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周折上映後,終於踏踏實實地坐在影院看了一場婁燁。儘管故事在同類裏不算出彩,且商業性很強,但仍能爲之驚歎,驚歎這“一場遊戲一場夢”。

  這夢,在他風格強烈的視覺語言裏展開。電光石火的城市,人在時代脈搏上炙烤,鏡頭穿過去,是滿天細碎的玻璃,是開在胸口上的花,是從廢墟搖擺到高樓的魔幻與現實,是粗糙卻性感的面孔在霓虹下、瞬間失了色。

  而鏡頭下的故事酣暢,當然也有過於滿的缺陷。或許他妥協了,但也突破了、保留了自己。

  經婁燁之手,“粗糙”得性感的人物與故事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是一個時間有跨度的故事,事關改革開放後三十年。但影片並沒有着眼於多麼宏大的敘事,而是以點帶面,逐個擊破。以廣州一個城中村強拆引發警民衝突爲突破口,無限縱深,在黑暗的醬缸裏攪出了一團鮮血淋漓的真相。

  片名原本叫《地獄戀人》,又改爲《一場遊戲一場夢》,最後定名爲《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各有所長。《地獄戀人》比較直接寫實,點明人物關係;《一場遊戲一場夢》交代了片中人物在歷史背景中的生涯;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符合中國東南邊的霧氣蒸騰,似乎也暗指片中那些總是淚眼朦朧的女人們。

  真的是地獄裏的戀人啊。

  風雲大哥姜紫成(秦昊飾)和風流校花林慧(宋佳飾)本就有亡命鴛鴦的氣質,在改開之後蠢蠢欲動的廣州,又有着想賺大錢野心,但他們並沒有選擇一起闖蕩天涯,而是大哥將女人拱手讓給有政治前途的跟班唐奕傑(張頌文飾),套牢他,謀求政府關係。

  跟班從學生時代起就仰慕校花,女神在側,本來有着無限榮光,但婚姻背後卻是無限的屈辱,導致心理變態,可以親手把老婆扔進精神病院。權力和金錢帶來很多東西,跟班也成了有頭有臉的角色,但老婆和孩子實質上都不是自己的,還隨時有可能逃離。

  三人之間的的權力鬥爭此消彼長,緊張關係一觸即發,後期又牽扯進更多的腐敗和謀殺,怨偶天成,腐爛成一團的三人,在地獄裏縱情

  臺灣女人阿雲(陳妍希飾)是大哥在臺灣創業時在風月場拼回來的女人,溫婉宜人。但一旦有了感情,佔有慾也會佔上風。以爲自己是男人商場上的左膀右臂,換來的卻是亡命之旅。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你怎麼就當了真呢?焚燒屍體時一滴虛僞的淚,不過是告慰多年相伴。

  年輕警察楊家棟(井柏然飾)串起整部劇情,和唐家女兒小諾(馬思純飾)在香港街頭,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感情。“你喜歡我麼?”“你想我麼?”兩條落水狗在陰沉的案情中,情緒複雜地舔舐傷口。愣頭青警察可能不會想到粉色泡泡背後,卻是殺人無情的摩登少女。

  剛看到這部戲的演員表,只是覺得太拼盤了吧,怎麼統一起來?文藝大咖宋佳和秦昊也就不說了,陳妍希的形象還停留在那個憨厚喜人的小龍包上,馬思純和井柏然算新生代裏不錯的,但感覺演不出彩?張頌文印象不深。

  結果戲一開始,張頌文飾演的市政建設委員會主任一出來,我就服了。

  微妙的背頭、面對羣衆冒汗的額頭、金絲框眼鏡、格子T恤和黑色夾克,微凸的肚子,再加上稍微拿腔拿調的姿勢,腐敗政府官員形象呼之欲出,在他墜樓之時,我一直以爲他是個好人。

  宋佳的角色很媚,癲狂凌亂中又帶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冷靜,在兩個男人中間,從一個地獄到另一個地獄,因美麗而脆弱,因脆弱而瘋狂。

  有人說秦昊是劇拋臉,演誰都是活生生的真實感。秦昊在這部劇裏把勾結政府官員的大地產商裏的陰鷙演得到位。時代的浪子,曾在風口浪尖,但想做大做強,必須添幾分狠毒。

  馬思純和井柏然這一對,前者將年輕卻滄桑的感覺勾勒而出,幾個戲點裏她的停頓、眼淚控制,讓人一瞬間信了、並憐憫於她的全部經歷。井柏然更是難得的性感,粗糙的乾淨氣息。

  連沒有正面出鏡的冠希老師,都因爲一句臺詞“所有的事都是這樣,會過去,被忘記。”而分外帶感。

  婁燁真的會挑演員,也會調教演員。演員經他的手,都帶有了他的色彩。

  從用身體對抗世界,到用身體獻祭

  儘管孟庭葦那首《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在電影中缺席,但片中人物都像風雨中的雲,漂浮着,碎裂成雨,再壯烈也“會過去,被忘記”。

  雖然相比婁燁之前的電影,《風中》無疑是強烈的:複雜的敘事、緊湊的劇情、強視覺性的鏡頭語言,勾勒出一個雷鳴般的城市。變革中的人,慾望是被鮮血浸透的刀,刺向別人的胸口也刺向自己。

  可爲何說人物像漂浮的雲雨呢?因爲看不到強烈的自我意識,看不到自由的對抗。而自我意識和對抗在婁燁過往的電影裏是特色。

  他從前的電影敘事極其簡單,人物多用情緒、身體對話。雖然是同樣搖晃的鏡頭和喑啞沉悶的城市,但人物有強烈的個人意志。

  婁燁喜歡用強烈的愛與性,包括自殺、紋身等身體元素來表現個人意志。

  《頤和園》裏郝蕾飾演的餘虹會在空曠的游泳池中坐一整天,思考、記日記,不停與自己對話,然後在身體的震顫中慢慢躺下。她在努力交流、感知自己。

  性是她除精神外的更直接、強烈的交流方式。影片展現了她與男孩子們大量的身體交流,帶着濃重的情緒,而不是單純的性感。她後來試圖把日記給情人看,但遭到拒絕,就用性。她被吳剛問及是否是已婚男性的情人,不知如何作答,就用性。她喃喃自語道,“爲什麼我急於和我的男孩子們做那件事,因爲在那件事裏,他們才知道我是善良的。”

  而片中少有爆發的李緹,則在唯一愛的人離開後直接從樓頂躍下,她用死亡表達愛與自由的困境。

  同樣,在《春風沉醉的夜晚》裏,王平會給依偎在懷裏的江城念散文,出櫃被妻子發現後,就直接約江城到小房子裏用性交流,被拋棄後則爬山到樹下割腕。

  | 秦昊飾演江城

  人太渴望在世界中找一面鏡、指認自己、確認存在。他們去愛,去感受身體,去精神對話,想扎進泥土裏不被城市吞沒,如此對抗着,可能會選擇死亡,但根源還是爲了強烈地活。所以自我意識都非常強烈。

  但到了《風中》,換了個資本爲王的時代,人物也逐漸被吞沒,不再有扎進泥土的力量。他們的性不是爲了確認存在,不那麼爲了愛,身體也是資本世界的一場獻祭。

  電影裏的三對地域戀人,愛都是搖搖欲墜的。姜紫成與林慧相愛,但前者當時有家室,所以林慧嫁給不愛的人。後來因爲事業,姜紫成扶植林慧的丈夫,二人也只能維持情人關係,再加上連阿雲,四個人似乎無奈而默契地共享情人,以維護資本。愛情不再是他們堅持的且可爲之付出生命的東西。他們甘願爲資本獻祭自我。而楊警官和小諾的那一場性,只像兩隻落水狗的互相安慰。對楊警官來說,爲父報仇更重要,而在小諾心中,可能已沒有愛。

  身體語言也是一樣:家暴、開在林慧背後的花、連阿雲和林慧在車內的爭執、插在連阿雲胸口的剪刀、林慧插向自己胸口的剪刀......都是濃重的方式,是更糟糕的世界中的爆發、傷害,是慾望而不得的反噬

  愛與自由對他們而言不再重要。人被慾望剪碎了,愛和性被時代吞沒了。命運慘烈,人物濃重,卻都化成了雲、落成了霓虹廢墟上的雨。

  “會過去,被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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