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忠近些年在媒體上的形象是一個精通國學、特別是精研佛學的銀髮老者,沒什麼物質慾望,終日在工作。但其實他仍然很頑皮,愛講故事,有他的好惡,而且不憚於表達。他和我們聊了聊林懷民、三毛、古龍,他在杭州的房子,他的電影愛好,當然,還有漫畫和動畫。


蔡志忠


4月20日,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在北京坊Page One舉行了蔡志忠“圖說中國經典”(The Illustrated Library of Chinese Classics)系列叢書的發佈會。這套書目前已經出版了兩冊,一爲《論語》(The Analects),一爲《孫子兵法》(The Art of War),今年還會出版《莊子》(The Way of Nature)。“我的這套漫畫是世界性的。爲什麼呢?因爲東方哲學、中國哲學是有普遍價值的。今天已經是全球單一市場,任何國家的企業,都需要知道《孫子兵法》的策略;需要知道孔子關於人際關係的學說,忠恕之道;需要知道道家學說怎樣倡導和自然的合一,與他人的和諧以及與自己的內心和諧。”發佈會現場,蔡志忠簡要地談起自己的作品。

 

《論語》(The Analects)

漫畫:蔡志忠(C.C.Tsai)

翻譯:柏嘯虎(Brian Bruya)

版本: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 2018年

 

蔡志忠的這套“圖說中國經典”是他以中國古代經典創作的漫畫系列的英譯本。他的《莊子說——自然的簫聲》、《老子說——智者的低語》和《孔子說——仁者的叮嚀》等古代經典漫畫,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即由三聯書店陸續推出過內地版,廣受讀者好評,銷量過千萬。有不少三聯版的讀者已經爲人父母,他們在發佈會現場向蔡志忠談起自己的打算:購買英文版和孩子一起閱讀,讓孩子既能瞭解中國古代經典,又能學英文。

 

蔡志忠在內地出版過兩本自傳:1995年三聯書店的《漫畫蔡志忠——蔡志忠半生傳奇》和2016年中信出版社的《天才與巨匠》。在這兩本自傳裏,對於這套以中國古代經典爲題材的漫畫系列的誕生,蔡志忠有詳細的描述;後一本自傳更談到蔡志忠1998年起閉關十年研習物理學的經歷。所以當新京報記者採訪蔡志忠時,並未就這套漫畫和蔡志忠多談,而是將重點放在了他的個人交遊,他在自傳中沒有講到的一些事情的細節,以及他目前正在進行的工作上。



採寫  |  新京報特約記者 寇淮禹


小鳥的由來

 

新京報:我看錢文忠在微博上發了你給他的貓畫的像。

 

蔡志忠:喔,是啊,我們要花50萬買他的貓,他不賣。

 

新京報:花50萬買他的貓?你很喜歡他的貓嗎?

 

蔡志忠:沒有啦,我們打算花50萬買他的貓,然後告訴他,要喫貓火鍋,再500萬把貓賣回給他,哈哈哈。

 

錢文忠微博放出的蔡志忠畫的他的貓——咚咚。

 

新京報:你在籤售的時候,常常會在簽名時畫一隻小鳥。不知小鳥對你有什麼意味呢?

 

蔡志忠: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我90、91、92年都非常紅嘛,(籤售的時候)排隊排很長。平常是九點半到十二點,或是一點半到五點。我自己知道,畫一個小莊子再簽名要花36秒,這樣一個鐘頭只能籤100個人,所以一上午就只能籤200個人。我讓三聯的人站在200人的後面,不讓更多的人排。

 

但後面的人都不願意走,等到十二點啦,三聯的工作人員後面跟着一大堆人。他說:“蔡老師,後面這些都不讓他們排,他們硬要排的”。大家都很忐忑嘛,因爲我可能站起來就走了啊。我說:“這樣,只簽名,不畫畫”。然後每個人都說“好好好!”

 

那三聯的人就讓開了,第一個人過來,我就簽名嘛,他就小聲說:“拜託,拜託,拜託畫個畫!”然後我就看他一眼,就在簽名裏面畫個小鳥。後面的人看到,就說“我也要畫小鳥”,我說:“行!”

 

這個就是小鳥的由來啦。

 

蔡志忠在新京報記者帶去的三聯版“鬼狐仙怪”系列《板橋十三娘子 花姑子》上簽名,“籤帶小鳥的好不好?”畫完小鳥,他又寫了個“佛”字。

 

新京報:可是你的自傳,封面上的自己銜一根草,上面也有個小鳥。

 

蔡志忠:那個是因爲我抽菸,他們說不能畫煙。

 

蔡志忠在《漫畫蔡志忠——蔡志忠半生傳奇》封面上的自畫像(局部)。

 

新京報:所以你90、91、92年經常來大陸?

 

蔡志忠:那些年每年都要來兩三次。最主要是每年書展我都要來。第三屆在上海,第四屆在廣州,第五屆在成都,這三屆我都有去。哇,你這三個字(寇淮禹)都有點古老。

 

蔡志忠現場創作了一幅達摩像,題贈給記者。向記者贈畫似乎是蔡志忠的習慣。在新京報記者之前採訪的《環球時報》記者和在新京報記者之後採訪的好奇心日報記者都獲贈了一張畫。

 

林懷民是個要命的理想主義者

 

(這時蔡志忠的助理說,要去馬可的“無用”空間一趟,我便問蔡志忠是否和馬可有合作。他的助理回話說,和“無用”暫時沒有合作,只是中午碰巧在那邊遇到林懷民,老友見面聊了聊天。事後我查到4月21日在我做這個採訪的當天,是“無用”十三週年慶。作爲慶祝活動的一個環節,“無用”品牌創始人馬可和林懷民有一個對談。同時,那天也是林懷民從雲門舞集退休前,在北京巡演的最後一場。)

 

新京報:你和林懷民是老朋友了吧?

 

蔡志忠: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我都開玩笑說,我和林懷民一起擁抱過,還沒有睡過。我朋友有好多種:見過面、換過名片、喫過飯、喝過酒——好朋友纔會一起喝酒嘛,兩瓶酒,一碟花生。

 

我是第23屆十大傑出青年(注:指臺灣“中華民國十大傑出青年”,第23屆是1985年),他應該是第21屆得獎(注:實際上林懷民是1977年,第15屆得獎)。得獎人裏文化人最有名嘛,那時施振榮(注:ACER的老闆)也是得獎人,我們一起做一個推廣文化的組織,常常在施振榮的辦公室開會。

 

林懷民抽菸很兇的,跟我一樣。開會時許博允——他是新象的老闆——起來致辭,我知道他都講很久,就說:“林老師,我帶你去看個好地方”,然後就到樓梯間抽菸,抽完一隻煙,他就要回去,我說:“最少致辭半個鐘頭”。

 

臺灣有個比香港和大陸好的地方,我們有一羣要命的理想主義者,沒飯喫也要去做。林懷民一輩子都沒有錢,也沒有房子。全靠臺積電(注:臺灣積體電路製造股份有限公司)每年120萬人民幣支持他的雲門舞集。

 

我參加了古龍和三毛的葬禮,

以爲自己也會48歲死

 

蔡志忠(拿起一本三毛文集):你看,這是三毛講我。

 

新京報:嗯,我這次還重新看了你《列子說》前面三毛寫的序。

 

蔡志忠:對對對,那個就是這一篇,你看由三毛看起來我多厲害。

 

我開始認識她,她是大作家,我只是在新加坡《聯合早報》畫《大醉俠》;她經常回去撒哈拉,那再回來我變成動畫導演,還得了金馬獎,創有史以來最高票房紀錄;再來我又得“十大傑出青年”,再來我變成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

 

暢銷書要真的很好銷,真正暢銷過的只有幾個人:龍應臺、我、幾米,那之前古龍當然是真的很紅。

 

蔡志忠任聯合導演的《七彩卡通老夫子》獲1981年第18屆臺北金馬影展最佳動畫片獎

 

新京報:你不是說過你畫的最後一本武俠小說就是古龍的《絕代雙驕》嗎?

 

蔡志忠:對。

 

新京報:那時候應該是68年?

 

蔡志忠:我認識古龍的時候他46歲(注:古龍是1938年生人),我畫《絕代雙驕》的時候20歲(注:蔡志忠是1948年生人)

 

新京報:所以畫完《絕代雙驕》很久才認識他。

 

蔡志忠:對,我見到古龍的時候他46歲,已經滿臉都是老人斑。

 

我們以前畫漫畫,小說家會很高興。因爲租書店裏漫畫比較受歡迎,進門右手邊是漫畫書,左邊是武俠小說。漫畫家收入比較低,武俠小說作家來臺北領稿費,就會去漫畫公司,說:“哎,畫我《車馬炮》的那個是誰,我要請他喫飯”。

 

三毛寫蔡志忠的《不約大醉俠》,收在她《我的寶貝》一書中。《我的寶貝》,作者:三毛,版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1年9月

 

新京報:可是讀者既然可以看武俠小說,爲什麼還有人選擇看根據武俠小說改的漫畫呢?

 

蔡志忠:因爲低年齡從開始看漫畫起步呀,漫畫好看再去租武俠小說嘛。就像你們不是先看我的漫畫(中國古代經典),再去看原文嘛。

 

新京報:古龍是48歲去世的吧。

 

蔡志忠:是,我就是在古龍的葬禮上,第一次見到的三毛。當時我已經跟她認識很久了,但是我們都不想見面,她寫我那一篇就叫《不約大醉俠》嘛。我故意和她不見面的,因爲我不曉得怎麼跟她講話。我第一次約會還要寫紙條,(上面列好話題),第一個話題結束要偷看,進入第二個話題。

 

古龍的葬禮在第一殯儀館,棺材裏擺了48瓶XO。儀式的最後環節是去瞻仰遺容,我上去看,覺得他在棺材裏看起來好小喔;倪匡那時坐在地上,邊上放了兩瓶XO,已經喝醉了。

 

三毛的葬禮我也有去,在門口她媽媽抱着我,說:“蔡志忠,我問你,三毛不是自殺死的對不對?”我說:“當然不是啊!”因爲她信基督教,自殺不能上天堂。

 

古龍的葬禮上,三毛安慰倪匡。

 

新京報:三毛寫有一陣她要賣房,你打算買,最後買了嗎?

 

蔡志忠:她後來不賣。但有一個人最後買了,他要替三毛成立博物館。那時候房子很便宜,才120萬人民幣。她那個是四樓、五樓,五樓是違章建築,但是用水泥蓋的;她的所有的“我的寶貝”都放裏面,包括我送她的甕。

 

古龍48歲死,我去參加他的葬禮,在那一天第一次見到三毛;再來是三毛48歲死,我去參加葬禮,不曉得誰第一次見到我;我覺得我也會48歲死——這樣故事纔可以連續呀。

 

林語堂的《中國傳奇》每一篇都很好看

 

新京報:昨天發佈會你提道,這套“圖說中國經典”是世界性的。我馬上想到林語堂,因爲他寫《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等等也是向西方介紹中國文化。不知你有沒有看過林語堂的書?

 

蔡志忠:有啊,他的書我最喜歡的一本是《中國傳奇》。《中國傳奇》裏面有一篇《嫉妒》,來自宋代的一篇小說《西山一窟鬼》,《西山一窟鬼》後來被胡金銓改編成《山中傳奇》,簡直讓人吐血。

 

《西山一窟鬼》是經典的小說形態,就是除了男主角,其餘全都是鬼。後來這個模式拍過很多電影,像昆丁·塔倫蒂諾拍的那個兩兄弟跑到墨西哥,整個shopping mall(購物中心)裏都是鬼的故事;後來有一個印度導演,還把這個模式倒過來,就是一個鬼,他在人間,但不曉得自己是鬼。

 

我講《西山一窟鬼》給你聽:有一個秀才,赴京趕考,沒考上,在返程途中到了杭州,近鄉情怯。“太沒面子了!“他就想在這裏落腳,第二年、第三年再去考。

 

那裏有兩個村,西村是他教書的地方,東村是他租住的地方。東村的房子邊有個湖,像西湖那麼大;西村那裏有個石塔。這時候有個媒人,說:“你該娶個老婆。”他的隔壁住着一戶人家,父親跟媽媽和女兒去投親,途經此處父親死了,所以她們只好落戶在此。相親時,看起來那個女生是大家閨秀,還不錯,就結婚了。

 

結婚之後他每天都去西村教書,有一天忘記拿東西,回來發現他太太面目完全不一樣,跟一個小姑娘吵架吵得很兇,他就奇怪怎麼太太變得這麼兇;那個小姑娘裙子下面都溼了。他趕快進門拿了東西,匆匆離開了。小姑娘追上來,跟他說:“你老婆是鬼。”他說:“那怎麼可能呢?”小姑娘就說,要不你晚上拿鏡子偷照她,就會看到了。他晚上就用鏡子照,哎喲!他老婆是鬼,他老婆的媽媽也是鬼。

 

他嚇壞了,跑到教書的地方,發現那裏也全是鬼,又趕快跑去餐廳,發現餐廳裏也全部是鬼,最後他嚇昏了。第二天醒來,發現東邊是一座墓地,西邊是一座墓地。

 

這是經典到極致的一個故事。胡金銓後來就是改編這個,我就氣死了,一個好故事被他編得亂七八糟。

 

新京報:你覺得胡金銓拍得不好?

 

蔡志忠:爛透了。你如果看林語堂那本,這個故事叫作《嫉妒》。林語堂那本書喔,每一篇都很好看的。


胡金銓導演的《山中傳奇》獲1979年臺北金馬影展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美術設計和最佳音效四項大獎。

 

新京報:你和南懷瑾有來往嗎?

 

蔡志忠:沒有。我17年10月1號在杭州看到他的兒子——那時他已經往生了——我問他兒子,你們現在在幹嗎?他香港的企業蠻大的嘛,他說現在在演講。他大兒子看起來很溫和,像一個學者。

 

杭州市政府送了我兩棟大師樓

 

新京報:你現在的工作室在杭州,不知當時是什麼機緣去的杭州?

 

蔡志忠:我98年到08年,閉關10年又40天研究物理。我以前是開動畫公司的嘛,出關以後就先在廣州買了一個動畫公司,買了70%(的股份)

 

有一天,黃玉郎的漫畫公司香港玉皇朝的理事主席溫紹倫——(新京報:溫兆倫?)不是,是溫紹倫,他長得也很不錯,還差點被抓去演《中國最後一個太監》——他跟我很好。09年過完年,三月多,他打電話給我,說:“蔡老師,你去過杭州嗎?”我說:“沒。”他說:“杭州有個西溪溼地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說:“西溪溼地有很多大師樓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杭州領導希望送你一棟大師樓你願意嗎?”我說:“送兩棟都願意。”結果真的得到兩棟,哈哈哈。

 

我們家是西溪溼地最漂亮的,A棟。我們家有私人的湖、私人的碼頭,房子有1300平方米,整個大概有5000平方米。

 

新京報:是嗎,我看有的報道說是950平方米。

 

蔡志忠:那是屋子裏面,我說(1300平方米是)連陽臺,二樓陽臺很大,一樓陽臺更大。

 

杭州領導非常親切,像趙洪祝書記,他是浙江省委書記,到臺灣一定會跟我喫飯——當然不是我跟他兩個人啦,還有呂祖善省長啦,那當然還有王國平,王國平是杭州建設中最厲害的人,幾乎可以媲美蘇東坡,他把西湖擴大了一倍,所以我就來杭州啦。

 

我是2009年4月27號第一次到杭州,然後第二次是6月5號,然後9月29號就入駐杭州,現在等於入駐杭州差5個月就十年了。

 

新京報:所以你廣州的公司賣掉了?

 

蔡志忠:沒有,我帶過來。因爲廣州條件很不好,主要是地方領導不重視,他們比較重視像丁磊(那樣的人),網易嘛。

 

我在畫杭幫菜108道,還要畫《隨園食單》

 

新京報:你昨天提到的漫畫杭幫菜108道,是今年5月就會推出嗎?

 

蔡志忠:5月15號,知味杭州亞洲美食節。

 

新京報:那你的《隨園食單》有計劃什麼時候推出嗎?

 

蔡志忠:我應該會繼續做。你看《隨園食單》有326道菜,但它最主要是前半段,前半段講很多飲食的規則,是精華。很明顯袁枚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他媲美紀曉嵐,北紀南袁嘛。他寫《子不語》,《子不語》是三部中國經典小說之一嘛,《聊齋》啦,《閱微草堂筆記》啦,《子不語》。

 

我認爲《隨園食單》是三千年中國文化少數值得出的書,是談美食最厲害的,他不是前面寫說以前有人也寫了食譜嘛,像李漁《閒情偶寄》,他嘗試去做,(發現那些食譜根本是)道聽途說。袁枚跟李時珍很像,李時珍寫《本草綱目》花了25年,如果頭尾算上是27年,他每一個都要去嘗、都要去試。

 

蔡志忠的《隨園食單》已經開始動筆,圖爲他筆下的袁枚形象。在蔡志忠看來,袁枚可謂食神,而且與李漁道聽途說不同,袁枚是會親自動手的美食家。

 

還有袁枚是在南京開精緻餐廳的,他每一個餐桌看出去都是景緻很漂亮,收費很貴的;那他女弟子又特別多,女弟子當招待嘛,食材又珍貴,一定收費很貴。

 

他賣兩本暢銷書,一本是《隨園食單》,一本是《子不語》。

 

《隨園食單》

作者:袁枚

版本:果麥文化|三秦人民出版社 2017年

 

新京報:說起來你之前漫畫中國文化確實沒有觸碰過飲食題材。

 

蔡志忠:對,而且我畫了飲食,以後一定喫香喝辣,哈哈哈。

 

新京報:但是你會不會擔心這和你之前在媒體上的形象,就是每天喫兩個饅頭……

 

蔡志忠:我還是喫稀飯豆腐乳,我纔不會去喫什麼精緻食物。像燕窩——我一輩子還沒有喫過燕窩——如果有人請我喫,我可以選擇的話一定不喫。應該是濟公說的吧,美食也只是七寸(注:指咽喉、脖頸這一段),不要爲了這七寸花很多錢、花很多時間,因爲到了肚子都是大便。

 

要畫主題創作纔會紅

 

新京報:你昨天提道,論畫工,你不如一些日本漫畫家?

 

蔡志忠:那當然啦,差多了。日本漫畫家都畫得很精細呀,他有助理呀,他畫樓房連玻璃都畫得很仔細,武士刀都精光閃閃啊;但重點不在這裏。漫畫的重點不是你畫得多精細,而是內容。

 

《孫子兵法》(The Art of War)

漫畫:蔡志忠(C.C.Tsai)

翻譯:柏嘯虎(Brian Bruya)

版本: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 2018年

 

新京報:你85年去日本的時候,在臺灣已經是知名漫畫家,成功的動畫老闆,那你去日本主要是希望自己更上一層樓嗎?

 

蔡志忠:我要畫故事漫畫。

 

我是有國際觀的,(不過)我就比敖幼祥走得快一點。我直接先投稿香港的《明報》和《東方日報》。《明報》就用新藝城的麥嘉,畫《光頭神探》;《東方日報》就用洪金寶,畫《肥龍過江》。(這兩部作品)我就是爲了香港的兩個影星畫的。

 

新京報:你是說,按照他們兩個的形象特別創作的?

 

蔡志忠:對啊,因爲那時最紅的不是邵氏、嘉禾,是新藝城啦,是麥嘉、許冠文、許冠傑。

 

《東方日報》是香港第一大報嘛,《明報》是第三大報,第二大報是《信報》。同時馬來西亞都直接轉載,馬來西亞當然不付版稅或稿費,馬來西亞《建國日報》、《南洋商報》、《星洲日報》(都有轉載);那新加坡付錢呀,新加坡報業集團。三毛寫的就是新加坡報業集團的董事長黃錦西和他的太太(注:指三毛在《列子說》序中提到的黃錦西夫婦)

 

黃錦西有四個報紙,《海峽時報》英文版,《新民晚報》——報紙都是先有晚報後有日報的,晚報纔是真正重要的,我說最早的時候,因爲晚報可以報道今天嘛,再來就是《聯合早報》、《聯合晚報》。我跟敖幼祥都在《聯合早報》和《聯合晚報》上登啊,有稿費的。

 

新京報:對你來說這些故事還不夠(優秀)?

 

蔡志忠:我的四格漫畫那時在臺灣已經可以年收入100萬人民幣,但是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紅不紅,一定不會迷人啦。

 

新京報:所以在你看來《光頭神探》和《肥龍過江》只是爲了打開香港市場?

 

蔡志忠:對,因爲那時候流行那個啊。其實開始流行是從敖幼祥開始,以前報紙不登漫畫的,認爲漫畫是不雅的,後來才發現原來大人也很喜歡看漫畫,尤其《烏龍院》,所以我們那個主編就說:“我就看不懂你們那個漫畫有什麼好看!”我說:“還好不是給你看。”因爲後來大家都是先看漫畫再看新聞。

 

新京報:所以你覺得四格漫畫不是你真正要做的事情。

 

蔡志忠:對啊,那個不會成爲偉大的漫畫家。所以當我決心要做偉大的漫畫家的時候,我就去日本,住下來,學會日語。這不是我崇日,而是日本就是世界最偉大的漫畫王國。

 

日本是最早做文化創意產業的。第一個,達摩,日本在300年前就把它做成不倒翁;再來《富嶽三十六景》,葛飾北齋,不是簡單畫36張富士山喔,是要從不同的地方看過去的富士山;另外就是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京都是出發點不算,江戶是終點不算,中間53個驛站——你從這裏就學到要畫主題纔會紅,要系統化。

 

葛飾北齋《富嶽三十六景之山下白雨》

 

新京報:講談社和你簽約的時候,《莊子說》已經在臺灣出版了嗎?

 

蔡志忠:對,和講談社簽約是88年,《莊子說》在臺灣出版是87年。因爲從跟講談社談,到最後簽約要有時間嘛,他們出書很慢的。尤其他們引進外國漫畫從來沒有成功過,我是唯一(成功)的一個。之前引進法國的重金屬,畫機器人啊,外太空啊,3000本都賣不掉;再之前引進過《超人》、《蝙蝠俠》、《蜘蛛俠》,都賣不動,因爲文化不一樣。日本人感情比較細膩,比較曲折,對他們來說《蜘蛛俠》那種好人壞人都太簡單了。

 

《故都春夢》讓我第一次接觸到“舊京風情”

 

新京報:你在以前的採訪說到年輕時喜歡的東西非常多,電影啊,音樂啊,你剛纔說不喜歡胡金銓的《山中傳奇》,那不知道你喜歡的導演或者作品有哪些?

 

蔡志忠:邵氏的導演當然李翰祥啦。如果說兩岸文化互通之後,像吳天明的《老井》——吳天明還去過我們溫哥華的家,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陳凱歌的《霸王別姬》都很不錯,當然《霸王別姬》是根據李碧華的小說改的。後來張藝謀和陳凱歌那些大卡司、大製作,我就覺得,哇,怎麼搞成這樣。因爲張藝謀最厲害的片子一定是很少的人、很深的感情,像他後來的《歸來》。日本最喜歡的當然是黑澤明;美國像斯皮爾伯格啦,盧卡斯啦,昆丁·塔倫蒂諾是後來喜歡的。

 

新京報:那像那時的港臺導演呢?

 

蔡志忠:我5歲就開始看洋片啦,是和臺南幫一起畫漫畫纔去看邵氏的。“邵氏出品,必屬佳片”。我第一次去看《故都春夢》,哎喲,很好看哎!我第一次接觸到“舊京風情”就是《故都春夢》,“張大帥,穿着馬靴,拿着馬鞭”。

 

邵氏1964年的影片《故都春夢》改編自張恨水的《啼笑因緣》,集合了當時邵氏一衆導演之力,還原舊京風情。1964年蔡志忠16歲,隻身到臺北才一年。

 

蕭芳芳和陳寶珠的《火燒紅蓮寺》和《碧血劍》,兩部片一起看,看出來之後頭昏眼花。因爲他們都“kiang、kiang、kiang”從門口跳到圍牆,又“kiang、kiang、kiang”從圍牆跳到屋頂,又“kiang、kiang、kiang”從屋頂跳下來。

 

徐克的《新蜀山劍俠》不錯嘛,《刀馬旦》不錯嘛,因爲我跟他很熟嘛;我跟吳宇森也很熟。臺灣和香港很小,該認識的就認識了,該成好朋友的就成好朋友,該結仇的就結仇。藝術家比較分得清楚啦。

 

新京報:那侯孝賢的電影呢?

 

蔡志忠:侯孝賢以前的電影我沒有看過,第一次看的就是《悲情城市》,《悲情城市》還不錯。不過我們講電影,要感謝一個人叫邱復生,兩岸所有大導演都是他弄出來的。他給張藝謀300萬人民幣拍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整個《霸王別姬》也是他策劃的。

 

卡梅隆也是一個要命的理想主義者

 

新京報:你在訪談中提到過,20歲去服兵役前,臺灣政府是打擊漫畫的。爲什麼呢?

 

蔡志忠:那時漫畫很受歡迎,學生很愛看,老師和學校就沒收漫畫,因爲影響學習。然後就開始有社論罵漫畫小人書啦,讓學生沉迷啦,沒有文化水平啦,於是政府就開始審查漫畫。

 

新京報:這時是60年代末?

 

蔡志忠:1966年5月1號,因爲我們公司就是這一天結業的。

 

新京報:當時是政府要求漫畫公司關門?

 

蔡志忠:不是,要求送審,但送審又在那裏擺三個月不理你啊。送審一本是300塊還是600塊,有A輪審查和B輪審查。然後A輪就把“嗎”改成“麼”,B輪就把“麼”改成“嗎”,總之就是很無聊啦。出版社就知道是政府根本不讓出版,所以就直接不做。

 

那我當兵三年就補了所有該學的課,我那些書都還在,什麼色彩學、錯覺藝術、西洋美術史、中國美術史。

 

新京報:你在自傳中提道,服完兵役去了電視臺,開始做動畫。所以是說政府打壓漫畫,但是允許動畫?

 

蔡志忠:那時臺灣的動畫都是在替日本代工,並沒有自己的動畫電影或電視。那時日本人在臺灣成立了一個公司,叫做影人(注:指影人卡通製作中心),投資者是日本電通社。電通社是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一個是博報堂,一個是電通社。

 

新京報:你最近幾年和大陸有不少合作,像《武聖關公》、《功夫少林寺》……

 

蔡志忠:《功夫少林寺》還沒有拍。我其實不想抱怨這些喔,但現在情況很不好,動畫公司倒了至少有8千家。我也在中國美院教碩士班,動畫插畫系是最可憐的。進動畫公司開始月薪就四千塊啊,能做到八千塊就不錯了,遊戲公司開始就能有八千到一萬二,IT一開始就一萬。

 

《武聖關公》七月份應該就會上映。昨晚有一個是我的弟子,是萬達的副總經理,坐他旁邊的是他幫我們介紹的發行。他最近發行比較成功的一部是《滾蛋吧,腫瘤君》。那個低成本,賣了六個億嘛,很成功。

 

由蔡志忠任總導演的《武聖關公》將於今年暑期上映。

 

新京報:你還和騰訊合作了敦煌題材的《風起鳴沙》,當時是什麼情況下的合作?

 

蔡志忠:我13年、14年是騰訊動漫平臺的首席顧問,他們不是要做動漫平臺嘛。動漫平臺到今天也還是虧錢,中間還跟日本買了《海賊王》,花了幾千萬,還是收入不行啊,我看咪咕好像也都不行。一定要改變方式。所以今年動漫節(注:指2019杭州國際動漫節)我們就是要來探討動漫產業的過去和未來。因爲今天技術已經夠了——你去看《白蛇傳說》或者《大魚海棠》,但是編劇和導演始終有問題,今年動漫節時要來檢討一下。

 

《阿凡達》的導演就很了不起啊,他開始是《異形》嘛(注:指《異形2》,卡梅隆是導演,還是聯合編劇),後來寫了《終結者》(注:卡梅隆是《終結者1》和《終結者2》的導演以及聯合編劇),拍《泰坦尼克號》打破了《亂世佳人》的票房紀錄,《阿凡達》又破了《泰坦尼克號》的紀錄。

 

他很愛玩深潛,又拍很多紀錄片。你去看他拍《泰坦尼克號》,本來比如說20%紅利,還有導演費,後來拍得太久拍超支,他就說導演費我不要;又拍拍拍,錢不夠了,他說那紅利也不要,最後一毛錢沒有賺到。

 

也是一個要命的理想主義者。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採寫:新京報特約記者 寇淮禹;編輯:覃旦思。校對:翟永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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