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海報


比《士兵突擊》更值得被銘記,《我的團長我的團》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團長我的團》開播十週年


文 | 孔鯉(編劇,自由撰稿人)


二零零六年,一部被認爲極有可能成爲「炮灰」的電視劇悄然播出,也許所有人都認爲這部劇播出後一定沒啥大反響,沒承想居然在一衆婆媳劇中殺了出來,成爲那年的現象級作品。迄今爲止,關於這部電視劇的討論仍未停息,這樣的現象級,在軍旅題材電視劇中,只此一家。


《士兵突擊》。


但可能很多觀衆已經忘記,就在《士兵突擊》播出兩年後,由其原班人馬共同打造的另一部戰爭劇開始籌備,到了二零零九年,那部被寄予厚望的電視劇反而在開播後譭譽參半,最後慘淡收場,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再在大衆面前出現。

 

只是在一些劇迷心中,這部劇無論是精湛的表演,還是生動的人物,亦或是深刻的思想,都超越了《士兵突擊》,成爲他們心中的「NO.1」。這部劇不受大家關注是有其本身原因的,但隨着時間流逝,大浪淘沙,這部劇必然會回到它該有的位置上,成爲戰爭劇史上移不開的一座豐碑。


《我的團長我的團》。


01

從蘭曉龍躺在墓碑旁的那個下午說起


《我的團長我的團》的靈魂不是主演段奕宏、張譯、張國強,也不是拍出過《激情燃燒的歲月》和《士兵突擊》的導演康洪雷,而是那個沒有跟組宣傳,寫完劇後生了一場大病的編劇,蘭曉龍。

 

蘭曉龍,一九七三年生於湖南邵陽,後來與蘭曉龍合作過《生死線》的孔笙導演說過:「我接觸過兩個湖南編劇,一個是蘭曉龍,一個是劉和平,湖南人身上敢闖、敢擔、敢幹的特點,在他倆身上都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孔笙導演說的這兩位編劇是國產電視劇編劇中的兩尊大神,每一尊出山都會引起巨大關注,而他們的共同點也極多,比如文化底蘊深厚。

 

劉和平是國內寫歷史劇的好手,文化底蘊自不必說;蘭曉龍卻不是傳統意義上「好學生」,畢業於中戲的他,並非打小就立志進軍影視、寫出好的作品,而是像極了《我的團長我的團》裏面的那些小人物,誤打誤撞、無可奈何地選擇了這條路。

 

這是一個特別實誠的人,在接受訪談時他對此直言不諱:「誰會主動去漂呢?因爲考不上學唄,我成績差得要命,因爲藝術類院校相對來說文化分數線要低,按正經錄取我是絕對考不上的,我高中拿到畢業證我們老師都非常欣慰的。」


蘭曉龍的母親是醫科學校老師,因爲成績不好,他本來給自己選好的路就是平平安安地在母親學校門診部抓藥過一輩子,但母親學校的圖書館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自己不知道,在過去十多年裏,覺得並沒有看過什麼書的他,卻因爲把圖書館裏的書都看完了而成了周圍人裏閱讀量最大的,郭沫若、老舍、曹禺、莎士比亞、尤金·奧尼爾等,這些劇作家的書他如數家珍,正是這段閱讀經歷讓他肚子裏的墨水越來越多,從後來的《士兵突擊》把《我的團長我的團》和《生死線》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蘭曉龍對文字的敏銳度極高、極準,這和童年時代受到的潛移默化的薰陶是分不開的。

 

正因如此,這個絲毫不隱瞞自己過去的實誠人蘭曉龍一路走來,先是在業內口碑慢慢提高,再是《士兵突擊》一舉突擊,進入公衆視野。

 

蘭曉龍的直言不諱處處可見,在一次接受新京報訪談中,當主持人問到他對康洪雷導演的其它電視劇看法時,他直接對主持人說自己沒有看過:「我瞭解他人就好了,爲什麼要了解他以前的作品?我又不給他投資。過了一會,他又說:「我想我和老康做戲的原動力都是我們覺得很多東西是值得敬重的,我們想告訴別人這些東西確實是值得敬重的。」

 

敬重,就是這樣的敬重,誕生了無與倫比的《我的團長我的團》。

 

《士兵突擊》成功後,大家都期待着看到原班人馬再度合作,這是二零零七年,蘭曉龍和康洪雷來到了一個地方,松山。這是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一座位處勐臘鄉的松山,一座架在滇緬邊境的松山。

 

在松山上,蘭曉龍發現了一座墓碑。

 

一座兩平方米的墓碑,什麼都沒有。

 

蘭曉龍說,他在想這裏究竟埋了誰呢?於是上前一看,然後整個人都傻掉了,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

 

這座墓碑沒有名字,墓碑下埋了八千人;因爲這座山叫松山,是中國遠徵軍裏松山戰役的遺址。

 

松山戰役有另一個名字,叫做「松山血戰」,在這裏日軍傷亡1250人,國軍傷亡7763人,極其慘烈。


這時蘭曉龍找了一個樹叢,直接往後一趟,雙手緊扣,閉着眼睛,周遭特別安靜,只有康洪雷以煙代香坐在墓碑旁看着他。

 

而蘭曉龍在沉思……不,不是沉思,後來蘭曉龍自己說,他也不知道那時他在想什麼,非常混亂、非常複雜的情緒,根本無法用一兩個詞來概括。

 

就在那一刻,蘭曉龍知道自己要寫一個什麼樣的劇本了,他希望寫出來的劇可以讓觀衆看完後,有他在樹叢中躺下閉目時腦子裏那糟糕的感受。


於是,《我的團長我的團》誕生了。


02

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


按照一般的說法,這樣一部拍中國遠徵軍的電視劇,是「致敬遠徵軍老兵」,給那些已經犧牲的戰士告慰的,但口直心快的蘭曉龍直接否定了這一說法,他說自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靈魂,這部戲是他寫給活着的人看的關於死者的戲。


因爲是寫給活人看的關於死者的戲,那麼就必然會有一個問題:給活人看死者的什麼?

 

是死者的生平嗎?是死者的生活嗎?

 

蘭曉龍想到最後,得出的答案:是死者值得我們敬重的東西,對生命的愛。是死亡、是生活、是愛情,也是蘭曉龍在這部戲裏最初的主題。

 

因此,這部戲裏的人是假的,是虛構的,地方是假的,是虛構的,戰爭是假的,是虛構的,它以歷史上遠徵軍中最慘烈的松山戰役爲原型,步入了另一個時空。當不同於戲說,撕開這一層層皮,我們會發現,這些人物的情感是真實的,這個時代的精神是真實的,這個世界的本質是真實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只要你用心體會,你就能感覺到蘭曉龍那個下午的感受,你就能知道事情本來該有的樣子是什麼樣。

 

這話是劇中男主龍文章(段奕宏飾)說的:「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這句話正是全劇的劇眼。


那麼怎樣纔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呢?

 

這是一部抗戰劇,早在二零零五年,就有一部叫做《亮劍》的抗戰劇橫空出世,李幼斌飾演的主角李雲龍和張光北飾演的配角楚雲飛貢獻了極爲精彩的表現,這部劇也迅速吸引了大量的愛好者。《我的團長我的團》同樣是製作精良的抗戰劇,這部劇播出後自然會同《亮劍》相比較,許多年來這兩部劇的劇迷之間的爭論始終不休,其實這並沒有意義,本質上《亮劍》是抗戰劇,而《我的團長我的團》卻只是穿了抗戰劇的外衣。

 

《我的團長我的團》的命題就好比是蘭曉龍在那個下午腦子裏的所思所想,非常雜亂,非常複雜,難以「一以貫之」。

 

它的第一層命題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雖然這部劇本質上不一定是抗戰劇,但它被置放在抗戰劇的外殼下,在那樣一個山河淪陷、國破家亡的時代,「中國會不會亡」、「中國何去何從」的憂慮貫穿在每一個有志青年的想法中,每個人都在努力去找到一條好的道路,找到該有的方向。

 

本劇主角龍文章有一出「報菜名」的戲,不同於相聲裏的溜口,也不同於其它文學作品裏的顯擺,這齣戲經由旁白解釋後,顯得異常沉重,相信每個看完的觀衆都喘不過氣,再提不起戲謔的心。

 

他是這麼「報菜名」的:「我去過的那些地方,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乾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臺,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和已經打成粉了的長沙城。」

 

他還說:「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纔開始發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國人都死光了纔開始心痛和發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沒去過,但是去沒去過鐵驪、扶余、呼倫池、海拉爾河、貝爾池、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承德、郭家屯、萬全、灤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濟苑、綏歸、鎮頭包、歷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我是個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南陽、襄陽、賒旗店、長臺關、正陽關、穎水、汝水、巢湖洪澤湖、鎮江、南京、懷寧……上海、淮陰、蘇州、杭州、黃埔江、太湖、南通……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漢口、修水、宜昌……」


旁白則是這麼說的:「他說得很紛亂,就像他走過的路一樣紛亂。這些丟失了和慘敗過的地方,三兩字一個的地名,他數了足足三十分鐘,然後很謙虛地告訴我們,不到十分之一,記性有限。」



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好大的河山,全沒了。國土已經淪喪到這個地步了,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這是喚起觀衆愛國心的命題,但它也不過只是本劇第一層命題。

 

它的第二層命題是魯迅式的思考。

 

劇中除了主角龍文章外,還有形形色色的潰兵,這些潰兵被龍文章組建成了炮灰團,第一層命題裏說的是「每一個有志青年」,可這些潰兵早就麻木了,他們面對時代的無力感,放下了武器,窩在小鎮上不願移身。

 

於是龍文章說,英國鬼死於狹隘和傲慢,中國鬼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劇裏有一個學生,他在找到龍文章時說了這樣一段話:「……你只說打仗,你們軍人就只說打仗。可我說的是問題,問題!問題不是日軍入侵帶進來的,它本來就在這。有問題,就是事情出錯啦。錯啦你知道嗎?就是不對。不對就要改……我居然要看書才知道,原來我不信過的好多東西都是真的,原來我們以前真的那麼輝煌,開闊,驕傲,無畏,不拘一格,包容世界。」


這段話看似很空,卻直指問題核心,這個國家究竟怎麼了?爲什麼會變成這樣?要怎麼改?

 

打贏再多的仗都沒用,因爲問題還在。

 

這也是姜文在《鬼子來了》裏的命題,(心裏的)鬼子真的走了嗎?

 

第三層則脫離了抗戰背景,走到了母命題:個人的存在意義。

 

主角龍文章,他本是一個招魂師,看到大好河山淪陷毅然當了兵,可他發現全然不是這回事,不是每個兵都有報國熱情,於是他看到一個又一個人的死去。

 

然後有人問他,你沒學過打仗爲什麼會打?他答:「我看見很多死人。」因爲看到很多死人,所以知道生命有多麼可貴,所以知道只有會打、能打,才能不讓人死去。可是問他的人不懂,問他的人是師長,他認爲仗打成這樣;所有人都不是無辜的。


在後來劇裏沒拍的小說部分,這位師長對孟煩了說那些打仗的人會回來,蘭曉龍在旁白說了一句話:「他們不可能回來,他們一個個死去了。他說的只是個數目字,數目字當然可以回來。」

 

翻閱史書,無論多麼有名的人,歷史的記載也不過寥寥幾千字,更何況是一個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呢?史書上曾有「是歲大飢,十萬人相食」的九個字,但仔細想想,這是整整十萬人……

 

有些東西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會讓人動容和無可奈何。

 

蘭曉龍說,他對孫立人、對戴安瀾敬佩得五體投地,但他不會去寫這些人,他要寫小人物,寫埋在一塊墓碑下的八千人,寫無數寫不進歷史的人。

 

《北平無戰事》最後,方孟敖說:「歷史是由人寫的,可很多人寫不進歷史。」


這個命題,隱隱然成爲本劇最深刻的命題,一個堂吉訶德式的命題。

 

第四個命題:徒勞與無奈。

 

中國電視劇歷史上能拍出這一層的電視劇很少,《大明王朝1566》算半部,四大名著(其實86版《西遊記》沒有拍到這一層)、《北平無戰事》和《無悔追蹤》各算一部,也因此縱然《北平無戰事》有種種瑕疵,我依舊認爲它是一部傑作。而《我的團長我的團》最深刻的命題,也是這個。

 

史航老師在評價蘭曉龍的「兵團線」三部曲時說:「《士兵突擊》是《水滸傳》,以相聚爲福。《我的團長我的團》是《三國演義》,時勢命運兩難防。《生死線》是《封神演義》,遍地英雄下夕煙,明月何時照我還。」我們不妨看看《三國演義》究竟是什麼樣的。

 

明代楊慎寫過一首經典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首詞後來被選爲94版《三國演義》的主題曲,而它的片尾曲《歷史的天空》則同樣貫穿了這一思想:「興亡誰人定啊,盛衰豈無憑啊,一頁風雲散啊,變幻了時空;聚散皆是緣啊,離合總關情啊,擔當生前事啊,何計身後評。」

 

這直指歷史的本質,無論歷史上發生過什麼,又將要發生什麼,一切終將歸爲一抔黃土。那年去紹興尋徐渭墓,不僅司機不認路,便連當地人也聞所未聞,導航同樣不管用,最終在一片荒草地裏看到了深陷其中的徐渭墓,那樣荒蕪,反倒令人不再悲傷,也許這纔是歷史的本來面目,永遠地埋在荒草叢生的尋未果之中。

 

唐有歸義軍,明有忠貞營。也許這些人從一開始就知道,「死啦死啦」,絕對不會成功,他們改變不了任何,所有的一切都好比是飛蛾撲火般,但他們依舊這麼做了。

 

蒼涼絕望且熱血,明知不可而爲之。

 

如同與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

 

非常具有理想色彩的團長龍文章,年輕時總想着逃跑的孟煩了,認真勤懇卻幾近辦不成事的林譯,思鄉戀家的迷龍,想幫每個人卻幫不了的郝西川,內心備受煎熬的虞嘯卿……

 

事與願違,卻因徒勞而迷人。

 

好在《我的團長我的團》最後沒有將那個更令人絕望的結局拍出來,而是直接剪到了六十年後。


03

混沌的故事 明朗的結尾


《我的團長我的團》經常讓觀衆直呼:「看不懂。」實則本劇在剪輯上確實存在一些問題。

 

仔細看就會發現,它的剪輯是比較硬的。很多地方是時間敘述,但在一些地方卻又突兀地插入一段過往,不像是刻意爲之,對比原著刻意發現,目前市面上流傳的電視劇版本確實有點「漫不經心」。由此造成很多觀衆觀看不適,在藝術審美上也打了一些折扣。

 

翻看康洪雷導演以前的話可以看到,他是想出一個重剪版的,單憑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去期待。不過呼聲很大的小說結局拍攝,康洪雷導演是這麼說的:

 

「我認爲這樣的結尾是有節制的,是高級的。」

 

對於本劇在第四十三集南天門三十八天後突然跳轉到六十年後,彷彿意猶未盡,很多人的故事結局還沒交代,那些人最後怎麼樣了?

 

可謂是敗也剪輯,成也剪輯。很多人的結局早就剪輯到了,只是我們不曾發覺。

 

第三十一集開始,有一場沙盤推演的戲,當年不少觀衆看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是在拍什麼,但當我們翻開南天門大戰的原型松山血戰史料時,會驚訝地發現,沙盤推演的過程恰恰就是松山血戰的情景再現。

 

當年就有劇迷指出,這場沙盤推演的戲,其實是真實歷史和虛構故事之間的任意門,彷彿一把鑰匙,穿透了層層迷霧扔到了觀衆跟前。你看到,那就是得到了;你看不到,那也無妨。

 

當真實的歷史變成了桌子上的推演,當虛構的故事變成了活生生的經歷。我們在《西遊記》裏也看到過這樣的設置。

 

爲了避免喧賓奪主,這裏簡要敘述。歷史上唐三藏取經是在貞觀元年,而到了《西遊記》裏卻又變成了貞觀十三年,加上史料記載貞觀十三年其實是己亥年,而非小說裏所說的己巳年。《西遊記》是一部很嚴謹的小說,我們姑且認爲作者不會犯這樣的錯誤,那麼作者這樣設置是爲什麼呢?原因就在干支上。在風水羅盤裏,將十二干支沿圓周排布,「巳」正好與「亥」一百八十度正對,加上十二年一個地支輪迴,《西遊記》裏設置「貞觀十三年」和「己巳年」的用意就很明顯了:這是一個虛構的世界,但虛構的世界背後是真實。

 

沙盤推演如此真實,真實到它成爲一把鑰匙,直直告訴我們,故事本身就是混沌的、虛幻的,也許是六十年後老兵的記憶有誤,也許是老兵敘述時不願講述最真實的故事。

 

所以個人認爲,電視劇對結尾的處理比小說高明:既然故事是虛幻的,那麼這些人有沒有結局又有什麼問題呢?

 

混沌敘事,這正好似躺在墓碑旁的蘭曉龍,這正好似坐在墓碑旁的康洪雷。

 

於是南天門之後,一下子就到了六十年後,到了這個真實的世界裏。由真正的遠徵軍老兵飾演的老年孟煩了和老年虞嘯卿出現在騰衝,這也是這個地名的第一次出現。

 

孟煩了看着虞嘯卿不停問:「真找不到一個人了嗎?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嗎?」

 

孟煩了笑着慢慢走着,他在自述:「三十八天頭上,我太累了,睡着了,這一覺我就睡了六十年。現如今我已經八十四歲了。我把自己留在了這裏,留在了南天門。年輕的時候我拼命的跑啊,逃啊,是爲了回到我的故鄉,那個當年叫做北平的地方。今天我老了,我把自己的餘生交給了這裏,是爲了能在這裏一擡頭就能看見我的南天門。」


這個故事他講了六十年,終於在最後回到了真實世界。


04

幾場戲和幾個演員


《士兵突擊》後,段奕宏飾演的袁朗深受歡迎,但很明顯,袁朗的性格是程式化的,從始至終沒有太大的變化,而龍文章則是《我的團長我的團》裏的戲魂,他更有性格,更想想法,更像一個男人,虛榮、狡詐、圓滑、智慧。對於這樣一個有突破性和極大魅力的角色,段奕宏顯然傾盡全力,同角色一道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和信念。

 

也因此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妖孽。

 

妖孽龍文章第三集末纔出場,但妖孽畢竟是妖孽,這個妖孽迅速就吸引了戲內戲外所有人的眼光和注目。

 

這是一個複雜而又單純的人物。

 

他面對孟煩了是一副模樣,面對迷龍是一副模樣,面對上官念慈是一副模樣,面對虞嘯卿又是一副模樣、……幾乎每次出場、對每個不同的人的神態都不同,難度大,但可塑性也極大,演員發揮空間非常廣闊,就好似戲中走南闖北學會各地方言的龍文章,段奕宏面對不同情景的表演完全不同。

 

很明顯,這將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代表作,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功勞,和導演、編劇以及演對手戲的演員們都是分不開的。而能將羣像戲寫到堪稱「極好」的,劉和平是一位,蘭曉龍是一位。

 

和段奕宏演對手戲最多的自然是孟煩了張譯。張譯在開拍《我的團長我的團》之前就說了:「爲了配合《我的團長我的團》拍攝檔期,我都閒着,我就是死等。我在《士兵突擊》中戲份不多,不過癮,希望在《我的團長我的團》中能演一個貫穿性的角色,戲份多一點,不要到一半就沒有了。」

 

令人高興的是,不同於史今一閃而過,孟煩了的角色貫穿始終,而且很明顯這是爲了張譯量身定做的角色。

 

二零一四年的電影《親愛的》裏,趙薇、黃渤、郝蕾的角色發揮空間很大,相比較而言張譯在那部電影裏則顯得收斂許多。但收斂得好反而能大放異彩,個人認爲在那部電影裏張譯的表演當屬最佳。而這類角色從史今、孟煩了再到何莫修,張譯早已駕輕就熟。

 

孟煩了,一個陰損的、曾經有着理想的頹廢小人物,最終被龍文章改變。段奕宏的龍文章非常強勢,在整個團隊裏無論是人物設置還是表演都極爲外放,而人物設置上作爲陪襯的張譯,不僅沒有被段奕宏的表演壓下去,反而以一種柔和的力量隱隱與之抗衡,不超過不落後。

 

好比和喬峯比輕功的段譽。

 

好比站在雄主身邊的名相。

 

這是張譯的力量。《生死線》裏他面對高昕下葬時的獨白和最後說不要犧牲時的爆發,異曲同工,非常動人。

 

蘭曉龍說:「對我來說這部戲有五個最重要的人物,孟煩了、團長、虞嘯卿、迷龍和郝獸醫。一部戲跟建築很像,一個房子柱子不要太多,也就是所謂『戲骨』。有戲眼,戲眼是孟煩了,有戲魂,戲魂是團長,還有戲骨,戲骨是支撐這個東西的柱子,戲肉,每個人都是戲肉。」

 

張國強就是「戲骨」。很多年以後,張國強主演了中國第一部講述抗美援朝的電視劇《三八線》,在開拍時主創人員就跟他說,我們努力一下,爭取超過《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張國強搖搖頭說,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迷龍的角色透着那個時代的印記和鮮血,已經留在了那裏。而他在本劇中第一次引起觀衆注意,則是林譯在宣佈今天喫豬肉燉粉條時。

 

豬肉燉粉條是東北名菜,迷龍是東北人,蘭曉龍巧妙地設置了這樣的一個道具,讓本來離心離德的迷龍忽然有了歸屬感,就在大家眼巴巴看着這道菜時,迷龍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我的爹孃……」


《松花江上》是1935年張寒暉在西安目睹東北軍和東北人民流亡慘狀而創作的一首抗日歌曲。歌曲唱出了「九一八」事變後東北民衆以至中國人民的悲憤情懷,風靡中華大地。

 

這個道具直接挑動了迷龍的神經,這首歌唱得跑調極了,但就是因爲跑調才更顯得真實和動人(《路邊野餐》裏陳昇唱《小茉莉》亦是如此)。這場戲是本劇第一個小高潮,在本劇最後,老年孟煩了自語道:「我該回家了,豬肉白菜燉粉條子,如今是我最拿手的大菜。」


《我的團長我的團》裏有關唱歌的經典段落還有一處,那是林譯面對渙散的軍心,忽然唱起了《從軍歌》。時至今日,當年的《從軍歌》已經沒有了曲調,這是電視劇重新編曲的,但歌詞歷歷在目,我們仍可以看出貫穿其中的豪情萬丈。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飾演林譯的演員叫王往,可惜的是王往一直沒有火,但他在本劇中的表現讓許多觀衆再也難以忘記。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年輕演員還是《漢武大帝》裏司馬遷的扮演者。


也許我們誰都沒有發覺,這就是演員的力量。

 

這許多場戲的呈現,則是演員、編劇、攝影、導演等許多人一起努力的力量。

 

本劇中的經典戲還有許多,除了之前說的沙盤推演、庭審龍文章和小書蟲慷慨陳詞外,最令我動容的是炮灰團的豆餅死了,大家誰都記不得他的名字,這時每個人都在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以免自己哪天死了隊友能在安葬時建一座墓碑。

 

可是結果呢?

 

結果就在蘭曉龍的口中:「這座墓碑沒有名字,墓碑下埋了八千人。」

 

他們全都埋在了一起。

尾聲:關於我們的記憶


小說最後是這麼說的:「我走着,臉上便泛起笑意。我擡起頭,那笑意已經綻開,我盡力讓它抹平,讓它平和。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頭子笑起來不好看。我們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現在我要回家做飯。於是我與那輛車漸離漸遠,我回家做飯。」

 

電視劇最後,一切迴歸平靜,老人慢慢走着,想着自己的過往,旁邊說:「讓我們記住吧,記一輩子。」

 

有一句話是:「爲了忘卻的記憶。」

 

鳳凰大視野的紀錄片《中國遠徵軍》第一集開頭,是記者在街上隨機採訪路人:「請問你知道中國遠徵軍嗎?」得到的答案都是否。


我相信鳳凰大視野這樣做是有用意的,它是爲了給觀衆以警醒:我們已經把這些事情都忘了。

 

我同意。

 

我非常同意把這麼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宣傳出去,讓儘可能多的人知道,因爲這是一支了不起的中國軍隊。

 

這些無可疑議,我的問題是:是否應當對不知道這些事的民衆路人以暗含貶義的態度?

 

有朋友在問及一件距今不遠的歷史事件的結果是什麼時,我沉思,若要應答必敘其前因後果,友人也不一定有興致詳聽,於是我說:「是現在。」

 

我覺得這個答案足夠了。那麼中國遠徵軍的結果是什麼?

 

不是人們的忘卻,而是圖中被採訪路人的和平安康,是他們身後的繁榮有序。「我們應該記得」和「我們不應該忘記」其實是兩種表述。《大明王朝1566》最後嘉靖問海瑞,古時候那些皇帝誰還在時,海瑞說:

 

「在史冊裏,在人心裏。」

 

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歷史虛無的魔障被打破,厚古薄今的詠歎被擊潰。這麼有力的一個回答!世界潮流浩浩蕩蕩,五千年華夏曆史就是一條長河。這條長河裏的許多故事我們也許記不得了,但留下來的那些,變成了「我們」。

 

中國遠徵軍被很多人忘記了,甚至很多年後抗日戰爭也會被很多人忘記,但這些背後的文化精神卻紮根於我們的土壤。我相信永遠會有人記住歷史長河中的某一段往事,也會有更多的人並不知曉那些事。對於前者致以敬意,對於後者不必苛責。

 

因爲所有的結果,都造就了「我們」,造就了「現在」。

 

我想,蘭曉龍寫這部戲,也是這個用意吧。


-End-


本文首發於二零一六年

刊載於澎湃新聞「有戲」欄目

編輯:李依楠


——

蘭曉龍“兵團線好”四部曲

人民文學出版社


《士兵突擊》告訴我們:只要今天比昨天好,這就是希望。

《我的團長我的團》告訴我們:事情應該是它本來的樣子。

《生死線》告訴我們:人這個東西,他自個兒就是自個兒的希望。

《好傢伙告訴我們:除了逃亡和憤怒,還有“種子”。

作爲一名軍旅作家,蘭曉龍對軍人的瞭解,對生活的洞察,對人性的描繪,總讓我感到驚歎,他的作品總是在灰暗的現實中透露出光明和希望,總是能給人帶來無窮的慰藉。

因爲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裏面看到自己。


一個軍人的野心,就是爲了勝利而戰!


抗戰末期,中緬邊境一座叫作禪達的小鎮裏,聚集着一羣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出身不同身份的潰兵,他們是小太爺孟煩了、軍醫郝獸醫、湖南兵不辣、上海軍官阿譯、東北佬迷龍等。戰爭的苦難和身體的傷病讓他們過着絕望的日子,他們互相厭憎又相依爲命,只求有口吃的混日子,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這時,師長虞嘯卿出現了,他想利用這羣散兵重組川軍團,空降緬甸參加戰爭。爲了在嚴酷的戰爭環境下生存下來,別無選擇的他們不得不摒棄前仇、恩怨、偏見、狹隘而團結一致組成一支小分隊,在現實的困境中他們認識到了民族存亡的大義,於是義無返顧共同投入到打擊日本侵略者、保衛家園、捍衛尊嚴、爲抗戰勝利不惜付出生命代價的正義鬥爭中,用血肉之軀譜寫一曲曲鐵血衛國的悲壯戰歌。



活着就要做有意義的事,有意義的事就是好好活着!


他來自農村,他生性怯懦,他經常讓人失望,他直接影響連隊的榮譽,但他有着一種本能的質樸,和潛藏着一種超人的智慧與耐力,一經發揮,即可戰勝自己,同時戰勝他人。他有過無比的驕傲,也有過無比的孤獨。因爲殺死了一個人,他曾想離開部隊,可他發現自己又只能是一名軍人,就連父親的入獄也動搖不了。在一場世界軍人的生死角逐中,他幾經危難,卻從不放棄……他是當代中國軍人最真實的士兵形象,他叫許三多,一名二級士官……

 

許三多的成長曆程經歷了"從屁孩到孬兵、從孬兵到好兵、從好兵到一個成熟的人"這幾個階段。從膽小懦弱到果敢堅毅,一次次的失敗與挫折打擊不了許三多,他不斷實踐努力,就是爲了找尋活着的意義。



是信任,讓我們所向披靡!

一九三八年徐州會戰後期,日軍奇襲沽寧港,此舉被潛伏多年的地下黨員歐陽山川識破,無奈他勢單力薄無法阻止,沽寧城終被佔領。在身份特殊的城市無產者四道風的帶領下,歐陽山川與他組建地下抗日組織“四道風”。這個極具個性化色彩和浪漫主義情懷的抗日組織包涵了社會各個階層的各種力量。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沽寧經歷了抗戰期間敵後武裝最艱難的兩年;“四道風”接到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把原子物理學家何莫修送上美軍的接應船隻。在漫長的突圍之戰中,勢單力薄的“四道風”組織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生死就在一線之間……

 

這是四個青年人的青春成長故事,也是一段情義無價的平民抗戰傳奇。歐陽山川、四道風、龍文章、何莫修四個性格迥異、階層不同的年輕人,因爲共同的使命匯合在一起,他們真誠勇敢、熱血似火,四道風終變成一股旋風,刮向神州大地。



我要讓你看一個人如何爲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好傢伙”,是革命隊伍中一羣籍籍無名的戰士對自己的戲稱,因爲他們亦戲稱敵人爲”壞傢伙”。一九四零年皖南事變後,這羣意志堅定的好傢伙們受命掩護一位重要的同志去上海,而他們並不知道這位重要同志是他們中的哪一位。從大西北到大上海,沿途歷經土匪、國民黨、漢奸、日軍等等各色壞傢伙們的狙殺。而好傢伙們這回不僅要用生命、智慧、夢想和死諫去護送自己的同志,而且他們也在保護和挽救國家的希望--抗日統一戰線……

 

在這部小說中,蘭曉龍用恢弘的筆觸描寫了軍閥混戰時期的各色組織,日本侵略者、日本人的暗殺組織、國民黨以及內部鷹派、鴿派、地下黑社會、船幫等人物輪番登場,人物繁雜,故事線索衆多,好傢伙們也因此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裏演繹出一場江湖兒女的愛恨情仇。



蘭曉龍


生於湖南邵陽,現居北京。1997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後進入北京軍區戰友話劇團成爲職業編劇。曾創作話劇《紅星照耀中國》《愛爾納·突擊》,電視劇《石磊大夫》《步兵團長》。


話劇《愛爾納·突擊》獲得2002年全軍新劇目展演編劇一等獎。2005年2月《愛爾納·突擊》獲得老舍文學獎、曹禺戲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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