,大家一起发呆。直到一辆小发财车开过来,牛儿们才慢吞吞地散开去。当然,还免不了再跟澳洲鹊交手个两三回合后,我们抵达了乌龟沙营地。

这个营地位在芒瑞普斯保护公园内,是此区域唯一允许过夜的地方,就在海岸边。营区很大,烈日下一切事物都懒洋洋地,极为平静悠闲。光是看著榄仁树下阴凉的树影就令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愿躺在树荫下,听著来去的海潮舒服地睡去。站在乌龟沙简单的入口,儿时安全无虑、不必为升学念书、不用为生活忙碌,就是单纯快乐地奔跑、游戏的映像潮涌了上来。我知道来对了,这会是「我的地方」。

小小的办公室里果然没人,按铃等很久后,一个淡金发,皮肤晒成漂亮小麦色的女人才珊珊出现,收了和其他公立营区一样的露营费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觉得太贵了!

营帐可以搭在一长单排白千层后面的沙地上,往下走就是海龟上岸的海滩。我找到了满意的点搭帐,沙地平,既有浓密的三棵树遮荫,离海又很近。附近二十公尺开外立著一个深绿色的小帐篷,树下躺著一辆脚踏车和一个捧著书的女子。我好奇走过去攀谈,果然,是另一位单车旅行者。博蒂,德国人,跟我一样一个人,并且也是从凯恩斯出发,将要到布里斯本与朋友会合。

此人身上散发著一种迷人的气息,虽然缓慢慵懒,但你知道她随时可以跳起来狂奔;看似漫无目标,灵魂却清醒深遂。我们欣喜发现这一路磨练下来的意气相当,对于旅行生活的态度也趋于一致,同样的旅行方式使我们清楚对方的苦与乐。我第一次觉得有人真的了解,并因此而心情舒畅。

「妳在包恩附近有没有被小种子刺破轮胎?」我们一起分享一袋小番茄时,她想到什么突然问道,我惊讶地看著她直笑。

「天啊!连这个都一样吗?有啊!还连三次,刚开始觉得很悲惨,没过一会儿就高兴地搭便车吹冷气去了。」

「哈!我也是。后来还跟那对把我捡走的英国情侣一起旅行到邦城才分开。」她也笑著说。

博蒂前一天就到了,昨天在沙滩上见著了海龟,今夜也许会再去。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愿意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看书、休息。我告别她四处去晃了一圈,保护公园白天可以在海滩上任意活动,这条沙滩全长一点六公里,两边各接著岩石岸。东南边沿著岩岸区可以一直走到四公里外的度假胜地巴戈拉(Bargara)海滩;西北边沿岩岸走十公里,则可以通到流贯邦城的伯内特(Burnett)河的出海口。

 

晚上六点到清晨六点之间不能任意下海滩,必须从解说中心进入。由于海龟很容易被光线及声音干扰,露营者晚上不可以使用手电筒,外界的车辆也只能从另一边开到解说中心入口的停车场,不能开车灯。全部的人都得从中心的入口买票管制进入。

晚上留宿露营区的人穿过一片相思树林就能走到中心的入口,由于不能用电筒,教育中心在树林弯曲的步道上设下了指引方向的LED灯,走进閴黑的林子里,便会看到前面有如萤火虫般一闪一闪微弱的光芒引领著路径。

好整以暇地吃过晚餐,天已经黑了,我看见营地里的人们陆续往防风林步道钻去。晚上的气温明显地下降了,知道会在户外待很久,所以我带著防风的雨衣,也塞了一双袜子进小背包,就跟著走入相思树林。这种气氛很有一些诡异的趣味,好像大家不约而同要赶赴一个神秘的聚会,都默默、小心翼翼的。

穿出树林就是中心入口,已经有许多人静静坐在台阶前等待,他们大部分是从巴戈拉或是邦德堡开车过来。七点整开始卖票进场,人们排队鱼贯进入,买票的同时大家都拿到一张圆形的萤光贴纸,上面画著一只海龟,海龟身上有号码,下方则写著组别。各人依要求把贴纸贴在胸前,进入教育馆的展览室。

展览室挂放了许多解说的资料、海报及海龟标本。从看板墙上的叙述我们得知,芒瑞普斯海滩是澳洲大陆东岸最集中的海龟产卵地点,多种海龟的繁殖地,而且也是南太平洋地区两个最大的赤蠵龟(Loggerhead Turtle)栖地之一,能够在此地成功繁殖对于这种濒临绝种的海龟至为重要。另外,包括绿蠵龟、平背龟等其他五种海龟也会在这里上岸产卵。

小幼龟孵化破壳之后会爬回海里,游上几天后到达外海。牠们待在海面以浮游生物为生,一直到长成某种大小之后才会潜到深海底,游到摄食场。在摄食场生活许多年,有些会长达二十年。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性成熟之后便开始长途的繁殖迁徙,在海里游越几百甚至几千公里的距离到达繁殖地(以赤蠵龟为例约两千四百公里),上岸做巢产卵。繁殖季过后再游回千里外的摄食场去。这种漫长的繁殖迁徙,以赤蠵龟来说平均每四年就一次。

所有的幼龟几乎都吃浮游生物,之后会以藻类、海草、水母等为食物。到了成龟时期,不同种的海龟食性并不相同。比如赤蠵龟为肉食性,专吃甲壳类、软体动物还有鱼贝类等,海龟虽然没有牙齿,可是喙嘴非常尖利,可以轻易咬碎蟹壳;而绿蠵龟则是植食性,主要以海草、藻类等为食。

至今仍不晓得海龟的寿命到底多长,只知道雌龟从三十几岁开始生殖,会至少下蛋到六十几岁。

没一会儿有工作人员来集合所有人,带我们走到一个露天的半圆形视听广场在一阶一阶的的石阶上坐下,周围流动著殷殷期盼的气氛。不久,一位脸色红润、留著大胡子的男人站上了台,他自我介绍叫约翰,是海龟研究计划以及解说中心的负责人。约翰讲话中气十足非常有精神。他先放投影片介绍海龟的生态,从分类、型态、食性到生活史皆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说一遍。他提供讯息的态度非常积极,很鼓励大家问问题,我们清楚地感受到约翰希望带给大众保育观念的热情。

「芒瑞普斯原本是一个没有管制的海滩,现在把它变成一个在海龟繁殖季节限制外界干预的环境是不得已的,也是平衡生态保育与大众教育的一种做法。」约翰道。

「我们在这里设点研究海龟已经三十几年,这十几年来属于这个海滩的赤蠵龟族群量减少了百分之八十。照这样下去,此族群不需百年就会完全消失了。」

「那么请问一下,现在一季还有多少海龟上岸产卵呢?」后排一位先生问。

「嗯!诚如刚才跟大家报告的,芒瑞普斯海滩海龟上岸下蛋的季节是在十一月到翌年的一月底,幼龟孵化的时间则为一月到三月之间。每一只雌龟在繁殖季内平均上岸三到五次,两次上岸之间的间隔约为两个礼拜。你们如果一月的时候来,可以同时看到上岸产卵以及幼龟孵化破巢、爬回海洋的景象。十年前在十二月季节巅峰的时候,一个晚上就可纪录到好几百只的海龟上岸;但是去年整个季节上岸的海龟则只有两百多只,一千多只次。各位可以从这里稍微看出数量上的差距。」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海龟的四肢皆长成适于游泳的鳍状,并不适合在陆地上爬行?体型又笨重,牠们要游上岸,爬过沙滩到上方做巢、下蛋、填巢之后,再爬回海里,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而且海水和空气是完全不同的介质,两个环境的转换在生理上也需要很大的适应。牠们承受著极大的压力,很容易受到岸上的灯光、突然的震动以及吵杂的声音所干扰,而停止上岸的行为,甚至上了岸未产卵就又回到海里去了。有些年轻的雌海龟第一次回来产卵,因为受到惊吓而整个季节都没有上岸,或甚至终其一生都不再上岸产卵。」

「啊!好可惜。」一个可爱的男孩大声叫道。

「是啊!其实之前赏龟的热潮还未如此兴盛时,我们的研究工作与前来赏龟的人们是和平共处的。那时候人少比较容易劝导,但是好景不常,此地越来越有名,人潮急速增加,海龟开始受到严重的干扰。」

「一直到有一年的圣诞节,海滩上一个晚上从四面八方涌入了上千的人潮,那天上来的两百多只海龟几乎没有一只成功下蛋。我们感到极为忧心,认为非要有所作为不可了。」

由于没有灯,广场完全包覆在天空的黑幕之下,大家听著约翰的叙述,皆默默无声。的确,忝于这个美丽星球的管理人,我们并没有善尽职责。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完全关闭这个沙滩来保护海龟呢?我会愿意为了牠们的生存而不去观看的。」一位小姐打破沉默说道,她的声音清晰明亮。

「这是一个好问题,思考很久以后,我们认为保护海龟很重要,但教育大众也是重要的一环。我们相信,人们越了解自然,就会越愿意去保护自然,完全的防堵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让孩子们在带领下亲眼见到海龟努力产下卵的情况,感受与野生动物面对面的奇妙时刻,告诉他们正确的知识,长大后就会是爱海洋、想要保护海龟的人。所以,我们愿意在做研究的同时,花许多的心思和人力管理并教育前来的人群,希望大家能够多认识牠们,进而支持保育海龟乃至海洋环境的各项努力。」

「比如说,各位出去钓鱼时千万不要把塑胶袋、钓线、破鱼网等丢入海中或是河流里,很多海龟及海鸟常因为误食塑胶袋而死。请不要购买海龟制品,当你们走在有企鹅、海龟、海豹等动物出没的海岸时,请不要带狗同行,千万不要说你管得动牠,狗是严重的杀手。」

我很佩服约翰他们的热情和态度,野外的研究工作是非常辛苦的,他们既要专注于研究,同时得兼顾管理及解说的工作,所付出的心思和体力是加倍的。这些人并不只汲汲于自己的学术成就,而更是承担起教育与保护的责任,实在非常了不起。

在放完一卷海底生态的纪录影片后,约翰又走到台上来报告。

「其实,在各位进入中心前,有几位研究人员已经在沙滩上巡逻了。只要有海龟上来,我们会立刻带领大家从中心的步道进入沙滩。第一只海龟由第一组的七十人前往,第二只由第二组的七十人前往,以此类推。野生动物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所以需要各位付出耐心等待。野外工作就是这样,不是打开电视就看到了,我希望大家能够了解。我们不能保证所有人都看得到海龟,因为现在是季节的开端,但是我们会尽力让大家都有所斩获。」

「出去的时候请保持安静,不要开手电筒,绝对遵从工作人员的指示行动。还有,相机请准备好,我相信大家肯定都很想拍照。」他还没说完就有人抢著举手了。

「请问拍照不会干扰动物吗?可不可以用闪光灯?」

「好问题!我正要跟各位说明,海龟从上岸、挖体穴到掘蛋穴这三个阶段,对于干扰是高度敏感的,但开始产卵之后,便比较可以忍受灯光及轻微碰触的压力了。其实,据我多年来的研究和经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露出爽朗自信的笑容。「虽然有些人并不同意,但是这时候许多人围在旁边并没有关系,也可以使用闪光灯,请大家配合静候指示再动作,就可以把影响降到最低了。」

约翰一直笑咪咪的,腰间配挂的无线电不断传来各方的报告。广场上许多人开始躺下来,细数天上的繁星等候。有人进去展示间读资料,也有人去逛礼品部,里面有许多海龟的相关产品,如卡片、邮票、娃娃、水晶饰品,还有T恤、头巾等等,还兼卖热可可和咖啡。我也逛了一圈后再回到广场坐下。终于在九点多钟时,有工作人员过来组织人群。

「各位,海滩上现在有一只海龟正在做巢,请第一组的人过来集合,我们要下去了。」

广场内部响起一阵欢呼声,人群开始起立移动。第一组的人很快都过去了,留下第二组的人望著自己的贴纸兴叹。哈!我是第二组的一号!剩下的人群渐渐的都在广场的石梯上躺了下来,随著夜越来越深,气温又下降了许多。我穿上袜子和外套,静静地享受跟一群人一起耐心等待著珍贵礼物到来的感觉。工作人员都不见影子,大概都上沙滩忙去了。随著时间慢慢流逝,许多开车来的人放弃离开了。夜越深,等待就越需要耐性,我们躲在里面的比在海风下巡逻的要舒服多了,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把全身包紧,连头都包起来防风,几乎睡著了。

午夜十二点半左右,约翰终于又现身在广场内,报告道:「一个小时前是涨潮,机会最大,因为可爬行最短的距离。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可能有”人”上来了。我想带大家下到沙滩上去看看,跟我来吧!」

于是剩下的二三十人便跟著约翰下到海滩,此时海面映著苍白的月光,非常地安祥,很美!约翰跟另一位工作人员带著大家在沙滩上走,一边回答此起彼落的问题。

「我们几乎不可能忽略有海龟上岸了,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人答对约翰的问题,于是他叫一个学生去做示范,只见那个人走到前面蛮远的地方,从海水边开始用脚画了一条很粗的线一直到植被交界处。

「看到没?就算是在完全黑暗的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牠们在沙地上的足迹,一大条黑黑的粗线纵切过海滩。而且,每一种海龟爬行的足印皆不相同,我们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呢!」

这时候很晚了又很冷,可是约翰他们穿著短袖、短裤和凉鞋,精神还是非常的好。我跟在旁边,对于这些在野外做研究的人们,心中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第二天,营地又来了一对年轻的单车骑士,女生是德国人米雪,男生是英国人亚伦,他们带著单车有时骑有时坐巴士。帐篷就搭在我和博蒂后方的草地上,我们成了三角鼎立的邻居。难得一次就碰到三个长途旅行的骑士,这里果然是个志同道合之士众望所归的好地方。

博蒂整个早上仍然窝在树下睡觉、看书。她中午过后收拾好行囊要离开,我们互相打气一番,约定了要告知对方往后的旅行遭遇。很棒的是,我们果真不断以电子邮件联络,一直都很了解彼此的感受。我很珍惜这份友谊,相信我们能够如此相契合,不只是因为选择了相同的旅行方式,更是由于我们缓慢浪游的想望是一样的,所思考的问题也能够互相共鸣。

这片沙滩白天看起来和其他沙滩并没有分别,许多露营者下海去游泳。我在树荫下发现两个带著无线电的研究人员,原来他们白天还是要轮值守望,因为虽然机会很小,海龟仍然有可能白天上岸。学到乖,这个傍晚我比较早踅去中心报到,果然排到了前面的位置,被编在第一组内。

这夜上台解说的是女研究员海伦,今天的游客比较活泼积极,问了很多的问题,有些比较深入,这有一种在上专题讨论课的感觉,我很喜欢。在一连串的讨论中我们了解到,于芒瑞普斯繁殖的这个赤蠵龟族群很少跟其他同种的族群交流,所以,如果上岸来的雌龟变少,代表这个族群的数量减少了。当然,这也在一个前提之下,就是赤蠵龟对于其摄食场及繁殖地有著极高的忠实度。从过往的研究中显示,雌龟会回到牠出生的海滩产卵,一旦那个海滩遭到永久性的破坏,比如说被堆了防波块,那么在当地出生的海龟便几乎一辈子不再繁殖下一代了。而消波块、防波堤所破坏的,岂只有海龟的繁殖地呢?还有多少生存在潮间带这个复杂、脆弱生态系统内的生物存续,正受到严重的威胁?

我想到自己在澳洲海岸线上旅行已经两千多公里了,关于干净的水这件事,受到不小的冲击。刚开始的时候,对于自己潜意识里深植的印象和习惯是毫无知觉的,但是在昆士兰往南的路上,一次又一次骑单车经过溪流、河川、水塘地时,那种干净的水、自然的水文的印象,不断地对比出脑海中原本映像的样子的不同。我发现自己常常在骑上一段小桥后,看著下面的溪流心里惊叹一下,想著水为什么那么干净?但是仔细去探索的话,水本来就应该是干净的啊!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多次以后,我逐渐了解到,原来是我的习惯中所看到的溪水、河流几乎没有潺潺清澈的,正常是带有咖啡色泡沫或是优氧化的绿色,不然至少也该是由早就死掉无用的拦砂坝吋吋截断的阶梯状溪流。要不然也是由水泥、石块重新建造过的堤岸所筑成的所谓的水道。

澳洲的人口与台湾相当,面积却有三百多倍大,可以说幅员广阔的优渥条件减少了对自然环境的压力,但是我认为根本上,其实还是态度的问题。在这里的生活中,常常感受到不管是政府或是人民,对于其所拥有的独特地质环境及生态系统重视并处处保护的态度。跟几个年轻的孩子聊过的印象更是汗颜,他们非常熟悉自己生长环境周遭的的动植物,甚且对于外来种问题,乃至土质、水文的变化等等,都有所认识。我们从书本上学习的东西,他们在生活中潜移默化。

回到原来的问题,是的,理智上当然知道水流本来应该是清澈的,在这个点上后来让我惊讶的,其实倒不是水干不干净这件事了,而是我发现置入性经验的可怕。从小洗脑般不断地看见”不甚”干净的河水、溪水、出海口,我已经习惯了、接受了,所以现在看见”自然”的溪流,反倒惊异了、迷惑了。这世上的事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如果这一切是由经验与知识所构筑,那么每一个人的世界肯定都不相同吧!那么,我为什么不给我的世界多一点弹性?给自己放量更多的可能性?凡事都有多个面向可以解释,我又何必时常抓著某个观点或是习惯不放?

还有,事物的本来面目很可能不是我所习惯的样子,拥有的知识与真正的认识之间可能存在很大的落差,有些部分能够被意识到,有些则没有,端靠偶一突发的刺激,或是敏锐的省察来发现。

 

大概八点多的时候一只海龟上来了,我们在四个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过木栈道来到海滩。他们明确地告诉我们该如何做,一切都以不干扰海龟为原则,态度开放,规则清楚,不厌其烦地告知他们做每一个动作的原因(如测量、上标、纪录)。我们被带往靠北面的沙地与植被交界的附近,远远地看到一只大海龟在沙地上左右画著弧,牠已选好巢位正在整地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海龟,很是兴奋,同组的朋友们也都是一阵压抑的哗然,不过大家都很听话,乖乖地待在还很远的地方,引颈鹄望。

这只海龟一直全身左右摆动,花了约莫二十分钟,以四肢挖出一个跟身体一般大小的凹坑,一般称为体穴。之后以两个前肢往头下的沙地用力地挖掘蛋穴,沙土被一铲一铲的挖出,往左后及右后方向飞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就这样挖了十几分钟后终于停下来,蛋穴已经约有一公尺深了。然后牠歇息一下,调好身体的位置后开始产卵。我们迫不及待地被领到海龟的四周,大家轮著上前细看这只从几千公里外游回来生育下一代的海中霸王下蛋。工作人员在蛋穴的正后方插了两根树枝标定位置,以免稍后覆巢之后找不到。这时候他们也忙碌起来,两个人负责管理人群,一个人拿皮尺测量海龟的各种形质,另一个人纪录。这是一只去年曾经上岸的赤蠵龟,他们把一只手电筒打开对准蛋穴放著,让大家可以清楚看见那些白色、裹著润滑液、乒乓球大小的龟蛋,一个一个从雌龟伸长的产卵道掉进蛋穴之中。这时候开始,我们也被允许拍照了,煞时间闪光灯此起彼落,果然是人手一台相机呢

花了十几分钟产下一堆小白蛋,原本的蛋穴被填到了一半以上的高度。然后牠开始盖巢,把周围的沙土推向蛋穴,将它掩埋。牠做得很仔细,把蛋穴确实填平之后,还在上面左右铲来铲去,花很多时间把四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其实牠现在已经很累了,但是仍很努力要把巢穴铺好。这是生物的本能,为自己的后代尽最大的努力。虽然牠已经花去很多的能量,冒巨大的风险上岸来产卵,但这是一个做妈妈的仅能为幼龟所做的了。之后幼龟就得独自面对孵化、破巢,尤其是爬越沙滩这段极危险的旅程。许多幼龟在这时候会被聚集的海鸟、螃蟹等动物所掠食,而从来没有机会进入大海这个原乡的怀抱。」约翰说道。

「你们有没有看见牠流下的眼泪?」他这一问,我们果然注意到母龟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

「天啊!牠很难过吗?」

「嗯!看起来很像是这样,但那其实是腺体在排出身体里多余的盐分呢!」

我站在母龟的身边,看著牠费力地一再左右铲著沙土,实在舍不得再举起相机。牠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很沉重,我正好专心盯著牠的脸瞧,牠突然重重的喷了一口气,这个喘气有如一声从亘古而来的叹息,穿透漆黑的天幕,震撼了我的心。好像自然的奥秘稍微掀起那神秘的面纱,让我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与生命的力量面对面,铸成了短暂却永志难忘的邂逅。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此时我才真的”看见”了这只上岸来的海龟。

当母龟终于满意地停下来后,才慢慢转过身,往海的方向爬去。牠的速度很慢,我们没有见到牠上岸的样子,现在亲眼看牠爬行,才深深体会到牠们拖著沉重的身体在沙地上移动是多么辛苦的事。最后,牠终于隐没在墨汁般的海水中,只留下沙滩上一来一回两道漆黑的证明。

「现在呢,我需要大家的帮忙!」约翰对人群宣布。「这只海龟很年轻,经验不够。牠选的巢位还不够高,满潮的时候会被海水淹没,这样这窝蛋就毁了。所以我们要帮它移巢,有一位研究员已经在上方挖掘另一个蛋穴,现在我要将这个洞挖开,把蛋取出。等一下移蛋的时候呢,希望各位帮我把蛋拿去上方那个巢位。」

大家听到要移穴都很有兴趣,纷纷聚拢过来。约翰跪在地上著手挖开蛋穴,将蛋一颗一颗排在沙地上,每十颗一排,总共排了十四排又三颗。然后擎起一颗蛋,叫大家注意听他说话。

「你们看,」他说。「我这样稍微捏,牠会往里陷,可是不会破。海龟蛋的外壳是软质带有弹性的,像是一颗橡皮乒乓球。等一下我把蛋放到你们手上,请你们带到上方去给那边那位工作人员,放进新的巢位。」

于是大家在约翰面前排起队来,小心翼翼捧著被交到手上的新生命,往沙地上方走去。这样很棒,信任游客把人群圈在保育的工作之内。相信大家从亲自参与之中,会打从心底想要保护这个曾经捧在掌心的生命。当新的巢穴被小心地封起来后,众人一起拍手庆贺,都觉得与有荣焉。

今夜的海也很平静,半轮月光洒在海面上,水像一面黑色明亮的镜子,令人几乎要以为可以像彼得一样安安稳稳地在上面行走。很冷,我搓著手坐在一边较高的白千层下面,看著研究人员测量第三只上来的赤蠵龟。牠的背上背著一个无线电追踪器,巢穴不需移位。这里的龟蛋很幸运,孵化前除了人类之外没有其他的天敌。在许多其他的繁殖地,龟蛋还必须承受被蛇、狐狸等动物吃掉的风险呢!虽然说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但是我们有责任尽自己的力量,至少不去挡住了路,不是吗?这个晚上我深深体会到,能够”活著”这件事,一点也不稀松平常,不可等闲视之。

回到营区已经快一点了,我们是直接从沙滩这边走上来的,人们在黑暗中窸窸窣窣的钻进散布于四处的帐篷。枕著一波又一波不断的浪潮声,我安稳地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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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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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单车旅者 博蒂 与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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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米雪  男生是英国人亚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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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被允许靠过来的群众们都很好奇

海龟产卵道伸出 正在蛋穴上方产卵

红色的是手电筒照光给大家看

两根插在沙上的树枝是标示位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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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人员在测量海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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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好体穴与蛋穴 产完卵 正在盖巢的赤蠵龟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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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海龟

 辛苦了  海龟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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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 在讲解像乒乓球一样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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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开蛋穴 将蛋都取出 准备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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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轮著一人捧一颗蛋到上方要移穴的位置

这是捧在掌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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