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飛機

象徵着了阿方索·卡隆對故鄉的美好希望


5月10日,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羅馬》終於在國內上映了。


但相比《綠皮書》的大火,《羅馬》的票房少得可憐。根據貓眼專業版數據,首週末排片只有1.4%,預測票房僅有六百萬出頭。


原因也不難理解。《綠皮書》雖然是一部文藝片的賣相,但故事內核卻符合經典的公路片和救贖情節結構。觀衆可以代入主人公的視角,感受戲劇衝突帶來的情感衝擊。


而《羅馬》採用的是類似於《地久天長》《童年往事》的平淡敘述手法,故事上本身就欠缺起伏,不夠吸引人。再加上阿方索·卡隆在片中老愛使用廣角鏡頭,且不喜歡把人物至於屏幕中央,技術上又再次導致了觀衆的注意力失焦。


不過,阿方索·卡隆對此似乎並不在乎。在好萊塢闖蕩二十餘年,拍了大量商業片之後,他也想任性一把,拍點私人性質的東西。



但倘若僅僅只有私人回憶,Netflix也不至於一直在背後大力支持。電影中,導演加入了不少隱喻。這些進一步加大了觀衆對影片的理解難度,但同時也讓電影生命力變得更爲長久。


“男子氣概”

 

影片中,男性的形象基本都是負面的。相比樂觀勤勞的女性,男人們虛榮、好色又缺乏擔當。


最典型的是女主人的丈夫,拋下一大家子人,一走了之,和情人去潛水度假。不過,這種“渣男”形象在全世界的文學作品中都不鮮見,暫且略去不提。


與之相比,更值得玩味的是費爾明這個角色。


費爾明第一次出現,是在飯店裏。可莉奧和同伴問他有沒有喫過飯,他說喫過了。但等可莉奧一轉身,他便飛快拿起桌上喝剩的半瓶可樂又灌下一大口。



到了電影院門口。他又藉故說,天氣很好,不如別看電影了,去散步吧。


通過這兩個舉動,費爾明的狀態就十分明瞭了:他沒有錢,連兩張電影票錢都捨不得花。但他卻沒有向可莉奧坦白自己的窘境,只管一邊裝模作樣,一邊解決自己的需求。


有了這樣的前期鋪墊,所以後來得知可莉奧懷孕後,費爾明突然玩消失,觀衆也絲毫不覺得突兀。


這樣一個人,在內心深處必然是自卑的。只有在拿起棍棒,鎮壓學生,甚至恐嚇女性時,他的“男子氣概”纔會短暫爆發出來。所以他才說,是武術重新給了他生命的意義。



劇中費爾明與可莉奧的一個關鍵場景前,鏡頭對他的臉給了個大特寫,不僅毫無美感,且壓迫感極強。


往淺了說,這代表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和不尊重;往深了說,這其實象徵着墨西哥底層社會已然失控,只能抽刀向可莉奧這樣更弱的羣體才能維持生存。


其實不光是底層社會,中產階級也一樣,只不過中產們掩飾得更好一些。在聖誕聚會上,一名男子向女主人求歡不成,立刻憤憤甩下一句“你也沒性感到哪兒去”便離開了。


經濟


影片沒有給出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點,但可以通過幾個事件來大概進行推測。


根據歷史,墨西哥奧運會和鎮壓學生運動的特拉特洛爾科大屠殺,都發生在1968年;


影片中也數次出現了宇航員的形象,大概率是象徵美蘇太空爭霸以及阿姆斯特朗登月。而登月發生在1969年;


家中男孩的房間裏,則貼着墨西哥1970年世界盃的宣傳海報。



所以,影片的背景,應該是介於1968-1970年之間。那麼,在這段時間內,墨西哥發生了什麼呢?


答案是貧富分化日益巨大。一方面,墨西哥成功舉辦奧運會和世界盃,另一方面,底層人民卻民不聊生。



影片中也體現了這一點。爲了尋找消失的費爾明,可莉奧來到他訓練的村莊。村裏地面全是泥土,污水橫流。村頭一個大喇叭在不停嚷嚷,大意是,只要選我們的總統,團結一心,就能解決用水問題。


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所著《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記載,1970年代,兩億八千萬拉美人中,有近五千萬失業者,一億文盲。半數人口居住的衛生環境沒有保障。


“將拉美的三個最大市場——阿根廷、巴西和墨西哥——消費能力加起來,都抵不上一個法國或聯邦德國。儘管三個國家的人口加在一起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歐洲國家。”


“目前,墨西哥全國人口的60%,其年收入不到一百二十美元,他們忍飢挨餓。有八百萬墨西哥人實際上只能喫上菜豆、玉米餅和小紅辣椒。”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


就業率不足,生育率卻高企,年輕人無所事事,未來看不到希望,社會暴動一觸即發。


美國


爲什麼墨西哥經濟會搞成這樣?


和美國脫不開關係。


費爾明所在的棍棒隊訓練場上,教官的衣服上印着WES PONT的字樣。這是片中最爲直白的一處隱喻,指的就是西點軍校(West Point),只是把每個單詞各拿掉了一個字母。



因爲地緣接近,美國在拉丁美洲製造業的投資有近三分之一集中在墨西哥。


彼時墨西哥實行兩項經濟戰略:一是五十至七十年代的進口替代工業化政策。這項政策雖然短暫刺激了經濟,但長遠來看,摧垮了民族工業發展的可能;


二是墨西哥政府規定,某些特定的產業中,比如石油業,大頭必須來自墨西哥資本。相當於美墨兩國的寡頭聯合開發墨西哥國家資產。


但因爲彼時的墨西哥沒有實行任何外匯管制,寡頭精英們賺來的錢沒有流回國內,進行工業再升級,而是又流出到歐美,變成了酒店、娛樂、和奢侈品。


一句話來概括,美國人和墨西哥寡頭聯手瓜分了該國所有優質資產,而底層平民卻並沒能分享到經濟發展的果實。


因爲在墨西哥傾注的籌碼太多,美國資本相當擔憂墨西哥出現政治動盪。動盪一次,就意味着真金白銀的損失。於是直接派出教官來協助鎮壓。


“1962年,墨西哥最重要的一百家大企業中,有五十六家全部或部分被外國資本控制,二十四家屬於政府,二十家爲私人資本企業。這二十家民族資本的私營企業,其銷售額只佔上述一百家企業銷售總額的7%。”


“1950年至1967年期間,不算利潤再投資,美國在拉丁美洲的新投資共計三十九億兩千一百萬美元。同期由企業匯往國外的利潤和股利達一百二十八億一千九百萬美元。外流的利潤是在這一地區新投資總額的三倍多。”


“美國經濟需要拉美的礦產,就像肺需要空氣一樣。”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


死胎


死胎象徵着革命的流產。這一點很明顯,因爲可莉奧的羊水破掉的時間,正是在費爾明拿槍指着她之後。



除了經濟因素,美洲已經有一個古巴了。冷戰時期,美國絕不可能允許第二個古巴出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必然會聯合墨西哥政府對遊行進行鎮壓。無論是從經濟還是政治的角度來分析,遊行失敗都早已註定。


墨西哥的悲劇,在於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


—— 墨西哥前總統 波費裏奧·迪亞斯


狗屎和飛機


影片從開始到結尾,車庫裏的狗屎一直就沒有清理乾淨過。每次刷完又出現兩三坨,相當頑固不化。



難道傭人們竟然如此懶惰,連保持地面沒有狗屎都做不到嗎?


顯然不是。


有解讀認爲,車庫中的狗屎,象徵了生活中應付不完的各種瑣碎與煩惱。這種解讀不能說完全錯,但膚淺了。倘若狗屎僅僅只是指代生活瑣屑,那麼電影開篇的時候,完全沒有必要給一個長達三分多鐘的擦洗地面的鏡頭。


(電影開場畫面,傭人在擦洗地板。地板的水漬上倒映出了一架飛機)


拉美作家特別喜歡用“屎”這個概念來抨擊社會的痼疾。最著名的例子,當屬馬爾克斯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的經典結尾:


“你說,喫什麼?”


上校活了七十五歲——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積累起來的七十五歲——纔到了這個關頭。他自覺心靈清透,坦坦蕩蕩,什麼事也難不住他。他說:


“喫屎。”


此處,狗屎的真正寓意,應該是指墨西哥——乃至整個拉丁美洲在當時蛛絲亂纏,永遠也解決不了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問題。


影片結尾處導演的處理側面佐證了這一點。一家人從海邊回到家,此時鏡頭是從窗子裏打出去的,一直沒有給到車庫地面上。



而此前,只要有人回到家裏,無論鏡頭長短,導演都一定會給車庫地面一個特寫(每次都有狗屎)。唯獨在結尾處破了例。導演又把鏡頭一轉,對上了天空。


此時飛機出現,呼應了影片開頭地板上水漬中的反射畫面。



這是爲什麼?狗屎到底還在不在呢?


答案是還在。畢竟革命不是請客喫飯,愛也不能用來發電。一家人再怎麼親切和諧,也改變不了大環境。


只不過,在愛的大團圓之後,再留一攤狗屎在地上,未免也太過刺眼了些。所以導演採取了迴避的態度,不肯定狗屎的存在,但也沒有否認它。


而天上的飛機,則象徵了阿方索·卡隆對故鄉的美好希望:正是因爲有了這些勤勞勇敢的女性存在,無論狀況多麼糟糕,命運多舛的拉美民族都遲早會有翱翔雲霄的那一天。


文:《中國新聞週刊》新媒體記者 石若蕭

值班編輯:孫雪池


▼ 

推薦閱讀

精子庫:供大於求與“精荒”同時存在

秦沛:千萬不要爲了生孩子而結婚,單身比結婚之後離婚好

36億“賤賣”,國民飲料匯源果汁爲何衰落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