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 讨论七等生作品的专文曾在 2014年 12月号的台湾文学馆刊 发表,  全文近 6000字 , 在此 分篇刊载较方便些

 

七等生的作品面向:论文学的个人主义困境与再生

 

若要问19世纪与20世纪文明的最大不同分野之处,除了工业科技与战争武器的大跃进,人类第一次拥有毁灭自己世界的强大能力之外,在文化上最显著的发展应该就是现代主义的诞生,它的面貌扩及学术、文学、艺术、音乐、建筑等全方面的创新再造,以至在每个重视文化延续的国家,都会去寻找定位自己国度内足以代表文化创造力量的现代主义先驱者,诸如法国的意识流作家普鲁斯特、爱尔兰的作家乔依斯、日本的夏目漱石与芥川龙之介,在悠悠的文学史长河中,他们宛如中流砥柱或分界石,内容的宽广深度不但承先亦足以启后。现代主义在思想与认识论上与从前的学院派有了分道扬镳,由哲学家胡塞尔奠基的现象学导引了后续的结构主义跟符号学、分析哲学等学派,让西方的审美经验起了重大改变,也形成二次大战结束前,欧洲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前卫艺术变革的评论基础,影响所及直到当代观念艺术跟文件创作的各种诠释方式遍及全球因运兴起,由此可知现代主义反传统模拟现实跟追求突破形式的文化关键性。

 

在台湾的文学史上,日治时期以杨逵、赖和等许多人代表的作品仍是以写实主义为主,到了国民政府迁台后的1950年代开始有现代诗社的创作活动,而其中大部分称不上现代主义的思想精神,多半是以散文体裁雕琢精巧的所谓「散文诗」形式。此时在法国兴起的一种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新小说派」,在1950~1960年代影响波及欧美日本,台湾虽似乎没有热烈反应,但属于台湾在地的现代主义小说家七等生终于适时出现了,在19661967年连得两届「台湾文学奖」之前,七等生已经创作了四年并发表在报纸副刊及杂志有20多篇的小说,他独特的心理自白语句有如观察自我意识的流动,少有标点的长句其实符合内在思绪的真实境况,如同西方的经典作家,往往个人风格在早期即已强烈鲜明,若与「新小说派」的作家克劳德.西蒙(198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相比,克劳德.西蒙的小说不但更常无标点,还用多引号方式来表现意识的多重意象,让读者有如堕入迷宫或更无功而返,所以七等生的小说在属性上可谓无疑义的定著在世界的现代主义潮流里面,然而当时的一些评论家却以文体怪诞、句法冗长妨碍阅读而加以批评,时过境迁,我却能够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听到某些30出头年纪的文青对这在他们出生前即已写就的七等生小说大表赞赏而称奇,说其文字新鲜而内容思想犹如当代人思维般的真切,这说明了时间有时能帮我们完成那些最为困难的争辩工作,在历史中洗濯出某些不言自明的价值。

 

   记得那是名为<削瘦的灵魂>(后改名<跳出学园的围墙>)的长篇小说,我在大学时期曾很过瘾的将它一次看完,很难相信的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再次阅读,它的第一段话仍然让我心跳不已---

 

「我正坐在寝室门外晒衣场的草地上,有几秒几分几时几日几月几年了,靠著一棵尤加利树弹唱吉他,因为我心里实在窝囊得很。 ……」

 

这段话如同电影「阿飞正传」男主角张国荣在初见女主角张曼玉时的经典对白 「…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O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 这对白完全传达了年轻人飞扬的心理况味,而小说篇章前面的罗马思想家 朗介纳斯的引言则更直指核心:

「只有艺术才能告诉我们,有一些表达方式是完全属于自然的。」

或许不管再过几十年,当看到<削瘦的灵魂>或「阿飞正传」对白的人都仍会承认那是只属于年轻人血液的自然。

 

   许多人不解在60年代台湾政治尚未解严,资讯限制且又传统写实文学当道的社会环境下,七等生如何孕育构思出那样突破形式窠臼而又思想敏锐的作品,更有卫道保守人士断言必然为抄袭国外等云云,然而事实极为明白,出身清寒亦仅有师范专科学历的七等生,既无同期作家白先勇的显赫身家,也没有王文兴的高等外文学历,只能就著手边有限的文学书籍跟历史经典来自学,而他孤独的个性更加深他对自省与人性细微情感矛盾的探索,终于造就了现代主义中最富个人色彩的个人主义式的文学,也就是作品完全与作者生活脉动吻合,创作者并不摹拟他人故事而只以自己的生命经历来诠释个人的思想与情感。他曾在作品全集之七《银波翅膀》中的散文<我年轻的时候>有著极感性深沉的描述:

 

   「当我年轻的时候,非常的寂寞和孤独。那是十七年前,我年纪二十三岁时。已经在矿区九份当了二年多的小学教师,没有异性朋友,没有甚么值得安慰我心灵的事物。夏季我徘徊于山下瑞滨的海滩,赤裸地曝晒在波浪排向岸沿的岩石之间的小沙湾,或潜入清澈透蓝的深水里,探寻水草与游鱼同伴。那时我的心在海洋上的空际鸣响著,想呼求甚么与我在这宇宙自然结合,但我很愚蠢,找不到方法将我献出和迎取。…… 我在潮湿的斗室里像一条蠕虫。

   但是突然我意外地发觉我能思想,那是三月,我能知道我长期的禁锢和忧郁,我像有另一对眼睛看到我过去的形体,它在时间的流动里行走,我清楚地窥见到那行走的阴沉姿态;然后我又惊奇地发觉我能够说出与别人不同意思的语言…… 当我醒来时,我不知道我是那梦中的人或是原来的我,但我的清新意识有如一个包裹在丝茧里睡眠的蛹,它成为一只蛾突破了那层包绕的壳,然后拍翅颠簸地走出来下蛋。……」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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