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 澳洲東岸 (20) 烏龜沙
烏龜沙
果然是城市裏的營地,到處都架設著大燈,亮晃晃的。雖然天色已黑,卻清楚的可以看到四周的景象,許多人在營地裏走來走去。我很費力的在風中搭起帳篷,期間外帳被吹走了兩次,跟在後面一邊叫一邊跑自己都覺得好笑,好像叫大聲一點它就會轉個方向飛回來似的。存糧殆盡,也不想這麼晚出去找超市買菜煮飯了。營地對面有一家敞亮的肯德基,我買炸雞回來啃,好喫,但是看到人家在廚房裏做飯,又覺得自己真是奢侈。
這個營地有許多人住,很熱鬧,晚上仍進進出出。大約九點多我已經準備睡覺了,趴在帳內寫日記,忽然聽到入口處一陣吵雜聲,好奇探頭出去張望,竟然看見三個制服警察,他們提著強力電筒進來各處轉了一圈。哇塞!第一次住到有警察巡邏的營地,這個地方有什麼不妥嗎?我開始覺得怪怪的,可是又完全沒有概念。當晚倒是在風與樹的搖籃曲中,一覺好睡到天明。
早上睡飽快七點了。浴廁、洗衣房等公共設施旁邊的營位停著一輛廂型車,一個高高胖胖的男人一直站在搭起的天棚下看著來去的人。幾次來回他都很注意我,於是我們很自然就說起話來。他的名字叫貝瑞,很和善。貝瑞一招呼我走近,立刻領我到打開的廂型車前面,介紹給坐在牀上的妻子凱倫。凱倫個子矮小,很胖,身體好像不太舒服,行動比較緩慢。他們夫妻感情很好,散發著一種強烈的相依為命的氣息。凱倫很高興地捉著我的手說話,貝瑞則站在一旁專心聽著,很注意凱倫的狀況,極溫柔。凱倫問完了所有她想知道的關於我的問題後,開始滔滔不絕地唸起來。
「女孩子單身旅行真的很危險,喬,妳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搭便車,隨時提高警覺,不要隨便相信陌生人,絕對不能喝他們給的飲料,像妳這樣年輕漂亮的女生我都很擔心……」
我認為她是真的很關心,靜靜聽著她一連串夾雜叮嚀與責備的話語,並不以為侮。貝瑞稍後私下告訴我說:「因為不久前發生一件事,一個來旅行的英國女孩子某天傍晚走在對面那個大橋上,一邊講手機的時候被人從後面抱住割斷喉嚨,不幸遇害了。她的父母從英國飛來處理後事,非常傷心,是這邊轟動一時的大事。」
「還有,離邦城幾十公里的一個小鎮,幾年前也發生過一件青年旅館被人放火燒掉的不幸事件,死了很多孩子。據說兇手供稱的理由只因為他討厭揹包族。」
「你不要被我說的這些話,還有凱倫的憂鬱所嚇到,我們自己不是也出遠門了?凡事本當自己看情況應變。而且凱倫比較感性,多愁善感,才會對妳叨敘個沒完,希望妳見諒。」我向他表示完全沒有生氣,也很高興能認識他們。
現在我知道爲什麼週遭的空氣有些風聲鶴唳了,不過看露營地如此客滿,旅行者仍然是絡繹不絕的。
早上騎了車出去,晴朗的藍天下,邦城街景整齊漂亮,嗅不出危險的味道。城中的圓環旁有一家很大的郵局,一看就知道是年代久遠的建築,有著高高的鐘樓。要不是旁邊立著紅底白字”P” 的牌子,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市政府或議會什麼的。我很喜歡郵局,澳洲的郵局很有趣,裏面不只可以辦郵務,也兼賣許多相關的物件,像明信片、郵票、紙箱、各式信封、信紙、筆甚至禮品等等,根本就是一家特色文具店。我每到一地總會進郵局逛逛,有時候還可以問到一些在地人的情報。
街道上有許多年輕人在玩滑板,朝氣十足。資訊中心有潛水學校的地址,跑過去一探究竟,學校位在巴士總站對面,有教室、儲放潛水設備的大倉庫,以及供學員住宿一個叫做”潛水客棧”的旅店,頗具規模。進去辦公室詢問,知道他們三天後開新課程。我稍微考慮,確認自己想學潛水,而且對這所學校印象不錯,便立刻決定今天就殺到芒瑞普斯去,二天後回來,隔天剛好可以開始上課。住宿有優待,住在學校應該方便很多,所以也預定了潛水客棧的牀位。我對於自己這麼俐落地做了安排感到不可思議。
我快速衝回營地收拾東西,因為已經中午所以有些緊張,擔心管理員不高興。收帳篷時剛好看到她悠閒地走過,便順口問道:「不好意思,我現在突然決定要走了,沒有關係吧?」
「當然沒問題啊?」她說,狐疑地望著我,好像這個問題很奇怪。隔壁兩個男生也在收行李,態度好整以暇,一點也不緊張。我看著他們,突然醒覺自己擔心得很好笑。看來,是之前在阿耶耳營地被管理員趕的陰影還未散去吧!
一開始還老神在在,因為路程不過二十公里,自忖應該是一段輕鬆愉快的旅程,還常常停下來拍照看風景;沒想到後來風起,風力大到非常危險的程度,很難前進。而且風向是斜的極難控制單車,每當有車子從旁邊經過,風就更亂,把我們旋轉到歪斜的方向,一直快要摔倒。有一段路又兼爬坡,路肩又小,摔倒的話會摔落好幾公尺。第一次在旅途上我的腦中浮起了也許會在這裡出意外的念頭,後面或是對向只要有卡車過來一定得先停下來好好站穩了,不然就會被捲倒。我在驚恐中一點一點地往前蹭,心裏又浮起了另一個念頭:這個芒瑞普斯一定很棒!
終於轉上有防風林遮蔽的小路,一切景象轉為輕鬆、悠閒。停在路上跟一羣黑牛對峙了許久,因為轉過彎上來的時候,牠們正散佈在小路的四周,雖然都停止動作盯著我們瞧,卻沒有半隻移動位置。我過不去,又不敢趕牠們,只好停在路中間趴在龍頭上等,大家一起發呆。直到一輛小發財車開過來,牛兒們才慢吞吞地散開去。當然,還免不了再跟澳洲鵲交手個兩三回合後,我們抵達了烏龜沙營地。
這個營地位在芒瑞普斯保護公園內,是此區域唯一允許過夜的地方,就在海岸邊。營區很大,烈日下一切事物都懶洋洋地,極為平靜悠閒。光是看著欖仁樹下陰涼的樹影就令人什麼都不想做,只願躺在樹蔭下,聽著來去的海潮舒服地睡去。站在烏龜沙簡單的入口,兒時安全無慮、不必爲升學唸書、不用爲生活忙碌,就是單純快樂地奔跑、遊戲的映像潮湧了上來。我知道來對了,這會是「我的地方」。
小小的辦公室裏果然沒人,按鈴等很久後,一個淡金髮,皮膚曬成漂亮小麥色的女人才珊珊出現,收了和其他公立營區一樣的露營費後,還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是不是覺得太貴了!
營帳可以搭在一長單排白千層後面的沙地上,往下走就是海龜上岸的海灘。我找到了滿意的點搭帳,沙地平,既有濃密的三棵樹遮蔭,離海又很近。附近二十公尺開外立著一個深綠色的小帳篷,樹下躺著一輛腳踏車和一個捧著書的女子。我好奇走過去攀談,果然,是另一位單車旅行者。博蒂,德國人,跟我一樣一個人,並且也是從凱恩斯出發,將要到布里斯本與朋友會合。
此人身上散發著一種迷人的氣息,雖然緩慢慵懶,但你知道她隨時可以跳起來狂奔;看似漫無目標,靈魂卻清醒深遂。我們欣喜發現這一路磨練下來的意氣相當,對於旅行生活的態度也趨於一致,同樣的旅行方式使我們清楚對方的苦與樂。我第一次覺得有人真的瞭解,並因此而心情舒暢。
「妳在包恩附近有沒有被小種子刺破輪胎?」我們一起分享一袋小番茄時,她想到什麼突然問道,我驚訝地看著她直笑。
「天啊!連這個都一樣嗎?有啊!還連三次,剛開始覺得很悲慘,沒過一會兒就高興地搭便車吹冷氣去了。」
「哈!我也是。後來還跟那對把我撿走的英國情侶一起旅行到邦城才分開。」她也笑著說。
博蒂前一天就到了,昨天在沙灘上見著了海龜,今夜也許會再去。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做,只願意懶洋洋地躺在樹下看書、休息。我告別她四處去晃了一圈,保護公園白天可以在海灘上任意活動,這條沙灘全長一點六公里,兩邊各接著岩石岸。東南邊沿著巖岸區可以一直走到四公里外的度假勝地巴戈拉(Bargara)海灘;西北邊沿巖岸走十公里,則可以通到流貫邦城的伯內特(Burnett)河的出海口。
晚上六點到清晨六點之間不能任意下海灘,必須從解說中心進入。由於海龜很容易被光線及聲音幹擾,露營者晚上不可以使用手電筒,外界的車輛也只能從另一邊開到解說中心入口的停車場,不能開車燈。全部的人都得從中心的入口買票管制進入。
晚上留宿露營區的人穿過一片相思樹林就能走到中心的入口,由於不能用電筒,教育中心在樹林彎曲的步道上設下了指引方向的LED燈,走進閴黑的林子裏,便會看到前面有如螢火蟲般一閃一閃微弱的光芒引領著路徑。
好整以暇地喫過晚餐,天已經黑了,我看見營地裏的人們陸續往防風林步道鑽去。晚上的氣溫明顯地下降了,知道會在戶外待很久,所以我帶著防風的雨衣,也塞了一雙襪子進小揹包,就跟著走入相思樹林。這種氣氛很有一些詭異的趣味,好像大家不約而同要趕赴一個神祕的聚會,都默默、小心翼翼的。
穿出樹林就是中心入口,已經有許多人靜靜坐在臺階前等待,他們大部分是從巴戈拉或是邦德堡開車過來。七點整開始賣票進場,人們排隊魚貫進入,買票的同時大家都拿到一張圓形的螢光貼紙,上面畫著一隻海龜,海龜身上有號碼,下方則寫著組別。各人依要求把貼紙貼在胸前,進入教育館的展覽室。
展覽室掛放了許多解說的資料、海報及海龜標本。從看板牆上的敘述我們得知,芒瑞普斯海灘是澳洲大陸東岸最集中的海龜產卵地點,多種海龜的繁殖地,而且也是南太平洋地區兩個最大的赤蠵龜(Loggerhead Turtle)棲地之一,能夠在此地成功繁殖對於這種瀕臨絕種的海龜至為重要。另外,包括綠蠵龜、平背龜等其他五種海龜也會在這裡上岸產卵。
小幼龜孵化破殼之後會爬回海裏,游上幾天後到達外海。牠們待在海面以浮游生物為生,一直到長成某種大小之後才會潛到深海底,游到攝食場。在攝食場生活許多年,有些會長達二十年。大約在三十歲左右性成熟之後便開始長途的繁殖遷徙,在海裏遊越幾百甚至幾千公里的距離到達繁殖地(以赤蠵龜為例約兩千四百公里),上岸做巢產卵。繁殖季過後再游回千里外的攝食場去。這種漫長的繁殖遷徙,以赤蠵龜來說平均每四年就一次。
所有的幼龜幾乎都喫浮游生物,之後會以藻類、海草、水母等為食物。到了成龜時期,不同種的海龜食性並不相同。比如赤蠵龜為肉食性,專喫甲殼類、軟體動物還有魚貝類等,海龜雖然沒有牙齒,可是喙嘴非常尖利,可以輕易咬碎蟹殼;而綠蠵龜則是植食性,主要以海草、藻類等為食。
至今仍不曉得海龜的壽命到底多長,只知道雌龜從三十幾歲開始生殖,會至少下蛋到六十幾歲。
沒一會兒有工作人員來集合所有人,帶我們走到一個露天的半圓形視聽廣場在一階一階的的石階上坐下,周圍流動著殷殷期盼的氣氛。不久,一位臉色紅潤、留著大鬍子的男人站上了臺,他自我介紹叫約翰,是海龜研究計畫以及解說中心的負責人。約翰講話中氣十足非常有精神。他先放投影片介紹海龜的生態,從分類、型態、食性到生活史皆以簡單易懂的方式解說一遍。他提供訊息的態度非常積極,很鼓勵大家問問題,我們清楚地感受到約翰希望帶給大眾保育觀唸的熱情。
「芒瑞普斯原本是一個沒有管制的海灘,現在把它變成一個在海龜繁殖季節限制外界幹預的環境是不得已的,也是平衡生態保育與大眾教育的一種做法。」約翰道。
「我們在這裡設點研究海龜已經三十幾年,這十幾年來屬於這個海灘的赤蠵龜族羣量減少了百分之八十。照這樣下去,此族羣不需百年就會完全消失了。」
「那麼請問一下,現在一季還有多少海龜上岸產卵呢?」後排一位先生問。
「嗯!誠如剛纔跟大家報告的,芒瑞普斯海灘海龜上岸下蛋的季節是在十一月到翌年的一月底,幼龜孵化的時間則為一月到三月之間。每一隻雌龜在繁殖季內平均上岸三到五次,兩次上岸之間的間隔約為兩個禮拜。你們如果一月的時候來,可以同時看到上岸產卵以及幼龜孵化破巢、爬回海洋的景象。十年前在十二月季節巔峯的時候,一個晚上就可紀錄到好幾百隻的海龜上岸;但是去年整個季節上岸的海龜則只有兩百多隻,一千多隻次。各位可以從這裡稍微看出數量上的差距。」
「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海龜的四肢皆長成適於游泳的鰭狀,並不適合在陸地上爬行?體型又笨重,牠們要游上岸,爬過沙灘到上方做巢、下蛋、填巢之後,再爬回海裏,每一個動作都很費力。而且海水和空氣是完全不同的介質,兩個環境的轉換在生理上也需要很大的適應。牠們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很容易受到岸上的燈光、突然的震動以及吵雜的聲音所幹擾,而停止上岸的行為,甚至上了岸未產卵就又回到海裏去了。有些年輕的雌海龜第一次回來產卵,因為受到驚嚇而整個季節都沒有上岸,或甚至終其一生都不再上岸產卵。」
「啊!好可惜。」一個可愛的男孩大聲叫道。
「是啊!其實之前賞龜的熱潮還未如此興盛時,我們的研究工作與前來賞龜的人們是和平共處的。那時候人少比較容易勸導,但是好景不常,此地越來越有名,人潮急速增加,海龜開始受到嚴重的幹擾。」
「一直到有一年的聖誕節,海灘上一個晚上從四面八方湧入了上千的人潮,那天上來的兩百多隻海龜幾乎沒有一隻成功下蛋。我們感到極爲憂心,認為非要有所作為不可了。」
由於沒有燈,廣場完全包覆在天空的黑幕之下,大家聽著約翰的敘述,皆默默無聲。的確,忝於這個美麗星球的管理人,我們並沒有善盡職責。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乾脆完全關閉這個沙灘來保護海龜呢?我會願意為了牠們的生存而不去觀看的。」一位小姐打破沉默說道,她的聲音清晰明亮。
「這是一個好問題,思考很久以後,我們認為保護海龜很重要,但教育大眾也是重要的一環。我們相信,人們越瞭解自然,就會越願意去保護自然,完全的防堵並不是最好的辦法。讓孩子們在帶領下親眼見到海龜努力產下卵的情況,感受與野生動物面對面的奇妙時刻,告訴他們正確的知識,長大後就會是愛海洋、想要保護海龜的人。所以,我們願意在做研究的同時,花許多的心思和人力管理並教育前來的人羣,希望大家能夠多認識牠們,進而支持保育海龜乃至海洋環境的各項努力。」
「比如說,各位出去釣魚時千萬不要把塑膠袋、釣線、破魚網等丟入海中或是河流裏,很多海龜及海鳥常因為誤食塑膠袋而死。請不要購買海龜製品,當你們走在有企鵝、海龜、海豹等動物出沒的海岸時,請不要帶狗同行,千萬不要說你管得動牠,狗是嚴重的殺手。」
我很佩服約翰他們的熱情和態度,野外的研究工作是非常辛苦的,他們既要專注於研究,同時得兼顧管理及解說的工作,所付出的心思和體力是加倍的。這些人並不只汲汲於自己的學術成就,而更是承擔起教育與保護的責任,實在非常了不起。
在放完一卷海底生態的紀錄影片後,約翰又走到臺上來報告。
「其實,在各位進入中心前,有幾位研究人員已經在沙灘上巡邏了。只要有海龜上來,我們會立刻帶領大家從中心的步道進入沙灘。第一隻海龜由第一組的七十人前往,第二隻由第二組的七十人前往,以此類推。野生動物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所以需要各位付出耐心等待。野外工作就是這樣,不是打開電視就看到了,我希望大家能夠瞭解。我們不能保證所有人都看得到海龜,因為現在是季節的開端,但是我們會盡力讓大家都有所斬獲。」
「出去的時候請保持安靜,不要開手電筒,絕對遵從工作人員的指示行動。還有,相機請準備好,我相信大家肯定都很想拍照。」他還沒說完就有人搶著舉手了。
「請問拍照不會干擾動物嗎?可不可以用閃光燈?」
「好問題!我正要跟各位說明,海龜從上岸、挖體穴到掘蛋穴這三個階段,對於幹擾是高度敏感的,但開始產卵之後,便比較可以忍受燈光及輕微碰觸的壓力了。其實,據我多年來的研究和經驗,」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露出爽朗自信的笑容。「雖然有些人並不同意,但是這時候許多人圍在旁邊並沒有關係,也可以使用閃光燈,請大家配合靜候指示再動作,就可以把影響降到最低了。」
約翰一直笑咪咪的,腰間配掛的無線電不斷傳來各方的報告。廣場上許多人開始躺下來,細數天上的繁星等候。有人進去展示間讀資料,也有人去逛禮品部,裡面有許多海龜的相關產品,如卡片、郵票、娃娃、水晶飾品,還有T恤、頭巾等等,還兼賣熱可可和咖啡。我也逛了一圈後再回到廣場坐下。終於在九點多鐘時,有工作人員過來組織人羣。
「各位,海灘上現在有一隻海龜正在做巢,請第一組的人過來集合,我們要下去了。」
廣場內部響起一陣歡呼聲,人羣開始起立移動。第一組的人很快都過去了,留下第二組的人望著自己的貼紙興嘆。哈!我是第二組的一號!剩下的人羣漸漸的都在廣場的石梯上躺了下來,隨著夜越來越深,氣溫又下降了許多。我穿上襪子和外套,靜靜地享受跟一羣人一起耐心等待著珍貴禮物到來的感覺。工作人員都不見影子,大概都上沙灘忙去了。隨著時間慢慢流逝,許多開車來的人放棄離開了。夜越深,等待就越需要耐性,我們躲在裏面的比在海風下巡邏的要舒服多了,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把全身包緊,連頭都包起來防風,幾乎睡著了。
午夜十二點半左右,約翰終於又現身在廣場內,報告道:「一個小時前是漲潮,機會最大,因為可爬行最短的距離。現在已經越來越不可能有”人”上來了。我想帶大家下到沙灘上去看看,跟我來吧!」
於是剩下的二三十人便跟著約翰下到海灘,此時海面映著蒼白的月光,非常地安祥,很美!約翰跟另一位工作人員帶著大家在沙灘上走,一邊回答此起彼落的問題。
「我們幾乎不可能忽略有海龜上岸了,有人知道爲什麼嗎?」
沒有人答對約翰的問題,於是他叫一個學生去做示範,只見那個人走到前面蠻遠的地方,從海水邊開始用腳畫了一條很粗的線一直到植被交界處。
「看到沒?就算是在完全黑暗的夜裏,也能清楚地看到牠們在沙地上的足跡,一大條黑黑的粗線縱切過海灘。而且,每一種海龜爬行的足印皆不相同,我們一看就知道是誰來了呢!」
這時候很晚了又很冷,可是約翰他們穿著短袖、短褲和涼鞋,精神還是非常的好。我跟在旁邊,對於這些在野外做研究的人們,心中有種很親切的感覺。
第二天,營地又來了一對年輕的單車騎士,女生是德國人米雪,男生是英國人亞倫,他們帶著單車有時騎有時坐巴士。帳篷就搭在我和博蒂後方的草地上,我們成了三角鼎立的鄰居。難得一次就碰到三個長途旅行的騎士,這裏果然是個志同道合之士眾望所歸的好地方。
博蒂整個早上仍然窩在樹下睡覺、看書。她中午過後收拾好行囊要離開,我們互相打氣一番,約定了要告知對方往後的旅行遭遇。很棒的是,我們果真不斷以電子郵件聯絡,一直都很瞭解彼此的感受。我很珍惜這份友誼,相信我們能夠如此相契合,不只是因為選擇了相同的旅行方式,更是由於我們緩慢浪遊的想望是一樣的,所思考的問題也能夠互相共鳴。
這片沙灘白天看起來和其他沙灘並沒有分別,許多露營者下海去游泳。我在樹蔭下發現兩個帶著無線電的研究人員,原來他們白天還是要輪值守望,因為雖然機會很小,海龜仍然有可能白天上岸。學到乖,這個傍晚我比較早踅去中心報到,果然排到了前面的位置,被編在第一組內。
這夜上臺解說的是女研究員海倫,今天的遊客比較活潑積極,問了很多的問題,有些比較深入,這有一種在上專題討論課的感覺,我很喜歡。在一連串的討論中我們瞭解到,於芒瑞普斯繁殖的這個赤蠵龜族羣很少跟其他同種的族羣交流,所以,如果上岸來的雌龜變少,代表這個族羣的數量減少了。當然,這也在一個前提之下,就是赤蠵龜對於其攝食場及繁殖地有著極高的忠實度。從過往的研究中顯示,雌龜會回到牠出生的海灘產卵,一旦那個海灘遭到永久性的破壞,比如說被堆了防波塊,那麼在當地出生的海龜便幾乎一輩子不再繁殖下一代了。而消波塊、防波堤所破壞的,豈只有海龜的繁殖地呢?還有多少生存在潮間帶這個複雜、脆弱生態系統內的生物存續,正受到嚴重的威脅?
我想到自己在澳洲海岸線上旅行已經兩千多公里了,關於乾淨的水這件事,受到不小的衝擊。剛開始的時候,對於自己潛意識裏深植的印象和習慣是毫無知覺的,但是在昆士蘭往南的路上,一次又一次騎單車經過溪流、河川、水塘地時,那種乾淨的水、自然的水文的印象,不斷地對比出腦海中原本映像的樣子的不同。我發現自己常常在騎上一段小橋後,看著下面的溪流心裏驚嘆一下,想著水爲什麼那麼乾淨?但是仔細去探索的話,水本來就應該是乾淨的啊!那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多次以後,我逐漸瞭解到,原來是我的習慣中所看到的溪水、河流幾乎沒有潺潺清澈的,正常是帶有咖啡色泡沫或是優氧化的綠色,不然至少也該是由早就死掉無用的攔砂壩吋吋截斷的階梯狀溪流。要不然也是由水泥、石塊重新建造過的堤岸所築成的所謂的水道。
澳洲的人口與臺灣相當,面積卻有三百多倍大,可以說幅員廣闊的優渥條件減少了對自然環境的壓力,但是我認為根本上,其實還是態度的問題。在這裡的生活中,常常感受到不管是政府或是人民,對於其所擁有的獨特地質環境及生態系統重視並處處保護的態度。跟幾個年輕的孩子聊過的印象更是汗顏,他們非常熟悉自己生長環境週遭的的動植物,甚且對於外來種問題,乃至土質、水文的變化等等,都有所認識。我們從書本上學習的東西,他們在生活中潛移默化。
回到原來的問題,是的,理智上當然知道水流本來應該是清澈的,在這個點上後來讓我驚訝的,其實倒不是水乾不乾淨這件事了,而是我發現置入性經驗的可怕。從小洗腦般不斷地看見”不甚”乾淨的河水、溪水、出海口,我已經習慣了、接受了,所以現在看見”自然”的溪流,反倒驚異了、迷惑了。這世上的事到底是怎麼樣的呢?如果這一切是由經驗與知識所構築,那麼每一個人的世界肯定都不相同吧!那麼,我為什麼不給我的世界多一點彈性?給自己放量更多的可能性?凡事都有多個面向可以解釋,我又何必時常抓著某個觀點或是習慣不放?
還有,事物的本來面目很可能不是我所習慣的樣子,擁有的知識與真正的認識之間可能存在很大的落差,有些部分能夠被意識到,有些則沒有,端靠偶一突發的刺激,或是敏銳的省察來發現。
大概八點多的時候一隻海龜上來了,我們在四個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走過木棧道來到海灘。他們明確地告訴我們該如何做,一切都以不幹擾海龜為原則,態度開放,規則清楚,不厭其煩地告知他們做每一個動作的原因(如測量、上標、紀錄)。我們被帶往靠北面的沙地與植被交界的附近,遠遠地看到一隻大海龜在沙地上左右畫著弧,牠已選好巢位正在整地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海龜,很是興奮,同組的朋友們也都是一陣壓抑的嘩然,不過大家都很聽話,乖乖地待在還很遠的地方,引頸鵠望。
這隻海龜一直全身左右擺動,花了約莫二十分鐘,以四肢挖出一個跟身體一般大小的凹坑,一般稱為體穴。之後以兩個前肢往頭下的沙地用力地挖掘蛋穴,沙土被一鏟一鏟的挖出,往左後及右後方向飛去,發出沙~沙~的聲響。就這樣挖了十幾分鐘後終於停下來,蛋穴已經約有一公尺深了。然後牠歇息一下,調好身體的位置後開始產卵。我們迫不及待地被領到海龜的四周,大家輪著上前細看這隻從幾千公里外游回來生育下一代的海中霸王下蛋。工作人員在蛋穴的正後方插了兩根樹枝標定位置,以免稍後覆巢之後找不到。這時候他們也忙碌起來,兩個人負責管理人羣,一個人拿皮尺測量海龜的各種形質,另一個人紀錄。這是一隻去年曾經上岸的赤蠵龜,他們把一隻手電筒打開對準蛋穴放著,讓大家可以清楚看見那些白色、裹著潤滑液、乒乓球大小的龜蛋,一個一個從雌龜伸長的產卵道掉進蛋穴之中。這時候開始,我們也被允許拍照了,煞時間閃光燈此起彼落,果然是人手一臺相機呢!
花了十幾分鐘產下一堆小白蛋,原本的蛋穴被填到了一半以上的高度。然後牠開始蓋巢,把周圍的沙土推向蛋穴,將它掩埋。牠做得很仔細,把蛋穴確實填平之後,還在上面左右鏟來鏟去,花很多時間把四周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其實牠現在已經很累了,但是仍很努力要把巢穴鋪好。這是生物的本能,爲自己的後代盡最大的努力。雖然牠已經花去很多的能量,冒巨大的風險上岸來產卵,但這是一個做媽媽的僅能爲幼龜所做的了。之後幼龜就得獨自面對孵化、破巢,尤其是爬越沙灘這段極危險的旅程。許多幼龜在這時候會被聚集的海鳥、螃蟹等動物所掠食,而從來沒有機會進入大海這個原鄉的懷抱。」約翰說道。
「你們有沒有看見牠流下的眼淚?」他這一問,我們果然注意到母龜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淚。
「天啊!牠很難過嗎?」
「嗯!看起來很像是這樣,但那其實是腺體在排出身體裏多餘的鹽分呢!」
我站在母龜的身邊,看著牠費力地一再左右鏟著沙土,實在捨不得再舉起相機。牠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很沉重,我正好專心盯著牠的臉瞧,牠突然重重的噴了一口氣,這個喘氣有如一聲從亙古而來的嘆息,穿透漆黑的天幕,震撼了我的心。好像自然的奧祕稍微掀起那神祕的面紗,讓我在電光火石的瞬間與生命的力量面對面,鑄成了短暫卻永誌難忘的邂逅。我有一種感覺,就是此時我才真的”看見”了這隻上岸來的海龜。
當母龜終於滿意地停下來後,才慢慢轉過身,往海的方向爬去。牠的速度很慢,我們沒有見到牠上岸的樣子,現在親眼看牠爬行,才深深體會到牠們拖著沉重的身體在沙地上移動是多麼辛苦的事。最後,牠終於隱沒在墨汁般的海水中,只留下沙灘上一來一回兩道漆黑的證明。
「現在呢,我需要大家的幫忙!」約翰對人羣宣佈。「這隻海龜很年輕,經驗不夠。牠選的巢位還不夠高,滿潮的時候會被海水淹沒,這樣這窩蛋就毀了。所以我們要幫它移巢,有一位研究員已經在上方挖掘另一個蛋穴,現在我要將這個洞挖開,把蛋取出。等一下移蛋的時候呢,希望各位幫我把蛋拿去上方那個巢位。」
大家聽到要移穴都很有興趣,紛紛聚攏過來。約翰跪在地上著手挖開蛋穴,將蛋一顆一顆排在沙地上,每十顆一排,總共排了十四排又三顆。然後擎起一顆蛋,叫大家注意聽他說話。
「你們看,」他說。「我這樣稍微捏,牠會往裏陷,可是不會破。海龜蛋的外殼是軟質帶有彈性的,像是一顆橡皮乒乓球。等一下我把蛋放到你們手上,請你們帶到上方去給那邊那位工作人員,放進新的巢位。」
於是大家在約翰面前排起隊來,小心翼翼捧著被交到手上的新生命,往沙地上方走去。這樣很棒,信任遊客把人羣圈在保育的工作之內。相信大家從親自參與之中,會打從心底想要保護這個曾經捧在掌心的生命。當新的巢穴被小心地封起來後,眾人一起拍手慶賀,都覺得與有榮焉。
今夜的海也很平靜,半輪月光灑在海面上,水像一面黑色明亮的鏡子,令人幾乎要以為可以像彼得一樣安安穩穩地在上面行走。很冷,我搓著手坐在一邊較高的白千層下面,看著研究人員測量第三隻上來的赤蠵龜。牠的背上背著一個無線電追蹤器,巢穴不需移位。這裏的龜蛋很幸運,孵化前除了人類之外沒有其他的天敵。在許多其他的繁殖地,龜蛋還必須承受被蛇、狐狸等動物喫掉的風險呢!雖然說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但是我們有責任盡自己的力量,至少不去擋住了路,不是嗎?這個晚上我深深體會到,能夠”活著”這件事,一點也不稀鬆平常,不可等閒視之。
回到營區已經快一點了,我們是直接從沙灘這邊走上來的,人們在黑暗中窸窸窣窣的鑽進散佈於四處的帳篷。枕著一波又一波不斷的浪潮聲,我安穩地沉入夢鄉。
烏龜沙上
德國單車旅者 博蒂 與 我
德國人米雪 男生是英國人亞倫
已被允許靠過來的羣眾們都很好奇
海龜產卵道伸出 正在蛋穴上方產卵
紅色的是手電筒照光給大家看
兩根插在沙上的樹枝是標示位置用
研究人員在測量海龜
挖好體穴與蛋穴 產完卵 正在蓋巢的赤蠵龜媽媽
"流淚"的海龜
辛苦了 海龜媽媽
約翰 在講解像乒乓球一樣的蛋
挖開蛋穴 將蛋都取出 準備移穴
眾人輪著一人捧一顆蛋到上方要移穴的位置
這是捧在掌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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