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很少有不喜歡《莊子》的。

李白就寫詩讚莊子:萬古高風一子休,南華妙道幾時修。誰能造入公牆裡,如上江邊望月樓。

蘇東坡說:「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

《莊子》為中國人開創一個汪洋恣意、儀態萬方的精神高地。

然而一本《莊子》洋洋洒洒10餘萬字,既有艱澀難懂的形而上之道,也有聞所未聞的形而下之物,如果想要閱讀,該從哪裡入手呢?

根據上一篇「《道德經》為什麼是一本好書」的思考進路,我們依然從《莊子》所產生的時代以及時代對於莊子的影響說起。

莊子是東周戰國中期人,東周先春秋後戰國。

春秋時期,周所確立的宗法制搖搖欲墜,為了維護現有的政治格局和秩序,齊桓公召集各諸侯在葵丘會盟,提出:

尊王——尊崇周天子的權力,維護周王朝的宗法制度。

攘夷——攘斥夷狄。

禁抑篡弒——凡某諸侯國國內臣子篡權,同盟諸國互不承認,並出兵平亂,另立新君。

裁製兼并——凡在同盟,互不侵犯,有爭端,請於盟主,公斷。某國遇外寇,同盟諸國出兵相救。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說:自有霸政,而封建殘喘再得苟延。

春秋後期,霸政衰微,大夫執政,直到「三家分晉」:晉國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瓜分了晉國,韓、趙、魏三國產生,意味著春秋時期「葵丘會盟」所確立的政治秩序土崩瓦解。不光是政治秩序,社會秩序、經濟秩序、人倫秩序,也都隨之煙消雲散,東周進入了戰國時代

「三家分晉」前的列國形勢圖

「三家分晉」後的列國形勢圖

如果說春秋是一個古風尚存,搖搖欲墜的末世,那戰國就是一個爾虞我詐,以力相爭的亂世。

而莊子所身處的宋國就更加可怕了。當時宋國,宋康王執政,史稱「桀宋」,就是說,宋康王像夏朝末代國君桀一樣殘暴,昏聵。而宋國的百姓時刻處於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他們的生活貧困、卑污而短壽。

莊子在《人間世》中,記載了顏迴向孔子辭行,要去衛國勸諫,評價衛國的國君「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全國哀鴻遍野,百姓死者不計其數。其實就是莊子借書中的「衛國」來評價現實中的宋國。

在這樣的國家中,做官就是要曲意奉承,助紂為虐,否則就有性命之虞,對於生性高潔的莊子來說,是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官場,並與之同流合污的,但即使不做官也是擔心受怕,貧困潦倒。

讀到這裡,熟悉戰國史的人也許會說,宋康王殘暴不仁,莊子不在宋國為官,可以去其他諸侯國啊,畢竟戰國是一個人才大流動的時代,只要有才能,就總會有一展抱負的地方。楚王不是仰慕大名,派特使請莊子出山嗎?

理論上沒毛病,但實際上對於莊子而言,不是他不能靠才華取得功名富貴,而是他不想。

《齊物論》里有一個朝三暮四的故事,宋國有一個養猴的人,因為養的猴太多而家財匱乏,於是他就打算限制猴的食物。他對猴子說,早上給三個橡子,晚上給四個橡子,猴子大怒,直到他說早上四個晚上三個,猴子才歡喜。

思想家和普通人的區別在於:普通人往往只看到朝三暮四(害)是不好的,卻意識不到,朝四暮三(利)也存在危害。而思想家總是能看清事情的本質,無論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本質都是一樣的。

戰國本質上是大爭的時代,搶土地、搶財貨、搶人口、搶人才。諸侯不爭,就會被其他諸侯侵略,大臣不爭,就會被其他人取而代之,而百姓呢,根本就沒有資格爭,只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無論是哪一國的諸侯,都是一手持寶劍,一手握名利,讓大臣為他賣命,雖沒有宋康王那麼極端,但本質上並沒有區別,而身為大臣,王權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在《人間世》中的楚國貴族葉公子高,就因為擔心完不成楚王交辦的任務,急得氣火攻心。

而大臣之間呢,為了保住權位也是無所不用其極,龐涓害怕師弟孫臏搶自己的位子,捏造罪名砍去了孫臏的雙足並在他臉上刺字。商鞅,以訂立盟約為名,欺騙昔日的好友魏公子卬赴宴,將其俘獲。

在莊子看來,大爭的戰國,利害同源,害顯而易見,利潛藏殺機,其本質都是在戕害個體的生命,而莊子又是如此地熱愛生命,所以他不喜歡爭,也不屑於爭。

然而,莊子也明白所謂「時也命也」,既然他與大爭的世道如此格格不入,那也不必強求,所以他安時處順,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個體精神世界的構建之中。

讀《莊子》,抓住兩個字「破」、「立」,對現實世界的「破」,對個體精神世界的「立」。

在莊子看來,現實世界中那些看似正確的道德和價值標準,其實都是片面的、相對的、可變的。而一個人不開心,往往是被世俗的道德、價值所綁架,鑽進了牛角尖。但世俗的道德、價值就一定對嗎,必然適合每個人嗎?

比如「聖勇義智仁」,《胠篋》中,盜跖說,大盜也有五德,小偷揣測房子里有沒有珍藏,聖也;入室盜竊,第一個衝進去,勇也;偷完之後,給同夥斷後,義也;判斷能不能偷,知(智)也;分贓均勻,仁也。只有這五種品德具備,才能成為大盜。

「聖勇義智仁」本來是現實世界中評價一個人品德高下的標準,然而莊子看來,「盜亦有道」,聖人有,盜賊也有,那又如何來判斷一個人的賢良好壞呢,這無異於是對亂世之中道德準則的極大諷刺。

比如,人到底是有用好,還是無用好呢?

在《人間世》中,莊子說,桂樹因為可以吃,所以被人砍伐;漆樹因為可以用,所以被人割皮。人們只知道有用的好處,哪裡知道無用的好處啊。

莊子在這則故事中,指出了個人對於他人、社會的價值與個體生命的矛盾。世人一味地標榜,一個人的價值就是看他對國家的和社會有沒有用,但往往對於個人來說,「越有用越被用」,所謂「能者多勞」,越是能幹幹得越多,也越辛苦,還不如無用可以安享天年。

在《齊物論》中,莊子認為現實世界裡,那些看似不變的立場、觀點、價值其實都是片面的、相對的、可變的,而諸子百家,都自以為是,各執一端,相互攻訐,在莊子看來,他們這樣吵來吵去,只不過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來否定別人的立場。以這樣片面、有限、相對的立場和標準來要求、評價別人,是以僵死的規矩壓制自然的天性。

在《至樂》中,記載了一則故事,有一隻神鳥落在魯國,魯國的國君用車子迎接它,在宗廟裡對它敬酒,演奏《九韶》想讓它高興,準備牛、羊、豬三牲全備的肉作為它的食物。神鳥悲鳴,不進食不飲酒,三日而死。

魯國國君以自己的方式來養鳥,而不是以鳥的方式來養鳥,即使對它再好,最終也只是對生命的戕害。

因此,莊子才要破仁義、破名利、破物我、破生死,破除現實世界對於人的決定性影響,回歸個體生命的精神世界,為亂世之中飽受命運顛沛流離的人找到永恆不變的生命安頓之所。

在莊子看來,人類不能僅僅只有政治、社會和經濟所構成的世界,還必須應當有存在於每個人內心之中的精神世界,所以在莊子的筆下,得道的聖人,大都超然世外,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亦樂乎。

《讓王》中,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受,讓給子州支父,子州支父以病推脫,讓給善卷,善卷說:「我站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種,秋季收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情舒暢。我為什麼要治理天下呢?」

王權,天下之重器,人人趨之若鶩,而在莊子筆下的聖人,避之不及,莊子正是藉此,來說明精神世界對於個人的重要性。

美國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里也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王國的國王,與這個王國相比,沙皇帝國也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小國,猶如冰天雪地中的一塊小雪團……天空既在我們的頭上,又在我們的腳下……人生如果達到了此種境界,自然會認為無論何處都可以安身」。

那是不是有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就能無憂無慮,自在逍遙了呢?也不是。

《秋水》中,河伯以為天下的水流都聚集於自己一身而沾沾自喜,等到見了北海才知道自己只是井底之蛙。而北海之神卻說:「我在天地間,就像是小石頭小樹木在大山上一樣,沒什麼好自誇的。」

莊子借用秋水的故事,來說明,構建內在的精神世界,不僅要反觀內心,還要放大自己的心量與格局,做到物己融合,正如在《齊物論》中所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把自己揮灑在天地萬物之中,浸沒在天地萬物之中,那是一種超越性的,純粹精神性的自我存在。

當個體精神世界的大門被打開,人生的格局被無限放大,你就成為《逍遙遊》中的大鵬鳥遨遊天際,世間萬物在你眼中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太空寥廓,

上無所極,

人間世事,

不過如此。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 「有路可走,卒歸於無路可走。屈子是也;無路可走,卒歸於有路可走。莊子是也。」

他將屈原和莊子對比,屈原是楚國的世家貴族,前途遠大,但最終被逼得走投無路,悲憤投江而死。

莊子,宋國漆園小吏,與世俗格格不入,毫無前途可言,但卻自在洒脫,安貧樂道,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逍遙大道。

其實,莊子何止是為自己走出了一條大道,他還為之後的中國文化走出了一條大道:

在莊子之前,中國所有的思想家,無論老子也好,孔子也好,墨子也好,他們都是在探求國家社會的治理之道、根本之道。

但是莊子卻不再從現實的世界中去尋找答案,而是轉向了人內在的精神世界。莊子的思想雖因戰國的特殊時代應運而生,但因所見之深刻,而超越了時代,中國的隱士文化自此而生,中國的山水精神自此而生,中國的文人藝術自此而生。莊子是中國文化思想史上獨一無二的高峰,中國文化思想因為有了莊子而顯得超凡脫俗,與眾不同。

人生一場,怎能一帆風順,大都會遭遇現實的困頓、情感的挫折、物慾的侵蝕,在人生迷茫痛苦絕望的時候,讀一讀莊子,想一想兩年多年前的戰國亂世,有一個在濮水垂釣的老人,在斜風細雨之中,感悟著天地的奇妙,尋找著永恆的安寧。

那樣的快樂是平靜的快樂,是自在的快樂,是永恆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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