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欣顏 李栩然

1

2019年3月23日。

羅馬天空分外藍。

我國文物工作者長達12年漫長的斡旋與努力,終於迎來了好消息。

在兩國領導人的共同見證下,長期漂泊在外的796件中國流失文物,在古絲綢之路的終點,吹響了激越的集結號。

是的,它們已經整裝待發,即將踏上歸國之旅。

葉落歸根,從此不再顛沛流離。

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俯瞰著越來越清晰的大江大河,不知道這些上至馬家窯文化、下至明清民國時期,見證了華夏大地五千年滄桑的老物件們,會不會感慨自己的小幸運?

幸好,流落在了和平時代,幸好,身後是強大的祖國。

2

1900年5月,八國聯軍侵華,九州飄搖。

1924年,末代皇帝溥儀搬離紫禁城,前往天津日租界尋求庇護。次年,紫禁城皇宮更名為故宮博物院,歷史上首次對普通民眾開放。

1931年九.一八事變過後,國民政府似乎感受到了外敵的狼子野心,下決心將故宮117萬件皇家珍貴文物南遷。

針對這一高危做法,各方勢力反響激烈。

日本人提議由他們「代管」這些文物;軍閥代表建議拍賣一批購買戰鬥機;普通民眾則群情激動,紛紛堵在午門高喊:

「不要遷走……有文物才是北京!」

1933年2月5日,正月十一。北風刺骨。

一大批滿載沉甸甸木箱的板車從午門魚貫而出,前往前門火車站。

這批「戰略轉移」的皇家文物,共計13,427箱,每一箱都價值連城。

板車隊伍長得見不到頭,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氣氛「沉默而凄涼」。

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一群賣炭的。

押送的隊伍第一站到達了上海,取道南京,繼而兵分3路轉移。

「穿秦嶺、渡長江、轉蜀道……」,他們風餐露宿,日以繼夜地穿行在烽煙四起的破碎山河。

多年後,這群沒有留下姓名、身份不明、面目模糊的「搬運工」,將這13,247箱珍貴文物,原封不動的帶回了北京,帶回了紫禁城。

13,427箱文物,竟然「無一損毀、無一流失」。

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在這場看似「戰略轉移」,其實是「攜寶跑路」的奔逃中,似乎有神秘力量,為他們的簡陋板車編織了一層時空的結界。

日軍的槍炮,總是會晚幾個月才炸至他們停留過的倉庫。

莫非這才是「哀兵必勝」的真意?

「國亡,尚有復興之日;文化一亡,則永無補救。」

這句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易培基說過的話,也許無意間被他們聽到了。

百餘萬件凝結了五千年華夏各民族頂級工匠精神,及最高審美水準的皇家歷史文物,毫無疑問,承載的是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最華彩、最厚重的文明。

所以他們抵死護送,脊背挺得和天際線一樣直。

「頭可斷,血可流,文物不能丟。」

3

1941年,上海租界,風聲鶴唳。

以酷愛收藏古玩、字畫著稱的民國貴公子張伯駒,慘遭無恥特務綁架。

貪婪的綁匪一開口,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金銀珠寶你們盡數拿走……但我的字畫,你們一張都不能動!」

為保住這些珍貴字畫,張伯駒到底吃了多少苦?後人不得而知。

1952年,新中國成立的第3年。

張伯駒一口氣把他變賣家產田地、傾盡所有購得的《平復帖》、《游春圖》等20多件國寶級字畫:

「悉數捐給了故宮博物院」。

晚年的張伯駒一度窮困潦倒,靠接濟、啃麵包度日。

1982年,他平靜而安詳的離世了,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詳笑意。

4

張伯駒離去30年後。

2012年初,一個穿著布鞋,略帶几絲銀髮的男人走進了午門,成為新一任故宮「看門人」。

此時留給他的,是一座迷茫而困惑的、怯生生的紫禁城。

此前擔任過規劃局、文物局局長的他,對於博物館的日常管理工作,卻近似一張白紙。

這個中年男人卻早早地在心裡立下使命與宏願:

「我要還故宮以尊嚴,給觀眾以尊嚴……把壯美的故宮,完整的留給下一個600年。」

「故宮理應成為毫不遜色於盧浮宮、大英博物館的世界一流博物館。」

他是怎麼做到的呢?

履職後,他帶著助理走遍了紫禁城9000多間房間,走爛了近30雙「老北京」布鞋、附身撿了1200多個煙頭;

700多張圖片的故宮博物院PPT,他一天能講3遍,一講就是近7年。

為了「復活」紫禁城,他牽頭建立了古建築修復培訓機構與研究中心,誓要將中國傳統的營造技藝傳承下去。

「希望在200年後,後人再修復故宮建築時,能知道使用什麼樣的材料與技法。」

為「復活」倉庫中海量塵封多年的脆弱文物,他找到最頂尖的文物修復專家,開啟了漫長的文物修復之旅。

一塊乾隆年間的屏風,一位頂級文物修復專家需要干多久的活?

整整7個月。

中央電視台被他這種近乎精衛填海的精神感動,於是聯合故宮博物院一起拍攝了那部豆瓣評分9.4的神作:

《我在故宮修文物》。

為了「復活」故宮的空間,他以愚公移山的勁頭,陸續搬走了9個在故宮內辦公的機關單位、並逐年開放展覽區域;

明令禁止午門內進機動車,就算是義大利、印度總理前來,也必須步行穿午門進入故宮。

當然,為了故宮的安全與體面,他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全面禁煙禁火、屋頂不能有一棵草、地上不能有一塊垃圾。」

如此倔強、鐵血的管理背後,隱藏著他呼之欲出的深情。

為了讓觀眾能夠有尊嚴、體面的參觀紫禁城,他開放了國賓與領導人專屬通道,讓普通觀眾自由通行。

他增設了數十個購票口與安檢口,讓95%的觀眾3分鐘內能買到票;

通過大數據統計流量後、增設了女洗手間、斥巨資購買了1400把實木長椅、配置了餐飲服務區,甚至還細心配備了母嬰專用休息室。

他也嘗試運用VR/MR等一系列黑科技,進行「智慧故宮」的改造,力求讓每一個人都能夠在線體會故宮每一個角落、每一件文物的絕世精美。

為了與共和國年輕人接軌,故宮淘寶、故宮文創積極迎接數字媒體浪潮,推出了一系列「可鹽可甜」的萌萌噠產品,甚至在正月十五的晚上,點亮了整座古老的宮殿。

2019年的春天,好像來得比往年都早一些。

站在封禁90年後再度開放的故宮城樓上,放眼望去,壯麗的宮殿群盡收眼底,御花園的梅花與玉蘭爭奇鬥豔。

是的,這是萬物復甦的季節,這是文化復興的脈搏。

你所了解的故宮,已經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孤獨帝宮,而是一個優美壯闊、琳琅滿目的文化遺產博物院,自信而宏大的「城市會客廳」。

5

時間回到1980年。

晚年的張伯駒與友人逛頤和園 ,友人見昔日衣冠楚楚的他已然衣著破落,身無長物,忍不住擠兌他:

「你這個實心眼二傻子,那麼多字畫你嫌燙手啊?全送出去了?你不知道自己造個冊,那些東西得值多少錢你心裡沒數嗎?犯得著過這種苦日子?「

張伯駒抬眼望著昆明湖面上綿延不絕的水紋,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凝望著不遠處的玉帶橋,輕輕搖了搖頭,說:

「我的東西都在故宮,不用操心了。」

他莫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32年後,他的寶貝正被一個名叫單霽翔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從塵封的庫房取出,經由頂級工匠修復後,陳列在琳琅滿目的故宮博物院珍寶館,接受萬眾景仰與文化朝拜。

是的,伯駒先生,您的東西都在故宮,不用操心了。

6

從羅馬到北京,從板車到飛機,從張伯駒到單霽翔,這漫漫長路,共和國的3代文物人,走得好辛苦。

文物數量可觀的「帝都」北京,親歷過太多滄海桑田、京華煙雲。

擁有3000多年的建城史、800多年建都史,這座城市曾被兩個倔強的漢族男子打下深刻烙印。

第一位,是整個紫禁城的締造者,大明王朝「永樂大帝「——朱棣。

比起元末扛起「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大旗的他爹洪武大帝朱元璋,他的存在感似乎要弱一些。

1420年,朱棣站在剛建好的北京城的中心,捻須不語,他心想:

「好了,燕雲十六州從此我自己來守。」

這就是氣吞山河的「天子守國門」。

1949年10月。

一位56歲的中年男子站在天安門城樓,用不太標準的湖南普通話,大聲宣布: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風光無限,霸氣天成,是的,他是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

你可知道當19歲的他,每天啃著饅頭,在圖書館如饑似渴地看書時,他的朋友曾笑他:

「身無分文,心憂天下。」

就在板車隊拉著故宮的「百萬珍寶「大逃亡的第2年(1934年):

毛澤東也帶著一支絕對稱不上「百萬雄師「的部隊,從江西瑞金出發了。

強渡湘江、翻越高山、跨過草地、四渡赤水,…… 最終抵達黃土高坡上低矮的窯洞。

25,000里漫漫長路,數不盡的九死一生,他誓要將革命的火種保留。

他曾在山窮水盡、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依然「死倔」地說出那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30餘載彈指一晃間。新中國成立了,他也終於有機會可以重返故土。

在闊別了32年的家鄉湘潭,在滿門英烈的低矮墓前,這位歸來的遊子,滿含熱淚地寫下了這句: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7

對岸的詩人余光中曾經深情的寫下一首詩: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這首詩你或許一點都不陌生,但是你一定不知道他說過的這段話:

「我的故鄉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而是中華文化。」

榮格曾經說過:「一切文化都會沉澱為人格」。

因此,深刻意義上的文化史,也就是集體人格史。

故宮「看門人」單霽翔曾經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那就是他在台北博物院演講時所說的:

「文物只有在故土展覽,才最有尊嚴。如果流落在外,就像是孤魂野鬼。」

為什麼那麼多的中國文物,滿世界兜了一圈,依然還能回到故地?

靠的不是風水庇佑、祖先顯靈,而是每一個嗜美如命、視文物如命、視文化如命、視國土如命(文物也是國土的有機組成部分)的宏偉人格。

以及這些偉大個體間相互激發、守望而形成的集體人格,還有這種集體人格引發的無盡向心力與凝聚力。

這種集體人格,就是華夏文明從未斷流的根源。

這種集體人格,除了「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壯麗,還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豪情、「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的堅毅、「精忠報國「、「文死諫、武死戰」的鐵血;

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願景、「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情懷;也免不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失落,以及「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愴然。

更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誠、「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忘我、「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壯闊、」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熱血、」我已無我、不負人民「的深情。

至於精衛填海的壯烈、后羿射日的宏偉、女媧補天的決心、愚公移山的篤定、大禹治水的堅韌……

所有這一切的不苟且、不妥協、不認命,都以一種形式植入了中國人的血脈:

那是一種世間罕有的,獨屬於大陸文明的、濃得化不開,倔強而深情的家國情懷。

8

知乎上有個問題是:「中華文明的自信源自何處?」

有一個回答深得我心。

每當這個國家這個文明面臨生死存亡之際,湖南伢子說若要中華滅亡,除非湖南死光。陝西冷娃喊兩狼山戰胡兒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四川娃說不退外敵誓不回川。 河南人說「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河北人說燕趙多有慷慨悲歌之士;廣東人人狠話不多,一把菜刀就能飢餐胡虜肉渴飲外敵血;東北三省念念不忘漫山遍野大豆高粱松花江上的家鄉。 沒事的時候我們相互擠兌山東侉子江蘇南蠻子相互嘲笑你們偷井蓋你家出響馬,國家有難時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人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國泰民安時我們自己吵架玩著過日子,偶爾忍不住還會動手掐架。 可要是有外人來欺負我們: 「那就全國皆死士,不死、不休!」(知乎:庄好仁)

這就是中華文明打不斷、折不彎的脊樑。

一個偌大的國家,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而屢遭滅頂之災後,又一次次的柳暗花明、絕境重生:

文明之於華夏、上下5000年竟從未斷流,這種存在近似神跡、浩瀚宇宙間,幾乎獨一無二。

創造出兩河文明的蘇美爾人,如今已不知去向;古埃及人如今已經只佔埃及人口的10%,成為了少數民族;古印度文明區,如今則變成雅利安人或穆斯林的居住地)。

四大文明古國中,唯有中華文明的主體,從未改變;唯有中華文明,不用前綴一個「古「字。

你要問我中華文明為什麼能夠長盛不衰?

我想大概是因為:

「刀劈斧剁的天地間,到處是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部分參考文獻:

《中國文脈》 余秋雨

《明朝那些事》 當年明月

《故宮無雙國士》 摩登中產

《國家寶藏》中國中央電視台

《單霽翔:故宮「看門人」》文匯報

《我在故宮修文物》 中國中央電視台

《老哥來了!北京故宮單霽翔》北斗新聞

《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專訪》高端視角

《單霽翔 | 我的四合院情結》中國政協文史館

《普惠遺產新知,點燃公眾熱情》建設文化 金磊

《單霽翔:多留遺產,少留遺憾》 高層訪談 曹暉

《單霽翔:故宮,讀你千遍也不厭倦》共產黨員 王瑨

《夾縫裡的單霽翔:故宮院長想做事也得「抖機靈」》 貴圈

《讓故宮得到永久傳承:專訪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鍾述

《對話單霽翔:社會教育是現代博物館的重要職責》小康 羅嶼 靳晶

《文化遺產的保護向世界敞開—專訪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專家訪談

《我與故宮600年的約定:專訪全國政協委員、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靳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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