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義大利巴洛克終於說完了。

有兩張圖片可以完全解釋它的特徵。

第一張,上文提過的伯尼尼在聖彼得教堂建的baldachino:

1. 光與影衝突很嚴重,與巴洛克畫作一脈相承,是為chiaroscuro效果;

2. 多用極暗或極艷的顏色,沒有小清新,非常重口味;

3. 在教堂建築里,不講究經濟性,往往形成巨大空腔,突顯人的渺小,往上看有「天壤之別」的感覺;

4. 出現了螺旋的柱子,而且對建築局部雕花極盡華麗之能事;

繼續,第二張,羅馬耶穌教堂天花板畫:

Giovanni Battista Gaulli (1669–1683)

5. 文藝復興發明了偉大的透視效果;巴洛克發明了視覺欺騙畫法,天花板上的花團錦簇經常真實得有要掉下來的感覺;

6. 天花板畫一般光重於影,天穹逼真,主題為神、馬、天使與雲一起飛舞。

題外話:巴洛克因其華麗與重口味,歷年來獲得了許多先富起來的人們的喜愛,在柬埔寨也不例外。然而真正做起來,十之八九力不從心,做得好,成了華麗;做不好,就成了重口味:

花要是雕不好,就乾脆不要雕。

然後,事情就發展到了法國。

史上最能折騰的妹子

在弗朗西斯一世當國王的時候,一個名叫迪安普瓦蒂誒(Diane de Poitier)的妹子走上了歷史舞台。她天賦英才,幼年學好了文學、音樂、舞蹈(16世紀歐洲貴族少年女性一般都會),又學好了用古希臘文、拉丁文閱讀文史哲(中世紀直到20世紀初歐洲貴族少年男性多數都會),到15歲那年嫁給了一位位高權重的男士。後來沒幾年,男士就踢了桶(kicked the bucket 等同於中文的翹辮子,比中文更形象有木有),但迪安迷之成功,竟然安然呆在了王室夫人圈子裡混。有一回,她迎來了歷史性的一刻。以前說過弗朗西斯一世與西班牙進行了長期的帝國主義非正義戰爭,直到有一天他被西班牙國王俘虜了,然後要找兩個兒子來當人質把他自己換回來。於是,他找來了大兒子與二兒子,大兒子名也叫弗朗西斯,二兒子名叫亨利。二人出發去西班牙之前,按照習慣是要母親來吻別一下的。亨利很悲慘,從小沒娘,臨行前,迪安代勞,這一吻,極大地影響了法國藝術與建築史的走向。後來亨利被放了回來,娶了老美弟奇家(對,就是保護培養了米開朗基羅的美弟奇家)的女兒凱瑟琳,結婚第二年,他就找了迪安當女朋友(以前,法國領導人都是結了婚還喜歡找女朋友,現在好像也是),這個時候亨利15歲,迪安35歲,聽說還風韻猶存。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擇偶要從娃娃抓起。

又過了許多年,亨利成了法國國王,是為亨利二世,此後十多年,迪安一直是法國最有權勢與影響力的女士。這段三角戀的奇妙之處在於,三個人都心安理得,不哭不鬧。不僅如此,凱瑟琳這個老婆,都是迪安幫亨利選的,選來之後,迪安還多年如一日鼓勵亨利回家多生娃,於是亨利與凱瑟琳一口氣生了十幾個。兒子太多了,哥哥信基督,弟弟說你信的是假基督,打來打去,才有了幾十年後的法國宗教戰爭。

亨利二世有生之年對迪安言聽計從,還特別愛表現。我們知道,人類這個物種,雖然已經脫離了茹毛飲血的低級趣味,但在某些性情上跟其它的動物還具有相當的相似性,比如說在異性面前愛表現,尤其是在自己愛慕的異性面前特別愛表現。歐洲自中世紀以來,有一項受到貴族階級老少爺們兒廣泛熱愛的活動,叫做jousting。這項運動十分的粗魯與暴力:兩位男士各騎一馬,著重甲,手持一根丈余長條易折木棍,面對面高速衝刺,挺著棍子將對方往死里懟,像這樣:

二人會合處,往往人仰馬翻、血肉紛飛,懟下馬一個算輸,剩下還在馬上的另一位,這個時候趾高氣昂來到觀眾席面前,頷首向一直在注視自己的女神致意,別提多裝逼了。這項運動的兩個關鍵點在於,一是一定要女神在場,才有鬥志與意義;二是下手一定要黑,不然不足以懟下去人。正因為這兩點特徵,歐洲史上多少風流人物,活過了金戈鐵馬,也活過了黑死病,但往往在自家後院玩兒著就被懟死馬下,其事故率之高,令你我現代文明人士側目。

剛好,亨利二世也喜歡這個。這一天風和日麗、人山人海、鑼鼓喧天,亨利拉著自己的侍衛長來到賽場中央,馬肚勒好、木棍挺妥,先將棍兒尖伸去觀眾席,讓迪安繫上她最貼身的絲巾,然後起步、衝鋒、懟。結果,被侍衛長懟在馬下,眾皆嘩然。法國國王,英明神武不怕老婆的亨利二世,就這樣與逝長辭,享年40歲。真是成也迪安,敗也迪安。這個故事又告訴我們,女士們要保護好自己心愛的男人,遠離暴力。

我們通過這件事情,知道了迪安在亨利心中之地位。那麼它與藝術史有什麼關係呢?答案在於迪安是一位風雅水平極高的女士,基於幼年的良好教育與熏陶,她有著超乎常人的對美與藝術的理解能力。剛好,與她同時代,法國出現了史上第一位真正可以媲美義大利大師,但又不落義大利窠臼的人物,就是前文提到過的得羅姆(Philibert de lOrme)。當年那個時代,藝術家們都是不能夠自食其力的(好像今天也還這樣),一流藝術家主要客戶群體是教會、宮廷;二流藝術家靠富家大戶;非主流藝術家只能山寨一流藝術家作品以量取勝。像達芬奇那種走到任何城市,都官方警車開道的,算是百年一遇藝術家境界巔峰。得羅姆在還比較年輕時幸運地得到了亨利與迪安的提攜,他一生真正留下來今天還可以看到的偉大遺產都與迪安有關。

迪安長年住在一個村兒,名叫Anet,後來亨利花錢請得羅姆專門為她擴大修建了一座城堡,叫做Anet城堡。這座城堡基本算是得羅姆一生建築天才的最高表現,很遺憾的是法國大革命(對待文化遺產的態度與中國的wenhua 大革命類似,讓一切斯文掃地)後沒多久,人心不古,就被拆成塊拿去賣錢了。今天能看到的實物只剩殘垣斷壁,然而就只這一點點,也會讓任何一個一直沿著藝術史學習下來的學生見後耳目一新。

Anet城堡主入口

在建築史上,文藝復興的影響與哥特式在法國的傳承,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離經叛道的作品,這個入口就如同是憑空想像出來的一般,沒有歷史以來的伏筆,也沒有得到後人的繼承,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許多年。從Anet城堡的其它信息里我們可以解讀出,當時得羅姆是把迪安比喻成Diana(以前提過的在森林裡獵鹿然後被Aneas推倒嘿嘿哈嘿的妹子也是她的形象延伸),所以整個城堡的主題都以Diana展開。到16世紀止,我還未見過任何成名作敢把獵狗與鹿放到門楣上,也沒見過元素任意捏造,不講比例就可以成功的。說它是文藝復興時期作品,但它並沒有那麼多講究與嚴格可遵循的章法,因為文藝復興發展到一定程度,義大利的任何一座前臉其實都只要有一兩處亮點,其它部分只需照著已有的規矩補上就算完成,但它沒有;說它是法國當時熟悉的哥特遺產,但它完全沒有任何跡象,它就是法國人靠天才愣造出來的產物。得羅姆年輕時在義大利生活過許多年,但他的法國人式的驕傲不允許他抄襲甚至讓自己沿著義大利的思路考慮下去,於是才有了這種孤獨的直挺挺的憑空捏造。然而他卻成功了。

這種倔強與特立獨行,輔之以天才,第一次讓法國人有了自信,從義大利的陰影下站了出來,從此開始走自己的路,不願再當藝術的殖民地。得羅姆對於法國的意義正在於此,他的作品更算不得巴洛克,然而他的嘗試令後來人有了勇氣與動力,自成一派,才有後來的法國巴洛克。他算是法國建築史上第一位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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