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鄧安慶,原載於《文景》2007年第5期

題目改為《精神的回歸之路—為慶祝《精神現象學》出版200周年而作》

《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07年第12期全文轉載。

「他們看了又看,卻看不見,聽了又聽,卻聽不明白,只要不回心轉意於上帝,他們還是枉費心機。」 (馬可福音4,12)

《聖經》中的這段話,無疑最真實地反映了啃過《精神現象學》這塊「硬骨頭」的人的體會。這部黑格爾的成名作出版於1807年,至今整整200年了,可以說讀懂它的人還真不太多。但大凡看見了點什麼,聽到了點什麼,領悟到了什麼的人,不僅受惠無窮,而且卓爾不凡:馬克思通過這部書成為革命的理論家,克爾凱廓爾、薩特、海德格爾、布洛赫成為引領新時代的哲學家。

當然,我也一直在想,我們「看了又看,卻看不見,聽了又聽,卻聽不明白」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這固然涉及到我們對黑格爾哲學基本精神的理解和把握,但這種把握從來就很難達成一致。如果我們從《精神現象學》黑格爾哲學所實現的範式轉變這一角度入手,可能就有利於理解這一晦澀拗口的哲學精神了。

從前哲學或者為宇宙、人生尋找一個牢不可破的「基石」,或者為科學知識奠定「第一基礎」,但到了黑格爾這裡,哲學已經放棄了「奠基」這一形而上學的基本工作,而致力於對「時代精神」的診治和引領。把「時代精神」提升為哲學的核心,這是一個必須歸功於《精神現象學》的全新的哲學範式。在這一範式下,我們當然還可以像80年代那樣,說它是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統一等等,但實際上,這樣的哲學嚴格說來既不再是本體論,也不再是認識論,而是對有生命力的精神的呵護和培植!正因為如此,馬克思主義者才把哲學美其名曰「時代精神的精華」。

之所以不再是「本體論」,是因為它不再需要對世界的第一基礎進行「奠基」,不再需要先把舊有的形而上學大廈「摧毀」,為新的大廈清理出「地盤」,然後在這個新的基地之上再建構一個新的形而上學大廈;不再是認識論,因為認識論的物件是科學知識的基礎、判准、構成等問題,而「精神現象」,只有部分地出於科學,大部分可以不在「科學」的範圍內獲得理解和把握。精神哲學需要的是「現象學」,要現象學地「回到實事本身」,回到「精神本身」的「自我顯現」。精神的「種子」早已遍撒大地,無論在何種土地上,它都會生根開花。但花開花落,有的曇花一現,有的萬世芬芳,只有自我顯現的,在歷經風雨冰霜後依然陡峭怒放的花朵,才是有生命力的花朵。哲學所從事的「護花使者」的重任,就在於對哲學自身所處的「時代精神」進行診斷,防止它被「身外」的病菌所感染、從而枯萎、腐化和墮落乃至死亡,並把時代的精神提升到精神自身的生命歷程中去,與其一同開放。

所以,「時代精神」不存在「有無」的問題,它早已「紮根」在傳統中,在我們的生活態度中,在我們的「意識」、「知識」、「科學」、「宗教」、「藝術」和「哲學」等等話語中,甚至在種種潛意識、前科學乃至「偽科學」的東西中都有它的「蹤跡」和「倒影」。因此,哲學問題的關鍵不是要去創造某種「全新的精神」,而是我們的思想如何返回到精神自身的生命中,使「表像」在種種「意識」和「無意識」形態中的「不自覺的」精神獲得自身的自覺,獲得對時代脈搏的理解和把握,從而獲得自身的健康生命力。

在此意義上,黑格爾哲學的整個工作就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轉型工作」,即把基督教的啟示信仰精神轉換為啟蒙理性精神。整個啟蒙運動可以說都是為了完成這一工作,但是,這一工作總是在遭遇失敗的痛楚。在黑格爾看來,啟蒙的最大問題在於它的世俗化運動導致了精神的外在放逐和異化:一方面,在世俗生活上,啟蒙就是「理智的培育和把理智運用於吸引我們興趣的各種物件上」(《黑格爾早期神學著作》,商務1988,第16頁),但糟糕的是,它一經被吸引到各種外界的趣味物件上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了。黑格爾簡直是在驚呼:「世界精神太忙碌於現實,太馳騖於外界,而不遑回到內心,轉向自身,以徜徉自怡於自己原有的家園中」。這種太忙碌於外界時務的「世界精神」導致了「生活的浮泛無根,興趣的淺薄無聊」,「意志的空疏淺薄」,它使得「知識膚淺、性格浮薄的人最受歡迎」,而且「正是這種無知,這種淺薄空疏都被宣稱為最優秀的,是一切理智努力的目的和結果」 (黑格爾《小邏輯》柏林大學開講辭,商務版,30-31,下面凡引此書只注頁碼)。這哪裡是在批評德國的風尚,簡直就是對我們時下文化生活的寫照!

另一方面,更加糟糕的是啟蒙的世俗化帶來了哲學本身的墮落。哲學原來曾被稱為科學的女王,是真理知識的證成者,是理性的世界法官,頒布宇宙社會的法度,裁定人間的是非曲直。但精神一旦為低俗淺薄的意見所佔據,「哲學的實質也已敗壞了,消失了,以致連對於它的記憶和預感一點兒也都沒有存留了。」(33)這實際上就是說,當哲學在為雞零狗碎的功利生活忙碌時,高尚的精神無法從哲學得到辯護,但人類的心靈不可能不需要高尚精神的滋養,那麼,哪裡去尋求高尚精神的養料呢?這時,人們只有重新想到了宗教。在黑格爾哲學之前,「精神」這個概念一直只存在於基督教中,但它不是表徵人的精神狀態,而是作為「聖靈」(Geist Gottes),作為最神聖的上帝的三位一體中的一個位格存在。但問題是,基督教的精神本身在啟蒙運動的批判之下已經成為昨日黃花,失去了生命力,哲學的墮落又使得宗教失去了拯救精神的力量。因為「高尚的精神必須留在宗教里,但宗教卻必須留在情感、信仰和預感里,理性和知識不能涉及絕對和上帝的本性」,於是「這個時代之走到對於理性的絕望…但不久宗教上和倫理上的輕浮任性,繼之而來的知識上的庸俗淺薄――這就是所謂啟蒙――便坦然自得地自認其無能,並自矜其根本忘記了較高的興趣。最後所謂批判哲學曾經把這種對永恆和神聖物件的無知當成了良知,因為它確信曾證明了我們對於永恆、神聖、真理什麼也不知道。」(34)

在此情形下,黑格爾認為哲學的使命和任務就是要恢復對於理性的信心,要讓哲學達到對自身能力和使命的自覺,它的目的「就在於掌握理念的普遍性和真形相」(35)。只有讓事物回歸於自身理念的真形相,事物才能取得自身的實際存在。而只有這種存在才是真正自由的存在,只有在這種真正的自由存在中開闢出來的「世界」,才是精神的高尚世界。人類的歷史、法律、道德和倫理無非就是為了建立這樣一個精神的自由世界。

既然這樣的「精神」已經迷失在「宗教」里,而啟蒙的世俗化又是使哲學迷失自身使命的罪魁禍首,那麼,黑格爾的哲學努力就在於:一方面把啟蒙陷入外在反思的理智(知性)收回內心,使其關注於事物自身理念的真形相,從而把知性提升為把握「真理」的「實體性內容」的「理性」;另一方面使收回於理念自身的理性思辨具有與基督教相類似的「形式」:「思辨」-Kontemplation-在黑格爾這裡,表示以「概念」的內在否定性為仲介的辨證思維,在基督教那裡,表示以上帝的「三位一體」為核心的沉思冥想,默念和祈禱。通過前者,黑格爾使哲學恢復了「理性」的內容,通過後者,黑格爾使哲學具有了高尚的「精神」的形式:上帝的「三位一體」被概念「三段論」的辯證運動所取代,肉身化的「基督」通過痛苦地死於十字架和神秘地復活,在末世論背景中呈現的「聖靈」的光輝經過黑格爾的理性改造,搖身一變成為俗世中的「精神」花朵,綻放在啟蒙後力求開闢「自由世界」的社會歷史進程之中。《精神現象學》成為「精神」這朵苦難的俗世奇葩在不同的意識和心態、勢力和地位、制度和法則面前發育、成長的過程,成為它自身在不同的生存處境中沉浮、磨鍊最終回歸自身,徜徉自得於自身開闢、創建的「自由世界」的過程。

黑格爾就是這樣通過《精神現象學》完成了哲學診治和引領時代精神的使命。迄今為止,各家各派,無論是認黑格爾為尊師者還是罵他為「死狗」者,都從正面或者反面受到了它的影響和「引領」;通過這本書,黑格爾使「現代性哲學話語」的「啟蒙辯證法」變得清晰可見,基督教的「聖潔」理想沒有在理智啟蒙中被世俗化的污泥淹沒,而是在回歸自身的理性中得到轉型。但絕對理性的信仰轉型最終依然像基督教的天國信念一樣,在世俗的生存勢力面前,依然像個破落的「精神貴族」,只能獨自哀嘆世道已變,人心不古。但不管怎麼說,作為一個現代哲學家,黑格爾通過對基督教信仰精神的理性化改造和轉型,出色地完成了「愛護、培育、護持」精神不被「熄滅」和「淪落」的哲學使命,這一偉大的貢獻是任何時候都不能被人抹煞的。

但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們對黑格爾哲學總是「看了又看,卻看不見,聽了又聽,卻聽不明白」呢?為什麼總是覺得它那麼晦澀難懂呢?關鍵就在於我們沒有「思辨思維」的習慣。黑格爾當年就對他的德國同胞說,思辨思維必須反對兩種思維方式,一是表像思維,一是靈感思維(《精神現象學》序言,四)。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執意於表像思維和靈感思維,你就無法理解辨證思維。但遺憾的是,這兩者思維方式依然還是我們一般思維的主流。

按黑格爾的解釋,「表像思維」就是你不按事物自身的理念(「概念」)而只按它的「表像」去思想它。「表像」作為事物外在的「事像」,作為「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確實容易理解和把握,但問題是,你「把握到的」、「觸摸到的」卻不是「存在本身」,而只是它的一個「影像」,一個「存在者」。我們通常是在「比喻」、「象徵」、「例子」中才能從「表像」去想像「存在本身」,但我們往往都誤以為「表像」、「存在者」就是「存在本身」了,結果就會導致海德格爾後來所揭露的「存在的遺忘」。黑格爾還沒有「存在的遺忘」這個說法,但他聯繫到時代的「虛浮」心態,認為執著於表像思維,我們所見所思的依然是外在的事像,再加上在這種「非現實的思想里推論過來推論過去的形式思維」,思想本身就陷入到無實體內容的「空虛」、「虛浮」當中:「這種虛浮都不僅表示這種內容是空虛的而已,並且也表示這種看法本身是虛浮的」,「它就根本不居於事物之內,而總是漂浮於其上」(《精神現象學》,上冊,第40頁)。所以,在表像思維方式支配下,是入不了黑格爾哲學之門的。最要命的還在於,如果一個時代執著於「表像思維」,這個時代的精神就是空虛漂浮而無法回歸內心的真理念的。

表像思維的「禍根」在於心在外而無法內在地理解「概念」(真理念),所以「靈感思維」乾脆宣布不屑於使用「概念」,不進行推理,單憑天才的直覺和詩意的靈感就可直接把握真理。我們知道,這是對以謝林為代表的浪漫派哲學的批評,但對於這種思維的危害,黑格爾的說法並不非常確切,而是同樣帶有詩意的朦朧:「現在有一種自然的哲學思維,自以為不屑於使用概念,而由於缺乏概念,就自稱是一種直觀的和詩意的思維,給市場上帶來的貨色,可以說是一些由思維攪亂了的想像力所作出的任意拼湊――一些既不是魚又不是肉,既不是詩又不是哲學的虛構」( 《精神現象學》,上冊,第47頁)。實際上,詩意的、靈感的哲學思維不僅在黑格爾同時代的浪漫派哲學中存在,在黑格爾之後的哲學中同樣也大行其道。試想想看,尼采、海德格爾(特別是後期)、伽達默爾如果沒有了藝術的、詩化的、靈感的思維,他們的哲學還剩下些什麼呢?但黑格爾對靈感思維的拒斥,就像柏拉圖對詩的禁令和邏輯實證主義對他辯證法的拒斥一樣,都認為只有自己的哲學才能擔當時代的大任,別的哲學都是胡扯。黑格爾之所以冒著得罪謝林的危險而大肆鞭笞靈感思維(實際上黑格爾確實因上面的話得罪了謝林,兩人關係逐步疏遠,直到後來晚年的謝林成為黑格爾哲學最早、最激烈的批判者)(慧田哲學公號下回複數字該題講座),恰恰就是他認為,靈感思維本身滲透了太多想像性的東西,太憑偶然和任意,與時代的虛浮空疏同流合污。現時代的精神要在世俗化、物化、異化的污泥中掙脫出來,成為高尚的精神,成為俗世中撫慰人心的力量,就必須恢復起對認識真理的信心,對人類理性的信心。但認識真理的能力是理性,而不是知性(理智)。理性的認識必須藉助於概念,必須依賴嚴密的推理,這都與靈感思維格格不入。所以,執著於靈感思維的人,像執著於表像思維的人一樣,無法邁進黑格爾思辨思維的門檻。

有意思的是,儘管黑格爾不斷強調思辨思維是概念思維,「哲學的陳述,…必須…避免夾雜一切沒被概念地理解的和不是概念的東西」 (《精神現象學》,上冊,第47頁),但這種辨證的概念的思維,在他看來恰恰就是「精神的現象學」!這樣的「現象學觀念」,對於胡塞爾來說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為在他的現象學中不僅沒有「概念」的地位,而且「概念思維」恰恰是要放進括弧中被擱置起來的。只有「直觀」,意識的「意向性」,內在的直覺體驗,才是現象學的核心,概念的思維如何也是「現象學」?它又如何能夠擔當得起拯救現代世俗化之危機,重建時代精神之使命呢?

黑格爾的「現象學」儘管與胡塞爾的大相徑庭,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強調回歸事物本身。如何回歸?胡塞爾強調要遵循「原初被給予的直觀」,對除此之外的一切加上括弧,中止判斷,只有這種原初被給予的直觀,才能讓事物「自身顯現」;但對於黑格爾來說,回到事物自身,就是回到事物的理念――這個思辨的概念,因為只有事物真理念的顯現,才是真正的事物自身,否則,「表像」中的事物毋寧說就是事物的「假相」。只是,事物理念之顯現為「事物自身」,既不是在「直觀」哪怕是「本質直觀」中一蹴而就的,也不是在「意識流」中「內在構成」的,而是要經歷一次次的「外化」(如同上帝通過聖子耶穌基督的肉身化(成人)成為可見的一樣),然後從外化的現實中再次回到自身(如同耶穌基督通過十字架上的死亡,復活和升天,由人再次成為神一樣),只有經歷了這樣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依然是一體的東西才是一個事物真正的自身。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人不能光呆在家裡不出門(不顯現),人必須外出(勞動、社交等),才能顯現出他是一個人,但只有外出後又回來的人,才是「自家人」。思辨的概念都具有自反性,因為「思辨」的原義就是「映現」,像湖邊的樹映現在「水」中,僅僅從「水」中「看到」一顆樹,那不是真正的「樹」,而是樹的倒影或表像,只有從「水中的樹」返回到「岸邊的樹」,看到它們確實是「同一顆樹」,但又是在不同處境中的「兩棵樹」時才把握到「樹自身」了。真正的事物自身,既不是自在的東西,也不是自為的東西,只有在自為的東西中回到自在,從自在的東西通達自為,既自在又自為,才是一個真正的事物。

《精神現象學》就是這樣一種通過概念自身的辨證運動,顯現事物自身精神的生成和提升的哲學,這種哲學與其說它自身充滿了魔力,不如說是現代人早已對被放逐在自身之外的窘境失去了意識的敏感,乃至說麻木了。因為無論是海德格爾對黑格爾「辨證意識」的實存論改造,還是尼采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徹底「去魔化」,實際上最終都殊途同歸:哲學不過就是回到自身的歸家之路,儘管有人走的是黑格爾的「精神」所走的蜿蜒曲折的「辨證」之路;有人走的是海德格爾的「林中路」,有人走的是尼採的「權力意志」之路而已。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總是在漫長的歷史盡頭,顯露出白髮老人挑釁般的微笑:回歸自身談何容易!不在異化的沉淪中死去,何以知道自身為何物?回歸自身的哲學之所以難以理解,實際上正是生存本身的矛盾性的反映。要生存,精神必須物化在勞動中,外化到社會歷史中,客觀化在法律、道德和倫理中,但要自由地生存,幸福地生存,有尊嚴的生存,精神卻必須回到自身。黑格爾的這種力主回歸自身的《精神現象學》,之所以在200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要「看了又看」、「聽了又聽」,原因在於,現代「精神不斷媚俗化。精神的真正功勞在於對物化的否定。一旦精神變成文化財富,被用於消費,精神就必定會走向消亡」(霍克海默,阿多爾諾:《啟蒙辯證法》),而我們正在這條精神消亡的路上越走越遠,誰能把我們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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