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黑6百 

           圖一、西安東坡勒碑拓本

念奴驕白6百  

        圖二、依拓本復原墨跡

 

蘇東坡「念奴嬌」的赤壁懷古篇,是宋詞的代表作之一。它是極為珍貴的文學瑰寶,是中華文化的精髓,凡是涉及古文學的學校教科書一定少不了這一篇,可惜的是我們在教科書上看到的卻不是原汁原味的蘇東坡原著。

古時由於印刷術不發達,詩文的傳播往往要靠手工傳抄,如此一來錯誤在所難免,名詩名篇出現幾個版本其實相當常見,真假也往往有所争議。但唯獨這「念奴嬌」實在不應該有異篇,因為蘇東坡留下了親筆寫的真跡刻碑--西安碑林的蘇軾手跡勒碑。該勒碑全文如下(為了方便閱讀,加了段落句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笑談間。檣艣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久不作草書。適醉走筆。覺酒氣勃勃。從指端出也。東坡醉筆。 趙郡蘇氏(印)

下面且來比較手跡版與通行版的差異與優劣:

1.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通行版為「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在楷書上「穿空」與「崩雲」當然極易分辨,但做草書時由於字頭的雷同,「穿空」竟遭誤植為「崩雲」了。致於「拍岸」會變成「裂岸」,則多了一層轉折,早先版本是將「拍岸」誤寫成「掠岸」,然後又經過誤讀而變成「裂岸」。

表面看來似乎通行版頗具氣勢,但由情理來分析,夜遊江上,安全與舒適性總要兼顧,所以天晴、風微、月光必然是重要條件。如果雲層多到足以形成崩雲的現象,似乎天候不會好到哪裡去。而另一方面如果江波澎湃到有裂岸的效果,那麼船身也必會晃動的厲害,怎能悠閒的賦詩吹蕭?

以上的情境在前赤壁賦裡其實也有陳述如:「七月既望」、「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等都是。至於既然水波不興,怎還會有驚濤來拍岸?合理的解讀應是潮水漲落聲;七月又逢望,月亮的引力正強,自然會起大潮。而用驚濤的「驚」字,則是相對於夜的靜謐;縱然潮聲不大,在幽幽的夜晚,空江回蕩,也會有驚心之感。

這二句的創作意境,大體是蘇東坡於舟中仰望崖上參差的亂石,視線隨著亂石沿伸到無垠的夜空,思緒也跟著飄向三國那遙遠的歷史端口。又看著遠處的江面,在秋月的光影下,彷彿巨艦艟艟,雙方正在鏖兵。心思遊移間,潮水起落的拍岸聲卻讓他回了神,所以才有緊接著的慨歎:「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另外再從聲韻來論,『空』字陰平又帶金石音,是清而響,『雲』字陽平,其音較沉,於此句末,自是以空字為佳。

2. 笑談間」--通行版做「談笑間」,個人認為蘇東坡縱然是醉筆也不可能錯置;這三字原應與上面四字合成七字的一句,但由於蘇公用法奇矯,語意便與上面四字分開了,這三字原本應是平仄仄,但由於尾字用了平聲的「間」而不想改,所以只好將上兩音抝變使成仄平平,否則成為平仄平,三個字被切成兩半總是不佳。

3.檣艣灰飛煙滅」--通行版做「強虜灰飛煙滅」。通行版強調把敵人燒成灰,雖說戰爭不免傷亡,但縱然敵人也是父母所生,宣揚燒敵人實有失對歷史的客觀性,只會呈現小鼻子、小眼睛的小格局。王國維認為偉大的詩篇總是離不了「博愛」,是很好的參考指標。「檣艣灰飛煙滅」是強調戰爭物資的毀滅,是對黷武者的嘲諷,是在感慨戰爭的荒謬,是人文主義的襟懷,境界自然大不同。就好像戰爭電影,與其如席維斯史特龍式的扛起機槍一陣掃射,敵人紛紛濺血倒下。還不如看到戰車炸毀了、樹木枯折了,城市遍地是烽煙的氣氛尤耐人尋味吧!

順道一提:岳飛的「滿江紅」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名作,忠義愛國之心令人敬佩,可惜的是這二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顯得膚淺殘暴、血腥到令人不快;今天你有能力對敵人食肉飲血,改日換他人也對你來個食肉飲血,縱然到上帝處,又憑甚麼條件去討公道?但如果考慮到他是用典,如劉商「胡笳十八拍」的第三拍「使余力兮取余髮,食余肉兮飲余血…」,則還算情有可原。

我們注意到,自古傳世的詩詞大家,他們絕對有本事讓自己的作品音義相貫,構成一個完整的圓滿篇章;不會此缺彼殘,扞格不通,後人實難以輕易改得一言半字。

當然持懷疑論者也不免認為:那又如何證明此碑定是真跡?關於此點,近年來除已歷經諸家考證應屬非誤之外,再提供一點個人心得以供參考。《墨庄漫錄》曾提到宋微宗與米芾的一段對話:『海尉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數人。海尉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少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复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以上可知米芾對東坡書法的評語是『畫字』。觀此勒碑,尤其那前篇三國的『國』字與書末筆端的『端』字,果然如畫,信知南宮之評無虛。

尊重原創精神,不擅改他人作品,是文明社會對文化創作者的基本尊重態度,更何況像蘇東坡這樣的文學奇才,九百年來有幾人能超越的?改作有可能比原作好嗎?如果連這樣的千年奇才留下的詞句原貌,我們都無能尊重,不去細審真偽,那就好像放著正版的名牌包不拿,卻去拿個山寨版出門,說反正看起來都差不多,只是顏色深一點,車工差一點,扣件歪一點,一樣可以放東西,有甚麼關係一樣。或者更簡單的說,如果把蒙那麗莎塗上腮紅,然後認為這樣看起來更嫵媚,不知能否被接受?

如果蘇大學士泉下有知,看著我們將他作品的原跡視而不見;未能細審精要,卻拿山寨版的堂而皇之刊行在教科書上,不知作何感想?

 

本文原刊於奇摩與pchome部落格,今稍作潤飾,轉載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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