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謙卑的骨頭裏,也流淌着江河。丨第19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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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人:周樑一歌(曉峯)


 寓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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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說給昭德聽的。兩個⼈說完了,對視了⼀下。昭德倚在窗邊,倒像是沒聽見他們說話,遠遠地,不知看向哪⾥。昭如便也⾛過來,見她⽬光正落在燈⽕通明的地⽅。那是馬可波羅⼴場。這⼴場中央⾼聳着⼀⽀⽯柱,上⾯是個⼥神的塑像。聽說也是從意⼤利國運來,爲紀念他們歐戰的勝利。⼥神⼿中⾼舉着⼀把劍,劍鋒所向,正對着這窗口。昭德的眼睛有些失神。

盛潯道,你們這樣總窩在家⾥,究竟不是辦法。尋個天好些的⽇⼦,出去⾛⾛。不如遠⼀些,去獨樂寺。⼤姐也有⽇⼦未去進⾹禮佛了。

這⼀⽇,⼀⾏⼈便去了薊縣。話說薊縣這地⽅,屬河北境內,卻緊挨着天津北⾯⼉。⼀路上,來往絡繹的也都是鄉⼈。到底是⽐城⾥開闊了許多,⼈便也覺得爽淨。昭德⼀路默然,臉⾊卻紅潤了些。只是路實在是不太好,顛顛簸簸,到了縣城⾥,已是午後。⼀⾏⼈到了⼭門前,便見有兩個⼩沙彌在門⼜垂⾸迎接。昭如見⼭門樑柱粗壯,⽃拱雄碩,也算是⽓勢宏闊⾮常。擡⾸便可瞻南⾯檐下正中,懸有“獨樂寺”匾額,她便脫⽽出:“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偌⼤的⼀間寺廟,以“獨樂”爲名,卻真是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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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潯便道,這寺得名,甚爲傳奇,說是是安祿⼭在此起兵叛唐,思獨樂⽽不與民同樂之故。不過話說回來,究竟沒落得⼀個好下場。匾上的字也有些來頭,話說是嚴嵩題的。

昭德眯⼀眯眼睛,說,勉庵的字精謹得宜,⽆⼀筆⽆來處。司馬光說,才勝於德,在他⾝上極準。《禮記》中“獨樂其志,不厭其道”。雖是青詞宰相,因⼈廢字⼤可不必。

這時候,笙哥⼉卻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衆⼈纔看到,⼭道兩廂分⽴的兩尊塑像。昭德便說,是這哼、哈⼆將嚇着孩⼦了,也不知什麼⼈的⼿筆,偏要將⾯⽬繪得這樣惡。

便直上觀⾳閣去。待站在這⼗⼀⾯觀⾳⾯前,昭如也暗暗讚歎。觀⾳⽴在須彌座之上,⾼⼤絕⾮她半⽣所見之佛像所及。眉⽬雍容,神情端穆,偉⽽不驕,真真讓⼈⼼⽣信仰。昭德敬了⾹,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隨她跪下,漸漸⼼下⼀⽚澄淨。卻有種種景象,如同過電⼀般,歷歷在⽬。她⼀驚,睜開了眼睛,又對觀世⾳拜了三拜,這才起了⾝。

這時便見有⼀中年僧⼈在旁候着,兩相⾏了禮。僧⼈便說,知有貴客叩臨⼭門,住持清嚴法師相邀共享齋膳。

盛潯便說,此來倉促,未有知稟,便是不想驚擾法師清修。貴剎也真是有⼼了。

中年僧⼈道,師⽗交代,京津貴胄來訪有時。唯施主數次雁過,襄貲⾹⽕,卻未曾留聲。便是齋堂薄茶⼀杯,聊表⼼意。

到了舉善堂。見住持遠遠迎了來,是個胖⼤的⾝形,魁梧得很,並⾮想象中的仙風道⾻。⾯⽬間也是有些魯直的。黝⿊,⽅口闊⿐,⼀字眉。待開了聲,又是洪鐘⼀般,爽朗的唐⼭口⾳。這清嚴法師,便⽴時間有些喜感。

他摸⼀摸笙哥⼉的頭,說,⼩施主長得好。說罷,便掏出了⼀塊糕餅,說是寺廟⾥⾃制的。青麩⾥⽤新⽵的汁⽔,釀成,叫“⽵葉⾹”。笙哥⼉剛要接過來。卻見法師的袈裟波動了⼀下,忽地伸出⼀只⽑茸茸的⼩⼿,將這青團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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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哥⼉愣⼀愣,並未受驚嚇,竟然要掀開了袈裟。這時,便見清嚴法師哈哈⼀笑,略略在胸前做了⼿勢。袈裟⾥便探出⼀個⼩⼩的腦袋,眼睛精靈逼⼈。⼀只⼩猴,便是⼀縱,跳到了法師的⼿掌⼼。口⾥正還銜着那隻青團,兩腮聳動,吞嚥得有些艱難。⽬光所及,卻並未有⼀絲畏懼,倒是像在檢閱衆⼈。

清嚴道,⼩施主有佛緣,倒引出了⼀個孫⾏者。衆⼈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驚魂未定,便說,⼤師,這猴⼉可是寺中飼養的?

⼩猴似乎聽出是在議論⾃⼰,便又是⼀縱,索性跳到清嚴的肩頭,撥拉⼀下⼤師的⽿垂。清嚴並不見惱,只說,原本是⼭中的野物,也是⼀段因緣。去年⼤雪封⼭。寺中的僧⼈,看見⼀頭碩⼤母猴臥在柴房門口,已經凍僵了。懷⾥卻有隻剛出⽣的幼猴,還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憐。我就着他們留下來,以⽶湯灌養,竟然也就活了。不過⾝形倒與來時相差⽆⼏。

⼩猴已經喫完了青團,這時闔了闔眼睛,似乎有些睏倦,在⼤師的頸窩⾥靠了⼀靠,竟就打起了盹。清嚴聳⼀聳肩膀,像是怕它掉下來,做了⼀個相讓的姿勢。⼀開⼜,聲⾳竟也輕了不少。

齋堂地處半⼭,衆⼈依窗⽽坐。⼀低頭,才知已壁⽴⼗仞之上。雖⽆⼀覽衆⼭⼩之勢,可放眼鬱鬱蔥蔥,已⼊寒季,仍感燕趙青未了。遠處又有⽕紅的⼀⽚,層層疊疊,風景獨好。盛潯道,⼤師這窗⾥,倒裱下了⼀幅“遠楓流丹”。清嚴微微⼀笑,說,施主此⾔差矣,紅的不是楓樹。這⼭中的紅櫨,原是極盛,其勢不輸楓樹。施主這般,便是世⼈以⾊障⽬了。

盛潯便笑了,雙⼿合⼗道,到底是檻內⼈眼拙,⼤師教誨。齋菜便擺上來,昭如看去,並不似想見的清樸,碗盞間頗見精緻。有⼀道“⽟佛⼿”,以茭⽩與筍尖製成,栩栩如真,竟令⼈不忍動箸。昭如終於夾起⼀塊,嚼⼀嚼,讚道,這筍的鮮嫩,竟好像臘⽉後的冬筍⼀般。可這季節,原不該是時令的。

清嚴便道,施主說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筍,本寺窖藏下來的。只是⾄今⾊味還未變過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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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皆驚,便問他如何可藏⾄如此。卻見⼤師只是笑⽽不語。

又有⼀道“⽔煮⾖⽪”。⼀端上來,便是異⾹滿室。觀者皆是稱奇。清嚴說,這⼀道,若在民間,便稱爲“素鵝”。在我修⾏之⼈,卻稱“華嚴經”。

盛潯便開口,敢問如何說?

清嚴道,“華嚴經”講“五⼗三參”。善財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後,從莊嚴幢沙羅林出發次第南遊參訪。好似五⼗三位善知識,這⾖⽪重疊,⼀層便是⼀參。喫完了這⼀道,修⾏便可圓滿。

這時候,卻見清嚴肩頭的⼩猴⼉醒來。試探了⼀下,便慢條斯理,⾛到了桌上,將⽖伸進了⼀盤齋餃中去。見它有些放肆,清嚴終於正⾊道,亦莊,不得⽆禮。⼩猴聽懂了,縮了⼀下⾝⼦,蹦到窗臺上。

昭如便說,⼤師,這“亦莊”是猴⼉的名?


-作者-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任教於高校。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學術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等。部分作品譯爲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

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被收入"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入選2008、2009、201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和"2015年度誠品中文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


-主播-

劉蘇蘇

 興業銀行南京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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