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報》第145期 美術新聞

  本期話題

  藝術,望向那些“星星的孩子”

   專題策劃 劉尋美

  【編者按】11年前的4月2日,由聯合國大會決議通過了“世界自閉症關注日”(World Autism Awareness Day),人類在對自閉症(Autism)的關注和認知上,踏出了新的一步。這沉重的一步絕不意味着同情與憐憫,而是飽含着理解的呼喚。至今,自閉症仍被認爲是一種“疑症”,其病因尚未能明確,自閉症兒童被稱作“星星的孩子”。而通過藝術進行幹預和治療,即藝術治療(Art Therapy),成爲了撫慰該症患者,乃至幹預、治療多種精神疾病和心理創傷的一種方式。

  本期,我們關注“世界自閉症關注日”,亦關注藝術治療的歷史與案例;我們關注那些“星星的孩子”們小小的、又大大的靈魂,亦關注那些被誤讀的概念。我們呼籲您,偶爾擡頭望向星空,望向那些“星星的孩子”。

  本期導讀

  當你望向“星星”,“星星”或許也在回望着你

  劉尋美

  德國的美育融合教育

  肖瀟

  一千個自閉症兒童,就有一千種不同的症狀——徐光興教授談自閉症兒童藝術治療

  訪談嘉賓:徐光興採訪記者:劉尋美

  藝術治療小史

  聶槃

  當你望向“星星”,“星星”或許也在回望着你

   劉尋美

  病症是難以分擔的,是孤身承受、不可迴避的,甚至其中某些是難以被理解的。當這種傷痛自童年而起,成爲了成長中某種必須承受的 “秩序”,充斥着生活與思考的間隙,那麼家人的萬般呵護、教師的嘔心瀝血、孩子的諸多表徵,或許都不足以去完整地形容這種傷痛——因爲無法親歷,所以本就難以形容。

  童年真實又難有歸途,似乎總是轉瞬即逝,卻讓人永恆地回溯與尋找。童年給我們留下的,可能是一些細碎的片段和幻景似的回憶,但這些卻可能成爲一個人一生的支撐——無論是生命的支撐,還是藝術的支撐。而至少在他們的童年結束與失落之前,仍有許多人關注着這些被稱爲“星星的孩子”(children of the stars)的自閉症兒童,試圖儘自己所能,將孩子的生之塵世變爲生之樂土。

  當你望向“星星”時,“星星”或許也在回望着你。

  張家港市美術館的“自閉症兒童繪畫幹預治療項目”始於2015年4月2日的“世界自閉症關注日”,至今近4年時間,除寒暑假及法定節假日外,風雨無阻。每個星期四下午,美術館405 “有愛無礙”工作室和走廊上都聚滿了人:籌備了新課程的美術館館員兼美術課教師,帶着孩子來美術館的特校美術老師,能夠和孩子較好溝通的家長,以及數名長年在美術館學畫畫的自閉症兒童。

  愛坐電梯的開開

  開開喜歡好喫的,也喜歡電梯,但不想畫畫。

  最開始,蔡曉丹老師就看出來了:“第一次和開開見面是2015年4月2日,我和他的媽媽一起陪他看展覽,偌大的展廳、上百件作品,沒有一件能引起他的興趣,他跑着去看電梯。最早幾次授課,他極度多動、注意力不集中,一直吵着要‘喫薯片’。”

  蔡曉丹老師在指導開開畫《山海經》,開開畫了一半開始撓頭 劉尋美/攝

  作爲在張家港市美術館從事過多年公共教育的工作人員,蔡老師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情況。每節課結束她都非常疲憊,對自己充滿懷疑:“他不耐煩,我苦口婆心,但沒有用。”

  館長助理、項目課程的主導人溫虹鼓勵蔡老師,兩人一起討論,設計了兩條入手的線索:一是通過繪畫建立起開開和他人的聯繫,畫媽媽的形象、畫記憶中的食物;二是找到適合開開的繪畫材料。

  終於,在第9次課上找到了適合開開的丙烯顏料。

  雖然能跟老師畫畫了,但他仍舊不耐煩。“需要我坐在他旁邊陪着他。他不理老師說的話,我只能哄他:‘畫好了給你買零食。’可他還是堅持不了多久就要跑到走廊玩。”開開媽媽一臉無奈。

  開開還喜歡深紅色。

  擠壓出深紅色的顏料到調色盤裏,筆尖蘸滿顏料,再戳到畫紙上。他的手不太會控制力度。有一節課是畫裝甲車,老師說:“紅色容易被敵人發現”,媽媽也勸阻他。最後他還是畫了深紅色。

  開開難以表達事物之間的關係,無論是前後的遮擋還是色彩的疊加,遇到複雜的遮擋就抓住老師的手來畫。他不去留白,難以局部上色,愛用色彩塗滿整個畫面:橘子是紅色、蓮藕塗成褐色,背景本來是空的,被他塗滿了綠色。雖然對於色彩的搭配很含糊,但是他很享受塗色的過程。

  2017年是轉變的一年。老師開始讓開開畫葉子、梅花等需要仔細觀察的小物體,開開也開始主動在畫面上寫字。老師發現了開開寫字非常出彩。

  寫字沒什麼色彩,不太能激起開開的興趣,蔡老師問:“這個字你認識嗎?”開開很少迴應。蔡老師沒有放棄——同年,館裏展出了藝術家的作品,老師讓開開模仿藝術家的藝術表現,再轉換成自己的語言。開開手上沾滿了墨汁,開心得不得了。

  平時開開畫畫很快,畫面上滿是迅疾的筆觸。但是幾位老師精心選擇的小楷毛筆墨色出來慢,老師又答應他,好好畫就買飲料給他喝,於是他的行筆速度慢了下來。溫虹說,這都不太像開開的風格了。

  開開能慢下來了。

  課堂上他變得更淡定和穩重,寫長篇文字也不會很不耐煩。12月,他臨摹了《祭侄文稿》,最初字寫得很大,在老師和媽媽食物利誘下改小了一些。下課,他認認真真地洗完毛筆就趕着去坐電梯,每堂課如此,或許這是他對自己認真寫字的一種回饋吧。

  2018年3月,開學了。還有幾個月開開就13歲了,他淡定地走進教室,大多數情況下,看不出他和其他孩子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蔡老師開始讓開開自己觀察真實圖片並進行描繪,他開始能表現事物的遮擋關係,上課變得輕鬆了。只不過,在課上還是嘟囔着“旺旺雪餅”。開開的進步媽媽也看在眼裏:“有時我想幫他(畫)一下,他就馬上把我推開,喊着‘媽媽走、媽媽走’。”

  11月8日,張家港下雨了。開開畫着畫着就開心地拍手,開開媽媽說:“因爲下雨了。他很喜歡下雨,雨越大,他就越高興。”

  課後,開開說了聲“再見”,就匆匆地跑向電梯。蔡老師說:“開開,你看着我的眼睛和老師說再見。”他回頭,看着蔡老師的眼睛說:“老師再見。”

  “開開,認識你真好。”蔡老師笑了。

  陽光下,畫畫的小姑娘 劉尋美/攝

  貪喫的小魚兒

  小魚兒比開開小一歲,他們倆是說話不多的朋友,也是從2015年開始在美術館裏上課的鄰桌。小魚兒和開開有很多相似的愛好——喜歡好喫的、喜歡電梯。但和開開的寡言相比,小魚兒的話很多,問題也多。

  張家港市美術館的館員趙越是小魚兒的繪畫老師,每堂課,她都會被循環“洗腦”地問到許多問題: “趙老師,扶梯緊急按鈕可不可以按?”“趙老師,能不能拆螃蟹的洞?”“趙老師,可不可以玩火柴?”……

  小魚兒畫畫經常無從下筆,趙老師就挑他喜歡的主題引入,多半是喫的:做披薩的手工課上,他興趣高漲,因爲昨天喫了披薩,所以全憑記憶就把握住了形體。但是,雞肉塊太大了,香腸又太小,他還是不太能把握物體的大小關係。又如,本來老師要帶他畫長頸鹿,可是他要先畫漢堡,畫漢堡的過程中他自己拍手叫好。小魚兒的媽媽說,在家裏小魚兒經常會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幫忙燒點菜,做點壽司,一直對好喫的保持着濃厚的興趣。

  趙老師結合小魚兒“貪喫”這點,設計了一些新課程。“小魚兒喫蛋糕”課上,小魚兒不想畫自己,老師讓他先畫出蛋糕,再送給自己喫,他就高興地答應了。但是在之後的自畫像課上,小魚兒還是抗拒畫自己,堅持畫了開開,還特意在畫上落款“我畫的是開開”。

  當開開用上了毛筆和墨汁後,小魚兒也用上了,但畫面的主題還是好喫的。比如海鮮麪:他畫了很多螃蟹和蝦,但分不清它們的大小,又畫了很多平鋪在碗裏的香腸,老師提醒後才畫出了遮擋關係。小魚兒的媽媽說:“兒子其實一直喜歡畫畫,正式學了之後,每次帶他去喫麪、喫雞腿飯、喫西餐,他回家就要把喫東西的場景畫下來。”

  上完課,小魚兒第一個跑出教室去走廊上玩。趙老師很驕傲地給我展示了小魚兒剛畫完的畫,那是山澗裏的一隻貓頭鷹。看着小魚兒跑去走廊的背影,她感慨道:“第一次見到小魚兒,他還是個小小孩,現在都跟老師差不多高了。”

  小魚兒正在畫《山海經》,最後還要再畫幾個線條,這讓等着去玩的他有點不耐煩 劉尋美/攝

  畫《山海經》:理想化景觀

  “星星的孩子”眼中的山川與河流、天空與大地、動物與植物究竟是什麼樣的呢?許多景觀他們或許未曾見過,但他們能夠想象,並且經過訓練,他們已經能夠動筆描繪。

  2018年年末,在“自閉症兒童繪畫幹預治療項目”課上,孩子們開始着手畫一部很有趣的荒誕怪志——《山海經》。羬羊、 鳥等異獸一個個地出現在孩子們的筆下。這些畫將在2019年4月2日形成一件大型裝置作品,在該館的“孤獨‘雨人’的美好視界:‘自閉症兒童繪畫幹預治療項目’文獻與作品展”上展出。

  午後的畫室裏,開開沉默地畫着,時不時撓頭;小魚兒一邊畫一邊拋出各種疑問;還有幾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家長陪在身邊,用超輕黏土粘貼着、用水彩筆畫着《山海經》。坐在窗邊的是一位很有天賦的小姑娘,她長着一雙大眼睛,十分安靜,見到誰都會溫和地笑笑,畫畫時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的畫裏幾乎沒有任何廢線,一筆即成。奶奶帶着她來上課:“她平時在家裏最愛畫畫,坐在桌子前就畫家裏的廚房、各種用品。”語氣裏充滿驕傲,她聽見奶奶的話,就對着奶奶笑。

  “理想化景觀”(Idealized Landscape)是法國17世紀風景畫家普桑與洛蘭一併促成的概念。結構、秩序、色彩、觀念、氛圍在他們的風景畫中,形成了一種具有規劃意義的追尋。人類試圖在藝術中“規劃自然”“確立準則”,描摹的風景和物什,也成爲了關乎內心、關乎自我的投射。

  或許,孩子們所畫的就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化景觀”吧。

  午後的陽光灑在孩子們的臉上,每一個孩子都沉浸在恬靜之中。教室裏時不時傳來老師的輕輕的指導聲、孩子的疑問聲和笑聲,家長們安靜地陪在孩子身旁,還有一些大孩子的家長在走廊裏默默等待。

  這些在孩子身後陪伴的家長,所承受的痛苦和辛酸絕不比孩子們少:經濟上的壓力、生活中的負擔、面對着的輿論與非議……就在不久前,福州安安兒童康復中心的曹芳老師寫下了《那個捧着孩子“臭腳丫”的父親走了》一文,講述了福州一名單親爸爸的猝死,這位父親在生前給自閉症的兒子留下了“10條注意事項”。曹芳寫道,如果去世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那麼這位爸爸或許會變成天上最酷的一顆星,他會拼命發光,照亮着地上的“星星的孩子”。

  教室的一面牆,掛滿了自閉症兒童的畫作,牆上的畫時常更新 劉尋美/攝

  人類對未來的焦慮,總是被先期送回當下,給人以恐怖的意味和無法掌控的失落,所以在這有限的生命之中,人類總是在尋求無限的慰藉,用以抵抗對未來的焦慮、對未知的恐懼。藝術是慰藉、是幻象,更是個體從無盡的溺水中獲救,從痛苦的河流中走出,抵達岸上的些許痕跡。

  對於自閉症的孩子們而言,藝術是一顆安慰劑還是一種救贖的力量?我不知道。但卻希望,攀援着藝術的繩索,哪怕只是一些瞬間也好,能讓孩子和家長渡過痛苦的長河,讓他們在安全的岸上開心、快樂地活着。

  (爲保護隱私,文中孩子的名字均爲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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