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4月1日 《新華每日電訊 》成風化人

  作者:解國記

  2015年1月17日,在中華辭賦高峯論壇和迎新春首屆中華詩賦詠頌會上,作者解國記(右)面謝李瑛先生的影響。

  當年買的1972年版《棗林村集》。

  以《一月的哀思》等詩作聞名於世的94歲詩人李瑛,3月28日西去,勾我想起上世紀伴我度過精神飢渴年代的一本書:《棗林村集》。四五十年來,工作山南海北地調動,家幾次地搬,扔書幾千本都不肯棄它。直到現在還偶爾哪個晚上取出來翻翻,然後愜意地入睡。

  1973年元月,高中畢業回村,謂之“回鄉知青”(其實根本就沒離開過鄉)。那時候,20來歲,參加農業生產勞動之餘,正是想讀書、讀好書的年華。可河南清豐全縣唯一的新華書店,也就兩三間門面大小,擺放的書,沒有自己多想買的。

  一次偶翻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署名李瑛的《棗林村集》,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這裏面的詩,與當時盛行的空洞、乾嚎式的口號詩都不一樣。題材全部農村,語言明白曉暢,有的就是大白話入詩,實實在在地敘事、狀物、寫人、抒情。尤其是句式活潑,長短、韻腳都不拘泥,轉折、轉韻、斷句,均隨作者思緒遊走,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全無刻意痕跡。

  可當準備買下它時,喜愉之情立轉傻眼:定價0.4元。我兜裏哪裏有4毛錢啊!這4毛錢,於當時的我來說,絕不亞於現在所感覺的千元萬元!我不得不把它放下,戀戀不捨離去。

  之後,《棗林村集》老在我腦海裏晃悠,魂牽夢繞似的。印象上積累了兩三個月,才攢夠4毛錢把它買回來。接下來是一遍又一遍地讀,有的反反覆覆讀,還背下來。不但讀,還完全模仿着《棗林村集》風格語調寫。

  1973年6月1日,看到割麥時,生產隊馬車從地裏往麥場上運麥捆,寫的是:

  金光大道上/叮叮噹噹響/走過來——拉麥的大車一輛輛/車把式持鞭挺車上/眼看前方/手牽絲繮/菊花青騾子棗紅馬/“咯咯”啼聲脆又亮/大車上面望一望/喲,恁高的麥捆咋裝上/——欲戳天,正正方/站上邊/能看見,五大洲的風和雨/能瞧見,四大洋的波和浪/大垛的麥啊車上裝/大車的麥啊拉回場/座座金山場裏移/全靠咱運這豐收糧/車把式越思越高興/一絲笑意掛臉上/“啪”,鞭響驚得路邊樹上雀兒飛/輪下生煙/一溜風/直指俺隊打麥場。

  現在回看,這些東西無非屬順口溜之類,但當時卻樂此不疲。有一陣子,幾乎兩三天、三五天一首,以至於幾個月下來就厚厚一沓子,送高中語文老師批改,有的還投寄給地方刊物。

  直到參加1977年恢復的高考,企盼錄取消息時還這種語調地寫:

  一陣陣春風吹綠了地/一場場春雨洗藍了天/一回回踮起腳跟望啊/雲縫裏可有早歸的燕……

  可以說,那幾年的勞動之餘,比照《棗林村集》寫詩,比照廣播報紙寫新聞,是我主要的精神支撐。沒這兩樣,我都不知道怎麼度過那年月,也不知道怎麼走到今天。

  故此,我總是感恩《棗林村集》的陪伴。

  可是,我又覺得自己無法直接向《棗林村集》作者表達謝恩之情——李瑛名氣太大太高了。你看,2006年全國文代會上,連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講話都說:“有一次,我寫了一首詩,通過範敬宜求教李瑛老師,請他不吝賜教。當時,他問範敬宜:‘總理還知道我?’範敬宜告訴我後,我立即給他回了一封信,說‘先生的詩作和爲人,我早已景仰,今日相識,引以爲豪’。”

  幸有2011年上中央黨校專題班的機會。同學中有《詩刊》常務副主編李小雨,一打聽,她居然是李瑛先生的女兒。於是回家,把那本早已變成暗黃色的《棗林村集》取出,鄭重地給李瑛老前輩寫了一封信,備講這本書對自己的影響和情結,求老先生能在這本書上籤個名。小雨大姐說,他年齡大了,身體不太好,我試試看。

  1972年版《棗林村集》扉頁,李瑛簽名。

  讓我驚喜的是,下一週,小雨姐不但帶來老先生簽過“一片落葉。李瑛 2011.4.4”的《棗林村集》,還附了一封兩頁紙的信,並有他簽過名、作家出版社新出的《河流穿過歷史李瑛新時期詩選》。

  小雨姐特意說:父親手抖20年了,久不寫信。連中國現代文學館要他信札手稿都沒給。

  老先生謙虛地寫道:“這本小書已是我整整50年前的習作。今天看來怕只是一片落葉了吧……這是上世紀60年代初,被派往北方農村‘四清’,駐村近兩年生活所得,完全是一種探索和嘗試。過去我從沒寫過農村題材……我是想描繪當時的農村、農村人物。體制要短,感情要真,同時注意語言通俗、曉暢,甚至以謠諺入詩,但避免順口溜、打油腔,而要保有詩的韻味……寫完交出版社,但不久,未及付梓,‘文革’開始……直到1972年初,出版社恢復了部分工作,纔得到了印刷出版。此後幾年,多次再版,但既無稿酬,也不作記錄。後來經查,共印了三十多萬冊”。

  “今天看來使人汗顏,也發人深思”,老先生顯然對這本當年的詩集不太滿意,“不是麼?如今看來,是時代的印跡太重了。但是世界上,哪一個人不受時代的制約和歷史侷限……對於它給您帶來的影響,我感到愧疚。”

  是的,這本書不乏《走過地主院》類作品,也有“戳穿階級鬥爭熄滅論”類句段,但相較而言,它是那個時期內容充滿生活氣息、文風力避假大空的難得好書。我們不可能要求作者是能掐會算的諸葛孔明,前看多少年後看多少年。只要好於當時,益於薰陶人生,也就足夠。倒是提醒各類文人多多審時度勢,下筆爲文儘量接近生活真實、藝術真實。因爲,真實才能正確教養今人營養後人,虛僞只會帶來誤導和爲害。況“後人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蘭亭序》語),經得起時間和歷史檢驗絕非易事。

  我當時曾提出要拜見一下老先生,小雨姐說等他身體恢復一下吧。2015年1月17日,中華辭賦高峯論壇和迎新春首屆中華詩賦詠頌會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李瑛先生作爲首席嘉賓登臺。其間我特意到他跟前自我介紹,感謝他的信,再言《棗林村集》對我的影響。他說,“本來小雨也要來參加的,可她身體不適”。先生還說看到了剛出版的第1期《中華辭賦》登載的我的《黃河賦》。談話中,我明顯感到他耳沉得很——畢竟是89歲的老人了啊。

  “本來小雨也要來參加的,可她身體不適”。當時聽來以爲是一般的什麼病症不舒服,誰知不足1個月後的2月11日,竟悉李小雨辭世,年僅64歲,我如雷轟頂般唏噓,憂心她給李瑛先生帶來多麼大打擊。

  但讓我感佩的是,老先生淚飛頓作傾盆雨,以160多行長詩《哭小雨》釋放老來失女的巨大悲傷。

  他呼號:

  誰能幫助我/將這一天從一年中抽掉;

  他聯想:

  我用樹皮般蒼老的手/撫摸你平靜的臉/像六十年前撫摸你/細嫩紅潤的雙頰;

  他愛恨交加:

  我想念你,愛你,但也恨你/你狠心丟下你哭泣的筆和/你裝滿一袋子的漢字、母語/丟下你夜半不斷用小錘敲打的詩句;

  他借小雨不起眼的細節,倡頌向善,教人遇重大變故時如何珍重:

  小雨,對你的離去/我不願告訴任何人/只想告訴它們/你買來放飛的花翅膀的小鳥/現在在哪片白雲裏歌唱/院子灌木叢裏的流浪貓/每天有誰來餵養/小河裏你放生的魚/該早在哪片葦叢下長大產子/鄰居家藍眼睛的波斯貓還會/跳過來追自己的尾巴跳圓舞麼/我想告訴它們/那雙抱過、撫摸過它們的手/帶着對它們的愛遠去了/在生命的摧毀與救贖之間/在料峭春寒的傾斜的午夜遠去了/不懂人間悲喜卻具有/同樣尊嚴的生命呵/一起珍重地好好生活吧……

  這就是大詩人!詩人之大,大在言志載道,大在德高望重,大在以文化人。我感恩李瑛先生曾經用作品滋養我幼小心靈,感恩李瑛先生一直用人品影響我心目中的人格追求。

  李瑛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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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監製:易豔剛 | 責編:劉新華 | 校對: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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