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煒

清朝乾隆三十八年，江南涇縣舉子萬鬆進京殿試，進士及第，後被任命爲新城知縣，便即前往上任。

到了新城縣，萬鬆沒急着去縣衙，而是化裝成出遊的書生，帶着書童秦小四，到處遊覽，瞭解當地的風土人情。新城縣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本該是魚米之鄉，但奇怪的是城西地方卻很貧困。

他悉心觀察，發現了一件更詭異的事情。西河從城西逶迤流過，河中水波盪漾，波光粼粼，但百姓們卻不汲水灌溉，而是從很遠的井裏去挑水，澆不過來就幹着，莊稼都快乾死了。他過去問一位老農：“大伯，河水就在地邊，你卻要到井裏去挑水，捨近求遠，這又是爲何？”

老農道：“西河裏的水，是萬萬不敢動的。”

萬鬆驚詫地問道：“爲何？”

老農道：“河中有神魚。若是惹怒了它，就要倒黴了。”

萬鬆迷惑地問道：“神魚做過什麼壞事嗎？”

老農生氣地說道：“什麼叫壞事？它懲治了該懲治的人！”他不滿地瞪了萬鬆一眼，挑起水擔走了。

萬鬆又找當地老農打聽，老農對神魚之事避而不談。萬鬆來到縣衙，走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找來縣丞李方，問起神魚之事。李方就簡要地講了。

神魚已在西河裏生存了幾十年了。誰要惹到它，很快就會遭到報復。陳老四把藥死的老鼠扔到河裏，毒死了不少魚，神魚怒了，待他過橋時，驅水成浪，沖毀了木橋，陳老四掉進水裏，再無蹤影;林員外帶着家人到河堤上取土，神魚怒了，竟帶着水泡塌了林員外家的新宅子;王小六跑到西河裏去捕魚，一網撒下去，反倒被網給拉下了河，虧得他沒做太壞的事，神魚放他一馬，讓他醒過來了;還有老三，到河邊去割蘆葦，一鐮刀砍在自己腿上，險些就給廢了……

萬鬆攔住了李方的話頭兒，問道：“神魚如此之神，可有誰見過它的面目嗎？”李方搖了搖頭。萬鬆笑着說：“本官倒真想去見識見識這條神魚呢！”李方臉色忽變，忙着說道：“不可！”萬鬆一驚：“爲何不可？”李方忙着說道：“前面幾任大人都傳下話來，西河神魚不可看，不可捕，否則百姓遭殃！”萬鬆驚疑地問道：“有何講究？”李方愧疚地說：“他們只傳下了這話，到底爲何，我卻不知。”

萬鬆說：“真是無稽之談！本官看看神魚，又能帶來什麼災禍？”萬鬆還真犯了軸勁，說要看，就動身去看，李方雖然百般勸阻，但卻毫無功效。

第二天一早，萬鬆就趕到西河邊，坐在岸邊，等着看神魚。可他足足等了一天，也沒見到神魚的影子。他的牛脾氣上來了，吩咐李方給他搭間窩棚，他留在岸邊接着看。李方也沒想到新來的知縣大人竟然是這麼個倔脾氣，也沒辦法，只得照辦。萬鬆就在河邊守了五天，仍然沒見到神魚的影子，他氣急敗壞地說道：“都說西河有神魚，本官看着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本官倒要你們看看，西河裏是否真有神魚！”

李方嚇壞了，忙着問他要幹嘛，萬鬆說他要釣神魚。李方“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人，前幾任大人都已說過，西河神魚不可看，不可捕，否則百姓就會遭殃。還望大人爲百姓們着想，不要釣神魚吧。”

萬鬆笑了：“本官要釣神魚，正是爲了百姓們着想啊。神魚一去，百姓們就可汲水種田，五穀豐登，富比江南啊。”李方一時語塞。萬鬆接着說道：“本官主意已定，絕無更改！”

既然是神魚，又存活了幾十年，那體形就該很大了，普通釣鉤自然釣不住它，普通魚餌也未必行。萬鬆就找來鐵匠，特別打製了幾個大釣鉤，又捉來野兔、雞、鴨，還買了幾斤鮮豬肉，當作釣餌。釣線是一根拇指粗細的大繩，釣竿是一根手臂粗的毛竹，魚漂則是一個塗成了紅色的豬脬。

一切準備妥當，開釣。

過了一個多時辰，萬鬆見那魚漂還無動靜，就讓差役們拉起釣繩，這才驚異地發現，釣鉤上空空如也，綁在上面的野兔已不知去向！

人們一陣驚呼：“神魚把野兔吃了！”

萬鬆也暗暗納罕。神魚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吃掉野兔卻讓魚漂紋絲不動？如此說來，那神魚的本事還真是非同凡響啊。偏偏萬鬆還不信邪，又命差役在大釣鉤上綁了一隻雞，沉到河中。半個時辰後，提起釣鉤，釣鉤上又空空如也！

圍觀的百姓嘩啦啦跪倒一大片，求萬鬆別再釣捕神魚了。萬鬆怒道：“不釣出神魚，就廢了這一條河，你們永遠都別想富裕！你們不是說神魚能興風作浪嗎？本官就釣它了，就惹它了，看它能作出什麼祟來！釣，接着給本官釣！”

差役們不敢違拗，只得接着釣。

那神魚也真是神了，不管釣鉤上綁上什麼餌，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吃走。如此三番五次，連萬鬆也驚疑了。但眼下的情形，想釣上這麼聰明的神魚已是不可能了，他眼珠兒一轉，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來。他對差役們說道：“我們今日先收兵，改日再來。”李方問道：“大人，你是不釣神魚了嗎？”萬鬆狠狠地說道：“本官回去織網，捕它！”

一個月後，大網織成。那網很大，展開來竟有三四座房子般大小，乃是用多股細繩編織起來的網線織就的。萬鬆就命差役們擡着網，來到西河邊。

萬鬆帶着差役們來到一座石橋上，將網的四角分用四根粗繩子繫住，上面的兩根拴到了橋上，下面的兩根繩子則分別繞到了兩岸邊兩棵大樹的樹椏上，再將網沉入水中。這樣，神魚入網，他一聲令下，差役們拉動下面的兩根粗繩子，大網下面的兩個角就會被拉到樹椏上，漁網也就懸空而起，那神魚離了水，再有本事也使不出來。

網已布好，萬鬆就命李方帶着差役們從上游開始往下趕魚。一路趕着魚下來，眼看着就要到石橋了，忽然，河中“嘩啦”一聲水響，接着，露出一截黑黑的脊背，人們忍不住喊道：“神魚！”萬鬆見那神魚已在網上了，高喝一聲：“擡網！”差役們急忙拉動繩子，大網被快速擡升起來，網裏果然有一條黑色的神魚！

萬鬆忙着命差役們把網收緊，擡到旁邊的官道上。

李方疾奔過來，三兩把扒拉開大網，一把抱住了神魚，急切地呼喚道：“凌兒，凌兒——”原來那網中的神魚，根本不是魚，而是一個人，正是李方的兒子李凌，不過是穿着一件黑色的魚服。那魚服做得惟妙惟肖，若是在水中，真沒人能看到這是個人扮的。此時，李凌緩緩睜開眼睛，萬分驚恐地喊道：“魚，神魚！”

李方忙着問道：“凌兒，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李凌驚恐萬端地說：“我看到了神魚！”

李方正要再詳細地問他，萬鬆黑着臉過來了。他冷冰冰地問道：“李縣丞，本官問你，依照《大清律》，你們父子妖行愚衆，當如何處置？”李方忙着拉住兒子一齊跪倒，說他們本沒有愚衆的目的，還請知縣大人明察。萬鬆讓他們回衙門裏說個明白。

回到衙門裏，萬鬆把李家父子帶到後堂，問李方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李方看瞞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地講起來。萬鬆剛一到任，就要捕神魚，可把李方給急壞了。苦勸不住，他只好動心眼兒了。萬鬆要釣神魚，他就從餌上入手吧，讓萬鬆好知難而退。

李淩水性極好，當然是他的不二人選。他給李凌做了一套魚服，入到水中，與神魚無異。等到萬鬆到西河邊釣神魚時，李凌就在不遠處的蘆葦叢中悄悄潛入水中，取走了魚餌。誰知，萬鬆不爲所動，居然要織大網捕神魚，李方只好故技重施，讓兒子去把大網剪碎，再在斷口處留下神魚的牙印，藉此把萬鬆嚇走。

萬鬆問道：“本官要捕神魚，到底妨礙了你什麼？竟處處與本官作對！”李方誠懇地說：“大人，我不想和你作對，只是不想讓你捕神魚。”萬鬆怒極，不覺吼道：“本官捕了神魚，又能怎樣？”李方說道：“下官愚鈍，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捕了神魚會怎麼樣。但前幾任大人都是聰明之人，卻都不讓捕神魚，必有其道理。也許哪一天，大人會思慮清楚吧。”

萬鬆恨鐵不成鋼地指點着他的腦門說：“幾位前任的仁兄愚，你也跟着愚，怪不得新城縣如此貧弱！哼，恐怕這西河中根本就沒有什麼神魚，不過是空穴來風罷了！”

李凌忽然說道：“西河裏有神魚，我剛剛看到了！”

萬鬆和李方都是一怔，忙着問他是怎麼回事。

李凌一五一十地講起來。他潛入河中，準備去剪大網，忽然看到神魚衝他游過來，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牙齒，就要咬他，他給嚇壞了，瞬間亂了方寸，猛然嗆了幾口水，把他給嗆暈了。後來迷迷糊糊中聽到爹叫自己，這才醒過來，卻已經是在網中了。

萬鬆好奇地問道：“那神魚長得何等模樣？”李凌連說帶比畫，萬鬆和李方仍是聽得如墜霧中。萬鬆取過紙筆，讓李凌畫下來。不一刻的工夫，就畫好了，萬鬆和李方一看，不禁驚得目瞪口呆。那條神魚與普通魚確實不同，生有四足，還有一條粗大的尾巴，一張長嘴，嘴中佈滿了尖利的牙齒，兩隻眼睛生在面前，圓圓的，閃着兇光。這神魚的渾身上下疙疙瘩瘩，極爲醜陋，看着就讓人作嘔。李方不覺道：“果真是神魚，跟普通魚長得就是不一樣啊。”

萬鬆凜然說道：“此魚如此醜陋，目露兇光，一看就非善類。此魚絕非神魚，而是妖魚、鬼魚，本官必定要捕了它！”李方還要制止，萬鬆冷冷地說道：“你若再從中作梗，我即刻治你們父子妖言惑衆之罪！”李方哪還敢再說話。萬鬆初來乍到，也不想先把縣丞給治了罪，放了他們父子一馬。

萬鬆看着那張魚圖，想着辦法。

三天後，辦法讓他給想出來了，那就是醉釣網捕。他命李方買來幾缸好酒，在裏面泡上了豬肉。

十日之後，酒餌泡成，萬鬆就命差役們帶上傢什，又出發了。他先命差役們像上次那樣紮好了網，又在網前不遠處下了釣鉤。人們看他又來捕神魚，成羣結隊地趕來看熱鬧，但都離得遠遠的。

過得半個時辰，萬鬆命差役們提起釣鉤，上面拴着的一塊醉肉已不知去向。他又命差役們掛上醉肉，繼續釣，那醉肉又被吃走，萬鬆命差役們再放。如此幾次之後，下去的酒餌終於沒有再被吃走，萬鬆笑道：“那神魚估計已經吃醉了。”他隨即命令差役們起網。差役們馬上拉動粗繩子，大網被擡出了水面，只見網中果然有一條神魚，正跟李凌描述的一模一樣！

人們一陣驚呼。

萬鬆早已備下一個大鐵籠，鐵籠中裝着一個大木盆，盆中盛滿了水。他命差役們把神魚放進木盆中，鎖好鐵籠，裝上馬車，直送往京城去了，說是要讓皇上處置這條神魚。

人們這才如夢方醒，議論紛紛。萬鬆大聲說道：“鄉親們，你們都看到了，神魚已被本官捕獲，送往京城，請皇上定奪處置。西河中已無神魚，你們就用這河水澆灌土地吧，但願今年能有個好收成！”

鄉親們還在議論着神魚會不會報復人，對他的話毫無反應。萬鬆暗想：不讓你們看到甜頭兒，你們怕是還懼着神魚呢！他命李方找來漁網，捕了幾條歡蹦亂跳的大鯉魚，非常得意，坐上轎子，帶着差役們回城了。

過了幾天，萬鬆讓秦小四到西河邊查看。秦小四回來，喜滋滋地稟報說，他對百姓說，神魚被捕走了，萬大人還過得很滋潤，並沒受到神魚的報復，老百姓們終於相信神魚不能把人咋地，是人們把神魚給傳神了。現下，老百姓已經敢到河裏挑水澆地了，也有人到河裏去打魚呢。萬鬆聽了，喜在心頭。

到了秋上，西河兩岸獲得了大豐收，老百姓敲鑼打鼓地給萬鬆送來一塊金匾，上面鑲嵌着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民之所向。萬鬆把金匾掛在衙門正面牆壁的正中央。

第二年夏天，暴雨成災，大水沿河而下，西河更是首當其衝，岌岌可危。萬鬆帶着差役們巡河護堤，片刻不敢分心。

幾日下來，他累得骨散筋麻。他悄悄問李方：“前幾任知縣，可也這般勞碌嗎？”

李方搖了搖頭，說道：“別人我不知道，只知道前任大人，每到大雨時，都不出門，約幾位好友，在後衙中喝酒下棋，吟詩作對，好不快活。”

萬鬆一驚：“他就不怕河水氾濫嗎？”

李方意味深長地說：“他不捕神魚，河水就不會氾濫。”

萬鬆怒道：“無稽之談！一條魚，哪有如此之功？”

李方不疾不徐地說道：“原先我也不明白，剛剛纔頓悟。有那神魚在，周遭百姓怕它施法報復，不敢到河邊去。可大人您捕走了神魚，百姓們就無所忌憚了，不光到河中取水打魚，還到河堤上取土，把這大堤挖得千瘡百孔啊。”

萬鬆悚然一驚。新城一馬平川，最怕發水，老百姓蓋新房前，先要築起丈把高的高臺，再在高臺上蓋房，以避水淹。可這築高臺的土從哪裏來呢？自家地裏的土，那是捨不得用的，又沒荒地可挖，就只能偷偷地到河堤上去挖了。自打來了神魚，還報復了挖河堤的林員外，就沒人敢去挖土了。神魚被抓走後，他們的膽子大了，再蓋房子，又到河堤上偷偷地去挖土來築高臺。這一年多的時間，西河河堤已被挖得快成篩子眼兒了，根本防不住大水呀。

萬鬆驚呼道：“可本官根本沒把神魚捕走啊！”

李方不相信地看着他：“大人你說什麼？”

萬鬆懊惱地說，他根本就沒把神魚捕走。說實話，他也根本就不相信西河裏有神魚。但要讓老百姓看到他把神魚捕走了，他就得創造出一條神魚來。他靈機一動，忽然想到了他家鄉有一種豬婆龍，只生活在南方，且數量極爲稀少，北方根本就見不到，捕一條過來倒真能以假亂真呢。主意打定，他就跟秦小四一道演了一齣戲。

他在這邊大張旗鼓地釣捕神魚，秦小四卻偷偷回鄉買豬婆龍去了。秦小四一個小書童，沒人注意他在做什麼。秦小四祕密地運回了豬婆龍，放在西河邊的蘆葦蕩裏。等到萬鬆放網捕魚時，他將豬婆龍用酒灌醉，送進網裏，誰知半路殺出條大黑魚，把他給嚇得夠嗆，連連後退，那大黑魚卻被大網撈起來了。後來才知道，那大黑魚正是李凌扮的，李凌被豬婆龍給嚇暈過去了。

萬鬆沒捕到神魚，當然不能罷手，只得再捕一次，秦小四在水下配合他，先是拿走那幾個釣餌，好像神魚吃下醉了的樣子，等到不吃了，好像是吃醉了，萬鬆就命差役們起網，把豬婆龍捕了上來。

李方如聽天書一般地聽完了，好半天緩不過神來。

萬鬆苦笑道：“什麼陳老四掉進水裏沒了蹤影，什麼林員外家的新宅子被水泡塌了，什麼王小六被網拉下了河，什麼老三割蘆葦砍在自己腿上，只怕都是前幾任知縣大人牽強附會來嚇人的！只怪本官心高氣傲，沒往深處去想啊。”

李方忙道：“大人一心爲了百姓富裕，這也是有目共睹的。”

萬鬆重重地嘆了口氣，懊惱萬端地說道：“本官哪曾想到這神魚還有護堤的功效。後悔也是晚了，本官首先要做的，就是請回神魚，讓它繼續給咱們護堤。本官現在也才明白，那幾位前任，倒是聰明得緊呢。跟災禍比起來，窮富實在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先保住大堤，再另想致富之途徑吧。”

李方忙着說：“只要大人能想出妙計來，我們父子全力配合你。”

萬鬆使勁地點了點頭，也暗暗下了決心。自己犯下的過失，無論如何之難，都要想辦法彌補的。請回神魚比這捕走神魚，似乎又難了百倍……

（插圖/王萬春）

節選自上海故事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