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先殺了我父親:柬埔寨女孩的回憶》

微笑高棉,可能是許多人對柬埔寨的第一印象,也或許是唯一的印象。無可置疑,這裡曾是繁盛一時的王國,人口逼近百萬,領土面積更是幾乎遍及整個中南半島。然而自15世紀開始,各種天災人禍相繼撲來,帝國開始步向傾頹。昔日光環不再,柬埔寨頓時成為各國覬覦的對象,即使中間經歷過相較平穩的幾年時間,但彷彿氣數已盡,抑或是受到詛咒,美麗的微笑轉變為哀愁的悲歌,過往的輝煌一去不復返。尤其是赤柬掌握實權的1975年到1979年,更是讓這片土地成了人間煉獄。

煉獄一詞也許都不足以精確傳遞出彼時的慘況。據統計,在短短不到4年的時間,約莫有200萬名柬埔寨人遭殺害,等同於整個國家人口的四分之一。不僅前朗諾(Lon Nol,1913-1985)政權的軍政人員被清算,就連醫生、教師及其他受過教育的人民都難逃遭處決的命運,柬埔寨徹徹底底回歸到「紀元零年」。一位名為辛林畢(Seanglim Bit)的柬埔寨人認為,「現今的柬埔寨人被動消極,倖存者是那些善於裝聾作啞的人。」裝聾作啞是逼不得已的生存之道,但時至今日,赤柬的倖存者們早已不再噤聲,紛紛透過一則又一則的真實故事揭露那段慘無人道的歷史。黃良親筆寫成的《他們先殺了我父親:柬埔寨女孩的回憶》即為其中之一。

赤柬,又譯作紅色高棉(Khmer Rouge),指的是波爾布特(Pol Pot,1925-1998)領導下的共產政權「民主柬埔寨」。如同其他共產政權,赤柬同樣以「人人平等」為號召,企圖消滅一切因階級與剝削造成的不平等:「在民主柬埔寨中,我們全都是平等的,無需在任何人面前畏縮……從現在開始,你們要用『同志』來稱呼彼此。」不僅如此,他們還禁止擁有私人財產,所有的飲食、衣著及住所皆改為統一分配,「在這個村裡,就和在我們純潔的新社會一樣,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集體的體制下分享一切。沒有私人擁有的動物、土地、花園,甚至是房子。一切都是屬於柬共的」。當時不滿6歲的黃良,在柬共的欺瞞之下,被迫跟著家人長途跋涉離開金邊的家,搬進屬於「新社會」的村莊,成為柬共的一份子。

為了建立嶄新且純淨的共產烏託邦,柬共亟欲消滅過往所遺留下來的一切,尤其是來自西方的科學與科技知識,以及象徵資本主義的汽車、手錶、電視等產品,都是造成階級差異的邪惡源頭,是以他們必須從實體上和文化上徹底清除這些腐敗的產物。此外,柬共還想進行種族清洗,排除其他宛如毒害一般、非純種高棉人的人,「如此一來,真正的高棉文化才能再次發揚光大」。因此,擁有中國血統的黃良,為了活命,「經常必須在我的皮膚上塗抹泥土和黑炭,以便看起來和基地人士一樣黑」,她寫道。

在閱讀《他們先殺了我父親》的同時,我不禁回想起脫北者石川政次的《暗夜之河:北韓逃脫記》,他們經歷幾乎如出一轍。就像北韓的政治文宣經常可見代名詞「你」的運用,期望讓受話者產生強烈共感,柬共的口號也是不斷訴諸於「你」,好似所有人民都是國家的主人、權力的中心:「你們是柬共之子!我們的未來在你們身上……你們是我們的救星。權力就是你們的!」然而,口號僅止於口號,柬共規劃的美好烏託邦也不過是空想,「雖然柬共說我們在民主柬埔寨是人人平等的,但根本不是。我們居住和被對待的方式都像奴隸,」黃良如是說。在這裡,高高在上的波爾布特所領導的柬共是一切的中心——雖然沒有人見過波爾布特,甚至不知道他是誰——負責執行任務的士兵則擁有廣大無邊的權力,「可以審判、陪審、維安,以及行使軍權」,至於人民,充其量只是一個個隨時可取代的勞動力,必須時時為柬共進行生產:生產糧食,以及生產子女。

柬埔寨人一方面被剝奪主體性,另一方面還被迫放棄思想,「任何拒絕柬共要求的人都是敵人,將會被消滅!任何質疑柬共的人都會被送往思想改造營!」士兵喊道。一時間,人人噤聲;事實上,他們大多也沒了多餘的氣力發聲;因為無止盡的飢餓纔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從黃良的描述中,他們無時無刻都在想方設法填飽肚子,任何能放進嘴裡咀嚼的東西都成了食物來源,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田裡偷玉米。即使如此,死神卻還是緊緊跟著他們,「許多人都死了,大多數都是死於飢餓,有些是喫了有毒的食物,有些則是被士兵殺死的」。故而,在饑餓的痛苦與死亡的恐懼雙重交織下,人們僅剩求生的本能。黃良自陳,她曾趁家人熟睡時,偷走家中的一把米。即使罪惡感沉重地壓著她,仍敵不過飢餓的煎熬,讓她做出可能害全家人餓死的自私舉動。

脫北者石川政次曾言:「這個體系已經讓身在其中的人們完全喪失人性。」身處柬共政權底下的柬埔寨人何嘗不是如此?黃良曾因一隻小野鳥成了他們的食物感到難過,漸漸地,她開始對死亡麻痺;到了最後,她終於體認到「弱者是無法在柬埔寨存活下去」,在無數次的夢中,她從「那個原本被追殺的人,轉而成為獵殺者」。一次,越南佬逮到一名赤柬士兵,眾人獲悉之後紛紛趕往監獄,意圖公開處決那名囚犯,讓他血債血還,一命償一命。黃良聽聞後也十分興奮:「我們終於有這麼一次機會可以殺他們其中一個。」憤怒的情緒讓所有受盡苦楚的人矇蔽了理性,原本的良善與憐憫之心早已消磨殆盡,只剩下一個個異化之人。「他的政府養出了一羣一心想要復仇、嗜殺成性的人民。波爾布特把我變成了一個想要殺人的人,」黃良說:「我幾乎為他感到憐憫。但現在要放走他已經太遲了,要回頭已經太遲了。對我的父母和我的國家而言,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但是,你能責怪他們嗎?

許多研究顯示,從赤柬時代活下來的柬埔寨人,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羣;他們甚至將創傷壓力症候羣及相關心理病症傳到下一代。是故,如今的柬埔寨人民變得消極,習慣對當權者的惡行充耳不聞,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赤柬時期養成的習性,但更多是出自於羞愧的罪惡感,為了隱瞞過去的作為,他們選擇了沉默。赤柬的統治讓所有人染紅;那紅,與其說是代表了共產黨,不如說是無數人民的鮮血。「不要摔進去了——否則那味道永遠也洗不掉!」黃良大喊。 


參考資料
喬.布林克里(2014)《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臺北市: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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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黃良(Loung Ung,1970-),作家、講師、人權護衛者,一生致力於在祖國柬埔寨與全世界促進平等和人權。柬埔寨基金會的發言人、「無地雷世界運動」國家發言人。世界經濟論壇選為「明日100位全球青年領袖」之一。黃良已經回到柬埔寨三十多次,現與丈夫住在美國俄亥俄州。另著有《幸運的孩子:柬埔寨的女兒與她遺留在故鄉的姐姐重逢》。

【書籍資料】
英文書名: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 A Daughter of Cambodia Remembers
作者:黃良(Loung Ung)
譯者:蔣慶惠
出版社:高寶國際
出版日期:2019年1月9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3615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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