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倫敦竹枝詞》裏所展現的文化上的偏見,來自於作者的中國眼光。藉助於竹枝詞,我們能看到19世紀80年代晚清士人對倫敦的採風和觀察,更應該看到的是觀察者是怎樣觀察的。


竹枝詞起於古巴渝之地。唐代詩人劉禹錫擅寫竹枝詞,留下諸多膾炙千古的名作。相信許多人都讀過他的《竹枝詞二首》中的“楊柳青青”: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劉禹錫之後,竹枝詞從巴人能唱本鄉歌逐漸步入到文人創作的視野之中,蘇軾、黃庭堅等歷代文人都寫過形色各異的竹枝詞,丘良任等人所編的《中華竹枝詞全編》輯錄了唐至民國時期的竹枝詞近7萬首。作爲中國詩歌的一個分支,竹枝詞的創作堪稱蔚爲大觀。唐宋之後的竹枝詞,在形式上多爲七言四句,與七言絕句差別不大。在內容上,竹枝詞多吟詠風土人情,舉凡山川形勝、民俗百業皆可入詞,這一特點使竹枝詞中保存了豐富的社會文化的史料,但同時也瑣屑纖細泥沙俱下,不佳之作往往讀來使人昏昏。在風格上,大多竹枝詞追求雅俗共賞,努力接地氣兒的過程中,附帶風趣詼諧的一面。


四庫全書書本《劉賓客文集》


清代是竹枝詞創作的高峯,數量上冠絕古今。隨着中外交流碰撞日繁,着意吟詠風土的竹枝詞因應大時代的變化,也共鳴共振出一大新的部類:海外竹枝詞。特別是歐風美雨馳而東的晚清,吟詠海外的竹枝詞作爲中國人投向世界的一瞥,其中可玩味的地方頗多。


晚清海外竹枝詞

清代的海外竹枝詞,一般認爲肇始於康熙時期的尤侗,“國初尤展成,始有外國竹枝詞之作”。他的百首外國竹枝詞,述及日本、朝鮮、安南、天竺等八十餘個國家和地區。在當時的條件下,尤侗本人並未親身遊歷異域,何以寫出吟詠多國的竹枝詞呢?原來,這是他撰寫八卷本《明史·外國傳》的“副產品”。尤侗對海外列國風土人情的認知,一方面是來自於當時與中國有邦交或者朝貢關係的國家,諸如日本、朝鮮、琉球等;另一方面,是來自於涉及異域知識的舊有典籍的閱讀。近代之前,士人對外國的瞭解和認知,多來自於前代累積下來的各類書籍,這些書籍或是正史中的外國列傳,或是類書中的域外知識,或是少數中人或外人的“探險”記載,其間既有真知灼見之處,也有郢書燕說或者荒誕不經的地方。有意思的是,晚清諸多出使西方的士人所留下的走向世界的日記中,多有記載每親身所到一處,一定要印證一下與此前所讀舊籍中的敘說是否吻合。


1843年,上海根據《南京條約》被迫開埠通商,迅速成爲華洋雜處的海上繁華地。租界的設立和諸多外國人前來生活、經商,直接將彼時的西洋景觀一下子搬到了家門口。吟詠“國中之國”租界新景觀的竹枝詞應運而生,叫做滬上竹枝詞或者洋場竹枝詞。這是起源於清初的海外竹枝詞在晚清的新發展。


說滬上竹枝詞是海外竹枝詞在近代的賡續,是因爲這類竹枝詞大多描寫的是租界風景、西洋事物,或者是華洋雜處的上海的新變化,裏面充滿着異國情調。署名“滬上閒鷗”的《洋場竹枝詞》裏有一首吟詠租界的:

共說洋涇綺麗鄉, 外夷五口許通商。

魚鱗租界渾相接, 樓閣參差倚夕陽。

詩中所說的“洋涇”,即是洋涇浜,本是一條小河。上海開埠之後,洋涇浜成爲英美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界河,是租界林立環繞之地,洋涇浜因此也成爲租界的代名詞。這首竹枝詞寥寥數語描摹出租界的綺麗和歷史由來,末尾一句“樓閣參差倚夕陽”是化用白居易的“煙波澹盪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一句,極寫租界樓高繁盛。值得注意的是,近代中國人感受西方現代文明的富強,往往被最爲直觀的眼前風景所“震撼”。映入眼簾堅固而聳立的高樓,就如同禪宗所言,看樓不是樓。倘若趙州和尚復生,有人問及何爲西方,他會淡淡地說,看樓去。


《倫敦竹枝詞》書影


竹枝詞裏的洋場,除了租界,還有近代新事物的重複出現。自來水、電燈、電報、海關鐘樓、照相機等西方舶來的新器物,皆在竹枝詞的描寫畫卷之中,譬如如下這首竹枝詞:

西域移來不夜城,自來火較月光明。

居人不信金吾禁,路上徘徊聽五更。

詩中所言的“自來火”,就是煤氣燈。十九世紀中葉的中國,煤氣燈是自海外傳來的“天外之物”,初接觸者無不震驚其長明街衢的能力。“自來火”之外,嵌在西式大樓上的自鳴鐘,是租界的象徵,也是中西時間並行的物質載體。滬上才子袁祖志的竹枝詞是這樣寫的:

大自鳴鐘矗碧霄,報時報刻自朝朝。

行人要對襟頭表,駐足牆陰子細瞧。

在袁祖志的筆下,大自鳴鐘除了具有高大的現代特徵,也進入到晚清上海的俗世生活中。透過竹枝詞,可以想見行人一邊擡頭遙望大鐘,一邊低頭對錶的有趣場景。這一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的摹寫,蘊含着近代國人對時間制度和觀唸的悄然轉化。傳統農耕時代的十二時辰已經在西潮湧動的租界東風暗換年華,鐘錶時刻來臨了。


以上只是枚舉洋場竹枝詞之一二。總體來看,上海的洋場竹枝詞,繼承了清初海外竹枝詞的寫作傳統,側重於描摹景觀、器物與風俗,但又有所不同。指向租界書寫的竹枝詞,遭逢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早已不是簡單的採風和紀俗,而是充滿了趨新的追求、中西文化碰觸之下的焦慮和危機意識。以租界爲主要吟詠對象的竹枝詞,也同步蔓延到其他口岸,諸如漢口、天津等地,成爲今天觀察晚清通商口岸不可或缺的歷史資料。


更爲重要的是,晚清的洋場竹枝詞除了傳統文人相互酬唱之外,也與新式的傳播媒介報刊融合在一起,古樹生新花。《申報》初創之際,由於缺乏內容填充,大量登載文人創作的竹枝詞於其中,無形間擴大了竹枝詞的傳播範圍和創作數量。大量的海上竹枝詞,藉助於報刊的發行,成爲描寫近代上海與西方文明相遇的一類文學體裁。今天我們對晚清上海的一些表象性的符號認識,諸如十里洋場、紙醉金迷、不夜城、海上繁華,甚或沿海與內陸這一對近代新的地理空間概念的形成,以及其後的開放與封閉的二分性認識,有多少是來自於竹枝詞呢?


倫敦的霧與夜

洋場與海外之間,誰謂其遠?一船航之。洋場竹枝詞所描摹的景觀,是家門口的“西方”,而海外竹枝詞,則是中西文化交流頻繁之後,少數中國人踏上碧波大海,去西方的家門口採風。


《倫敦竹枝詞》,刊於光緒戊子年(1888),作者署名爲“局中門外漢”,今人考證爲張祖翼。張祖翼,字逖先,安徽桐城人,是近代著名的書法家與金石收藏家,與吳昌碩、高邕之、汪洵並稱“海上四大書法家”。《倫敦竹枝詞》除了作者爲誰有爭議之外,成書年代也有些難以自圓其說。按照作者自言,百首竹枝詞成於光緒甲申年(1884),但書中一首竹枝詞卻與時間不符:

五十年前一美人,居然在位號魁陰。

教堂高坐稱朝賀,贏得編氓跪唪經。

這首竹枝詞寫的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登基50年慶典,詩下注中也說:“今爲英女主在位五十年之期,舉國大賀,張燈三日,四方來觀者數百萬人。”揆諸英國曆史,維多利亞女王1837年即位,在位五十年慶典應是1887年,成於1884年的竹枝詞怎麼能寫出未發生的事呢?再細看張祖翼出洋英國的歷史,應是1886年作爲駐英公使劉瑞芬的隨員到達倫敦,1889年之後銷差回國,兩相吻合。張本人爲何要自署成書1884年,除了封面題款的“戲草”之外,尚有值得研究之處。


維多利亞女王


也不是百首竹枝詞,而是九十九首。除去開頭、結尾三首之外,其餘九十六首都是一事一首,“自國政以逮民俗,罔不形諸歌詠”,堪稱是倫敦的一幅風土長畫卷。作者對所寫的《倫敦竹枝詞》也頗爲自得,稱它“輏軒不採外邦詩,異域歌謠創自茲”,言下之意,是說自己有異域歌謠竹枝詞的開創之功。“輏軒”一詞,本爲古代皇帝使臣所乘的輕車,後來意指使者。晚清出使海外的各類人等,在遊歷日記中使用的文縐縐的出國代指的話語,除了輏軒之外,尚有放洋、鑿空、使絕國、浮海、乘槎海上等等。這些語言,是歷史的積累,也反映它所對應的歷史和後面的觀念。


初到倫敦,張祖翼的第一首言事竹枝詞是這樣寫的:

十丈寬衢百尺樓,並無城郭鞏金甌。

但知地上繁華甚,更有飛車地底遊。

街道的寬闊、高聳的樓房以及沒有城牆的城市,是倫敦的第一印象。城市的繁華之外,張祖翼特別提到了“飛車地底遊”,就是今天的地鐵。地鐵之外,張祖翼的《倫敦竹枝詞》中還可見到諸如“四扇玻璃兩面門”的酒店、“來往通衢日幾回”的公交車、“深情夜夜詢安否”的醫院、“水管縱橫達滿城”的自來水以及“幾疑身到月宮來”的咖啡館等諸多倫敦景觀。


特別有意思的是,張祖翼在第二首言事的竹枝詞中寫到了倫敦的大“霧”。

黃霧瀰漫雜黑煙,滿城難得見青天。

最憐九月重陽後,一直昏昏到過年。

這絕對是親身體驗後的“血淚”之作。否則,不可能如此逼真地描述出霧都倫敦黃霧加黑煙的糟糕天氣,還帶有幾分調侃地說九月之後一直昏昏到過年。至於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天氣,作者在詩下注中解釋說:“倫敦居民四百萬戶,家家燒煤,煙筒如林”。這種頗具中國式的解釋方式將煙霧的產生歸因於燒煤或者燒秸稈,顯然只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以歷史學家的後見之明來看,霧都倫敦糟糕天氣的形成,除了自然氣候與地理位置的特殊之外,很大程度上與其是19世紀世界工廠的中心和工業革命的策源地有關。起源於19世紀40年代,19世紀90年代達到頂峯的倫敦霧,是與維多利亞時代的日不落帝國輝煌同步的,以至於當時的媒體開玩笑說,在倫敦日不落帝國就是霧中根本看不到太陽升起。正如狄更斯在《霧都孤兒》中所說,霧無處不在(fog everywhere),19世紀諸多英國作家的筆下,霧不僅是倫敦的氣候,也是一部理解維多利亞時代文化史的鑰匙。中國人熟知的福爾摩斯探案集,裏面不也是霧氣瀰漫嗎?


霧都孤兒


和許多到過上海租界和歐美國家的晚清士人一樣,張祖翼對倫敦夜晚燈光普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竹枝詞中一再吟詠,譬如下面這首:

氤氳煤氣達縱橫,燈火光開不夜城。

最是宵深人靜後,照他幽會最分明。

前兩句正筆寫倫敦滿城皆用煤氣路燈,以至於倫敦的夜晚成爲“不夜城”。“不夜城”這一描述似曾相識,它與洋場竹枝詞中的“申江不夜城”是東海西海心同理同的。事實上,英國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對夜晚的有效利用和認知,是近代文明的一大成果。黑夜從宵禁、休息、無事可幹變爲亮如白晝的不夜,是需要基本條件的,它離不開近代大量人羣湧入都市,離不開完善的道路、交通系統,離不開燈光的照明,離不開夜晚工廠繼續的轟鳴和工人的加班。直到今天,人們還用夜晚燈光密集的亮度,來衡量都市圈的發展程度,這就是不夜的現代文明價值。


“照他幽會最分明”一句是戲筆之作,不過也點出了“娛樂”之於“不夜城”倫敦的構建作用。在另一首竹枝詞中,張祖翼繼續描寫燈火通明的夜倫敦:

一尺圓球百尺竿,電光閃爍月光寒。

歌場舞榭渾如晝,世事昏沉普照難。

所謂“歌場舞榭”,其實就是我們今人所知的都市娛樂場所,如舞廳、飯館、戲院、咖啡館,加之後來的電影院等。不光是張祖翼注意到了倫敦夜晚娛樂之地燈火如晝,另一個晚清士人王以京遊歷巴黎時,也注意到了娛樂夜勝於晝的現象,“遊玩之地最多,而夜較勝於晝,咖啡館甚有達旦者。”都市夜晚的“不夜”,現代的娛樂文明貢獻巨大。“娛樂”在夜晚的大規模出現,除了有傳統的因素之外,還和工業革命之後“工廠時間”的普及有關,白天和黑夜在鐘錶制的勞動時間的分割下,泛化爲生產與休閒二分,產生了大規模人羣的集中工作與集中休閒,比如一天中的白天和黑夜,一週中的週末與週中,一年中的節假與平時。現代社會生產文明的建立,伴隨的是消費娛樂文化的發展。


 十九世紀的倫敦街景


從晚清到民國,很多人對上海這座現代聲光化電都市的認識,都是來自於上海的夜晚。來自於周璇的靡靡之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樂聲響,歌舞昇平。歌舞昇平的後面,也有人們對娛樂消費文化氾濫的擔憂,這往往是後來城市左翼知識分子的焦慮。就像曹禺《日出》中的陳白露所說,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而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倫敦的夜也是如此。


中國眼光與倫敦腔調

平心而論,隨使倫敦的張祖翼只是晚清普通士人的一員,見識與眼光自然不能與郭嵩燾、曾紀澤和黃遵憲等人相比。他的竹枝詞,不僅少有對西方富強的主動尋求,甚或還在許多地方帶着中國眼光。


《倫敦竹枝詞》中,有相當多的篇幅是描寫英國社會的人情風俗,張祖翼在如實記載之後,總要添幾筆戲謔的評論,而評論恰恰流露出他對英倫禮俗的東方偏見。譬如,他有一首寫英國大臣覲見女王的竹枝詞:

短衣脫帽謁朝中,無復山呼但鞠躬。

露膝更無臣子禮,何妨裸體入王宮。

按照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禮儀,臣下覲見君主,一般脫帽鞠躬即可,在服裝上,青年男子着短褲並不違背禮儀。但在張祖翼看來,短褲露膝有違君臣之禮,還不如裸體入王宮。他的這一認識,當然是從中國傳統禮儀規範的視角出發的。又如,他在描寫倫敦教堂禮拜之後評論道,“七天一次宣邪教,引得愚民舉國狂”,顯然是帶着不理解的有色眼鏡去看的。說到倫敦的大小學堂,他批評人家“不知經史爲何物”。說到蠟像館蠟像的逼真,他認爲“頗覺駭人”,並引申出“古來作俑猶無後,此地將亡必有妖”。談到水底隧道,他說“燈光慘淡陰風起,未死先教赴黃泉”。看到動物園,他說“原來人少畜生多”。


張祖翼對倫敦女性也不“友好”,動輒就對女性的穿着、儀態指指點點,放在今天,早有人找他算賬了。粗略統計,百首竹枝詞中,有近三十首是與女性有關的,專門寫到女王、女花店主、女夥計、女演員、女騎師、女畫工甚至是長鬍子的婦女。張祖翼爲什麼要濃墨重彩地描寫倫敦女性?這緣於一種文化上的“驚訝”,按照他此前在中國的人生經驗,婦女更多鎖步於閨閣之中,少有拋頭露面於社會之上的。倫敦之行,讓他看到“婦女能頂半邊天”,自然就新鮮、驚奇,這種新鮮驚奇就化作竹枝詞中的採風和描寫。當然,他內心中對於女性走入公衆的視野,一方面表示讚歎,一方面又受中國傳統倫理觀的制約,不能認同,甚至總有一種深深的道德和風化的憂慮。參加茶會的女性,他認爲皆是“袒臂呈胸作上賓”,西式婚禮中的跳舞,他認爲“林中跳舞太荒唐”。看到休息時間男女出遊,就覺得“孰邪孰正渾難辨”。總之,是操碎了一顆東方紳士的心。


 張祖翼書法


顯然,《倫敦竹枝詞》裏所展現的文化上的偏見,來自於作者的中國眼光。藉助於竹枝詞,我們能看到19世紀80年代晚清士人對倫敦的採風和觀察,更應該看到的是觀察者是怎樣觀察的。處在非中華文化場景中的張祖翼,映入他的竹枝詞中的西方景觀,往往經過他的中國眼光的選取和過濾,這才能在意義上自洽。竹枝詞中戲謔的評論,既有詼諧的一面,也是嚴肅的中國眼光的流露。不僅如此,面對許多不能理解的西方事物,張祖翼和許多竹枝詞文人一樣,都力圖用中國固有的典故和文化資源來指代、化用甚至是誤解,從而完成創作。比如寫到倫敦的照相館,張祖翼將之比擬爲“可如照膽秦宮鏡,照出心腸曖昧人”,明顯從科學上跑偏了。再如介紹倫敦救火車,他想到了火燒阿房宮的項羽,“若叫項羽來西土,也作鹹陽一炬灰”。介紹倫敦動物園的“黃獅白象紫峯駝”時,作者感慨真有“《山海經》《爾雅》所不載者”。至少,從形式上完成了異域陌生到中華“文”的轉化。


“文”的轉化也包括大量引英語的譯音入竹枝詞,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中西混搭的文風。譬如下面這首竹枝詞,就是典型的中西合璧的語言與美感。

相約今宵踏月行,擡頭剋落克分明。

一杯濁酒黃昏後,哈甫怕司到乃恩。

若是不看作者詩下小注,很難明白這首竹枝詞在說什麼。原來,“剋落克”是英文clock,“哈甫”是half,“怕司”乃pass,“乃恩”是nine。最後兩句的意思是,喝上一杯小酒後,已經九點半了。讀來莞爾之外,也驚異於作者竹枝詞中中西時間體系和美感的交錯。一般來說,中國傳統詩詞中,“踏月”與“黃昏”是經典的意象,充滿了田園牧歌的寧靜感,而都市中的大自鳴鐘和時分時間,則是現代時間,也是一種起自於西方的工業社會的美感。兩種不同事物共融在一首竹枝小詞之中,它的背後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洶湧潮流。


類似於上面的音譯入詞的現象,在《倫敦竹枝詞》中比比皆是。比如:

握手相逢姑莫林,喃喃私慾怕人聽。

訂期後會郎休誤,臨別開司劇有聲。

“姑莫林”是英語 good morning,“開司”是kiss之意。又如“一隊兒童拍手嬉,高呼請請菜尼斯”中的“菜尼斯”,就是Chinese的意思。又如“自知和氣生財道,口口聲聲邁大林”中的“邁大林”,是英文my darling的意思。再如“結伴來遊大巴克,見人低喚克門郎”中,“巴克”是 park音譯,“克門郎”是 come on 的意思。


置身倫敦,雖然還是中國眼光看西方風景,但耳濡目染久了,竹枝詞裏總有點倫敦腔兒。

(本文爲姜海龍老師談“走向世界的晚清”系列專欄文章,文章版權歸屬本賬號。編輯:一行,圖片由作者提供,合作、轉載請留言。)


作者介紹

姜海龍,武漢大學歷史學院講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中華思想文化術語傳播工程”學術委員,主要研究方向爲近代報刊史、社會文化史。承擔過“中國殯葬史”、“全球語境下清末新式報刊”等科研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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