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是我們公司唯一沒有交社保的人。

我們公司專門做電梯維保,其中有一小塊電梯安裝的業務。安裝部也沒幾個人,一個是老闆的弟弟“老五”,一個是安裝技術很專業的陳進展,第三個就是老常。

老五主要是過來監工的。老常不懂電氣,機械上也不是很全面,很多地方都是陳進展先給他打個樣,讓他依葫蘆畫瓢。有時候活兒大點兒,老五就只能到勞動力市場臨時找個人,幹一些不需要動腦子的活兒。

老常就是老五之前在勞動力市場找的,本來想着幹完活兒就給他結賬走人,但是老常幹活兒很下力,人也沒什麼壞心眼兒,就留下長用,成了我們公司長期的臨時工。

安裝部也接不到什麼大訂單,都是一兩臺的小活兒,稀稀拉拉的也連不上。沒活兒的時候就會讓他們到維保部來幫忙。

2012年的夏天,我在城南一個高檔小區駐點維保,老常過來幫忙。每天跟着我給電梯加加油,打掃一下衛生,雖然薪水很低,但是幹起活兒來很賣力。

接觸一段時間,我對老常有了初步瞭解。老常並不老,三十出頭,只是長得比較着急。他家在德州農村,上面有一個已經出嫁了的姐姐。老常跟父母也沒分家,還住在一個院子裏。家裏本來有五六畝地,又承包了一些,加起來有十幾畝。

一到農忙,老常就會請假回家,秋收了,播種了,灌溉了,一待就是小半月。他有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兒。三個孩子都在上小學,也相差不幾歲。其中兩個是超生的,連罰款帶上戶口,花了四萬塊錢。

老常給我看他們的照片,三個孩子站在院子裏,各自抱着一個小羊羔。兩個大孩子還算乾淨,最小的那個兩行鼻涕,胸前髒兮兮的一大片。

那時候老常是工資很低,安裝的活是按天算錢,一天150,來維保部幫忙一天100,幹一天算一天的錢,一個月只拿三四千塊。他隨身的包裏有個小本本被專門拿來記工,詳細記錄着某月某日在某某地幹了什麼活兒。

我問他,“常工,你養這麼多孩子沒壓力嗎? ”

老常說,“當然有壓力,那能怎麼辦?人家喝奶粉咱就讓他喝稀飯,人家穿名牌咱就穿地攤貨,有錢富養,沒錢窮養唄。”

我跟他開玩笑,“不行我給你養一個吧,讓孩子認我當乾爹。”

老常嘿嘿地笑,說,“怎麼不行啊。”

我拿過他的手機,翻看他兒子的照片,作勢要選一個,說,“老大不行,老大已經懂事了,老二也不行,太醜,老三還不錯,就是太髒了……”

老常一下奪過手機,說,“你快滾一邊兒去吧。”

其實老常也在尋求改變,他發小有幾個開貨車的,聽說很掙錢。過了些日子,老常也請假回家考大貨車駕照,很久沒有回來,應該是改行了。

2013年初,老常又回來上班了,沒見上面,他就被派到濟寧去了。

老闆在濟寧有個當交警中隊長的表弟,很有能量。他就依託表弟在濟寧開拓市場,年初拿下一個小項目,十八臺電梯。安裝的活兒人手不夠,就派老常過去駐點維保。

初夏,我所在的小區合同到期,甲方也沒有續約。陳進展開着麪包車來給我搬家。他說老闆想打濟寧市場,弄不好會把你派過去,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果然,晚上老闆找我擼串,給我畫了一張大餅,讓我去濟寧做辦事處經理,如果幹得好,還給我加薪,年終參與分紅。我被說動了,腦子裏滿是“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美好畫面。

兩天後,老闆開車帶我去濟寧,到了物業辦公室見物業經理。老闆跟物業經理介紹我,說,“這是小周,我們濟寧辦事處經理,以後你們兩個打交道就多了。”物業經理很熱情地過來握手,喊我“周經理”。我頓感前途一片光明,鄭重其事地跟物業經理握手寒暄。

聊了一會兒,老闆拔了個電話,說:“你在哪裏呢……我們在辦公室呢,你過來吧。”

不一會兒老常推門而入,略顯羞澀地跟物業經理打招呼,轉而用方言問我們什麼時候到的。老闆說剛到,把車鑰匙給老常,讓他帶我去宿舍。

到車上取了行李,老常帶我來到宿舍。所謂的宿舍就是一個二層的門頭房。老常說這地方比較偏僻,房子不好賣,物業就把門打開先給我們當宿舍了。

這門頭房很大,兩層加起來有一百多平,只是還沒有裝修。水泥地面,牆上的白灰一蹭一身,玻璃上都貼着報紙,空曠的屋裏擺着兩張上下鋪,有一張牀鋪上吊着蚊帳,離牀一米處,有一個開着的電風扇蹲在一個倒扣的乳膠漆桶上,蚊帳被吹得飄搖不定。

一會兒老闆來了,挺着肚子,腋下夾着一隻皮包,笑呵呵的。進來環視一下空空當當的大房子,說,“嗯,不錯,很涼快,你們先在這裏住着,等這邊業務發展起來,再租個好房子。”然後從包裏拿出三百塊錢給我,說一會兒去買牀鋪蓋和生活用品。“我晚上還有應酬,就不跟你們一起吃飯了。”

老闆剛出門,老常就追出去。我聽到老常說:“李總,老家麥子快熟了,我得請幾天假。”老闆說:“行行行,回頭兒再說。”

老伴走後,老常帶我到夜市採購。買了牀單、枕頭等牀上用品和臉盆等生活用品,還剩下一百多,老常說要還給老闆。我說,“還他做甚?他不缺這點錢。”於是我在網上團購兩張自助餐券,和老常一起去吃自助烤肉。

老常第一次吃自助餐,說一定要吃夠本。我想起他考貨車駕照的事兒,就問他有沒有考過。老常說考了兩次才通過,只是正好遇上什麼危機,物流的活少了很多,他村裏開貨車的都失業了,所以他也沒找到活兒。

他頻繁地去取餐,我也吃了不少,撐得難受。出門的時候把包掉在地上,彎不下腰,一路踢到扶梯入口才不得已撿起來。

兩天後,老闆準了老常的秋收假,把老常拉回了濟南。

秋收結束後,老常回來了。

老闆的表弟確實有能量,在他的介紹下,又接了百餘部電梯。老闆在小區裏租了個三居室,又在本地招了幾個人,正式成立辦事處。我們仍然住在原來的門頭房裏,天氣慢慢變冷,老闆讓人在裏面裝了個爐子,買了些煤堆在裏面。

招來的人都是新手,沒什麼經驗,出了問題都是我和老常去救火,兩個人忙得跟狗一樣,加班成了家常便飯。

有一次和老常更換扶梯的扶手鍊,我們都沒有經驗,加上沒有專用工具,費了好大的勁才換好,收工時已是晚上十點鐘了。老常累得真喊腰痛,第二天直接起不了牀,說他的腰“落枕”了,無法動彈。

我打電話跟老闆請示,帶老常去醫院看腰。老闆說小區裏就有推拿按摩的,技術很好。

按老闆的指示,我們到小區裏找那個按摩室。門上貼了張紙條,上面寫着“暫時外出,有事打電話:xxxx399”。按這個電話撥過去,一個大媽朗聲說“你等我一剎兒”。

老常依靠在門上,痛苦不堪。不一會兒,一箇中年大媽過來,穿着一個對襟漢衫,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舞”字,手裏拿一把紅色的冠扇,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

簡單說了說情況,大媽就說這是有“寒氣”侵入身體。按她的指示,我把老常扶上按摩牀,讓他趴在上面,臉朝下放在牀上的窟窿裏。

大媽捲起袖子,像揉麪一樣按摩起來,一開始動作幅度小,老常只是在下面哼唧。大媽越來越賣力,劉海垂下來,隨着她的身體一下一下襬動。大媽在上面發出使勁兒的聲音,老常在下面隱忍着呻吟。光聽這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爲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呢。

過了一會兒,大媽直起身,拿毛巾擦了擦汗,說,“你躺着別動,我再給你做個大動作。”說着,也上了牀,一隻膝蓋跪在牀上,另一隻膝蓋頂在老常的腰上,從後面把老常的兩隻手拉起,突然一用力兒,伴隨着老常殺豬般的嚎叫,他的腰發出咔咔的聲音。

做完這個大動作,大媽也一下放鬆下來,跳下牀整理衣服。我附身去牀下窟窿裏看老常,醬紫色的臉上佈滿汗珠,一顆顆彙集到鼻尖落在地板上。我說,“常工,感覺怎麼樣?”老常非常痛苦地說,“還行。”

大媽說,“我再給你拔個罐個兒哈,你這身上寒氣太重了。”說着,又給吸了幾個透明的玻璃罐子。過了十分鐘取下火罐,被蹂躪到虛脫的老常從牀上慢慢挨下來。我問老常,“怎麼樣,好點沒有?”他凝重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治療費不多,只花了四十塊錢。大媽說,“這是第一個療程,過兩天再來哈,三個療程差不多就好了。”

老常“啊?”一聲,吃驚中透露着恐懼。

把老常扶回去,老常躺在牀上呻吟,說這個娘們弄出來的比原來的痛要痛一百倍,原來的痛已經感覺不到了,現在身上全是她弄出來的痛…還他媽讓我去,我死也不去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老常暫時休息。中午回門頭房給老常送飯,他癱瘓在牀上說不想吃,痛得動不了。我怕老常廢了,趕緊送他去醫院。

到了醫院拍片,醫生說骨頭沒事兒,就是肌肉拉傷,吃點藥休息一週就沒事兒了。不知道這肌肉拉傷是修電梯修的還是讓按摩的大媽給拉的。

治療的錢都是我墊付的,一共花了五百多,老闆很不情願地給報了。吃了藥,老常的腰一天天好轉,第三天老常就忍着痛上班了。

老闆又接了一個電梯改造的活兒,小商品城的電梯本來是三層,又加了兩層,雖然只加了兩層,但是主機和轎廂都要動,主鋼絲繩還得換,比新裝一臺電梯還麻煩。

老闆把陳進展拉來,他和老常兩個人負責那兩臺電梯的改造。老五因爲回老家,沒有監工,陳進展和老常每天干得悠閒而清心。

半個月後,老闆在煙臺又接了個電梯安裝的活兒,這邊改造的活兒還沒完,又把陳進展弄到煙臺去了。電梯改造的項目老闆交給我和老常,老闆又拉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姓趙,說是新招的安裝部經理,給我們打下手。

我和安裝部經理老趙在上面作業,老常到下面穿繩。老趙五十多歲了,幹起活來毛手毛腳,他腳下一拌,把一塊木板踢下去,我反手一抓,沒抓住,木板直掉下去,我們趕緊喊下面的老常避讓。

木板在井道里響了幾聲,落地了。安靜一兩秒鐘,聽到老常在下面叫罵,“誰啊,想砸死我嗎?”

聽到這罵聲,我們放心了。老趙向下面喊,“小常,沒事吧,不好意思,怨我怨我。”

老常在下面回聲,“幹活兒小心點不行嗎?”

電梯一共五根主鋼絲繩,穿好一根後再穿另一根,老趙手一抖,拉上來的鋼絲繩又沒拿穩,一下滑落下去。我們立即喊老常避讓,昏暗的井道里很安靜,沒有一點回應。我的心懸起來,老趙也定住了。

又喊了幾聲,老趙趕緊跑出機房,沿着樓梯向下跑,我跟在後面。半路上老常怒不可遏地衝上來,目露兇光,罵道:“誰他媽弄下去的?”

我下意識看老趙,老趙打量着老常,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傷到吧?”

老常把手裏的安全帽爆摔在地上,“草他媽,不幹了。一轉身下樓了。”

老趙在一邊撓着手解釋:“那個地方幹活兒太彆扭了。”

我沒搭理他,衝下去追老常,已經不見蹤影。打電話也沒接。再打,老常接起來,說在二樓餐廳。我到二樓,看到老常獨坐在那裏看手機。我拍一下他的肩膀,說,“沒事吧?”

老常面無表情地說,“沒事……怎麼回事兒?老往下掉東西。”

我說:“老趙他……毛手毛腳的。”

老常說:“這麼老了,來幹什麼電梯?出來害人嗎?……不行,我要給李總打電話。”說着,給老闆撥過去了。

“李總,趕緊讓老趙回去吧,放鋼絲繩老往下掉東西,一塊木板三米長,五公分厚……還掉下一根剛絲繩來,我家還有三個孩子呢!”

老常又“嗯嗯嗯是是是”才掛斷。我問老闆怎麼說,老常說,“他說打電話批評老趙。”

老趙被調回去了,據說調回去沒幾天就辭職了。老闆又在勞動力市場找來一個小夥子跟我們一起幹。由於缺乏經驗和現場情況的複雜性,我們並沒有如期完成任務,上層分包商急了,自己帶人幹,把我們趕了出來。老闆對我和老常深感失望,又讓我們去做維保的工作。

後來,老闆和他表弟因爲“分贓”不均,鬧得很不好。他表弟想單幹,不讓老闆插手。表弟的意思是他表哥就是個傻逼,沒有他罩着,這個公司在濟寧根本走不下去。

老闆只好妥協,讓他表弟管理辦事處。我和老常作爲“老闆的人”很不受表弟待見,出差補貼也被取消。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美夢也到了頭兒,我和老常又回到濟南。

煙臺的安裝也不順利,沒賺到什麼錢。老闆改變了策略,安裝部把活兒整個包出去讓外面的安裝隊幹,只留陳進展一個人做管理。老常調到維保部。

我們這行工資雖然不高,但是很缺人,每到年初是跳槽的高峯期,這時也是老闆加薪留人的時候。

2014年初,公司陸續給主要員工漲了工資。老常只象徵性地漲了五十塊錢,三四年了,連社保都沒給他交。

陳進展分析,老闆的意圖很明顯,安裝部沒了,老常只能去維保部,他不懂電路,做維保也很難獨當一面,這個待遇,他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就走。

這話說的沒錯,老常哪方面都不能獨當一面,也沒有自己的項目,哪個項目需要了人了,就讓老常去幫忙。

平時沒事兒,老常就自動到我的項目靠着。他開始學着看電路圖,我說你得先學最基礎的,就淘了一本《電工基礎》給他看。

一開始他看的很認真,和小學生一樣,一筆一畫地記筆記,還問我問題。後來越來越難以投入,很多時候看着書就睡着了。他說這書太難了,沒意思。後來雖然一直裝着這本書,但也沒見他看多少。

春天到了,老常變得很神祕,有時候接個電話,就說有點私事出去一下,問他幹什麼去也不說。走前跟我交代好,老闆如果打電話問,就說他在井道里打掃衛生呢,電話沒信號。

後來老常出去的更頻繁了,我說你得跟我說啊,你不說老闆問起來我怎麼給你兜着。老常這才坦白,他說自己的小舅子在濟南安裝空調,有時候忙不過來就找他過去幫忙。

初夏,老常買了一輛沒有方向盤助力的麪包車。然後開着麪包車回家割麥子。再次回來時,直接到公司找老闆辭職。老闆很高興,馬上讓出納給他結算了工資。

老常開着麪包車到宿舍搬家。他老婆也來了,如果再白一點,再瘦一點,保養得再好一點,應該是個很漂亮的人。我問老常辭職後去幹什麼,老常說,自己幹,去安空調。

老常辭職後真去裝了空調,專門做移機和充氟。大夏天的,好不容易下雨降溫,他卻在朋友圈埋怨天氣太涼快。我回復說:大夏天涼快不好嗎,老常說,涼快了活兒少哇。

這話讓我想起“心憂碳賤願天寒”的賣炭翁,老常這是“心憂活少願天熱”啊。

老常辭職後,我們又見過三次面。有一次我在網吧裏避暑,突然接到老常的電話,問我有空沒有,說他接了個5匹的空調安裝活兒,讓我過去幫着接一下線。

我頂着烈日騎電瓶車過去,那是在天橋區一個棚戶區。老常出來接我,手裏拿一把螺絲刀,穿一件汗溼的棗紅色體恤,兩個短袖處因爲頻繁的擦汗弄得又髒又溼。

老常說現在“創城”,政府不讓露天燒烤,這家店老闆就開闢了這個院子,在室內燒烤。店老闆買了個二手空調,讓老常過來給他裝上,小空調插上電就行,但大空調是三相電,他怕接錯線,就找我來看看。

到了院子裏,我見到老常的老婆,也滿頭是汗,衣着只比老常乾淨一點。他老婆幫扶着梯子,我們上到房頂。房頂上蹲着一個兩米見方的室外機。

我也沒弄過空調線,拆開機箱蓋看,上面有接線圖,按接線圖接好線。想送電試試,店主說電源還沒過來,讓下午再試,試好了再結賬。老常讓他媳婦在店裏等,我和他開車去燈具城附近一個小區充氟。

在車上,老常也不開空調,車裏熱得像個烤箱。到燈具城附近,打電話找到那個小區。一個南方小個子把我們引到三樓。小個子說空調壞了,問我們會不會修。老常說,我們不修,只是安裝移機和充氟。

小個子打了兩通電話,又是找房東,又是找居委會。說着說着突然崩潰了,把電話一下摔在茶几上,用南方話罵起人來。我和老常都嚇了一跳,默默地走了。

回燒烤店,老常的媳婦說,“你也不管他收點錢,白跑一趟。”

老常說,“那人跟瘋子一樣,還是不惹他。”

老常第二次找我幫忙,是在北園路交通大學那裏,也是一個大個的室外機,要從三樓移裝到一樓。

空調個頭太大,老常兩口子弄不下來。這裏有好幾臺空調,找了好幾家來幹。隔壁幾個小夥子,人多,兩個人在下面,兩個人在上面,用繩子直接把空調遞下去了,很省勁。

我們這邊沒有大繩,只能費勁地把室外機拆下來拉進室內,又把兩臺機器從三樓擡下去。我跟老常在前面擡重的那頭,他媳婦在後面擡輕的那頭。到一樓,室外機不用向牆上固定,直接蹲在地上就行。我說有事先走,老常說有空再請我吃飯。

整個夏天過去了,中秋節那天,老常得知我因爲值班沒有回家,約我吃飯。我一個人值班挺無聊的,就騎車去找老常。

按老常的指點,我來到天橋區一個城中村,老常在路邊接我。他租住的房子是一個待拆的老舊四合院,因爲剛下過雨,院子裏一片湫溢。

老常踩着墊起的磚,帶我到他住的偏房裏。院子一共住了三個租戶,正屋是房東,偏房裏各住了一戶。房子裏潮溼狹小,一張破舊的雙人牀,裏面卻安了一個空調。

老常說這是從客戶那淘汰下來的舊空調。我說你怎麼不租個好點的房子。老常說,這裏便宜呀,一個月才三百塊錢,還好停車,不用爬樓。

老常知道我還沒結婚,說,“這個房東有個獨女,就是胖點……房東讓我給他姑娘介紹對象,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我說你有照片吧,老常說沒有。

我說沒圖你說個什麼啊。老常說有真人看什麼相片啊,努着嘴示意我盯着正屋房東的門看,過了一會兒從門框裏側身擠出一個胖姑娘,嚇得我趕緊說不行不行。

老常哈哈大笑,說,“人家長得不好看,但是心靈美啊,主要是這個地方一拆,能換好幾套房子,你小子下半輩子就吃香的喝辣的啦……我要是沒結婚的話……”

牆上掛着一盒看起來很高檔的月餅。老常拆開包裝,扔給我一個,說這月餅是物流公司老闆送的。他說現在天氣涼快了,到來年四五月份纔有裝空調的活兒。他現在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裝卸工,一天一百塊錢。

之後,老常帶我去吃燒烤。我問老常裝空調掙不少錢吧,老常說這一年搞下來,剩十萬塊錢沒問題。現在三十六歲,努力幹十年,就是一百萬。家裏房子便宜,十幾萬一套,每個兒子一套。學好就供他上大學,學不好的就學個手藝。

老常這麼一說,壓力好像也沒那麼大了。

我說,“只是這活兒太辛苦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都在想着怎麼避暑,你卻在太陽底下幹活兒。”

老常喝口啤酒,嘆長氣,“唉——苦點累點咱能接受,就是有些人心眼兒太壞,明明談好了價格,活兒幹完了卻少給錢……”

現在,我和老常已經兩年多沒見了。前幾天我發微信,說想以他爲原型寫篇文章,要採訪他一下。

老常說他現在很忙,每天五點半起牀,晚上九點到家,要採訪九點以後打電話。我等到九點半打過電話去,胡亂聊了一些。

老常應該掙了不少錢,說他前段時間想在濟南買房,可是那時濟南已經開始限購,外地人買房的條件是必須交夠兩年社保。

他還住在原來的城中村,那個地方還沒拆遷。我突然想起房東的女兒,問那胖姑娘嫁出去沒有。老常突然哈哈大笑,說,“你還想着這事呢?沒有,還等着你呢,非你不嫁了。”

題圖來自:unsplash

作者鄉上,電梯公司售後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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