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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山圖 / 浙江博物館)

 

花開花落僧貧富

 

雲去雲來客往還

 

 

捨棄功名與財富後,雲遊四海,心中所在意的只剩下花開花落,遠離人群後,朋友相聚少了,只有天邊的白雲,悠悠探視……….

這兩句鄭板橋的詩,我覺的拿來形容黃公望的一生是再好不過了,雖然他當的是全真教的道士,不是和尚。

 

炎炎夏日正愁不知該到哪裡避暑,得知台北故宮最近在展覽「富春山居圖」而且是「無用師卷」和「剩山圖」合璧而展,可謂千載難逢(*註一),當下絕塵桃園,疾馳外雙溪而去。

 

     平常的故宮本來就是觀光客必定朝聖之地,展期剛開始,如今更是人山人海,仔細聽其言談,十之八九都是大陸客,我直奔二樓畫展室,裡頭早已人聲沸騰,一場馬拉松式的排隊,就此展開。

 

黃公望到底何許人也,他的畫為什麼值得這麼多人排隊來看?這要從他傳奇的一生和此作品曲折的「履歷」說起。

 

黃公望(1269-1354),字子久,號一峰,又號大痴道人,生於宋而卒於元朝,江蘇常熟人。和很多畫家一樣,它的一生充滿了傳奇。他本名「陸堅」,父母早逝,過繼給浙江黃氏,因此改了姓名 (*註二) 。根據元朝鍾嗣成『錄鬼簿』所載,他從小聰慧,勤奮向學,其學問「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下至薄技小藝,無所不能」,且精通音律,善長詞短曲。中年時候曾在浙西廉訪司當過書吏,後轉江西行省平章張閭椽吏(大約等於參謀)手下做事。不久之後張閭搜刮地方田糧,逼死多條人命事發,正直的黃公望,問案時吐露真言的結果,反遭誣陷,蒙冤坐獄,幾置於死地。他在獄中曾做一詩給前來探他的好友楊載,而楊載也回贈一首「次韻黃子久獄中見贈」,詩云:

 

解組歸來學種園,棲遲聊復守衡門

 

徒憐郿塢開金穴,欲效寒溪注石尊

 

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

 

何時再會吳江上,共泛扁舟醉瓦盆

 

好個「人生如夢竟昏昏」,這首詩意味深長,大有勸他不如歸去之意,果然黃公望出獄後,在京師又沉浮了一陣子,飽嚐仕途乖桀,看盡世道險惡,最後決定放棄一切,雲遊四方,詩酒自娛,時已年近五十,據說這時候他才開始正式習畫,爾後一度在松江附近卜卦為生,放浪形骸於江浙一帶,並加入了主張儒、道、釋三教合一的「全真教」,退隱杭州,晚年定居於杭州西部的富春山。「富春山居圖」就是這個時期畫的。

 

那年,他已79歲,帶著同門師弟無用師從遠方回到富春山中居處,開始做此畫並約好畫成贈與無用,但畫了三四年,喜歡四處雲遊的他始終未完成這幅畫,即便到現在還是很多學者在猜這幅畫到底完成了沒,完成與否有點屬於主觀的認定,但在卷尾黃公望的題跋卻很有趣,他說,這幅畫畫了三四年還沒畫完,無用師擔心有人巧取豪奪來跟他搶這幅畫,所以還沒畫完就請我先題款說是給他的,這樣別人就沒辦法跟他搶了(*註三)。好個無用,跟小孩子似的,讓我想起小時候手裡拿著蛋糕和鄰居玩遊戲,怕別人跟我搶食,故意當眾吐口水在上面,眾小孩面面相覷,莫敢來搶,但罵我噁心之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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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 . 局部 <無用師卷> / 台北故宮博物院)

 

總算輪到我看這幅畫了,只見觀賞者魚貫經過這幅畫,腳步稍一停留便會造成塞車堵住後面的人,此時工作人員便會出面疏通叫你走快一點,這兩卷合壁的畫,寬雖只有33公分長度卻接近7公尺,而我大概只能停留3分鐘,當然不過癮。還好我以前就曾在台北故宮畫展看過,那時這幅畫未經媒體炒作,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不像如今聲名大噪,竟只能走馬看花。倒是這只有51公分長的「剩山圖」我是第一次見到,不免多看了幾眼。

 

黃公望不愧是「元四大家之首」,這幅他畢生的傑作,就像一首命運交響曲,山巒與群峰跌宕有致,有如他精采起伏的一生,山峰下,茫茫江水,茂林叢生,漁舟、小亭、村舍倘佯其間,一如其淡泊的心境。全卷取法董源、巨然,以披麻皴表現出江南山體渾厚,草木華滋的境界,但比董巨更加簡潔,且利用頓挫轉折,道盡書法之美。董源、巨然的畫,我在故宮也看過,(雖然可能都是後人臨摹之作),但我覺得此畫比之更有「文人」的味道,從畫史來看,董巨皆是宮廷畫師,非文人出身,雖是此一畫法的創造者,但咸認真正集大成開創元以下幾百年文人畫主流者,非黃公望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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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 . 局部 <無用師卷> / 台北故宮博物院)

 

那麼,黃公望有沒有老師呢,顯然是有的,而且還是元初赫赫有名的大書法家兼大畫家趙孟頫呢!故宮這次特別把趙氏之數件作品和富春山居圖一起展覽,包括「鵲華秋色圖」和「行書千字文」等,其中「鵲華秋色圖」是趙孟頫畫風遽變之作,放棄宋以來寫實作風改以疏簡的筆法,畫出心中嚮往山水的意境(此乃文人畫之始也),富春山居圖中之筆法,在這裡頭是有跡可循的。而另一書法「行書千字文」之後有黃公望的題跋,更直接證明的他們的師徒關係。(*註四)

 

並列展覽室的除了趙孟頫的書畫外,還有很多跟富春山居圖有關的作品,其中有一幅是「明四家」之首,沈周的「仿富春山居圖」。

 

話說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經後代收藏,輾轉傳到「明四家」之首沈周那裡,沈當然愛不釋手,從元、明開始,不管收藏或己出之畫,文人之間有互相觀摩並加題跋之風氣,題跋越多表示這幅畫的文化蘊底越深。沈周也不例外,他將這幅畫交給朋友題跋,沒想到朋友的兒子竟趁機把它偷賣,令他傷心欲絕。有一次在書畫攤上看見這幅被賣的「富春山居圖」,想要買回但竟要價千金,沈周沒那麼多錢,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幅魂牽夢繫的畫被人買走,捶胸頓足之餘,他憑著驚人的記憶力,一筆一畫臨摹出這幅「仿富春山居圖」,我一邊看著這幅畫一邊替沈老難過。正直曠達如沈老也難忍這割愛之痛啊!

 

 

視此畫如命者顯然不只沈周而已,後來這幅畫又輾轉流落到明代大書畫家兼鑑賞家董其昌之手,董其昌晚年將此畫質押給官宦世家吳之矩的父親,其後吳之矩又傳給了他的兒子吳問卿,吳問卿得此卷,珍愛異常,「置之枕藉,以臥以起;陳之座右,以食以飲」,活的時候看不夠,沒想到他臨終的時候竟然想學唐太宗以此卷陪葬,大火熊熊燒起這曠世奇作……就在這時候,他的姪子吳靜庵趁他不注意,以它卷從火堆中易出,好個狸貓換太子!不過這幅畫已然燒斷,起首一段即為今浙江博物館所藏的「剩山圖」,而較長的一截則保存在台北故宮,稱為「無用師卷」。

 

 

剛開始聽到這故事我想每個人都會大罵吳問卿的自私行為而讚揚吳靜庵。但我仔細想想,人性雷同,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別而已,古人沒有「藝術是公共財產」的觀念,不能太責怪吳問卿,而吳靜庵搶救畫的目的,可不是要捐到博物館,只因「燒掉可惜」,不如佔而變賣罷了。

 

 

想佔有這幅畫的,下至庶民,上至黃帝可從沒停過,這戲碼上演了幾百年,時序來到了清朝,這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自認文武全才,網羅天下名畫並編入《石渠寶笈》,這幅畫最後也被他買到(指「無用師卷」)。可是偏偏他的鑑賞功力僅止二流,在得到這幅「富春山居圖」之前,他剛入手另一幅仿的非常像的「山居圖」(後世稱「子明卷」) (*註五),並認定這就是黃公望的真跡,卷中所有的留白處都被他像寫日記一般,一題再題,導致畫面望去像貼滿了狗皮膏藥。當他收到這幅「真正真的真跡」時,竟一口斷定這是一幅「畫格秀潤之贗品」,而且還教他的上書房老師梁詩正在上面題識硬說它是偽畫(*註六)。也幸虧如此,這幅畫未被乾隆染指,構圖留白保存完整。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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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 . 局部 <無用師卷> / 台北故宮博物院)

 

 在看展覽的同時,我突然有一種感覺,這幅畫卷就好像黃公望的化身,看盡600年來人世跌宕,有追求榮華富貴的,有追求浮世虛名的,當然也有純粹藝術欣賞的,而他就像那畫裡坐在船頭持竿垂釣的智者,任它紅塵三千丈,他垂釣的是平靜的一生。

 

 看完展覽回到家中,暑氣盡消,,想不到今天一幅畫竟能看盡歷史過遷,人生百態,抬頭看到客廳掛的書法,忍不住跟著念上幾句:

 

 

……白髮漁翁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大羊.2011.A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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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 . 局部 <無用師卷> / 台北故宮博物院)

 

 註一:

        2010年3月14日,在北京舉行的全國“兩會”記者招待會上,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提到了《富春山居圖》,希望分藏兩岸的《富春山居圖》能夠合一展出。 就因為温总理的话引起了海内外人士的广泛关注,使得这幅画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的這席話,引起了海內外人士的廣泛關注,台北故宮也樂見其成,使得這幅畫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雖然這裡面暗藏政治內涵,但賞畫歸賞畫,總是美事一樁。

 

註二:

 

黄公望小时候父母双亡,成为一个孤儿,后来被过继给一位被人们尊称为“黄公”的老头。黃公望過繼給浙江永嘉黃氏,這黃氏已年過九十,得此繼子感嘆曰:「黃公望子久矣」。黄公看他聪明伶俐,特别喜欢他,就说“吾望子久矣”,因此给他取名为黄公望,字子久。因此給他取名為黃公望,字子久。

 

註三:

 

卷尾黃公望的題跋寫的很耐人尋味,感覺不但是寫給無用看也是寫給後代世人看,「無用過慮」一語雙關,勸世人不用到處惹塵埃…全文如下:

 

 

「至正七年僕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於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興之所至,不覺亹亹佈置如許,逐旋填劄,閱三四載未得完備,蓋因留在山中而雲遊在外故爾。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當為著筆。無用過慮有巧取豪奪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前一日大癡學人書于雲間夏氏知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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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卷尾黃公望題跋 . 局部 <無用師卷> / 台北故宮博物院)

 

註四:

 

「行書千字文」一卷為北京故宮收藏,後有 黃公望題跋云:「經進仁皇全五體,千文篆隸草真行,當年親見公揮. 灑,雪松(松雪倒置)齋中小學生。黃公望稽首謹」。趙孟頫死的時候黃公望大約五十幾歲,加上此一題跋,後人因此認為趙孟頫曾經指導過黃公望。

 

註五:

 

富春山居圖「子明卷」一般公認是偽作,所以卷末題跋也是瞎編的,不過子明這位受贈者,乾隆還真把他查出來有這個人,「畫史會要」記載有一名畫家叫任仁發,字子明,松江人,因地緣關係看起來真有可能是黃公望的朋友。這段偽跋是這樣寫的:

 

「子明隱君,將歸錢塘,需畫山居景,圖此為別,大癡道人
公望,至元戊寅秋。」

 

註六:

 

乾隆「有眼不識富春山」,看到一堆前朝有名之士題跋,就以為子明卷是真的,把兩卷相比,還說真跡無用師卷「筆力苶弱」云,黃公望若地下有知,應該會啼笑皆非吧?梁詩正題識內容如下:

 

「世傳富春山居圖。為黃子久畫卷之冠。昨年得其所為山居圖者。有董香光鑒跋。時方謂富春圖別為一卷。屢題寄意。後於沈德潛文中。知其流落人間。庶幾一遇為快。丙寅冬。或以書畫求售。多名賢真蹟。則此卷在焉。上有沈文王鄒董五跋。德潛所見者是也。因以二卷竝觀。始悟舊藏。即富春山居真蹟。其題籤偶遺富春二字。向之疑為兩圖者。實悞。甚矣。鑒別之難也。至董跋兩卷一字不易。而此卷筆力苶弱。其偽贗鼎無疑。惟畫格秀潤可喜。亦如雙鈎下真蹟一等。不妨並存。因并所售。以二千金留之。俟續入石渠寶笈。因為辨說。識諸舊卷。而記其顚末於此。俾知予市駿雅懷。不同於侈收藏之富者。適成為葉公之好耳。乾隆御識。臣梁詩正奉勅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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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富春山居圖 . 局部 <子明卷> / 台北故宮博物院)

 

參考書目

 

<< 隔江山色-元代繪畫 >>,高居翰,石頭出版社,1994年

<< 故宮文物月刊 >>,國立故宮博物院出版,2011年5月

<< 故宮文物月刊 >>,國立故宮博物院出版,20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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