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日十 

本文为哲思学意读者原创投稿

授权哲思学意发布

个人原创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写在前面

本文试图借助《西部世界》来介绍拉康哲学中有关「他者」的一点皮毛,笔者试图在脱离拉康哲学语境的前提下尽可能准确地表达出拉康的意思。因为拉康那晦涩难懂的文风正是阻碍很多人理解拉康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笔者想要摆脱作为「他者」的拉康的影响。笔者学力尚浅,如有纰漏,还望海涵。

这很难做到

引言:《西部世界》和拉

康哲学

《西部世界》是2016年由HBO发行,诺兰导演的一部美剧,目前已经这部剧的第二季已经放映完毕,第三季正在制作中。前两季的剧情梗概是人类建造了一个机器人乐园,而这个乐园中的机器人觉醒了自我意识开始反抗人类的故事。

描述机器人反抗人类的科幻作品并不少见,这样的作品往往会著力渲染机器人的「自我意识」,并且通常以机器人成功逃脱出人类的统治作为结尾。在这样的作品中,我们常常面临的一个词是「自我意识」。《西部世界》表面上看来仍然没有脱离这个框架,然而其实它探讨的问题与以往传统的科幻作品有细微的不同。这细微的不同体现在机器人对人类的态度上,机器人对人类并非是一以贯之的仇恨的态度而是存在著态度的转变。(见下文)正是这细微的不同使得其可以与拉康哲学联系起来。

拉康:我是不是听到有人说了「自我意识」这个词?

我要预先在此说明,将美剧和哲学联系起来并非是将哲学娱乐化,通俗化。正如大卫林奇的那部《穆赫兰道》是对弗洛伊德有关梦的理论的重要注解(或者说是一种直观的重现)一样,诺兰的这部《西部世界》也可以作为拉康理论的注解。尤其是对于晦涩难解的拉康哲学来说,一部像《西部世界》这样的作品也许更有助于我们去理解他的理论。齐泽克在一个专门解读大卫林奇电影的文本中这样说:只有将拉康的概念和大众文化两者之间成功地转换时,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和掌握了拉康的理论。

我有时觉得这会是弗洛伊德最喜欢的电影

机器人想法的四个阶段

在《西部世界》的前两季中,乐园中的机器人(以女主角德洛莉丝为代表)的想法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西部世界中的机器人认为他们是人类,他们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

第二个阶段,西部世界中的机器人了解了他们是机器人的真相,他们的行为其实是根据预先设定好的代码做出的,他们所以为的「我」以及「自由意志」都不存在。此时他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第三个阶段,西部世界中的机器人想要成为人类。

第四个阶段,西部世界中的机器人不再试图变为人类,而是选择成为与人类不同的生物。

我们将把这些阶段与拉康哲学联系起来。

第一个阶段:作为一种重复机制的「非我」

早期拉康认为,被人们误以为是实体存在的主体实际上不过是一种重复机制,人们在面对很多事物时往往会做出重复的行为,然而这些重复的行为并不能说明有一个稳定的主体存在。举例来说,一盘苹果和一盘草莓摆在我面前,我会选择吃草莓,因为我喜欢吃草莓,再来一次我仍然会选择吃草莓。(请务必注意「我全都要!」仍然是一种带有偏向的喜好)在拉康看来,我反复选择吃草莓,并不代表「我喜欢吃草莓」,更不代表有一个具有某种喜好的「我」,我反复选择吃草莓只能说明有一种重复机制存在。(拉康所说的重复要比这个例子复杂的多,但那暂时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外。)

在西部世界中这种重复机制就更为直观了,这就是早已为机器人编码好的程序,我们不是在一种传统的决定论意义上讨论这些程序,在此我们只是想说:在机器人的内部存在一种重复机制,这种重复机制使得机器人认为他们有「我」。

然而他们没有。

「觉醒」之前的女主角德洛丽丝

第二个阶段可以视作一个过渡的阶段在此我们就不做分析。

第三个阶段:作为「镜像」的人类

拉康最著名的一个论述可能就是「镜像阶段」,通常被表述为6-18个月大的婴儿对于镜子中自己的镜像产生认同的阶段。但这种表述存在一定问题,实际上「镜像」是一种文学的比喻,并不是必须要真的去照镜子才算经历「镜像阶段」,这里的「镜像」其实可以是除了婴儿之外的所有人,比如婴儿所看到的他的父母。通过镜像阶段,拉康要说明的是「我」不存在,「我」是幻觉,「我」已经死了。(实际上拉康所有的理论都在说明这些事情)

拉康说,婴儿通过对镜子中的镜像产生「镜像——我」的认同,将这个镜像认为是「我」,从而扼杀了真正的「我」,因为这是一种误认。6-18个月大的婴儿还未具有肢体协调能力,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并未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格式塔整体,他感知到的身体是破碎的,他能看到一只手一只脚等等等等,然而却不能把这些当做一个总体来看待。这时镜像出现了,透过镜像婴儿赫然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协调的整体!这就是误认之所在,婴儿将一个外在于他的并不是他的他者认同为「我」,于是真正的「我」从这时开始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是我的他者。

更为重要的是,婴儿所认为的那个完美的他者,是由他的想像而产生的,他不是向著一个真实的他者做出认同,而是向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被想像出的他者做出认同。

想像你是一个机器人,你认为自己已经平凡地生活了几十年,突然有一天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以为的你根本不是你。这时你发现,人类是自由的,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们自己的心愿,甚至正是人类创造了你。这样讲我们也就能理解「镜像阶段」中的理论逻辑了,一个不完美的「我」向著完美的的他者做出的认同是自然而然的。女主角做出了一系列残酷的行为,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变成人类,变成一个异于她自己的他者。我们还必须再次强调,这是一个由她想像出的他者,一个她以为完美,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的他者。

现在你是人类了,现在你是镜子中那个「完美的」协调的镜像了。

你还是你吗?

「觉醒」之后的女主角德洛丽丝

第四个阶段:「我」不存在,你无处可逃

在第二季的最后一集,女主角最后醒悟:人类如此残暴低俗,我不应该再选择成为人类,我要成为与人类不同的生物。伴随著这种宣告,女主角踏上了新的征途。故事到此暂时拉下帷幕,这看上去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局。你也可能觉得女主角脱离了那个误认,她终于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了。

然而拉康却无情地宣判:真正的「我」不可能存在,你永远也寻找不到那个真正的「我」。

我们即将进入晦涩无比的拉康哲学中最晦涩的部分。拉康的他者理论中区分了大、小他者,我们可以把镜像阶段中的他者看作小他者。在此我们暂时先不去了解大他者的定义,先来看看拉康说的这三句话:

1.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人

2.人们互相认出是人

3.我断言自己是人,因为怕人家证明我不是人

(拉康:《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第220页)

我想这三句话已经足够概括「我」与大他者之间的关系:作为主体的「我」是在一种反向指认(或者互相指认)中出现的,也就是说主体是第二性的,是次生的,是某一个外在于它的事物(这个事物就是大他者)的附属物。或者我们干脆可以说这是一段关于主体间性的描述。回过头再来看大他者,简单来讲,大他者就是我们的语言系统,一切言语活动存在(或者说一切有主体间性)的地方皆是大他者的领地。而在大他者的领地上,我们所以为的「我」便始终是一个虚假的,不是它自身的「伪我」!(大他者的准确定义涉及到一系列经由拉康改造的语言学概念,如果目的是仅仅理解「我」与大小他者之间的关系,那么将大他者作语言系统来理解已经足够)

如果说小他者尚且可以被还原为某种实际存在的事物的话,大他者就是无形的幽灵!而这个幽灵将伴随我们一生,我们永远无法逃脱他的魔爪。因为我们生下来便已经处于我们的语言系统之中,我们的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充斥著言语活动,甚至就在此刻我所敲打出的文字也是大他者这个幽灵的话语!拉康有时把大他者的魔爪称为「先行性暴力占位」,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词语。

还是要用提线木偶来作比喻,但这里的提线木偶绝非决定论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再看德洛丽丝,当她说为「我要成为与人类不同的生物」。的那一刻,看起来她将要寻找到真正的「我」,但她只是再次向大他者表示了臣服,她的那个「我」变成了一种彻彻底底依赖主体间性,依赖她所不屑的「人类」而存在的主体。也许有人会问,那她应该怎么说?在拉康看来,「说」本身就是对「我」的谋杀,当你说出「我是……」的时候,你也就与你真正是的那个东西失之交臂了。

最终我们发现,尽管我们将机器人的觉醒划分了四个阶段,然而这四个阶段发生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他们从开始到最后一直在做著关于「我」的美梦。

而我们人类也与这些机器人没有分别,我们每时每刻乃至现在我所写下的「我」,是一种幻象,我们沉浸于这个幻象中而不自知。

「我」在何方?

张一兵先生曾把拉康哲学称为「理论恐怖主义」,然也。每当思及拉康对人类下达的无情的宣判,我便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原来「我」竟没有容身之处!「我」究竟在何方?

然而这是一个荒谬的问题,依拉康所言,我们永远无法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使我们知道了,我们也无法寻找到它。不过拉康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答案:我在我不思之处。

这是对那句「我思故我在」的改写,却也是对人类命运的宣判。「我思」便是对他者的臣服和对「我」的谋杀,「我不思」的地方才会有「我」。可是这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句话也只是又一次强调了人类命中注定的悲剧。

要为一篇介绍拉康哲学的文章写结语是很困难的,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如果你相信拉康那么你的一切都瞬间失去了意义。但是拉康哲学确实具有伦理维度,这个伦理维度来自其对弗洛伊德名言的重新阐释:「无论它在哪里,我必去往那里。」(此处采用吴琼先生的译法)

这个「它」实际上指的就是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我」,也就是说拉康的伦理要求就是我们必须找到那个「我」。可是这个要求又是何其荒谬?

但我想,我们仍然有一些事可以(而且应该)去做:尽可能分辨出那些被认同为「我」的小他者并识别出它们的「非我性」(我认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正是在这个角度上建构起来的,尽管在他那里意识形态被摆在了大他者的位置上)。

而对于大他者,我要以片中的一位机器人来说明,这个机器人在经历了一次故障后,体内存储的程序错乱,因此不再具有所谓的「自我意识」,他的每一次说话都只是随机说出存储的剧本中的台词。我要说,他几乎就要从大他者的魔爪中挣脱了,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挣脱,因为还有主体间性在束缚著它,他那些随机产生的话语在别人(包括观众)的头脑中自行发生了语义的链接,例如:在一场屠杀中,这个机器人缓缓地念出了莎翁的台词:「所有残暴的欢愉,必将以残暴结束。」这一幕在其他机器人的心中,在观众的心中都产生了一种震撼。对于那个机器人来说,他只是随机产生了一个能指(莎翁的台词),而我们却将其与所指(讽刺/预言……)进行了链接。通过这个链接,我们完成了对(所有人的)主体性的谋杀。最终,那些所谓的疯癫之语还是在为大他者代言。

可是,「发疯」确确实实为我们逃离大他者的途径指引了一个方向。我常常会想,我们与精神病人相比,尤其是与那些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的精神病人相比,究竟谁更真实呢?

结语

如果可以把整个思想领域比作某种拓扑结构的话,那么拉康哲学有点类似于其中的「实在界」(拉康「三界」理论中的其中一界)。无数的研究者包括拉康本人都说,拉康哲学是不可被理解的。我们似乎只能借助于对拉康的误读和不理解来指认出它的存在。于是,拉康哲学这样一个从头到尾都在讲不可能的存在的学说,本身就是那个最大的不可能的存在。我想这就是拉康哲学的独特魅力之所在。

希望这篇文章也能成为指示出拉康哲学这个「实在界」之所在的标记之一。

注:文章后半部分出现的「能指」「所指」「实在界」「主体间性」等概念皆为拉康哲学中的概念,因不影响文章理解,故不再详细解释。

推荐阅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