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享樂的二律背反

在題為《後馬克思主義還是拉康化馬克思主義?》的文章中,藍江教授正確地指出了巴迪歐、朗西埃、齊澤克、阿甘本、馬舍雷、斯蒂格勒、詹姆遜和伊格爾頓等一系列思想家與拉克勞和墨菲為代表的所謂「後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之間的區別。在重申了前一批思想家在後革命狀況中通過恢復宏大敘事與階級話語而與「後結構主義」、「後根基主義」、「後現代主義」產生決裂之後,他將阿爾都塞和與阿爾都塞交往甚密的精神分析師拉康指認為這些思想家的思想源頭並試圖以「拉康化馬克思主義者」的稱呼統攝他們。

到此為止,藍江教授的判斷仍然是敏銳的,正如齊澤克在他敲響英語世界大門的作品《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所強調的那樣,雖然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與後結構/後現代主義享有許多共同的出發點與命題,但它們之間的差異也是不容忽視。德里達對拉康最切中要害的批評是:通過肯定菲勒斯能指的悖論性,拉康試圖化約象徵秩序自身的悖論性。菲勒斯作為一個表徵自身不在場的不可能的能指縫合了象徵秩序的內在匱乏,拉康理論中象徵世界的存有論根基恰恰奠基於一個被小心翼翼地掩蓋起來的匱乏之上。與拉康相反,德里達的主張則在於徹底拋棄對悖論的依賴而敞開胸懷擁抱能指的無限延異運動。在這裡,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要落入一種「後結構主義陷阱」,這個陷阱聲稱:比起想方設法挽留岌岌可危的菲勒斯/邏格斯中心,熱情擁抱文本/結構內在的無窮多的路徑,投身於永無止境的去中心化的逃逸與生成運動才是最為激進的做法。但在這種對終極「認知圖繪」和總體性解決方案的拒絕中,難道我們遭遇的不就是黑格爾所謂不斷重複卻無法揚棄自身進入下一個環節的「壞無限」嗎?難道這種不存在終點的自由文本遊戲之中不是隱藏著對有限性的極端拒認態度嗎?

而藍江教授的失誤在於他從這種象徵敘事的有限性中導出了德里達與拉康之外的第三種態度,將其誤認為了對拉康化馬克思主義的一種闡釋。根據藍江的闡釋,拉康在晚期研討班教學中著重討論的「實在界」概念意味著在充滿階級鬥爭衝突的現實社會關係與對社會關係的想像性意識形態反映之間存在著絕對無法被化約的距離,這個距離在意識形態上層建築中隱蔽了現實的經濟下層建築矛盾。藍江教授對拉康理論的這種「康德化」闡釋進一步製造了在拉康—德里達/德勒茲對立之外的二級對立,既康德化的無法抵達的名為階級鬥爭的「社會存在物自體」與既是本體的卻又是同時是虛擬的「純粹差異」概念之間的對立關係。拉康與德里達或者德勒茲等一系列後結構主義者的共通主張在於一種非常具有黑格爾風格的判斷:嵌入表象與本質之間,阻礙著表象「正確」反映本質並製造了多重表象共存的裂隙不是認識論的,不是嵌入主體對客體認識能力缺陷之中的,不是存在於「感性直觀」與「智性直觀」之間的區別中的,而是鑲嵌在本質內部的,具備本體論意義的,作為文本/象徵的本質特徵而存在的。

對於電影《羅生門》的三種不同解釋恰好對應了「康德化拉康」、後結構主義與「黑格爾化拉康」這三種難以區分的理論範式:根據第一種解釋,《羅生門》所提供的針對同一事件的四個不同版本的敘事(強盜的、妻子的、武士/巫婆的、樵夫的)並列了四個版本的對事實的「錯誤反映」,而事實本身已經在種種謊言中徹底遺失了,這種解釋強調了人類精神被慾望,謊言或是種種代表了人類缺陷的「先天形式」所約束,有著埋沒物理現實而自行其是的能力,這使得我們永遠無法直接通達物理現實,這種解釋是「康德化」的;第二種解釋則主張電影提供的多重敘事不再是對現實的「錯誤反映」而代表了內在於現實自身的多重路徑,關鍵不在於妄想從這些根莖狀路徑回溯現實的邏格斯中心,而在於思考如何通過生成新的路徑而為革命性的慾望機器開闢新的可能,當然這種解釋是後結構主義的,是屬於德里達與德勒茲的;而第三種解釋緊緊承接第二種解釋,其並沒有反駁第二種解釋而只是簡單地添加了一個新判斷,既在《羅生門》不提供統一認識圖繪的多重並列敘事之中,存在著一個不斷重複卻一直沒有得到消化的虛擬性的實在界創傷內核——女性慾望,第二種解釋自身也涉及了對創傷的拒認,甚至多重敘事本身就已經需要被視為縫合這一創傷內核的多重失敗嘗試,可是在另一方面,多重敘事通過自身的失敗也「勾勒」或者說是生產著創傷本身,創傷無論如何都不存在於遺失的物理現實之中而是多重敘事「作為結果的不在場的原因」,這種解釋才是拉康—黑格爾主義的。

以並列多重現實縫合創傷之嘗試的失敗對拉康來說具有另外一層意義,因為其通過象徵-想像結構的不斷施加最終以否定的形式所界定的,同樣也是享樂的位置,享樂被證明是在象徵化敘事中無法抵達的對象,是象徵秩序中無法被填補的空洞,是位於實在界無法不拋棄一切象徵身份就無法抵達的原質。在名為「精神分析的倫理學」的第7期研討班中,拉康通過對安提戈涅的激進解讀試圖說明享樂是如何在象徵-想像結構的絕對外部性中誘惑著主體進行不顧一切的逾越。拉康首先否認了黑格爾對安提戈涅做出的知名解讀,也宣稱在歌德嗅出了「醜聞氣息」的獨白中也尋找不到「任何亂倫慾望」,安提戈涅執著的偏執狂話語正是她對位於象徵-想像結構之外的實在享樂的慾望的表達。在「精神分析的倫理學」中,通向享樂的路徑是指向象徵秩序外界的,從大他者向著原質運動,主體只能夠在徹底的撕裂感,在令她身敗名裂的「第二次死亡」中感受享樂的存在。或者用巴迪歐的術語,享樂不屬於存在秩序而屬於事件秩序

然而在四年後的第11期研討班「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中,拉康似乎撤回了在第7期研討班中對享樂所進行的定位,在那一年的教學中,享樂的運動方向是從原質指向大他者,通過無意識中能指鏈的「打開和關閉」,享樂能夠在驅力的循環運動中被固定在性感帶與象徵界之中。這就在第7期研討班與第11期研討班之間製造了一個理論或是倫理取向上的對立,而考慮到所謂「拉康化的馬克思主義者」對第7期研討班的偏愛,似乎這種對立產生了更加意味深長的政治效果。那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兩期研討班之間的不同取向,是否可以認為在1960到1964年的這段時間內,拉康本人對自己的理論做出了一些修正?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再次回顧拉康理論中的種種悖論是有幫助的。這些悖論決不能被理解為單純的自相矛盾,而要在拓撲學扭結的意義上理解,就彷彿是為了將莫比烏斯環接成一個封閉的二維平面,我么就必須在三維空間中製造一個扭曲,拉康理論內部的種種悖論是正是象徵-想像結構與享樂建立聯繫所必備的邏輯悖論。這樣的悖論根據視差變化可以被歸納為一體兩面不同版本:首先從象徵界的視域出發,存在著一個多餘的,沒有所指的能指,也就是菲勒斯;然後從實在界的視域出發,則存在著一個能指匱乏的位置,沒有能指的所指,既對象a。在1964年的教學中,拉康暫時放棄了「享樂的能指」觀點,他主張享樂無法被翻譯為一個能指,但同時又不意味著主體無法在象徵秩序中辨認出享樂,不意味著主體只能夠在徹底的逾越中才能接觸享樂。對象a是享樂的象徵化,但它沒有被隱喻為一個能指,不向另一個能指表徵主體,不是滑動的。對象a以一個實體的方式被規定,它連接著大他者與原質,重新引入了享樂的象徵型。到了這裡,我們終於能夠進入到了塔可夫斯基1979年拍攝的電影《潛行者》,在這部電影中,那個令潛行者、作家與科學家三個角色魂牽夢繞,他們不斷趨近卻最終拒絕了的神秘「房間」,不正就是實體化了的享樂象徵型?不就是我們從象徵視域中所能窺視到的直接關聯原質的所謂對象a?拉康在第8期研討班「論移情」中曾將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提到的「阿迦瑪」作為對象a的另一個隱喻,這個我們在慾望對象身上看到的,「在他身上卻多於他」的東西,不就正是塔可夫斯基通過獨特的影像質感所試圖表現的東西?

塔可夫斯基的影像具有與拉康派精神分析相同的視差悖論性,從「寫實」的視域來看,他鐘情於杳無人煙、荒涼貧瘠的自然景色,潮濕的沼澤和森林吞沒了人造建築,在內景中也常常能夠看到這種侵蝕的痕迹,龜裂崩落的牆皮,舊跡斑斑的金屬製品,結著水汽的潮濕地板,自然似乎已經撤回了短暫賦予人類的造物特權;但從「詩意」的視域來看,塔可夫斯基卻對於全部潮濕寒冷自然荒涼中所蘊含的精神性有一種偏執的無條件肯定。鏡頭以極低的機位平移橫掃過結著水藻和苔蘚的一潭死水,種種人造物被封存在其中(當潛行者將作家丟下的手槍推進水中時,他在意識中似乎也是這樣願望的),接著潛行者的身體也進入鏡頭,他緊緊貼合在飽脹積水的土壤之上,鏡頭的運動也在為他的姿態提供預兆,這個人物對大地有著超越其他角色的特別熱愛。塔可夫斯基在《潛行者》中所表達的剋制是絕對有必要的,在整部影片中,他控制自己沒有用某種虛張聲勢的廉價視覺奇觀對「寫實」視域與「詩意」視域進行縫合(需要如何理解《犧牲》中亞歷山大與瑪利亞在結合中盤旋上升的毫不嚴肅的滑稽場景?需要注意這段場景可以被解讀為亞歷山大夢境的一部分,關鍵不在於亞歷山大是睡著還是醒著,或者世界大戰是否真的已經發生過,而是在於那個沉默的男孩,一旦他令人不安的形象遭到壓抑,我們就能夠斷言故事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意識形態/幻象場景,其中提出一切的不再是問題,而是對問題的想像性解答,亞歷山大從小憩中醒來之後所做的瘋狂舉動也不能被視作對夢境內容的響應,而是他穿越幻象的一種努力)。觀眾完全不能在實證意義上理解「區」的神秘力量究竟能引發何種現象,也不能理解緣何潛行者對於「區」的土地有如此強烈的眷戀。電影的開場和結局中出現的潛行者所生活的那個冷漠的暗色調工業城鎮與「區」的自然景觀比起來同等的荒蕪,同等潮濕,同等凝滯,但這個工業城鎮絕對不是「區」的另一個版本,它缺少的就是被表現為「房間」的迷人的對象a,因此它無法將自己升華為慾望的對象。塔可夫斯基電影最匪夷所思之處就對應著對象a的二律背反,一方面它是吸引著主體的實體享樂,但一旦主體真正以對待完全實體的方式去審視它,它就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實體而已,就彷彿它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在它身上卻多於它」。

2.作為存在與事件的十月革命

根據齊澤克也引用過的一個例子,在1953年7月,布萊希特從劇院下班徒步走回自己的住所時,在大道上看到參加鎮壓民主德國工人反抗的蘇聯坦克列隊通過。布萊希特向坦克揮揮手,並在回家後在日記中寫道——在那一天,他突然第一次想要入黨。這個例子當然不說明布萊希特從蘇軍的殘酷鎮壓中獲得了虐待狂的快感,也並非是他認同將鎮壓作為其合理部分的斯大林主義對革命終將勝利的歷史必然性的許諾,在這裡他只是迷惑於本雅明意義上的所謂「神聖暴力」的致命吸引。坦克穿過大街的景象突然插入,將城市的日常景觀貶低為一文不值的虛假表象,直接製造著強烈震顫的真實體驗,就彷彿是在康德語境中本體世界刺入現象世界時所製造的崇高恐怖體驗。這種巴迪歐稱作「實在界的激情」(la passion du réel)的情感貫穿了整個20世紀的全部戰爭、動蕩與革命恐怖。在那個世紀的初始,義大利的未來主義者就已經對它提前做出了表達:

1. 我們要歌頌追求冒險的熱情、勁頭十足地橫衝直撞的行動。

2. 英勇、無畏、判逆,將是我們詩歌的本質因素。3.文學從古至今一直讚美停滯不前的思想、痴迷的感情和酣沉的睡夢。我們讚美進取性的運動、焦慮不安的失眠、奔跑的步伐、翻跟頭、打耳光和揮拳頭。   4.我們認為,宏偉的世界獲得了一種新的美——速度之美,從而變得豐富多姿。一輛賽車的外殼上裝飾著粗大的管子,像惡狠狠地張嘴哈氣的蛇……。一輛汽車吼叫著,就像踏在機關槍上奔跑,它們比薩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塑像更美。

未來主義者對「速度」的無限慾望將自己與尼采、伯格森以及德勒茲定位在了一個連續的譜系之中,但他們要比德勒茲走的更遠,因為他們甚至直接地呼喚以不限目的的暴力打破死氣沉沉的既有秩序僵局:

9.我們要歌頌戰爭——清潔世界的唯一手段,我們要讚美軍國主義、愛國主義、無政府主義者破壞行為,我們歌頌為之獻身的美麗理想,我們稱讚一切蔑視婦女的言行。

10.我們要摧毀一切博物館、圖書館和科學院,向道德主義、女權主義以及一切卑鄙的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思想開戰。

某種意義上,實在界的激情就是「安提戈涅倫理」的一部分,它就是享樂的二律背反的一個面相,甚至在《潛行者》中,塔可夫斯基(以他個人風格所能兼容的大尺度)也將進入「區」描寫為一個暴力過程。為這種不是違法而是破法,而是抽除法律本身得以維持的合理性根基以尋求徹底改變的暴力進行辯護的思想家不僅有本雅明、薩特、第7期研討班中的拉康,甚至還有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人物——黑格爾。對於黑格爾來說,在社會秩序,這個被他視作使主體能夠發現實質性內容與承認的終極空間之中,如果一些主體完全無法獲得承認,被系統性地剝奪了自身的權利,他就不再對社會秩序負有任何義務,他對社會秩序發起的反叛就是完全正當的。

但如果冒險將30年代發生在蘇聯的「大清洗」也視作回蕩在20世紀的實在界激情的一個變體,我們又能得到什麼結果?這種定位當然有違對「大清洗」的某一種理解,既將這場波及整個官僚和軍事指揮體系的政治恐怖事件定義為斯大林建立個人獨裁秩序的手段。然而另一方面,「大清洗」與更早發生在德國的納粹黨建立獨裁的過程又有著兩點決定性區別:首先,納粹黨不遺餘力地打擊魏瑪共和國的其他政黨,鞏固自身實力,直到掌握政權並直接取締反對黨,但「大清洗」幾乎是被限定指向布爾什維克自身的,如果斯大林完全意在實施獨裁統治,那他就是在自相矛盾地瓦解自己對社會進行管理的國家機器;其次,納粹將德國社會的一切問題都歸罪於猶太人,但猶太人在歷史上對於德意志身份認同來說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外部概念,納粹反猶主義的另一面直接就是日耳曼有機主義,納粹意識形態要求在德意志國家恢復日耳曼民族共同體的有機聯繫,而「大清洗」在蘇聯的整個政治領域推行了徹底的對抗性,在一開始清除了「托洛茨基反對派」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之後,「大清洗」的主要內容變成樂此不疲地從布爾什維克內部挖掘新敵人,黨幹部開始處在一個無論怎麼做都是在犯錯的荒謬境地,如果一個地方幹部沒有完成一定的清洗數量,他就會被懷疑為敵人的同謀,如果他達到了了清洗數量,那他還有可能以藉機破壞黨組織的罪名被捕……

所以「大清洗」被重新定義為「黨的自殺」也就不足為奇了。率先表達了蘇聯革命政治中所蘊含的這種混亂衝動的電影作品出自愛森斯坦,在導致了拍攝計劃被迫中止的《伊凡雷帝》第二部中,沙皇觀賞自己臭名昭著的私人軍隊——奧普里希尼基的歌舞表演,期間合唱隊帶著歡愉的焦急問道「快!快!接下來有什麼?快,告訴我們更多!」獨唱則回答他們「用斧頭砍!"與納粹奪取與鞏固權力的過程比起來,「大清洗」反而看起來更像是一場真正的革命,「大清洗」粉碎了(至少是黨和政府的)平順運轉的日常秩序,將所有人帶向徹底的動蕩不安中。托洛茨基將斯大林的登場類比於熱月政變並不合適,如果將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考慮在內的話,斯大林自己才更像是羅伯斯庇爾。與其說赫魯曉夫時代制止了斯大林主義的專制統治,不如說他恢復了布爾什維克黨和政府對蘇聯國家進行管理的正常秩序,在赫魯曉夫黯然離場,蘇聯進入勃列日涅夫時代之後,托洛茨基在《被背叛的革命》之中做出的預言才最終實現:官僚隊伍穩定下來,將自己構成為一個僅僅代表自己利益的「新階級」,而在「黨的自殺」環境下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因此,我們就有必要將「大清洗」與拉美風格的獨裁保守政治區分開來,它在任何意義上都做出了革命應有的姿態,在某些方面上,「大清洗」有些類似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在文化大革命中黨和官僚系統同樣被捲入群眾運動的旋渦之中。

不過托洛茨基所使用的熱月政變的比喻還是得到了一種特別的迴響,盧卡奇在1935年撰寫的文章《荷爾德林的許珀里翁》明顯意在為斯大林做辯護,在那篇文章中,盧卡奇貶低了忠於大革命烏托邦理想拒絕妥協的荷爾德林而讚賞接受了熱月政變的黑格爾。這種辯護路徑頗為詭異,因為盧卡奇沒有反駁熱月政變的比喻反而欣然接受之。在盧卡奇看來,雖然後列寧的蘇聯政治似乎沒有十月革命許諾下的那樣接近烏托邦,但那確實就是革命進步主義唯一現實可能的落腳點。因此放棄烏托邦幻象,將革命與「革命後第一天」的落差作為革命的內在環節接受下來,對於盧卡奇來說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如果我們將這樣一種十月革命從事件秩序向著存在秩序的變化重新定位在勃列日涅夫時代並延續盧卡奇的論述之後,那似乎也可以說,不管是僵化的官僚體系還是其崩潰最終也要被當做革命的一部分接受下來,而「大清洗」則在其中起到了一種十分悲劇性的作用,它試圖抵制事件的存在化,但其貧瘠無建設性的暴力很快被唾棄,它的努力失敗了。於是「大清洗」就作為了革命政治的一種癥狀,在精神分析的意義上,癥狀是主體「並非不是在享受自己的慾望」的一種扭曲表達,「大清洗」也不過是在繼續維持空洞實在界激情的掙扎中使布爾什維克努力接受革命動能已然喪失殆盡事實的一種方式罷了

有一點不要誤會,雖然沒有再提起塔可夫斯基的名字,但我們現在並不是在跑題,我們正在討論的就是《潛行者》,這部電影的情節與十月革命所開啟的「現實的社會主義」空間在20世紀中的遭遇有著極強的同構性。其中潛行者這個角色可被視作隱喻著革命先鋒隊,而作家和科學家則是對群眾的隱喻。在電影的一開始,潛行者帶領對「區」有所欲求的作家和科學家冒著性命危險穿越重重封鎖,接下來作家和科學家卻立刻對「區」中難以置信的荒蕪感到失望,他們只是在潛行者的引導和鼓勵下才行動起來,一點點地向著「房間」靠近,到了電影的結局,兩個過客都拋棄了潛行者,他們都放棄了自己的慾望而沒有進入「房間」,被迫回到日常生活的潛行者就是「大清洗」中十月革命烏托邦理想的對應物,他現在失去了信任,失去了行動能力,失去了方向,只餘下「信仰」的空姿態和滿腹牢騷。

3.缺席的話語

為了同時理解潛行者的失敗和十月革命事件性的撤銷,就有必要回到領導了十月革命高潮時刻的列寧那裡,去嘗試把握列寧主義與蘇聯後列寧革命政治間存在的落差。但在此之前我們還需要在《潛行者》這裡在稍作停留,來剖析支配著情節推進和角色行動的種種話語結構。

首先比較明確的是作家,他敏感、多疑、冷嘲熱諷,他聲稱自己希望在「區」內尋找寫作靈感,但還沒進入「區」就坦然承認自己其實「並不想要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與其說是要求潛行者將自己帶進「區」去實現慾望還不如說是以一個被閹割主體的身份要求潛行者主人為他提供慾望坐標,他假定潛行者知曉關於自身慾望的知識,並要求潛行者與自己分享,並在沒有得到知識時質疑潛行者,他屬於歇斯底里話語。接下來的科學家當然屬於大學話語,他以科學知識的代理者自居,潛行者與作家都以為他進入「區」旨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以實證科學知識的網路去捕捉區的秘密,但在抵達「房間」前,觀眾與其他角色能夠觸摸到這個角色的創傷場景,他嫉妒自己的老婆,嫉妒自己的同事,而他進入「區」的真正目的是要將這裡炸毀。有必要將科學家的創傷與他炸毀「區」的企圖聯繫起來,這個「房間」所承納的慾望真理,也正是他遭遇創傷的地方,科學家既無法縫合創傷又不能將其納入科學知識,因此他選擇了拒認慾望真理,他不相信「房間」能夠為人們帶來幸福而要炸毀「房間」。

那我們又改如何定位潛行者這個角色,如何理解他憂鬱脆弱的氣質?答案可能有些意外,這個總是佝僂著軀體、弱不禁風、似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融化在潮濕空氣中的角色,卻不能更加合適地代表了純粹的主人姿態。雖然塔可夫斯基電影主人公無一例外地被孤獨的陰性氣氛所環繞,但也有必要注意到他們身上的與猶豫不決完全相悖的另一面:《鄉愁》中的詩人不顧心臟病執意完成瘋子的儀式最終倒在教堂中;《犧牲》中的亞歷山大從午睡中醒來,然後就毫無道理地燒毀了自己心愛的房子;《潛行者》中的主角潛行者堅持著自己那一套說不出任何原理的「擲螺母」儀式並小心翼翼地選擇危險又繞遠的道路去抵達「房間」。經常有人強調塔可夫斯基個人極強的基督教宗教情懷,然而比起追求健康幸福的古希臘異教和追求心靈寧靜的新紀元風格佛教,基督教絕對代表了一種過度的倫理立場,也就是說,基督教是一種關於創傷的宗教。克爾凱郭爾已經通過無限棄絕概念說明了基督教的這種特性,亞伯拉罕只因為一個聲音就懸置了社會準則,這在旁人看來是徹底的瘋狂,但整個基督教的信仰卻全部奠基在這個瘋狂的舉動之上。從亞伯拉罕到塔可夫斯基的主人公,這些人物全部是主人姿態的傑出代表。這裡有必要謹慎地將這種主人姿態與實在界的激情或是安提戈涅式的女性行動區分開來,塔可夫斯基電影主角與其說是像安提戈涅那樣執意突破一切限制奔向不可能的實在界享樂,還不如說是在一片匱乏的實在界荒漠中自我設限。當然,實在界的地位也是悖論性的,一方面透過象徵-想像視域,它是原質與享樂的處所,但另一方面一旦我們身處實在界之中,就會發現那裡是完全缺失享樂,僅存留物理現實的領域。就彷彿是我們身處馬格里特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中,透過窗子我們看到怡人的天空,但從窗子敞開的縫隙中卻只能見識吞噬一切的黑暗,而這種視差轉換帶來的二律背反的秘密只能在回到主人姿態中去尋找。

拋開黑格爾主奴辯證互文性的迷惑,我們可以重新審視拉康在第17期研討班「精神分析的另一面」中所討論的主人話語,位於代理人的主人能指自身插入代表一般知識的能指鏈,僅僅如此就產生了將實在界的原質享樂引入象徵秩序的對象a,重點在於,處於在主人話語的真理位置上卻是「劃杠的主體」,是一個被閹割了的分裂主體。四種話語的基本結構不是循環性的,真理→代理→他者→產品是一條單行線路,在主人話語中作為真理的劃杠主體與作為產品的剩餘享樂/對象a之間不存在傳達與一致,這對應了拉康另一個數學型既幻象公式,主體與對象a之間被代表圍合、連接、發展、分離的符號隔離開來,主體從根本上無法觸及作為慾望的客體-成因的對象a。但即便如此,剩餘享樂仍作為劃杠主體的產品得以生產,主體能夠克服實在界本體根基的物質惰性而從自然的動物生命循環中異化出來,這個過程依靠且僅僅能依靠的就是那個不依賴任何外部支撐而堅持自身的決斷主人姿態。主人白痴一般的堅持在這裡就不能被理解為一種缺陷,而是他通過指定享樂在象徵界意義世界中的位置而建立現實感的積極條件。讓我們回想拉康的主人能指,也就是數學型中的S1,這一概念,它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反而表徵著意義的匱乏,但只有通過將主人能指插入能指鏈條之中,能指鏈的轉喻才有可能穿越能指與所指間的分隔抵達意義的處所。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如果有必要將能指定義為「向另一個能指表徵主體的東西」,那主人能指就是「另一個能指」,就是其他一切能指都向其表徵主體的能指,是主體慾望真理的最終接受者與擔保者。實際上,正是因為實在界歸根結底是匱乏享樂的,因此享樂才只能夠在象徵界被主人能指的悖論性所標定,用黑格爾風格的話來說,享樂就是無限判斷中的同一性悖論製造的驚喜——精神是骨頭,沒有能指能夠表徵主體,因此主體在能指轉喻中的傳遞就只能完全「不合時宜」地停留在一個完全偶然的能指上,只是反過來通過堅持這一姿態,我們能夠將主體與享樂關聯起來。

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理解潛行者是如何將自然景觀的荒涼匱乏與精神性崇高綜合不可能地在一起:他將身體緊緊貼合在土地之上,以主人應有的姿態,不根基於任何現成的知識,肯定「區」中一草一木的價值,通過這個恰是無意義的舉動,為一整個意義與精神性的領域提供了第一塊基石。我們也不能將潛行者的主人話語構成同科學家的大學話語構成混淆起來,雖然這兩者話語存在一些共同之處。在大學話語中,主人姿態的根基被隱藏在了真理的位置上,站在前台充當代理的是能指鏈所代表的知識,然而它理性化、建制化的主張之下,是對無條件主人姿態的拒認。因此可以說,大學話語代表著主人話語的倒錯形式,前者拒絕承認匱乏,而後者則將匱乏作為一種積極要素予以肯定。

主人能指的奠基作用還引出了另外一個關於自由的問題。根據當下通行的自由主義者的自由觀念,當一個人在不受到外部壓力,摒棄了他人干擾的情況下做出的選擇就是自由選擇,但這種個人主義自由觀忽視了主體的離心性。對於一個主體來說,「沉靜下來遵從內心的選擇,實現你心中踐行自由的潛力」就等於將主體移交到主人能指的控制之下,精神分析的最重要發現就在於主體的心理深度恰恰不再他作為一個個人的內部有機生命能量之中,而是徹底外部性的,機器性的,是在他者的位置上所決定的,個人自由選擇的結果註定是「逃避自由」。比起威權式動機(去做!如果不想遭受懲罰)和集權式動機(去做!為了大家的好處),自由式動機製造了最糟糕的情形:雖然這樣做會讓你很難受,但請再想一下,你會發現你的內心呼喚著你克服恐懼去完成這件事,這是你的本性……這就是列寧也發現了的「自由奴隸契約」。相比於淺薄的自由主義者,列寧完全知曉個人主義自由觀念的欺騙性,列寧永遠都強調不存在中立的,簡單抽象的自由,他永遠都要問一句「這種自由是為誰服務的自由?」

那麼列寧本人又是如何理解自由這個概念?這個問題在他著名的文章《怎麼辦?》中已經有了十分簡潔的表述:「我們說,工人本來也不可能有社會民主主義的意識。這種意識只能從外面灌輸進去」,這個判斷出自《怎麼辦?》中標題為「群眾的自發性和社會民主黨的自覺性」的章節,這一章也經常被認為是布爾什維克專制主義的起源地。但在《怎麼辦?》中,列寧絕不是鼓吹某種不信任群眾布朗基主義,否則他就不會去首先組織一個政黨而是一小波精銳的武裝力量,關鍵是他根據工人鬥爭的實踐經驗指出了「自發」與「自覺」之間的區別,「各國的歷史都證明:工人階級單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聯主義的意識,即確信必須結成工會,必須同廠主鬥爭,必須向政府爭取頒布對工人是必要的某些法律,如此等等」。列寧發現,單純「自覺」的工人運動都會陷入向經濟主義和工聯主義的退行中,當奴隸開始嘗試做自由選擇時,他首先傾向於自由地為自己謀求一份待遇稍顯優厚的「自由奴隸契約」而不是參與政治鬥爭,從根本上創造一個允許他自由發展的新社會。列寧引用了卡·考茨基評價奧地利新綱領草案的一段話:

「在我們那些修正主義批評派中,有許多人以為馬克思似乎曾經斷言經濟發展和階級鬥爭不僅造成社會主義生產的條件,而且還直接產生認識到社會主義生產是必要的那種意識〈黑體是卡·考·用的〉。於是這些批評派就反駁道,資本主義最發達的英國,對這種意識卻是最陌生的。根據草案可以想見:被人用上述方式駁倒的這一冒充正統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奧地利綱領的起草委員會也是贊成的。草案上寫道:』資本主義的發展愈是使無產階級的人數增加,無產階級也就愈是不得不進行反對資本主義的鬥爭,並且也愈有可能來進行這個鬥爭。無產階級就會意識到』社會主義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這樣一來,社會主義意識就成了無產階級階級鬥爭的必然的直接的結果。但這種觀點是完全不正確的……社會主義意識是一種從外面灌輸(von aussen Hineingetragenes)到無產階級的階級鬥爭中去的東西,而不是一種從這個鬥爭中自發(urwüchsig)產生出來的東西。因此,舊海因菲爾德綱領說得非常正確:社會民主黨的任務就是把認清無產階級的地位及其任務的這種意識灌輸到無產階級中去〈直譯就是:充實無產階級〉。」

考茨基和列寧都認清了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尤其是經濟基礎中的社會存在之間的複雜關係,社會意識不是對社會存在的簡單映射,這個領域具有自己的相對獨立性。社會意識並非直接被社會存在貫穿,而社會存在對於社會意識也不是透明的。一方面社會意識可能對社會存在做出想像性的,因此也是」誤認「的反映;另一方面,社會意識又不是惰性的,其不必然需要等待社會存在的翻天覆地變化,而可能在自身之內產生運動,甚至反過來推動社會存在的運動。在這裡,當我們討論社會意識對於社會存在的分離與相對獨立性時,我們不就是在討論精神分析中失去了本體擔保的那種「劃杠主體」嗎?當我們討論通過階級意識的灌輸而使群眾從自發的工聯主義轉向自覺的社會主義時,我們不就是在討論主人能指的功能嗎?拉康一方面自稱是「唯物主義」者,完全贊同生物學、生理學對人類動物有機體的研究成果,還不時加以引用,另一方面,他自己又將精神分析話語與實證科學話語小心區分開來。他引用生物學發現將人類解釋為早產的,帶有先天缺陷的生物,但根據他的理論,正是為了應對這一缺陷,人類才發明了整個文明系統以將自己包裹在人造的「第二自然」之中。主體是匱乏的另一種隱喻,它總是缺少關於自我如何被無意識所決定的知識,他只能通過認同於一個外在偶然的主人能指來獲得穩定的認知圖繪,但同時主體也可以通過轉移這種對外在的認同去徹底改變遊戲規則。拉康劃清了真理知識之間界限的地方就是列寧與庸俗的經濟決定論決裂的地方。經濟決定論只處理知識,處理雜亂無章的能指集合,這種觀點不清楚經濟實體如何在剩餘價值的生產與積累的慾望層面運作,因此他將主人能指的功能留給了資本主義而只能提出經濟主義和工聯主義的要求;而列寧則呼喚真理,呼喚主人能指的變更。列寧的要求在資本主義的意義世界中看似是不可能的,但他並不受這種評價的約束,因為他並不呼籲群眾在資本主義的意義世界中行動,他要求群眾去行動起來積極地變更整個意義世界。「對工人運動自發性的任何崇拜,對「自覺因素」的作用即社會民主黨的作用的任何輕視,完全不管輕視者自己願意與否,都是加強資產階級思想體系對工人的影響」,列寧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在反對群眾的自由,他的主張在於群眾除了在資本主義體系內行動的自由之外還應當擁有反對整個體系的自由,不反對資本主義體系的,就是在支持它,不存在中間調和選項。

不過在列寧對新主人姿態的追求中,是不是隱藏著某種獨斷的因素?對主人能指認同的偶然性是否意味著社會變革的方向是無法確定的?無產階級必將戰勝資本主義建立社會主義政權僅僅是十月革命成功之後所產生的一種回溯性的誤認?是不是在可能被另外一些偶然結果所引導的其他可能歷史路線之中存在著比十月革命更好的結果?現在,我們可以回到《潛行者》,來看看主人為他無條件的空洞姿態究竟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在電影的結局中,在作家歇斯底里話語的攻擊之下,潛行者的主人姿態崩潰了,他暴露除了自己白痴一般的匱乏,暴露了主人代理背後只是個劃杠主體的真相。於是他與他所精心維護的意義世界就立即遭到了拋棄,而他自己回天乏術,他已經失去了通過認同而注入的剩餘快感,最終真的只剩了下一具空殼。《潛行者》的角色配置是三元組(《鄉愁》中也有類似的三元組配置),但拉康的話語理論是四元組的,在《潛行者》中,拉康的最後一種話語——分析話語,是完全缺席的。從構成上來看,分析話語似乎是主人話語的對立面,主人能指與剩餘享樂的位置對調,現在站在代理位置的居然是剩餘享樂,它直接地作用於劃杠的主體,生產出主人能指,而站在剩餘享樂背後真理的卻是知識。那麼,這種分析話語的缺席對於《潛行者》來說意味著什麼?對於列寧主義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4.列寧同塔可夫斯基

如果需要對列寧的政治家身份做一個貫穿十月革命前後的評價的話,那一定就是:反教條藝術大師。在反對第二國際的經濟決定論,把握良機成功領導十月革命後,列寧十分清楚蘇聯已經進入了一片完全缺失坐標的領域。以往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鮮少設想革命會在「帝國主義鏈條最薄弱的一節」率先成功,他也明白蘇聯所面臨的甚至不是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體系的問題,布爾什維克接管的是一個尚未完成工業化的國家,黨最堅定的支持者在內戰中遭到了極大損失,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層出不窮的問題在其他國家是要交給一個進步資產階級政權解決的。這種情況下我們面臨兩種選擇的誘惑:第一種是回到標準的經濟決定論立場,承認十月革命的過早發生是一個擾亂了歷史進程的偶然事件,因此需要撤銷這一事件的影響,以資產階級政權的方式替代資產階級政權解決問題,放棄了通過戰時共產主義政策直接過渡到共產主義並轉向新經濟政策後的列寧似乎就是這麼想的;另外一種是斯大林主義的,重新修正「歷史必然性」的理論並將十月革命納入其中,同時保留十月革命的成果與存在秩序的完整性。

實際上列寧再次發揮了他靈活多變的作風,選擇了一個不可能的選項:去解決通常由資產階級政權解決的問題,但要以社會主義的方式(「我們還要做大量非做不可的粗活,才能達到西歐一個普通文明國家的水平……我們必須要牢記,直到今天我們還沒有擺脫半亞洲式的不文明狀態。」決不能把這話理解為我們應當馬上把純粹的和狹義的共產主義思想帶到農村去。在我們農村中奠定共產主義的物質基礎之前,這樣做對於共產主義可以說是有害的,可以說是致命的。」以上皆出自《日記摘錄》1923年1月),同時堅持革命政治的即興本質,絕不以教條制定政策。結果就是我們看到了列寧生涯結束前最具爭議的政策:堅持組成蘇維埃國家的民族實體的真正的完全主權,這項政策被在羅莎·盧森堡和斯大林那裡都遭到了非議,但列寧則堅定要求推行這一政策。這一切斷了帝俄地緣政治傳統格局的政策在斯大林掌權後很快被終止,斯大林重新將蘇聯地緣政治政策扳回到了帝俄時期軌道上並延續至今,也難怪在當代俄羅斯,斯大林作為領土守護者的形象不斷上升而列寧則被有意遺忘。

我們不能因此就認為列寧已經背叛了革命轉向「民族自由主義立場」,反而要指出他所做的是在用分析話語的功能去補足革命主人能指的獨斷缺陷。拉康早先與法國精神分析協會分道揚鑣的契機是他拒絕執行協會規定的固定時長分析,他斷定分析師因為收費而虧欠案主的的東西不是時間,而僅僅是解釋,因此分析進行的時間可以是彈性的,依據案主慾望的辯證運動速度而調整的,換言之,拉康就將分析師的功能定義為了僅僅是提供解釋。這就說明了為什麼在分析話語的代理位置上的元素是剩餘享樂,是主體慾望的客體-成因,只是通過分析師利用假定能知的位置與案主建立移情,穿透癥狀為案主直接提取慾望,就可以使得案主穿越幻象重新生成自己的主體真理。在神經症癥狀之中,主體的慾望是受到壓抑而不在場的,分析師的職責就在於使得這種不在場的對象重新回歸,整合入主體的主觀性之中。

在政治領域,受到壓抑的,被賤斥,被排除的對象已經由阿甘本的「神聖人」形象捕捉。那如果革命政治的要義就是將這些被排除的對象重新帶入政治場域會如何?甚至更進一步,要求一種分析話語與主人話語的短路,要求由被排除的「神聖人」直接充當政治場域的真理,由他們的呼聲,他們的要求決定政治活動的方向又會如何?列寧主義的秘密就隱藏在分析師角色與主人角色之間不可能的綜合之中,列寧主義必須時無比現實的,其必須著手去處理每一個具體問題,而不是等待在時機成熟時一蹴而就通過一勞永逸的行動去解決一切問題,這樣一種總體化的普遍解決方案根本就不存在。正如黑格爾所強調的那樣,普遍性不意味著抹除個別性與特殊性的區別將它們壓縮在同一本質之中,與之相反,普遍性反而是被每一個個別性與特殊性所否定的對象,是每一個個別性與特殊性不將之壓抑就無法成為自身的對象,普遍性因此恰恰是具體的,是「具體的普遍性」。列寧的靈活手腕就是要將革命的主人能指以具體的普遍性方式進行處理,從對農民的教育再到民族自治再到以中央監察委員會分散政府權力,列寧在種種具體的特殊議題中以分析師的毒辣眼光試圖發現著革命要素,並將之抬升到政策重心的地位。列寧拒絕為「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這一問題提供一攬子解決方案,他要麼就是督促提問者「學習學習再學習」就是乾脆以「我們不知道要做什麼」保持社會主義形象的開放性。他真正在做的就是在雜亂無章的歷史走向之中抓取機會,堅持尋找在種種議題中被壓抑的不可能性,以這種不可能性去爆破既有的規則,難道說以這種方式,列寧沒有將發動一場革命/面向原質的享樂與建立新秩序/面向大他者的享樂跨越反抗的激情而貫穿在了一起嗎?

拉康在1963年出版了他對康德倫理學的一篇評述,標題為「Kant avec Sade」,雖然經常被翻譯為「康德同薩德」,但就法語原意來說不盡然代表兩者之間是等同關係。齊澤克也認為雖然拉康認為雖然薩德給出了康德的真理,但不能說康德給出了薩德的真理。康德的倫理學比起「閨房的哲學」還要多上一點為自己決定道德律令內容的主體責任,就是這一點點的差別使得康德沒有滑落到倒錯癥狀中去。那麼現在,我們似乎也可以說,塔可夫斯基給出了列寧的真理,但塔可夫斯基對宗教情懷的忠誠暴露了主人話語的愚蠢,雖然不能簡單地將其解讀為對俄羅斯文化傳統的保守回歸,但他至少沒有觸及到主人能指在不斷的偶然變化中發生辯證運動的潛力,也沒有意識到在這種變化中主體可以獲得一種對事件秩序之開放性的忠誠,這一點卻正是本雅明隱藏在歷史唯物主義背後的神學矮人對當代革命左翼產生強烈吸引力的原因。革命實踐中的彌賽亞主義不應選取爆破資本主義空洞同質時間而以一種「停滯的辯證」的彌賽亞時間取而代之的彌賽亞,而是應該選取那個提示著歷史永遠尚未完成,永遠有隱藏在其中的創傷等待我們去救贖的彌賽亞。在《回憶、重複與修通》這篇論文中,弗洛伊德將分析的過程定義為,回憶創傷,重複創傷記憶與最終打通主體共時結構與歷時性的創傷回憶之間的關聯的過程,在最後一步中,主體需要理解到他對創傷回憶的喚起與他當下面臨的僵局直接相關。當代革命左翼對列寧的重訪也應當遵循同樣的過程,僅僅回憶與重複列寧是還不夠的,關鍵在於修通列寧主義與當下社會僵局之間的關係。回顧一下前面提出的觀點,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是在列寧主義所開創的革命實踐於斯大林時代遭遇困境並於勃列日涅夫時代遭到全面撤收的背景下創作的,它因此就可以被解讀為一種對列寧主義進行回憶與修通的一種嘗試。那麼,我們如今就不得不承擔起雙重的責任,修通列寧主義,同時修通塔可夫斯基的作品,最關鍵的是,將兩者之間的關係重新連接起來。

參考:

齊澤克《列寧2017》

齊澤克《真實眼淚的可怖》

雅克·阿蘭·米勒《享樂的六個範式》

齊澤克《有人說過集權主義嗎?》

列寧《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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