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的上海

說到文學中的上海,腦海裏第一時間跳出來的名字,總少不了張愛玲、王安憶、金宇澄……這些鐫刻在城市記憶中的作家,是城市的孩子,更是嚮導,引領這些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走進文學,走進一個時代的精神和內心。

那麼王安憶的上海,得於心、應於手的上海,究竟是怎樣一座城市?

王安憶

她說:“切莫以爲有那幾行懸鈴木,上海這城市就是羅曼蒂克的了,這裏面都是硬功夫,一磚一瓦堆砌起來。你使勁地嗅嗅這風,便可嗅出風裏瀝青味,還有海水的鹹味和溼味,別看它拂你的臉時,很柔媚。爬上哪一座房子的樓頂平臺,看這城市,城市的粗礪便盡收你眼,那水泥的密密匝匝的匣子,蜂巢蟻穴似的,竟是有些猙獰的表情。你也莫對那二十年、三十年的舊夢有什麼懷想,那只是前臺的燈火,幕後也是這密密匝匝的蜂巢蟻穴,裏頭藏着的,也是咬牙切齒,摩拳擦掌的決心。這地方真是沒多少詩意的,歌也是那種打夯的歌。你只有看見工地上徹夜通明的燈,這裏不響那裏響的打樁機聲,你還會感動一下,有一些激越的情感湧上心頭。這就是這城市創世紀的篇章,是要從宏觀着眼的。而在那水泥狹縫般的樓底街道上蠕動的、如蟻的人生,你要他們有什麼樣的詩情?”

關於上海的“硬”,還表現在上海話和上海的女人身上:“上海的女性心裏很有股子硬勁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城市的人和事。不知道的人都說上海話柔軟可人,其實那指的是吳語,上海話幾乎專挑吳語中硬的來的。用上海話來說愛幾乎不可能。‘喜歡’比‘愛’這個字還溫存些,可見上海的‘愛’是實在的‘愛’。上海話用來說俠義倒是很好,都是斬釘截鐵,一錘子定音的,有着一股江湖氣。因此,說上海話的女人就總有着些俠士的意思,是和男人說得上話來,說的不是你我衷腸,而是天下道理。不知道的人還說上海女性婉約,那也是指的吳越風氣,上海女性是吳越中最硬的來的。她們的硬不一定是硬在“攻”字上,而是在“守”。你沒見過比她們更會受委屈的了,不過不是逆來順受的那種,而是付代價,權衡過得失的。你決不能將她們的眼淚視作軟弱,就是這道理。”

“寫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麼大的委屈,上海也給了她們好舞臺,讓她們伸展身手。而如她們這樣首次登上舞臺的角色,故事都是從頭道起。誰都不如她們鮮活有力,生氣勃勃。要說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們纔是。她們在社會身份的積累方面,是赤貧的無產者,因此也是革命者。上海女性中,中年的女性更爲代表,她們的幻想已經消失,緬懷的日子還未來臨,更加富於行動,而上海是一個行動的巨人。正是在命運決定的當口,她們堅決、果斷、嚴思密行,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說她們中年,她們也不過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正是經驗和精力都趨飽滿的時候,她們沒有少女的羞怯和孤芳自賞,也沒有老年人那般看得幵,她們明白,希望就在自己的一雙手上。她們都是好樣的。”

在這個結結實實的上海里面,王安憶與事物相遇,注視它們,書寫它們。在與上海的朝夕相處中,作家的內心裏又是怎樣一番光景?下面這篇散文,也許能帶領我們觸碰到堅硬下面更多柔軟的東西……

南陌復東阡

文 | 王安憶

幾乎是一整個九十年代,我都是從憂患中度過。母親多病,一年裏總有一度住在醫院。病房在新建大樓的高層,可算得上那一片街區的制高點。走廊上有一扇側窗,望出去是一片舊式弄堂的連綿屋瓦,夕陽的光裏面,飛翔着黑色的斑點,是回家的鴿羣。

許多時間,是面了這扇窗過去,有時和我媽媽,有時只我自己。心裏有一種傷痛,不知是被誰傷着了,分明是來自於無邊無際的不可抗力。於是,又爲這暫時的相守感到安寧。

身在其中的城市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生活覆蓋着,無論怎樣拉開了距離,站在制高點,其實看來看去看到的,還是自己的內心。它的外部的光華,總有一些熟膩的庸俗氣,還有一些戚容,這都是生活洇染的。

它在我的印象中,形狀始終是模糊的,甚至是一座短暫逗留,言語不通的城市,我都比對它路熟。許多路的縱橫關係我弄不清,當然我並不會擔心迷路,自然而然地,我就會抵達我要去的那條路上。相反的情況也會發生,那就是無論怎樣也走不到要去的地方。

這種情形有些像"鬼打牆",繞來繞去又繞回原地。當我長到可以和小朋友結伴自由行動的時候,去到過許多地方,可我竟然一點也不記得我們是如何走到那裏,又如何走回來的。記得的只是將近家門時刻,華燈初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彎進弄堂,聽見自己家那扇後門裏邊的油鍋爆響聲,心裏湧起的一股厭倦又安定的複雜心情。

這是成長中的一個階段,處在荷爾蒙激增的不穩定中,心情是陰暗的。有一次,我們幾個女生去到一個陌生的街區,沒有來由地對其中一個生出憎惡,有心甩下她。我們疾走着轉過幾個街角,直到看不見她,也不讓她看見。我們殘忍地若無其事地走回來,各自回家。

第二天,在學校裏見面,彼此竟都像無事人樣,她神情詭祕地訴說她昨日的遭遇。當她與我們失散之後,一個人坐在街沿,記憶全消,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忽有人與她說話,問她如到了這裏,她回答不出,那人便讓她跟了走,她跟他一徑走到了家,原來那人是她父親的一個同事。

這一段奇異的經歷有些嚇着我們,倒不是以爲她真的在了什麼險境裏,而是這裏面有一種森然:暮色裏的街道,迷路,失憶和陌生人。這其實是生活的一種面孔,由於時間積壓而形成的幽暗的內幕。

到目前爲止,我居住時間最久的地方是從小長大,城市中心區的一條弄堂。這條弄堂自我記事起,便拆除一面牆,與相鄰的雜弄打通,雜弄又通向雜弄,我的小學校也分散間雜於這片縱橫交錯的弄堂內。我完全無法畫出一幅準確的地圖,就像前邊說過的,一個只不過住了幾天的地區的方位與交通我反而經緯清楚。

我至今也無法搞明白這些弄堂是如何交織一起,彼此間是什麼關係。在我們小學校的某一個天井裏,推開後門,忽然間靜下來,一條鵝卵石路面在了眼前。這裏有一股陡然的寂寞,其實也是成長中必不可少的間隙。我們的成長奇怪地與所居住地方的建築格局脣齒相依。

有一種心境,是被"後弄"這一式樣標明。從這條後弄可走入我家的弄堂,這段旅程就像是一段孤旅。我至今也搞不清,在人口擁塞,四面八方奔跑着小學生的弄堂內,這一條短巷,如何會是難得有人。短巷的一面臨了一排教室的窗,小學生的讀書聲,在這裏顯得格外清朗。

偶爾有人走過,腳步擊在鵝卵石面上,也是清泠的。這裏關係到房屋的結構,問題就複雜了,而在我的心目中,它們稔熟到已經沒了排序。拉開時間的距離,我只看得見自己像只蟲子樣,在水泥磚瓦的阡陌裏徘徊,有一種盲目,令人心悸。

並不是說,這城市沒有受光的面。當然是有,燈的光甚至比自然的,更爲流麗。可它到底是輕盈的,不大容易沉澱,而一經沉澱,就成了"垢"。我依然不明白這街區複雜的比鄰關係。有一家復興西餐社,據說舊稱爲"文藝復興",夏季時就將後院闢成露天餐座。這後院其實是一片空地,相當遼闊,遠遠的四邊隱在燈光的暗處,更顯得幽深。

有一晚,我們一家在座上晚飯,夏日天長,所以沒有黑盡。忽從空地那邊,一排樓房的窗口,傳出喊叫聲,喊的是姐姐的名字,那裏居然是姐姐同學的家。這名女生帶領了弟弟妹妹一疊聲喊我姐姐名字,聲音裏既有興奮,又有譏誚。

我姐姐先是笑,然後便窘得哭起來了。這片露天餐座是如何繞到了這同學家的窗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同學分明住在一條龐大嘈雜的長弄裏,卻對了這片仲夏夜中的西餐座,座周圍的樹上,結了小電燈珠子,潔白的桌布上,立着燭臺,燭光搖曳。

這樣的複雜街區結構,造成許多不期而遇,使得兩個,或者三個四個本不相識的人,遠兜近繞,相交起來,形成一種類似宗族的關係。舉個例子,就是說,有一回,我表姐帶我去她朋友家,這朋友家是在我另一家表親的樓下,而這朋友的朋友,其中有一個竟然是與我同校的女生。

還是有相反的例子,有一些人,就與我相鄰,在同一個街區走來走去,可是,數十年後方纔認識。這些樓房蜂巢般的格子裏,住着多少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不知哪一天,有一個會與你的命運撞到一起。就這樣,你在這些巢穴間的溝壑裏走來走去,等待着傳奇忽然間開頭,不知覺中,走入了青春期。

由於是這樣錯綜不可遁跡的街道與房屋,邂逅和失之交臂以同樣的概率發生,我就老是覺着,在這水泥硬殼子裏面,神祕地隱匿着既定的路線,它最終決定了誰與誰走在一起。現在,新型的建築和道路改造已經拆散了這個街區,這城市的格式已與我們的經驗背離。

有一日,我無意間闖入一條舊弄,它夾在摩天樓玻璃幕牆的夾縫裏,只剩殘餘的一截。我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只得向迎面走來的老者問路。那老者正在沉思默想中,被我陡地一喚,驚起道:魂靈嚇出哉!口音裏帶了些周遭地區的鄉俚,是這城市的正傳,將"魂"發出"活"的音。

我也被他驚起了,弄內的雜音以及氣味貼地而起,向我圍攏過來,忽然間熱淚盈眶,那隱匿在地表深處的路線在炎炎烈日中閃爍了一下,復又埋藏進圮頹的院牆屋檐底下。那些附在具體物件上的經驗的記認在一瞬間來招領我了,而緊接着,又一撒手,放棄了我。

少年時離家,是在城市邊緣的貨車站登車出發。沒有站臺,枕木以及枕木下的碎石地基裸露出來,遠近處蜿蜒着黑色的鐵軌,天地變得高遠空闊。送行的人站在車輪下,與車窗裏的人需伸極了身體手臂,方可道握。這城市忽就變得粗獷彪悍,它陡然跳出窠臼,改變了形態。隨了列車駛去,這城市逐漸呈現出它的全貌。

我們所存於的局部,在它的深處,腹地的位置,完全可能與全局無礙。我睜開眼睛就看見的這個城市,其實就只是一個長滿狗尾巴草和車前子的小院子。它小極了,也荒涼極了,可我卻覺着它又大又繁榮。

人家院裏的夾竹桃伸過花枝來,人家院裏的青枇杷落過來,是我的花期和收穫季。在它貧瘠單薄的泥土裏,也還滋長着西瓜蟲、蚯蚓之類的生物。四壁圍攏的空間裏,也有人類的活動,那就是我,生長着,一直長到某一日,忽然發現它已經成爲廢墟。

選自《王安憶的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版

插圖來自網絡

本期微信編輯:於文舲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