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郁

來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一百年前,胡適在《新青年》上發出的文學改良主張,其實是文章學觀念進化的一種折射。胡適提出八不主義,在精神層面並無更多新意,真正改寫漢語理念的,當是周氏兄弟及其追隨者們。其中有兩條道路給人以深的印象。一是雅正的作品,一是反雅正的作品。前者受英國、日本隨筆和明代作品影響,後者來自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羅素的暗示。梳理百年的漢語寫作,周作人、汪曾祺、張中行等人屬於前者,魯迅、王小波當在後者之列。因為前者的勢力範圍廣大,作品自然成了人們效仿的對象。而後者的追隨者雖眾,而得其文體之妙者寥寥。就傳統而言,魯迅等人詞章上的經驗,並未在文脈上得到深入的繼承,這與文學史上《莊子》的傳播現象極為接近。 

晚清的新式文章家都企圖繞過桐城派的審美路徑,走一條新路。連深染桐城派趣味的吳汝綸、嚴復的寫作理念都與先前的套路有了差異。到了陳獨秀、胡適這一代,已經意識到寫作的路徑不止一條,有意偏離桐城遺風,尋找另外一種可能成為一代人的衝動。胡適當年提出的文學改良主張,乃漢語書寫的進化的必然,就學理而言,較之宋代以來的文章觀念,新穎的筆觸還十分有限。所以談及現代文章觀念的轉型,他的詞章都還不能算在此列。 

和陳獨秀、胡適不同,魯迅討論文章之道的文字不多,但散落各處的觀點可以看出作者對於文體、詞章的敏感。系統表露其文章理念是在《摩羅詩力說》和 《漢文學史綱要》里,對於古代的詩文、特別是文章的流變,形成自己特殊的看法。而他翻譯的域外作品表露出的文章經緯,都無意間修正了過去的寫作意識。 

《摩羅詩力說》標誌著魯迅文章觀念轉型的開始。他藉助劉勰、尼采等人的理論,一掃桐城文章的老氣,「神思」「真然」「雄聲」「新泉」「精神界之戰 士」等概念,催生出新的書寫理念。這影響了他後來《漢文學史綱要》的寫作。 在《漢文學史綱要》里,魯迅沿著章太炎的思路,對於先秦的書寫的形態有一個 總體的把握,在傳統文章觀念中,注入了新的思維。全書從「文」和「筆」的分 化說起,由此而看到韻律的起伏與虛實之別。「儒者崇實,墨家尚質,故《論語》《墨子》,其文辭皆略無華飾,取足達意而已」,「然文辭美富者,實為道家」。 他特別談及莊子,以為「其文則汪洋壁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 莫能先也」 。按照這個看法,《論語》里的詞語寫得較實,《莊子》則另一個面孔,鋪陳得較虛。這成了先秦文章的不同範例。後來的文人在此基礎上摸索前行,疊加出不少虛實相間的存在。到了司馬遷那裡,格局不同了,《史記》則虛 虛實實,用台靜農的話說,「辨而不華,質而不俚」 ,各類筆觸兼備。相對於 一般文人而言,魯迅不喜歡文章的單一體例,頗為看重文章家的綜合能力,司馬遷作品的好處是各種體例皆備,史德與史才均在,故作品有「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之譽。他在評價司馬相如的才華時,引用明代學者王世貞的觀點說: 「材極富,詞極麗,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 有其材而無其筆,子云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之處云云。」  所以,才華、韻 致、氣象的綜合,方可有大家風範。這些評語,在背後隱含著作者的審美趣味, 借用其思路,也窺見表達思想的另一條思路。 

漢代以降中國的文章,肩負載道使命,審美的意識被功利主義所覆蓋,雖然經歷了六朝的形式主義階段,但儒家的濟世思想一直左右文人的意識。韓愈反對 形式主義,但也限於儒家的層面,帶來思想的單一性。唐代之後,文章在樣式上 更為精秀、典麗,而厚重則難抵先秦諸子。千百年間,只有蘇軾、曹雪芹等少數 之人出現書寫的奇蹟,且抵達至精神的深度里。總體而言,文章的格局限定在一 定的範圍里,這個狀態,到了章太炎那裡開始變化,自從他的文化觀形成之後, 漢語表述的另一空間開始滲透到文人的世界。 

章太炎的精神是復古主義,要恢復周秦漢唐的氣象。在太炎先生看來,先秦之外,六朝的文章是好的。六朝的好在於「絕無依傍,隨筆寫去」  ,老莊和佛學互為映襯,思想是洞開的。所以魯迅翻譯域外的作品,用的就是章太炎欣賞的 語言。而魯迅的文章變化,是在翻譯實踐刺激起來的。在翻譯中,他把章太炎的 經驗帶進詞語中,形成了表達的獨特邏輯。 

他早期翻譯的語言有些受到了章太炎的影響,《域外小說集》的格式不僅與林紓的翻譯實踐有別,和蘇曼殊等人的譯作也頗有差異。他與周作人用了許多古 人棄掉的詞章,盡量以陌生化的方式表達對於域外文學的理解,方寸之間,意緒 的可能有了多樣。木山英雄說:「周氏兄弟共同的譯語,卻既與厭惡此種新名詞 的《國粹學報》和章炳麟同道,同時又有意識區別於章氏過於寬泛的定義。」  不過,回到六朝時,表達的悖論也相應而出,在詞語的實驗中,他們發現復古的 限度明顯體現其間,主要是語態里不能盡性表達現代人的感覺,與民間口語的內 蘊大為隔膜。周氏兄弟後來轉向白話文,也是這一文體嘗試後的冷靜思考所致。 

由此而產生了這樣一種現象,在眾多的雜文里,魯迅以明白、曉暢的方式,抵達了六朝文的幽深之所。這是其作品頗為與人不同的所在。也就是白話中的古 文,或者說是古文中的白話。魯迅的作品難以闡釋的原因是,在看似明白之地, 埋下了隱曲的意緒。而這些,一定程度包含著古文的要素,他以奇異的方式,置換了章太炎的文章要義。而自己的潛能,也因之被釋放出來。白話文的真正解放,恰是從其變調的涌動開始,韓愈之後,在精神邏輯上改寫漢語路徑的,魯迅是重要的一人。 

二 

從文章觀念到文學觀念的過渡過程,帶來了許多概念的交叉。魯迅、周作人留學日本的時候,討論文學時借用的是文章學的概念,《摩羅詩力說》《論文章 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談的「文章」,包含後來胡適所云的文 學內蘊,只是概念極為含混而已。胡適談論文學,一開始就撇開了舊的文章學理 念,那便與西方literature對應起來。所以我們看他討論問題時,文學、歷史、哲學是分開的。魯迅的審美意識,也與胡適有呼應的地方,比如他研究小說史,意識深處就是西方文學理念的一種反射。但魯迅與周作人言及散文的時候,沒有像胡適那麼單純,他們還殘留著文章學的意識。魯迅將自己的作品稱為雜文,其實 就是與純文學的散文理念保持著距離。在他那裡,體現的是非文章的「文章」。 

胡適與周氏兄弟不同的地方,是從一種明白、曉暢的文體里建立現代人健 康的思想和趣味。他把寫作從過多的精神承擔解放出來,形成朗健、直觀、詩意 的體式。不過胡適講文學,不是從文學思維入手研究內在的韻致,而是在頗為理 性的實驗哲學思維里考慮問題。他認為創造新文學要有以下步驟:1.工具,2.方法,3.創造。  在工具、方法問題上,胡適的論述很是充分,但如何創造, 則語焉不詳。從他分析西方散文的寫作看出,他對於中國舊的文章的批評並不過 分,顯得頗為中肯:「西洋的文學方法,比我們的文學,實在完備得多,高明得 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論,我們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國的培根(Bacon)和法國的蒙泰恩(Montaigne),至於像柏拉圖(Plato)的『主客體』,赫胥黎 (Huxley)等的科學文字,包士威爾(Boswell)和莫烈(Morley)等的長篇傳記, 彌兒(Mill)、弗林克令(Franklin)、吉朋(Gibbon)等的自傳,太恩(Taine)和白克兒(Buckle)等的史論;……都是中國從不曾夢見過的體裁。」  胡適看到了中國文學存在的內在問題,對於新文學的渴念也盡在言中。但文學樣式的多樣化如何出現,是一個實踐的問題,而非簡單的理論問題,而解決了這樣的難題的,倒是周氏兄弟和後來的許多青年作家。 

在魯迅的視野里,文學也包含了文章的要素,而他的文章的概念很是寬泛,它與美術、詩歌、小說還是一體的存在,他思考文章問題時,是將這些藝術形式 放在一個空間集中審視的。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文章,受六朝的文論影響很大。章 太炎《文章別流》對於劉勰的《文心雕龍》就極為推崇,所以,他討論文章的理 路還多在劉勰的影子里。但到了魯迅那裡,就與傳統的詞章之學有所偏離,西方 詩學的元素明顯增加。留日時期的寫作,已經開始引用印度的《吠陀》,德國的《蘇魯支語錄》《歌德談話錄》,以及丹麥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歐洲文學主潮》等文獻。在這裡,他把中國古代文論和西方文論的精妙的遺存交替使用,舊 式的文論的邏輯被分解到西洋文論和日常表達的秩序里。這是他最初的一種變 化,與之對應的是他那時候的翻譯實踐。從理論思考與感性的表達方面,他已經 從章太炎的邏輯中分離出來。 

丹麥文學批評家勃蘭兌斯

魯迅認為好的文章乃「內質」之美,他覺得劉勰的一些思路注意的是外在的存在,「劉彥和所謂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 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內質,孤偉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函深 哀焉。故偉美之聲,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於今日」 。進入現代社會,文章的使命,乃「涵養人之神思」。這「神思」就是對「人生之閟機」的開啟, 即打開閉鎖的精神之門。古之文章,以合乎道德者為上,但魯迅認為,超越道德的思想者,可能寫出更好的作品。所以他以拜倫為例,創造了異樣的書寫方式: 「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之聲」。魯迅閱讀拜倫,一方面從德文、日文得其理趣,一方面在蘇曼殊那裡獲得漢譯文本的啟發。那在灰暗裡突圍的精神之 旅,在魯迅眼裡,已經非屈原式的傾訴可比,其偉岸之意,恰是中國文人最為缺少的遺存。魯迅那時候推崇的精神界之戰士,是精英層面的超人。像雪萊「求索而無止期,猛進而不退讓,淺人之所觀察,殊莫可得其淵深」 。這其實就是尼 采所云的「新源」,可以療救士大夫文章的病態。魯迅早年文章孤傲、寂寞的氣 息,與這種遠離俗諦的選擇大有關係。 

拜倫

和《摩羅詩力說》相關的幾篇論文《人之歷史》《文化偏至論》都標誌著其書寫路向的轉變。幾篇論文都透出章太炎所沒有的另一種氣息。一方面向內召喚 自己的生命潛能,一方面與世俗的表達作對,開闢新的天地。中國久已無天籟之 音,學習西方的「新源」則是不能沒有的選擇。魯迅堅定地相信,中國學習域外 文化的可能是不必懷疑的。一是漢譯佛經給過他不小的啟示,二是俄國的經驗證 明文章的變法在外來精神開啟里多有可能。他以普希金對於拜倫作品的模仿及創 造性轉化為例,證明不同國度作品的進化,可以參之不同語境的詞章為之。普希 金早年陷於拜倫的語境,後來能以純然俄羅斯之心點化為己意,實在是一種氣韻 與思想的暗接。中土的漢譯佛經與此相比,可以說庶幾近之。 

當魯迅苦苦思考文章新命的時候,王國維早就看到了文章變革的重要性,他對於中國文學史內部規律的描述,就不是一般文章學的理念,有學者看出其治哲 學與治文學路徑的不同:「於哲學是以西解中,用西洋的觀念和概念體系重理中 國已有的資源;而於文學,則是以中化西,儘管有『文學』的籠罩,但他是在中 國已有的『文體』這樣的系統內進行論述。」 但魯迅與王國維不同的是,超越 了一般文體式的透視,而是把精神哲學與詩學的本然之趣引申出來,這與西洋的 文學概念所包含的內蘊,有所接近了。典型的例子是他在日本所譯介的《地底旅 行》《月界旅行》《域外小說集》的相關言論,既延伸了劉勰的某些文論意識, 也把勃蘭兌斯式的文學批評理念帶進自己的文本里。我們從周氏兄弟那時候的諸多筆墨里,看到了新文學最早的曙光。 

雪萊

在為《月界旅行》寫下的辯言里,詞章亦新亦舊,莊子的表達式和明清小說家言雜糅其間,他自己承認,譯作「初擬譯以俗語,稍逸讀者之思索,然純用俗 語,復嫌冗繁,因參用文言,以省篇頁。其措辭無味,不適於我國人者,刪易少 許。體雜言龐之譏,知難倖免」  。留日期間的魯迅已經有了不同文體的實踐, 行文的表述處於新舊之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他意識到表達的有限性,到了 《域外小說集》,「弗失文情」「以相度神思之所在」顯得重要起來。在象徵主 義文本尋找到一種詞章暗示筆法,帶來了一種愜意,他在迦爾遜文本忽然感到一 種表述的特異之美:「文體以記事與二人自敘相間,盡其委曲,中國小說中所未有也。」  由此可見,青年魯迅於陌生的表達里,體味到傳統的詞語可以在流動 性和暗示性里被一次次激活的可能。漢語不再是凝固的符號,隨著精神的召喚, 它的溫度和美質,會悠然地向讀者走來。 

三 

新文化運動的提倡者雖然反對舊的詞章秩序,但他們自己的章法,和古人 一樣,也多是遵守秩序的。胡適、劉半農、錢玄同的作品,思想雖然新,筆法還 不能跳出舊的文章的某些套路。而起到主導作用的周作人的作品,只是從日本、 英國經驗里引出一種新的格式,可謂溫和的變奏。魯迅在白話文興起後,很少從 文章學層面入手講自己的寫作心得。和他不同的是,周作人是強調文章之道的。 他在《美文》《個性的文學》一再強調寫作的內在性的變革,對於現代散文的進化,起了相當大的作用。他在本質上,是反對偽道學最堅定的人,提倡美文,實在也是從古老的濁氣里走出的努力。《個性的文學》中指出:「因此我們可以得 到結論:1.創作不宜完全沒煞自己去模仿別人,2.個性的表現是自然的,3.個性是個人唯一的所有,而又與人類有根本上的共同點,4.個性就是在可以保存范 圍內的國粹,有個性的新文學便是這國民所有的真的國粹的文學。」 新文化運動初期,章太炎的弟子抨擊韓愈甚厲,原因在於載道的功能過多。其實在形式上 看,韓愈主張用散文代替駢文,「唯陳言之必去,詞必己出」,「不平則鳴」的 主張,與胡適等人的觀點頗為接近。只不過韓愈向後看,走到先秦諸子,而新文化運動倡導的是進化的觀點。在這個意義上說,胡適等人開啟的文學運動,與韓愈的古文主張,在神理上有相當接近的一面。所謂載道、言志,其實是文章的兩面。周作人、胡適的寫作,未嘗不是一種載道,區別在於彼此在不同的時空里, 而面臨的問題,實則十分接近。 

魯迅與周作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從文學的概念看舊的文章學思想。他很少說文體的概念,而是強調「文學性」,這裡的「文學性」,增加了西洋小說的元素,和傳統的詞章意味多有不同。這文學的觀念糾纏著哲學與詩意的東西。比如從尼采那裡感受到表達的隱曲奔放,在克爾凱郭爾那裡體悟到的是思想的哲思般的表達。他閱讀夏目漱石、森鷗外作品,知道文體之外的思想的重要。他深味好 的小說家文體亦有特點,所以進入小說世界也有文章的趣味。他在小說里融進了 文章的觀念,在文章中又含著小說的元素。所以,擁有的是小說家的文章,和文 章家的小說。他自覺用文學代替文章,就比周作人從舊文章到新文章多了超感覺 閾限的維度。 

一方面復古,一方面攝取外來詩趣,在中外文學裡尋找資源,其書寫的方式和筆法,都與前人不同了。吸引魯迅的是中外文體家的表達,他以為那是好的。 寫作沒有超常的風格,只是一種前人思想的延伸,都不可能有獨創性。這期間的 文體的自覺,使其作品在氣象上大異於前人。所以,了解魯迅的文學觀念,一是 要注意思想的異質性,二是文體的獨特性。在這雙重背景切入他的世界,或許會見到其創作的內在肌理。 

夏目漱石

影響魯迅思路的有多種元素。明顯的是尼採的語錄體對他的輻射,那種超常規的書寫是被他很好地吸收了的。另一方面,日本近代文人的散文,那些在中 文和日文之間流動的新語境,給他帶來表述的啟迪。如鶴見祐輔《思想·山水· 人物》,在中國舊散文里絕無僅有,對於日本讀者而言,也屬於新的探索。前者 是玄奧之筆,有哲人之風。這哲學不是莊子的逍遙,而是從苦路上升騰的奇氣。 執著於現在,意識里糾纏著現實難題。另外,是任意而談的博雅,知識、趣味都有,各類文體交織。這和傳統的文章都有區別。魯迅是在這個層面,鋪陳自己的 詞章秩序的。 

但就尼採的影響而言,魯迅的短句運用和反詰詞語的布局,使作品具有了 另一種深遠的韻致。他在《野草》中體現的許多思路,都能夠看到尼採的某些痕 跡。比如《這樣的戰士》的格式,就令人想起《蘇魯支語錄》的獨白,堅韌、果 敢,無畏的氣韻,流布著不屈的意志。《立論》的切入問題的角度,翻轉了世俗 的邏輯。這種書寫,提升了智性,在風格上一洗前塵,具有表達突圍的意味。而 在對於日本隨筆的譯介中,魯迅學會了漫筆式的表述,將雜識、雜感刻在雜感的 深處。我們由此看到了夏目漱石式的智慧,谷崎潤一郎式的風韻也是有的。這兩種資源,構成了對於傳統文章的消解,現代新式雜文的誕生,是以此為標誌的。 

在譯介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時,他注意到日本知識界對於新式隨筆的敏感。其間對黑暗的審美境地的描述,「有限中的無限的觀點」,以及對踏入幽玄 的神秘境地的渴念,那些從雅正的方向偏離出來的詞章走向,倒是深深吸引了他 的目光。由此回望舊的文人,他對於詞章、義理、考據有了新的醒悟,但不願意被那些古老的套路絆住。他以逆俗的方式,對寫作的理路進行了顛覆,所謂非文 章的「文章」,可以概括的基本特徵。 

他自己以雜文的觀念代替文章的觀念,用意有一般文人沒有的蘊含。放棄 了前人從先驗的主題方式捕捉事物,在多樣旋轉的筆致里直逼現象的本然。他在 《墳》里的雜感,哲學小品、宋人筆記、小說閑筆都在其間,路數是多樣的。他 後來主要以雜文的方式寫作,其實是為了拓展表達的空間。到了《且介亭雜文》 時期,已經達到化境,精神的高和手法的新,都非同代人能夠望其項背。 

如果說胡適延伸了韓愈的某些意緒,魯迅倒和柳宗元有些相似。在詞章上,他的維度顯得很寬闊,讓我們想起柳宗元《答韋中力論師道書》的話:「參之穀梁 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而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 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這彷彿是歷史的輪迴,與唐代文章的不同路徑十分相似。但五四的開闊性空間,引進了域外文化精神,這是古人所不及的所在。在大量的新的域外作品裡,刺激了國人對於詩文的重新思考,而古人經驗以另一種方式被重新激活。我們現在討論文學觀念的變遷,也可以感到精神的一種延伸,只是因了近代人文主義的介入,精神的氣韻完全別於古人罷了。 

四 

五四新文人不滿意於唐宋八大家經驗,其實也掩蓋了自己的問題。《新青 年》同人批評韓愈,多從義理的層面為之,對於文章學的深意甚少涉及。批評韓愈的學者,在詞章上的才華多難以超過韓愈,所以那批評的片面也顯而易見。魯 迅所以很少談及韓愈的短長,可能也與對於文章學的心解不同於《新青年》同人 有關。就文章的內在肌理而言,韓愈非一般文人可比,在對於莊子的態度上,可以發現其不凡之處。胡適、郭沫若都言及莊子的價值,但未必及韓愈對文字之趣更有深切的體味。而魯迅對於此點的認識,倒是與韓愈有交叉的地方。 

早有人看出,魯迅對於莊子的認識來自對於尼採的發現。他自己的寫作在 命意上和莊子多有交叉。他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感 悟,題旨當是由尼采《蘇魯支語錄》的某些暗示而來。而莊子其實也有這樣的意 象:「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為之而言。」這是對於自我自主 的一種選擇,思想十分超前。至於怎樣能夠自我走出新路,各自有各自的選擇。 莊子說,「吾喪我」,即喪望於塵世恩怨,才能抵達精神的聖地。「『喪我』, 便可『游心於物之初』,也就是回返到世間諸物的本來,回返到生命的原初,也 就是與『天』相合了:『忘乎物,望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 天』」 。魯迅的「在無所希望中得救」  ,也恰與此意同,可說對於古人進行 了一種註解。這種思維的結果,就是堅守精神的底線,不為外在物慾所累。聯想 起魯迅對於野性的欣賞,對於鄉下未被污染的精神的禮讚,也證明了莊子《秋水》中「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的深切。莊子認為世間有時「毀道德以為仁 義」,「常性」,古樸性消失,乃大的不幸。這種感嘆魯迅未嘗沒有,他勸蕭軍不要隨波逐流,保持自己的野性,都是這種尊「常性」精神的外化。同樣的是學莊子,韓愈只在形式上和文氣上入手,因為頭上有孔子精神的籠罩,顯得較為拘謹。陳衍認為:「其實昌黎文,有功夫者多,有神味者少。」魯迅與韓愈恰恰相反,神味飄然,而功夫過韓愈者多多。韓愈學莊子,筆調在詞章氣韻噏和之間,《送區冊序》《送高閑上人序》均得莊子之意,且能化成己句。 「蓋學其法而不用其一詞」 ,都有深的隱含。魯迅的不同是,引浪漫詩學與現代主義的思想入文,否定、否定之否定之思路聯翩而至。他的作品有許多屬於神來之筆。《野草》一些篇什帶有這樣的意味。到了《且介亭雜文》中,此種筆法越發老到,已經大有尼采之風了。 

莊子的文章的神筆,後人能得其玄奧者不多。林雲銘談其文章:「忽而敘事,忽而引證,忽而譬喻,忽而議論,以為斷而未斷,以續而非續,以為復而非 復。」  這是跳躍的思維,語言是被撕裂的使用的,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們看魯迅的《小雜感》《聽說夢》亦有幾分這樣的意味。好的作品,乃密集 里的疏朗,散淡中的緊張。放收自如者是。「夫文復生文,喻中夾喻,如春雲 生起,委層疊屬,遂如垂天大觀。真古今橫絕之文也。」古文有這樣的妙處, 蘇軾、曹雪芹能化入其境,延伸了莊子的傳統。現代散文能否如此,是一個大的 疑問。自魯迅出現,才完成了文章的革命。詞語轉動里折射出思想的不可能的可 能,那效應是超出一般文人的格局的。 

在《作文秘訣》里,他對於駢四儷六的微詞,可與韓愈的觀點對照,那裡 對詞章里的障眼法的揭示,恰有自然無偽精神的流露。「有真意,去粉飾,少做 作,勿賣弄」 ,此類感悟其實也是韓愈當年的一種期待。「以文為詩」的理念 中,就稀釋了僵硬的觀念,「真意」多少出現在詞語之間。但細細分析他們之間 的差異,則能夠感到韓愈對於古人的依賴之語稍多,而魯迅則脫化舊語,另覓空間,在口語里散出習習古風,那是遠遠超出前人的不俗之處。我們說五四新文學在韻致上超出古人,其實只有魯迅等少數人能夠做到此點。白話文運動在智性的高度上,值得誇耀的經驗其實也是頗為有限的。 

五 

和《新青年》同人比,魯迅的重要不同點是寫作中的反文章理念的隱含,導 致奇意迭出。因為引進小說家的維度,古人正襟危坐的表達就消失了。作品的格局 與套路都不同於古今之人。人們至今還喜歡閱讀魯迅的書,原因很多。分析起來是格局的新,但韻致又從古人那裡來。他的取材、立意、尋找審美的支點,都顛覆了 常規。所以,與五四新文化人的一般的作品對照,魯迅的表達不可以常規理論言 之,這一點類似莊子、尼採的作品,彷彿天外來客,再現的是異樣的存在。 

魯迅的許多雜文是對於傳統的逆反,比如《論「他媽的」》,題目就怪, 文不雅馴。但起筆從漢姆生、高爾基、阿爾志跋綏夫人物的語言說起,那是雅的 風景,與中國人的口頭語比起來不能不說是一個反差。接著對於國罵進行考辨, 認為是一句底層的話,晉朝的門第,導致大姓「承祖宗餘蔭,以舊業驕人,空腹 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 的祖宗當作仇敵」  。這是下等人的語言,在他們沒有發達前,國罵放在嘴上,偶然竊取位置,便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份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 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 。這種自飾的樣子,便如今人王朔譏諷北京的世風,語氣有異曲同工之妙。作品的結尾,以兩個反差很大的段落點明題旨,起筆的對於國民性的深思,有沉重的地方。但第二段,則轉至詞語演變的路徑里, 看出母語的變化里的滑稽,有喜劇的味道了。這裡有小說的場景、對話,還有 高明的議論,作品嵌入諸多精神元素。在反雅正的敘述里,我們看到了精神的嚴肅性。類似的章法里,我們也能感受到沉重感和無量的悲楚之氣,從晉代講到唐朝、金元的歷史,有考據,有陳述,還有形神的描繪。中國的詞章,很少有過這 樣飄然的漫筆和凝重之趣。 

這是非文章的「文章」,是當時喜歡小品文的人所不及的。二三十年代的小品寫作,線性因果的邏輯比比皆是。魯迅卻在這個邏輯之外開始自己的思想的表 達。在思想的坐標上,超時空的精神凝視,給了我們一種閱讀的驚喜。 

周作人、林語堂對於小品文的趣味,在個人主義層面,注重的是自己的園地。作品不外知識和個人喜好的點綴,意的方面來自西洋和日本,形則在晚明 小品的餘蔭里,與日本人的作品多有交叉。魯迅也是在意的層面取西洋精神為 多,但形也帶有域外的痕迹,在審美上比別人走得要遠。周作人、林語堂確立一 個意義的時候,一直在解釋這意義的可信性。魯迅不然,他立意的時候,也要消 解一下自己,並不認為自己說的是真理。《怎麼寫》是談作文之道的,先是對於 在廈門孤獨內心的描述,「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彷彿有無 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 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的 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寫到這裡的時候,筆鋒一 轉,蚊子咬了一口,「什麼哀愁,什麼夜色,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連靠過的石 欄也不再放在心裡」  。在這裡,寫作的雅正主題就被消解掉了。這與他和北京的青年談《導師》的話題一樣,那作品其實是對主題的褻瀆,青年們不必去尋找 導師,要自己走來走去。所以,魯迅的寫作其實是有一個對流行文章顛覆的用意在的。往往在沒有意義的地方開始意義,寫的不是古人的經學的價值,而是現實人性的問題以及存在的價值。這對桐城派文章學理念的顛覆是根本性的。 

魯迅有些雜感,在思想的層面是嘲諷自己的命意的,在相反的方向延伸自己的思想。比如《我要騙人》,寫自己的作品,為了愛而安撫他人,那結果是一種 幻想。「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躕,答道真有的吧。」  寫作品騙人,做事騙人,雖都是善意的,但那是沒有意義的選 擇,而人必須面對和不得不這樣來選擇。在魯迅看來,流行的作品,多是一種精神幻影,瞞與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要尋找的,是另類的表達。典型的例 子是,針對《論語》雜誌提倡的小品文,他深為不滿。那些提倡者對於文學的理 解,還在古老的路徑里,而新文學的實踐者們,擺脫歷史的舊影之難,是連自己 都沒有意識到的。魯迅對於他們的嘲弄,其實也有文章學層面的理念的差異。 

在魯迅眼裡,林語堂推崇的小品文,乃古人的智慧的無奈的表達,內中有難言的苦衷。《雜談小品文》指出,現在人們大談性靈小品,沒有意識到那些超 然的詩意,乃被過濾掉的遺存。在文字獄時代,真言隱去,留下的不過假相的性 靈。所以,他以為小品文不是逃逸和空幻的高蹈,在不得自由的時代,追求心靈 的自由才是真的作家的使命。他們文本背後的憂憤則是不能不注意的存在。 

那些模仿古人小品的人,意象從先前的氣韻來,味道自然是雅的,但缺少 了現實的另類的感受,畢竟還是一種書齋里的舊話。魯迅寫作品,要從外在的理 念那裡回到自身,從自我的感受出發,文字的脈息就真切起來。《這也是生活》 講的是病中的感受,由此推及戰士也有日常生活,不能把人變得不食人間煙火。 《死》由自己的病,聯想對於身後的看法,真切自然里,是驚世駭俗的道白。作品像一首詩,也如現代主義的繪畫,但內中流動的是表現主義的聲音。在明暗間 隱曲閃動,隨意而來,又飄然而去,但內中有一個邏輯線索的,我們感受到的是天籟般的存在。這些都是現實的觸發而來的感嘆,沒有一點偽飾的痕迹。在這 里,小說家的筆觸和繪畫的感覺交織在一起,作品的厚重是不言而喻的。 

魯迅的雜感,喜歡以士大夫趣味之外的地方提取思想,在超出儒家框架的領域尋找審美的新徑。《女吊》《我的第一個師父》都有出其不意的筆觸,筆法逸出常規,整體的敘述像是小說,但議論的地方則顯出散文的魅力。在這裡,小說與散文的界限消失了,寫人的時候,又多對於心靈的感受的點染,看出了常規之外的奇景。人間地獄和彼岸世界,都被顛覆性的筆觸所撼,傳統讀書人的文章,在他那裡真的終結了。 

在命意方面,魯迅的貢獻也是非同尋常的。他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表達,一腔多調,一影多形,在狹小之出見蒼茫世間,而意蘊又非理性可解,茫茫 然帶肅殺之氣。《小雜感》是這方面的傑出代表。除了此種筆法,他還善於扭 轉邏輯,對於提問展開提問,誕生的是反詰的反詰。《誰的矛盾》談到蕭伯納的中國之行引起的反應,記者們對於他的熱情和挑剔讓魯迅看到了提問者的悖謬。這篇作品可以做魯迅思維方式的標準性的個案,他在挑戰流行的思維,也在挑戰表達的方式。人一說就錯,一旦表達,就會落入陷阱。所以,魯迅在開始寫作的時候,首先要正視的是流行思維的悖論,而且從悖論入手開始自己的書寫過程。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愛因斯坦的寫作,有時候就在處理這樣的難題。魯迅一生也糾纏這些存在,只是在更廣泛的範圍里,研究哲學思維的人,並非都意識到 了他在此領域的獨特貢獻。 

陀思妥耶夫斯基

可見,傳統的文章套路,在他那裡是被打破了的。但他的詞章,實在也是吸收了傳統文章最為優秀的部分。比如在修辭方面,他善於以傳神的筆法以點帶 面,用他的話說是畫眼睛。這是中國山水寫意的傳統,也可以看成是唐詩的境 界。《故鄉》《秋夜》《女吊》用的都是這樣的筆法。我們在這裡看到了多種詞 章與意緒的盤繞,在辨識、選擇、追問里,盪出縷縷新意。 

魯迅寫雜感,概念的梳理、細分,對於表達的分寸的考慮,超出一般人的感念。他在確定概念內涵的時候,常常不說是什麼,而是強調不是什麼。這和他的 反本質主義的思路有關,因為與傳統的審美和價值觀迥異,立論完全不同於士大 夫與紳士者流,韓愈的正襟危坐氣毫無蹤影。而詞語的所指則有蕩氣迴腸之韻: 

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關照一切,歷大苦惱,嘗大歡喜,發大 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通天眼,離人 間愈遠遙,而知人間愈深,愈廣;於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於是而為 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傷尚且來不及,那 有餘暇使心開意惑,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整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

這裡引用的是駢文的格式,內化得天衣無縫。孔子強調文章「辭達而已」,曹雪芹強調「意盡為止」  ,而魯迅在意盡未盡之間。顧炎武說傅青主「蕭然物 外,自得天機」,亦為此意。這種文章肌理,魯迅頗為熟悉,且得心應手。這 是五四之後的文人所沒有的表達,在內蘊與趣味上已經超越了莊子、蘇軾的傳統。後世模仿魯迅者,形似而難神似,也證明了這種探索的奇異。 

六 

郭紹虞在民國年間出版的《語文通論》中談論了中國語文演變的歷史, 其中看到詞語、文體、音節三大因素是作用。他在「文字型」、「語言型」、 「文字化的語言型」三個方面,探討了文章演進的規律。其中也看到了「詞語伸 縮」「語詞分合」「語詞變化」「語詞顛倒」的彈性的可能。朱自清對此頗為認 可。 而歷代新型文章的確立,都在這些層面有所貢獻。不過,郭先生的看法, 在應用的層面考慮甚多。就文章的演進歷史而言,創造性的文本可能還不在此例。新文學作家許多嘗試,和舊式文章還是有斷裂的地方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魯迅的表達帶有愛因斯坦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逆向性旋轉的意味。寫作之道,其實乃思維的外化。撕裂母語的外在性表達,造成了魯迅 另闢天地的奇異景觀。典型的例子便是否定的格式的湧現。因為詞語的確切性難得,故避免書寫進入陷阱。善於用「然而」「可是」「不過」這樣的轉折語,把 思維的網織得更密。以此類筆法可以從詞語的限制里跳出,舒展出詞語之外的意 蘊。在他的意識里,一旦表達什麼,就可能進入詞語的陷阱,一方面營造特有的 意境,一方面警惕被自造的幻影所誤,以此修正表達的不太周密的可能性。《影的告別》云: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 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 

連續不斷的轉折,這在古人的文章中是十分罕見的。向來注意寫作規範的胡適,幾乎就很少用這樣的筆觸。胡適、陳獨秀、李大釗的論文和著作,都在一 個線性邏輯里,是對一個穩定的概念的延伸和論證。魯迅的概念是被有限性設定 的,所以一直警惕概念自身的暗區。他的行文能夠從多稜角里折射存在的面貌, 看出單一視角里所沒有的什物。而轉折的詞語和段落的切入,則使審美的空間放大了。 

把不相干的話題拉到文本里,戲謔地走向作者自設的主題,這是其作品出 其不意的特點。《藤野先生》開筆寫清國留學生,有點自嘲的樣子,自己的所謂 正經的意圖就在此減去了大半。《范愛農》先寫對於對象世界的印象,從不滿的 細節寫起,當中筆觸岔開,點綴出往事里的小花絮,彼此的尷尬都浮現在字里行 間。而後來的氣息越發悲慘,連帶也流動著無邊的哀涼。在《吶喊》里,許多別樣的章法都紛紛湧出,其中不乏各類閑筆。《阿Q正傳》的開篇就以不正經的聊 天開始,奚落了自己,也譏笑了他人。這種寫作,使傳統的文章之道完全失去了 效能,而奇意也隨之湧來,形成高低不同、儀態萬方的氣象。 

尾崎文昭認為魯迅作品「本身具有一種分裂的、各種對立因素相互嘲弄與顛覆、消解的性質」 。這是對於傳統書寫方式的一種反叛。蘇軾當年對於韓愈的寫 作的偏離,還有一種曖昧的反叛,但到了魯迅那裡,詞語與句式,段落與篇章,則處於一種多聲部、多色彩的震顫中,舊的寫作秩序在他那裡都已經失范。典型的例子是《野草》和《故事新編》,其筆致具有了現代主義的痕迹,又能夠從變形和異端里凝視存在的本意。這給人帶來的啟示超出了傳統文章的韻致。 

但有趣的是,魯迅有時候是在十分簡約的方式里完成這樣的表達的。白描的手法和通感的運用,使隱含極為豐富。在諸多的作品中,善於似斷非斷的表述,造成巨大的想像空間。《忽然想到》《馬上日記》《死》都有無限的幽微感,許多沒有表達的意蘊,隱含在空白之處。一些作品在言及問題的時候,點到為止, 不做深解,留下無限想像的空間。 比如《忽然想到》: 

我覺得彷彿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度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類似的表述所含有的彈性讓人浮想聯翩。這在章法上有陌生化的感覺。應當說這裡有尼採的某些格言的句式,也受到了俳句的暗示。我們看這類的作品,發現很像日本近代的新體文,詞語很現代,沒有一絲老氣,那是從翻譯經驗而來的 內心偶得。古老的漢語因了這樣的輸血,有了從未有過的幽玄之美。 

魯迅的雜感的重要之處是自創出許多調式,善於幻化外來詞章的隱含,以母 語的方式對應域外文本的意義。他的翻譯,屬於一種詞語的實驗,直譯的筆法給 了其改寫漢語表述的可能。比如在翻譯了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時,他發現了 這樣的句式,並譯介出來: 

歷來許多天才想看人生的全圓的時候,在那極底里,希臘的悲劇作家 看出了「運命」,莎士比亞看出了「性格」,伊孛生看出了「社會」缺陷, 前世紀的romanticist看出了「熱情」,自然主義的作家看出了「性慾」;一 面既有看出了「神」的彌耳敦,別一面又有看出了「惡魔」的裴倫;雩俄看 出了「愛」,而波特來爾卻讚美「惡之華」。 

一年之後,在《〈降洞花主〉小引》中,他幻化了這個句式: 

《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 秘事…… 

在上述的表述里,日本的痕迹隱約,而詞章卻有駢文的影子,完全看不到外來的影響。廚川白村的表達是對於無數作家的分類解析,而到了魯迅筆下,則是 對多種讀者對於一個文本的多樣心得。以古老的句式來描摹對象世界,而詞章卻 無士大夫的老氣,這就使表述有了現代氣息。從這裡分析現代書寫與古代書寫的 區別,能夠看到異質的詞章間轉化的歷程。其苦苦的實驗表明,他不僅跨越了古 人的智慧,也跨越了同代人的表達,東西方最有冒險性和前衛性的智慧,就這樣 銜接到現代作家的文本里。 

如此說來,我們討論魯迅的文學觀念,看出他與傳統的區別,也看出了與 同代人的區別。傳統的與同時代文人的作品多是「寫意」的,或者是「仿意」 的,魯迅則往往是「創意」的,「創意」的結果,是神思的飛動,將複雜的藝術與哲思引進詞章的深處,形成了非文章的「文章」。20世紀許多重要的思想者 都是文體變革的實踐者,羅素、紀德、博爾赫斯既有創造的新脈絡,又是難得的文體家。魯迅與之相比毫不遜色。張中行先生多次解析了現代文學的經驗,內中也涉及魯迅審美的獨異性。南星先生對張中行的總結頗多讚賞,但另一方面覺得 胡適、周作人以來的文學觀念,不能涵蓋像魯迅這樣的傳統。那些都不可以常 理為之,在變換里抵達神意之所,這是現代新式智性寫作對古人的跨越。而這些 竟由魯迅一人完成了,此後白話文才有了比古文不差的資本。中國現代文學的建立,來自舊式書寫的變異固然不錯,但深的原因,因為引入了現代域外的超感性 閾限的思維,創造性的意緒才使人重新整合了固有的資源,詞章、義理均為之一 變,不僅對應了存在的真意,也對應了自我的真意。其倏忽而不可仿跡的神來之 趣,我們只能以另類的表述對應。尋找這樣對應的表述,是一個觀念再造的過程,在這個再造的過程,魯迅帶動了後世求變的文風。20世紀後半葉以來有創造 性的作家,多少都吸收了其豐富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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