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死人嚇死活人

公元前529年,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像初夏的暴風驟雨席捲了楚國的郢都,楚靈王的太子被攻入郢都的子乾和公子棄疾殺死,遠在乾谿的楚靈王也在不久之後絕望自縊。

只是這一番改天換日,卻沒能讓郢都收穫暴風雨後的寧靜。

一個弔詭的流言混合著腐爛的青草味在郢都的街市中悄然蔓延開來:

「楚靈王殺回來了!」

每到深夜,這樣令人心悸的駭呼就像幽幽的磷火,在郢都此起彼伏的閃爍,攪得公子棄疾心緒不寧。但真正讓他擔憂的還不是鞭長莫及的王兄楚靈王,而是近在咫尺的盟友子干。

推翻楚靈王的行動進展如此迅速,可能讓公子棄疾始料未及,但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勝利之後的內鬥來得比這還要迅速!

因為攻入郢都的同盟軍甚至都來不及確認被推翻的楚靈王是生是死,就已經有人暗中調轉槍口,指向了自己的盟友。

《左傳》記載:

觀從謂子干曰:「不殺棄疾,雖得國,猶受禍也。」子干曰:「余不忍也。」子玉(觀從)曰:「人將忍子,吾不忍俟也。」乃行。

——《左傳·昭公十三年》

推翻楚靈王的始作俑者——那個流亡蔡國的楚國庶民觀從對自稱楚王的子干進言:「眼下奪占郢都,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必須處死公子棄疾。」

想當初,棄疾是在觀從的裹挾下被迫同意與子干合作的,這個楚靈王時代一人之下的實力派人物可遠比子乾的根基深多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不殺棄疾,你子干能坐得穩屁股底下這把龍椅?

可面對觀從的切諫,子干卻擺出一副礙難從命的表情:「手足相殘,於心何忍吶!」觀從憤怒地批評他道:「你有婦人之仁,他棄疾卻有蛇蠍之心!」或許在觀從看來,此刻已經正位九五的子干只需一紙王命就可以逼棄疾引頸就戮。

但要真是這樣,連王兄楚靈王都敢暗算的子干又憑什麼對少弟棄疾這麼偏愛呢?子乾的這份「仁慈」怎麼看都透著一股邪乎勁兒。

說句實話,當我翻開《左傳》,讀到觀從與子乾的這段對話的時候,腦子裡第一時間跳出的畫面竟然是《三國演義》里的「劉表託孤」:

卻說荊州劉表病重,使人請玄德來託孤。玄德引關、張至荊州見劉表。表曰:「我病已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託孤於賢弟。我子無才,恐不能承父業。我死之後,賢弟可自領荊州。」玄德泣曰:「備當竭力以輔賢侄,安敢有他意乎?」

——《三國演義》第四十回

劉備拒絕了劉表雙手奉送的荊州,怕也不是真的高風亮節,重情重義吧?更可能是對劉表的這份慷慨贈送是真是假,心懷狐疑——萬一劉表只是要試探他劉備有無不臣之心呢?那笑納荊州就是召禍速死。

所以,為了自己的安全,劉備就算對荊州垂著三尺長的涎水,也不得不矯情自飾,表一表忠心。更何況,劉表的姻親蔡瑁一族人在荊州的勢力盤根錯節。荊州的主人名義上是劉表,實際掌權的卻是蔡家。就算劉表真心要搞大派送,蔡家人也不能答應。

說白了,用純粹的道德動機取代利害考慮去分析一個政治家的決策,那只是小說家一廂情願的演義,多半靠不住的。對劉備是這樣,對子干也不例外。

子干為什麼不殺棄疾?因為他也在攻入郢都後的夜裡,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那個鬼故事:

「楚靈王又殺回來了!」

雖然在觀從向子干進言殺死棄疾的當時,楚靈王實際上已經在芋尹申亥的家中自縊身亡,但忠心耿耿的申亥為免他的遺體遭到政敵的侮辱,選擇了悄悄地將楚靈王埋葬。是以楚靈王去世的原委曲折要遲至多年之後才最終大白於天下。

而在真相未明之前,對楚靈王的恐懼就像魔咒一樣,每晚隨著濕熱的熏風在躁動的郢都街市中瀰漫、延燒,驚醒了沉睡的國人,也驚醒了焦灼的子干。

已經失敗下野、眾叛親離的楚靈王怎麼還能有這麼強的威懾力,以致讓竊據王宮的子干坐不安席,寢不安枕?這裡面其實有一個歷來不太為人注意的原因:

在公元前530年(也就是子干入郢的前一年)東征吳國的時候,楚靈王將麾下的東征軍分為了兩支。盪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和陵尹喜五位大夫奉了楚靈王的命令,率領前鋒部隊圍困吳國的與國徐國。

為了保證這支部隊全力以赴攻取徐國,不至於被吳國抄了後路,楚靈王又親率一軍趕赴州來(後又北上乾谿),為五大夫穩固後守。

當子乾和棄疾連手破郢之後,隨即派觀從到乾谿向駐地官兵宣布了這一消息,並威脅他們說「先回郢都投效新君的人將會獲得寬宥,遲遲不歸者,等待他們的必是嚴刑峻法!」

這迅速引發了乾谿駐軍的潰退,以至於身在徐國的五大夫失去後援,最終在吳軍的截擊下全軍覆沒

楚師還自徐,吳人敗諸豫章,獲其五帥

——《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這支前鋒部隊被吳國徹底消滅,連五位主帥都做了吳國的俘虜,可先行潰退的乾谿駐軍真的悉數回到郢都投效子幹了嗎?

沒有。

因為就在破郢之後的第二年,《左傳》記載:

(公元前528年)夏,楚子使然丹簡上國之兵於宗丘,且撫其民。(中略)使屈罷簡東國之兵於召陵,亦如之。

——《左傳·昭公十四年傳》

破郢的第二年,最終上位的楚平王(即公子棄疾)首先將楚靈王的信臣——那個在最後關頭拋棄楚靈王,投靠新政府的鄭國人然丹派往宗丘,清查方城之內的散兵游勇。在他的任務結束之後,平王又派屈罷到方城之外繼續清查兵勇的工作。

這說明,在乾谿駐軍經方城一路潰退的過程中,有不少人因為擔心遭遇迫害,並沒有回郢都報到,而是散落在方城內外潛伏了起來。

站在公元前529年的郢都去看這件事情:楚靈王生死未卜,他指揮的軍隊又下落不明,這當然會讓郢都的國人產生謎一樣的恐懼感——誰知道楚靈王會不會、會在什麼時候殺回來複仇呢!

假如楚靈王真的率領乾谿駐軍殺了回來,在國內素無根基的子干能靠誰來抵擋楚靈王的反攻?除了少弟棄疾,他別無選擇。所以子干不能聽觀從的話,對棄疾下手,自撤藩籬。

但這個外強中乾的自封楚王又不願意讓觀從瞧出他的虛弱來,情急之下,只得做了一把「劉備辭荊州」式的道德秀。

雖然這把道德秀讓棄疾僥倖逃過一死,但觀從的話卻為棄疾敲響了警鐘:

子干這個暌違多年的哥哥不過當他是一副自衛的人肉盾牌,而子干身邊的親信則一個個兒巴望著弄死他棄疾,好叫他們彈冠相慶,高枕無憂。先下手者制人,後下手則受制於人。既然子干這麼害怕楚靈王,何不將計就計,用這個「幽靈」嚇死他呢?

於是乎,一幕「死人嚇死活人」的宮斗劇在郢都上演了:

棄疾遣出自己的部下,在郢都的深夜裡四散遊走,幽幽呼喊:「楚靈王殺回來了!」郢都的空氣被這弔詭的呼聲所攪動,恐慌迅速在國人的心中蔓延開來。

正當子干被這突如其來的騷動嚇得坐立不安的時候,棄疾又派他的心腹——破郢功臣蔓成然裝作亡命一般去向子干報警:

「楚靈王殺到了!大司馬棄疾已經被倒戈的國人殺死。靈王復辟在即,國人怒如水火。大事去矣!我等再要苟延殘喘,必受無盡之辱!」瀕臨絕望的子干戰戰兢兢地捉起佩劍,架在了脖子上。可手就是軟吶,顫顫巍巍的,就是抹不下去。

正當這時,又一伙人呼號著闖進了宮來:「大隊人馬突破宮門,說話就到了!」

喧囂之中,只聽「咔」的一聲。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佩劍落地,子乾的脖子上噴出殷紅的鮮血,濺在冰涼的青石地板上,散著腥臭。人群之中,卸下偽裝的棄疾緩緩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擦乾子乾的鮮血,他搖身一變,成了楚國新君——楚平王。

子乾死後,楚平王命人從監獄裡提出一名死囚,給他穿上楚靈王的衣服,殺死之後拋屍於漢江當中。當屍體在下游被撈上來,楚平王向郢都的國人宣稱先君靈王的遺骸已經找到,奉入陵寢了。

於是,夜夜攪擾郢都的「靈王復辟」的謠言漸漸熄滅了。直到多年以後,芋尹申亥向楚平王報告了楚靈王真實的死訊,入土已久的楚靈王終於獲得了楚國朝廷隆重的改葬。

直到這時,經歷過那場血雨腥風的人們才如夢初醒,原來那所謂「靈王復辟」的鬼故事,只是楚平王自導自演的恐怖大片而已。

貳 攘外必先安內

從公元前638年楚成王揮師北上,泓水破宋,到公元前529年楚靈王率五大夫四征吳國,一個多世紀以來,楚國從未放棄過對中原霸權的爭奪。

但是在公元前529年那場同時牽動了楚、蔡、陳、吳四國的驚天政變爆發之後,楚國輝煌的爭霸歷史卻隨著楚靈王的自縊戛然而止。

在鬥爭中艱難獲勝的楚平王帶領楚國急速轉向了全面性的戰略收縮。

《逸周書·謚法解》上說:

治而清省曰平。

——《逸周書·謚法解》

意思是這位君主崇尚無為而治,對內不苛虐民生,對外求敦親睦鄰。但具體到楚平王,我卻很難相信這是他主動的選擇。

因為從楚靈王帳下南征北戰的蔡公棄疾搖身一變,成為屈奉王子比的楚國司馬,再到蕭牆禍起,奪嫡上位,楚平王這一路走來,見多了政壇的手足相殘、血雨腥風。

楚平王很清楚,雖然眼下他是楚國的掌舵人,但面對著朝野上下的暗流涌動,稍微一個不留神,楚靈王和王子干橫刀自裁的悲劇隨時可能上演在他的身上。攘外必先安內,應付國內的反對勢力已經讓楚平王捉襟見肘。圖王取霸?此刻的他實在是顧不上了。

《左傳》記載:

(平王)召觀從,王曰:「唯爾所欲。」對曰:「臣之先佐開卜。」乃使為卜尹。

——《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在剛剛奪得最高統治權力的時候,楚平王特意召見了觀從。觀從本來是促使先君楚靈王下台的始作俑者,在政變成功之後又曾極力遊說王子干殺掉楚平王。

對這樣一個危險人物,楚平王卻表現得格外寬容:「想不想做官兒,想做什麼官兒,你自己挑。」

觀從明白,楚平王的寬容不是感念他在靈王政變中立下的殊勛,更不是對他謀殺平王的計策不再記恨。只是眼下潛敵窺視,楚平王得拿他觀從做個榜樣,以勝利者寬容的姿態號召政敵們對新王效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貿然要求一個位高權重的實職,無異於為自己召禍。事實上,就在楚平王登基的第二年,因政變立功而被提拔為令尹的蔓成然就被楚平王以居功自傲、藐視王權的罪名處死了。

因此,看透了楚平王的觀從決意從這場激烈的政治角逐中抽身而退,他說道:「我的先祖曾是佐開卜的大巫。」於是,楚平王任命觀從為卜尹——一個閑散的神職,客客氣氣地將觀從「束之高閣」。

朝廷裡面的爭權奪利尚好解決,朝廷之外,要撫平楚國百姓沸騰的民怨非得費一番大週摺不可了。

當年,先君楚靈王為了加強對汝潁淮北之地的控制,先後發動了三次大規模的移民行動,也就是將楚國吞併的附屬國居民遷往楚國腹地,而後將盤踞國內的世襲貴族遣去汝潁地區執行拓殖。

楚靈王原本希望通過這樣的大規模互遷達成一石二鳥的目的:一方面能沖淡新佔領區人民的故國意識,另一方面又可以藉機削弱楚國貴族對王權和中央的威脅。

但移民的最終結果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許、蔡等國的殘餘勢力與被打壓的楚國貴族連手政變,將楚靈王趕下了台。

如果新上台的楚平王仍然堅持執行這個怨聲載道的移民政策,那就意味著將自己置於上述兩方勢力的對立面。承擔新一輪的政變風險,成了下一個被推翻的楚靈王?這是楚平王斷然無法接受的。

可當他宣布允許被遷移的居民返回故土的時候,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汝潁淮北之地的楚人如果悉數遷回故鄉,楚國在這一地區設立縣制,實施行政管轄的群眾基礎就崩潰了。

楚平王不得不允許陳、蔡等已經被楚國吞併的附屬國復國獨立。

而這將意味著楚靈王時代為控制汝潁淮北之地而苦心經營十餘年的成果付諸東流。此後,楚國只能依靠與陳、蔡的同盟關係勉強維持自己對淮北地區脆弱的影響力。

想當初,楚靈王之所以能夠在中原爭霸的道路上力壓晉國,節節進取,很大程度上受惠於楚國的政治體制:王權獨大,如臂指使

相形之下,六卿紛爭、互不相下的晉國看起來更像是一盤散沙(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舊文《楚王的叔叔興高采烈地到鄭國娶親,鄭人為何死活不讓他入城拜堂?》)。以一拳敵六指,在晉、楚體量相當的情況下,楚國當然更有優勢。

但到了楚靈王執政末年,楚國的這一優勢卻因為移民政策造成的政治撕裂而漸趨瓦解。

對繼位的楚平王來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將支離破碎的楚國政壇重新整合起來。在這一整合完成之前,楚國不可能重現靈王時代咄咄逼人的攻勢外交。

轉攻為守,敦親睦鄰,是擺在楚平王面前唯一可行的選擇。

《左傳》載:

使枝如子躬聘於鄭,且致犨、櫟之田。事畢弗致。鄭人請曰:「聞諸道路,將命寡君以犨、櫟,敢請命。」對曰:「臣未聞命。」既復,王問犨、櫟,降服而對,曰:「臣過失命,未之致也。」王執其手,曰:「子毋勤!姑歸,不穀有事,其告子也。」

——《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對楚國來說,鄰邦之重,無如鄭國。為了改善與北鄰鄭國的邦交,楚平王上任伊始就派遣枝如子躬出訪鄭國。

並且在這次訪問中,楚平王還特意為鄭國準備了一份厚禮:他指示子躬將楚國自鄭國奪占的犨、櫟之地歸還鄭國。

如果說此前允許陳、蔡復國是楚國外交戰略上的退卻,那麼將犨、櫟歸還鄭國就是外交戰略上的一再退卻。照此一退再退,最終楚國就只好龜縮南方,重新做起一個蠻夷小邦了!

為了表達自己對楚平王的過度實施戰略收縮的不滿,枝如子躬在訪問的過程中自作主張,拒絕向鄭國交割犨、櫟二地。

回國之後,枝如子躬向楚平王復命。面對這個挑釁君權,違抗王命的外交官,楚平王居然沒有進行任何懲罰,這在從前楚靈王的時代是不可想像的。這也間接反映出了楚平王執政的弱勢。

楚國眼下的虛弱讓此前一直被楚靈王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晉國燃起了重奪霸權的希望。

雖然晉國六卿各自為陣,難以合力發動大規模對外戰爭,但像模象樣地拼湊一支軍隊嚇唬嚇唬那些個不聽話的盟國總還是辦得到的。

因此,在楚靈王時代高調呼籲國際交往必須「守之以信、行之以禮」(《左傳·昭公五年傳》)的晉國智囊叔向,此時口風忽然變了:

諸侯不可不示威!

——《左傳·昭公五年傳》

為了示威,晉國治兵邾南,集結了多達四千乘兵車(也就是30萬軍隊),並知會各國諸侯,晉國將在平丘召集會盟,重塑領導地位

在這30萬甲兵的強大壓力下,此前覬覦同晉昭公輪流坐莊、代興霸權的齊景公首先表示了屈服。繼而企圖蠶食邾國與莒國的魯昭公也在叔向的恫嚇下懼而聽命,放棄侵略。齊、魯屈膝稱臣,諸侯從風而靡。

到平丘會盟正式舉行的那天,前來效順的諸侯人數之多,讓與會的鄭國大夫子產和游吉連塊兒搭帳篷的地方都找不到。

咄咄逼人的叔向揚言:

寡君有甲車四千乘在,雖以無道行之,必可畏也。況其率道,其何敵之有?牛雖瘠,僨於豚上,其畏不死?」

——《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我晉國手握30萬甲兵,橫行天下,誰人不懼?瘦死的公牛大過豬,不用動拳腳,就憑這副身板兒壓都能壓死你們。」雖然叔向口中的晉國貌似強大無匹,但骨子裡其實色厲內荏。

耀兵平丘,一方面是為了威懾中原的盟友們,另一方面卻也是聲東擊西,暗算北邊的鮮虞部落。

晉軍主力朝南方集結,給遠在河北的鮮虞造成一個錯覺:晉國將調整對外擴張的方向,調轉兵鋒南下中原。

就在鮮虞漸漸放鬆戒備的時候,晉卿荀吳突然自著雍發動攻擊,一路長驅北進,直攻到位於今天河北唐縣的中人,狠狠地打劫了鮮虞一把,掠奪到了豐厚的戰利品。

這次軍事行動說明,即便楚平王已經實行了全面的戰略收縮,即便晉國又重新坐上了諸侯盟主的寶座,但翻越中條山南下用兵,與楚國迎面爭衡,卻並不在晉國的外交選項之中。

既然不敢南下,晉國又為什麼這麼大張旗鼓地召集會盟呢?答案是:晉國要藉機向自己的盟友們敲骨吸髓,威逼他們向晉國繳納更多的貢賦!

在盟會上,鄭國執政子產就直言不諱地批評晉國「行理之命無月不至」——幾乎每個月,晉國都會派遣使者到鄭國來催繳貢賦,實屬貪得無厭!

看穿了晉國的外強中乾,子產決心要堵住它的獅子大口。於是鄭、晉雙方就貢賦的具體數額展開了艱難的拉鋸式談判。爭論從中午一直持續到黃昏,最終子產成功迫使晉國做出了讓步。

在一旁觀看這場外交磋商的游吉始終惴惴不安,事後他問子產:「寸不相讓地與盟主爭執,你當真不怕晉國興兵討伐我們嗎?」子產不屑地說:「晉國現在六卿內鬥,政出多門。家裡一攤子的麻煩還擺不平呢,哪兒有閑功夫討伐我們!」

在公元前六世紀下半葉的外交史上,鄭國對晉楚雙雄的態度是頗堪玩味的。

雖然子產對晉國的貪婪和市儈憎惡之極,但此時的他卻沒有接過楚平王伸來的橄欖枝,仍然堅定不移地奉行著聯晉制楚的外交戰略。

子產說:

諸侯修盟,存小國也。

——《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在子產的外交思想中,春秋時代的所謂霸政,本質上是新崛起的大國以諸侯會盟的形式代替周天子行使維護國際秩序的權力,而既有國際秩序的維護則為鄭國等弱小諸侯提供了賴以生存的制度保障。

從歷史上說,霸政的產生源於西周王室權威崩潰,南蠻北狄交侵中國。因而霸政初興之際,齊、晉等中原盟主才會高高舉起「尊王攘夷」的大旗,以便號令諸侯。

從這個角度看去,晉國既是周王室也是鄭國的同宗,是中原政治秩序的維護者,而楚國則恰是中原諸侯口中要被攘除的「夷狄」之一

從現實的情況來觀察,晉國因為內部紛爭不斷,無力發動大規模的兼并戰爭。維護霸政格局,固然方便了晉國盤剝諸侯。但鄭國等小諸侯既然交了「保護費」,帶頭大哥多少總得承擔一點保護弱國的國際責任吧?反觀楚國的情況可就不同了。

這個對中原禮義素無信仰的南方強國是由「霸政時代」邁向「兼并時代」的急先鋒。一個統一而強大的楚國所要求的不是中原諸侯的貢賦,而是他們的土地和人民。

當楚強晉弱之際,野心勃勃的楚靈王接連吞併陳國與蔡國,並在新佔領區設縣管轄的做法實際上已經開啟了戰國時代以戰爭手段推進國家兼并的先聲(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舊文《違禮任性的小丑還是勇敢的歷史先行者?聊聊關於楚靈王的那些謠傳》)。所幸他的兼并擴張僅僅維持了十年時間就宣告失敗。

從國別史的角度來解釋,楚靈王的失敗是他過分打壓世襲貴族、激化國內矛盾的結果;

而從外交史的角度去分析,楚靈王的失敗則是陳、蔡等弱小諸侯不甘心被拖入兼并時代,因而奮力恢復霸政格局的迴光返照——雖然這樣短暫的迴光返照將隨著戰國時代的正式開啟而在半個世紀之後宣告終結。

作為鄭國的當家人,子產的立場與思維同陳國、蔡國一般無二。維護鄭國的主權與獨立將是他唯一的選擇。而要做到這一點,子產就必須牢牢地拉住晉國,利用它來遏制楚國的再度崛起。

所以自從楚靈王失敗自殺之後,鄭國就死心塌地地充當著晉國遏制楚國的馬前卒。

牢固的晉、鄭同盟在楚國的北方降下了一道冰冷的鐵幕。是以到了公元前524年,為了鞏固北疆防禦,避免與鄭、晉開釁,楚國被迫將方城山外與鄭國交惡的附屬國許國遷往了西北的白羽。

內亂未已,外交孤立,這樣的內外交困極大拖累了楚國與吳國的鬥爭形勢。就在晉國召集平丘會盟的當年(公元前529年)冬天,吳國主動對楚國出手了:

吳滅州來,令尹子旗(蔓成然)請伐吳。王弗許,曰:「吾未撫民人,未事鬼神,未修守備,未定國家,而用民力,敗不可悔。州來在吳,猶在楚也。子姑待之。」

——《左傳·昭公十三年傳》

自楚靈王時代以來,州來一直是楚國對吳作戰最重要的前沿陣地。可眼下吳國已經兵發州來,面對憤然求戰的蔓成然,楚平王竟然無奈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楚平王說,現在民心騷動,內政不穩,至少需要5年的休養生息,方能對外用兵。

在吳楚戰爭的歷史進程中,吳滅州來是一個具有轉折意義的重要事件,從此開始,楚國的對吳作戰由攻勢轉為守勢。

5年之後,楚平王期待中的安內而後攘外並未如期到來,反倒是從前那個不起眼的東南小邦吳國,看起來越發不可一世了。

叄 再戰州來

翻開春秋的地圖,恐怕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僻處安徽壽縣的這個蠻夷小邦——州來。但楚國與吳國的百年戰火卻正是從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燃起的。

《左傳》曰:

吳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奔命。馬陵之會,吳入州來,子重自鄭奔命。子重、子反於是乎一歲七奔命。蠻夷屬於楚者,吳盡取之,是以始大,通吳於上國。

——《左傳·成公七年》

公元前584年,因為得到了楚國叛臣屈巫的指授,吳國初次學習了中原先進的兵車戰陣之法,並開始向南方第一強國楚國的權威發起挑戰。附屬於楚國的東南小邦徐國、巢國和州來國先後遭到了吳軍的入侵。

65年後,傑出的楚國軍事統帥沈尹戍說:

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

——《左傳·昭公二十三年》

楚國疆域的最東端止於舒蓼,要想「守在四鄰」,將吳國的威脅拒於國門之外,就必須將巢國、鍾離和州來等附屬國打造成堅固的軍事據點。而這其中,坐落於淮河與穎水交匯處的州來,戰略地位尤其重要。

清代地理學家顧祖禹曾說:「(壽州)控扼淮、穎,襟帶江沱,為西北之要樞,東南之屏蔽。」(《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一)從地圖上看,如果楚國據有州來,向東可順淮水而下,威脅吳國的姻親徐國(徐國是最早叛楚投吳的東南小國之一),遮斷吳國與中原諸侯的聯繫。向南則可經居巢徑赴昭關,直撲長江西岸,對吳國的側翼構成威脅。

反過來說,因為春秋時代長江的通航狀況很糟,吳軍要想反擊楚國,直搗荊楚腹地,只有溯淮水西進。而州來扼守淮口,恰是阻擋吳國攻楚的當關鎖匙。

正因為州來的戰略地位如此重要,所以當公元前584年吳軍首次攻入州來的時候,楚國令尹子重哪怕遠在鄭國,也必須千里奔命,趕來救援。

也因為這個原因,當公元前529年吳國舉兵消滅州來的時候,令尹蔓成然才會不顧楚國內外交困的現實,憤然向楚平王請戰伐吳。就在蔓成然請戰的時候,楚平王親口許諾:「息民五年,而後用師」。

可5年的時間匆匆過去,轉眼來到公元前523年,楚國決定捲土重來,再筑州來城的時候,左司馬沈尹戍卻說出了這番石破天驚的預言:

「楚人必敗。昔吳滅州來,子旗(蔓成然)請伐之。(平)王曰:『吾未撫吾民。』今亦如之,而城州來以挑吳,能無敗乎?」

——《左傳·昭公十九年》

沈尹戍說,五年前吳滅州來之際,君王信誓旦旦地講,我們應該卧薪嘗膽,休養生息,埋頭5年而後與吳國抬頭相見。可5年過去了,民生艱難一如往昔,卻要按期再筑州來,與吳國重啟戰端。瞧著吧,楚國的失敗說話就要來了!

沈尹戍的這番話令人非常費解——就在吳滅州來的那一年(公元前529年),《左傳》明文記載:

(楚平王)施捨、寬民,宥罪、舉職。

——《左傳·昭公十三年》

因此沈尹戍的這番戰敗論一出口,立刻就遭到了楚平王的侍從官的反駁:「大王施捨不倦,息民五年,這還不算撫恤民生!」可面對反駁,沈尹戍仍然固執己見:

「吾聞撫民者,節用於內,而樹德於外,民樂其性,而無寇讎。今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勞罷死轉,忘寢與食,非撫之也。」

——《左傳·昭公十九年》

歷史的邏輯經常是成王敗寇。

鑒於3年之後,吳楚在州來再度交鋒,楚國遭遇了有史以來最慘痛的失敗,甚至連國家最重要的「二卿士」——令尹陽匄和司馬薳越都在戰爭中先後亡故,所以後來的史學家多數認為沈尹戍對楚國弊政的觀察是準確的:

楚平王在按兵不動的5年中並未真正做到與民休息,反而徵發不時、徭役迭興,以至於百姓廢寢忘餐、轉死溝壑。

但楚平王為什麼這樣頻繁地大興徭役,這些民夫又被徵發去幹什麼呢?

史學家們對此又往往語焉不詳。比如日本史學家竹添光鴻寫作《左氏會箋》的時候,就曾經在沈尹戍的這番話下面感嘆道:

平王初政粲然可觀,至此頓成兩截人。

——《左氏會箋》

竹添光鴻說楚平王執政之初,所作所為可圈可點。可到了沈尹戍說這番話的時候,突然從戲台上的紅臉兒轉成白臉兒了!——顯然,竹添光鴻沒聽明白沈尹戍的話,沈尹戍說楚平王濫用民力的錯誤不是當前剛犯下的,而是5年以來一錯再錯。

那到底楚平王在執政的這5年里都做錯了什麼呢?

這是一個必須要解開的秘密:因為正是楚平王犯下的這些錯誤導致了楚國三年之後對吳作戰的一敗塗地,而那一場慘敗過後,直至吳王闔廬攻破郢都,楚國再也沒能像模象樣地同吳國在戰場上打他一仗。

在解剖楚平王的秕政之前,有一個事實是我們必須首先注意到的:那就是對楚平王宣布重筑州來、再戰吳國的前景,楚國朝野不止左司馬沈尹戍一人表示了悲觀,身為百官之首的令尹陽匄同樣不願在此時與吳國發生正面衝突。

就在楚平王築城州來的幾乎同時,陽匄前來勸說楚平王,希望他能釋放拘禁多年的吳國公子蹶由。

蹶由是公元前537年楚靈王統帥諸侯聯軍伐吳時扣押的吳國使臣,之所以選擇此時釋放他回國,陽匄當是擔心新築的州來城會對吳國造成刺激,所以想藉釋放蹶由來緩和兩國邦交。

令尹和左司馬兩位重臣不約而同地擔心與吳國重啟戰端會吃虧,可還沒等到吳楚開戰,楚國內部就先出了大亂子——楚平王的弊政發酵了。

就在築城州來的第二年,楚平王的寵臣費無忌向他打了一封報告,誣陷鎮守城父的太子羋建和太子傅伍奢暗中勾結齊、晉,意圖割據稱亂。勃然大怒的楚平王下令抓捕伍奢和他的兩個兒子,並在不久後將伍奢與他的長子伍尚處死。

聽到風聲的太子羋建和伍奢的次子一起逃亡國外。輾轉數國之後,最終,羋建的兒子公孫勝隨著伍奢的次子投奔了吳國——這個奔吳的次子,就是後來一手策劃吳師入郢的伍子胥。

城父是遠在淮北的楚國飛地,照理不應由太子羋建前往鎮守。周朝禮制,太子又稱冢子,所謂「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史記·晉世家》)。

就算國君出行,太子都要留守都城,是為「監國」;如國君另行安排留守人員,則太子當陪同國君,稱為「撫軍」。一句話,太子不應遠離國君,遠離政治中心。

那楚平王又為什麼要派太子羋建前往城父呢?據《左傳》,這仍是費無忌的建議:

費無極言於楚子曰:「晉之伯也,邇於諸夏,而楚辟陋,故弗能與爭。若大城城父,而寘太子焉,以通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王說,從之。故太子建居於城父。

——《左傳·昭公十九年傳》

在這裡,費無忌為楚平王剖析了晉、楚兩國的爭霸形勢,指出楚國之所以經常遭到晉國的壓制,一個重要原因是晉國距離中原腹地較楚國更近,擁有明顯的地緣政治優勢。

要抵消晉國的這一優勢,楚國必須在郢都之外建設新的政治副中心,密邇河洛,以增強對中原政治核心圈的輻射能力

作為楚國的北方重鎮,城父由此進入了費無忌的視野。既然要將城父建設為政治副中心,勢必要大興土木,擴大城市規模,加固城市防禦,同時派遣重量級的政治人物前往鎮守。

作為國君之副,太子羋建理所當然地成為鎮守城父的不二人選。

費無忌的上述分析不為無見,但很顯然,這個打造政治副中心的計劃必須在積極進取的國家戰略下才有可能付諸實施。楚國此時有積極進取的能力和意願嗎?

答案是:沒有。

就在費無忌建議大城城父以居太子的這一年,魯國政治家叔孫昭子說:

「楚不在諸侯矣,其僅自完也,以持其世而已。」

——《左傳·昭公十九年傳》

根據叔孫昭子的觀察,此時的楚國根本不具備對外稱霸、與晉國競爭諸侯盟主的決心,能夠穩固防守,保住既有的勢力範圍就不容易了。那麼楚國究竟做了些什麼,讓叔孫昭子做出這樣的判斷呢?

公元前526年,楚國顛覆了蠻氏政權,誘殺反覆無常的蠻子嘉,並扶植了新的親楚代理人上台;

公元前525年,晉國發動偷襲,消滅了親楚的陸渾戎,向南壓縮楚國的戰略空間。但楚平王僅僅收容了陸渾戎的亡國之君,卻未對晉國採取任何反制措施;

公元前524年,為避免與鄭、晉兩國發生軍事摩擦,楚國將與鄭國交惡的附屬國許國由方城之外西遷白羽;

公元前523年,楚國將陰地之戎南遷到老河口,並在郟邑築城防守。

從地圖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經過上述幾次事件,楚國在晉、鄭軍事同盟的強大壓力下,被迫沿北汝河建立了一條自西北向東南的北境防禦線,在戰略態勢上被逼入了被動防守的地位。

雖然楚平王曾經親口承諾,在先君楚靈王連年征戰、頻繁移民導致民困兵疲之後,他會儘力為楚國創造5年休養生息的恢復時間。

但事實卻是,在這5年里,他仍在不斷修築城池,遷徙移民,休養生息的承諾並未兌現。甚至,他的築城與移民比起先君楚靈王來要糟糕得多——至少,奉行積極擴張政策的楚靈王通過主動築城與移民最大限度地拓展了楚國在北方的勢力範圍,(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見舊文《神奇的蝴蝶效應:一紙縣長的任命書竟然成為楚國霸業崩潰的導火索》)而楚平王的築城與移民基本是在晉、鄭同盟的軍事高壓下做出的應激反應,楚國戰略態勢因此越來越被動。

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司馬遷在《史記》中重修這段歷史的時候,他無法相信費無忌那一段「大城城父以居太子」的建議真是為了新建的政治副中心以與晉國爭奪中原霸權。在司馬遷看起來,太子羋建前往城父,只不過是「備邊兵」(《史記·伍子胥列傳》)而已。

但費無忌的用意可不只「備邊兵」這麼簡單。作為太子羋建的少傅,他對羋建重用太傅伍奢而冷落於他的做法非常不滿,建議楚平王派羋建鎮守城父的真實意圖是要為羋建編織圈套。

因為楚平王本人曾是前朝的陳蔡縣公,坐大邊疆在先,政變推翻楚靈王在後。現在羋建出鎮城父,費無忌誣告他與齊、晉勾結,陰謀反叛,恰恰戳中了楚平王心中最深的隱憂——楚平王可不願意讓羋建重演自己當年的「成功」。

因此,任憑太傅伍奢如何替羋建辯誣,楚平王仍然抱著寧可枉殺、不可錯過的態度以最嚴酷的手段處置了這樁「謀反案」的涉案人員,造成了楚國政壇最嚴重的政治分裂。

距離上一次吳國進攻州來,5年了。楚平王治下的國家不但大興土木,徭役頻仍,而且遠賢任庸,吏治敗壞,以至於連最起碼的政治團結都無法維持。要率領這樣一個國家前往州來,挑戰蒸蒸日上的吳國,難怪沈尹戍和陽匄都會未戰先怯了。

肆 崩潰的聯盟

對再戰州來的前景,雖然令尹陽匄和左司馬沈尹戍都不同程度地表示了悲觀,但這場決定吳楚兩國前途與命運的決戰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公元前519年到來了。

兩陣對圓之際,楚國的民困兵疲、內亂紛爭還是藏在鎧甲之下的暗疾,吳人未必知道底細,但楚國急劇下滑的聯軍作戰能力,可是被吳國統帥公子光(也就是後來弒君篡位的吳王闔盧)瞧了個明明白白:

吳公子光曰:「諸侯從於楚者眾,而皆小國也,畏楚而不獲己,是以來

吾聞之曰:『作事威克其愛,雖小,必濟。』胡、沈之君幼而狂,陳大夫嚙壯而頑,頓與許、蔡疾楚政。(中略)七國同役而不同心,帥賤而不能整,無大威命,楚可敗也。

若分師先以犯胡、沈與陳,必先奔。三國敗,諸侯之師乃搖心矣。諸侯乖亂,楚必大奔。請先者去備薄威,後者敦陳整旅。」

——《左傳·昭公二十三年》

這一次吳國兵犯州來,楚國令尹陽匄以抱病之軀掙扎著組織諸侯聯軍東來救援。行軍途中,陽匄不幸病亡,聯軍的最高軍事指揮權由司馬薳越接掌。

但即便對手新喪主帥,士氣低落,吳軍仍然懾於楚國既往的聲威,小心翼翼地撤退到州來以東的鐘離組織防禦。

對吳國來說,以往挑戰楚國的最大困難在於,他不是在同楚國一國作戰,而是在同楚國率領的諸侯聯軍作戰。

要用自己的一把刀去對抗人家的五把刀、十把刀,左右招架已屬不易,轉守為攻就更是難上加難。所以這一次薳越率領的聯軍一到州來,吳王僚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反應還是龜縮防禦,先後撤到鍾離,扎穩了陣腳再說。

但眼明手辣的公子光提醒王僚,楚國這一回的聯軍可比不得從前了:

和從前楚靈王征吳時率領的諸侯聯軍不同,這一次薳越率領的聯軍當中不見了鄭、宋等中原諸侯的身影,參與聯軍行動的陳、蔡、頓、胡、沈、許等清一色都是依附於楚國的江淮小國。他們本不願來趟吳楚之戰的這趟渾水,只是懾於楚國的威權,不得已出兵助陣。

公子光說,別看他們派兵來了,其中心猿意馬者不在少數,甚至有人暗地裡對楚國恨得牙根兒痒痒,比方說——蔡國。

公子光的這番觀察是令人震驚的。

如果他說的是實情,那將意味著楚國賴以對抗吳國的殺手鐧——聯軍作戰能力正在消退。

但這會是真的嗎?要知道,楚平王與蔡國的淵源可非同一般哪。

早在多年以前,擔任大夫的公子棄疾出訪蔡國,便娶了郹陽封人之女為妻,生下兒子羋建。後來楚靈王發兵滅蔡,棄疾又被任命為首任蔡公。

正是這位蔡公與故蔡國大夫蔡朝吳結成政治同盟,連手推翻了楚靈王的統治。棄疾取靈王而代之,成了楚平王。而助平王一臂之力的蔡朝吳也因此獲准恢復蔡國。

聯姻之誼,同盟之義、復國之恩,照理說蔡國應該是楚國最親密的盟友才對,為什麼偏偏是它對楚國懷恨在心呢?

再說這邊兒,和飛揚跋扈、謗滿天下的楚靈王截然不同,楚平王謙遜低調、和藹可親。他那靈活而柔軟的外交手腕曾經搏得過中原政治精英如鄭國子產、晉國叔向等人的極口稱讚。

那為什麼這一次聯軍伐吳,從前願意出兵為楚靈王站台的鄭、宋等中原國家卻不發一兵一卒來協助楚平王呢?

關於上面的這些疑問,多年以後,楚國左司馬沈尹戍道出了答案:

夫無極,楚之讒人也,民莫不知。去朝吳,出蔡侯朱,喪太子建,殺連尹奢,屏王之耳目,使不聰明。不然,平王之溫惠共儉,有過成、庄,無不及焉。所以不獲諸侯,邇無極也。

——《左傳·昭公二十七年傳》

就領導素質而言,楚平王和大有為的楚國先君成王、庄王相比亦不遑多讓。但楚平王不但沒能像他的先人那樣問鼎春秋霸主的寶座,反而淪為司馬遷筆下幾乎兩度毀滅楚國的罪人,沈尹戍說,這多半都要歸咎於楚平王身邊的讒臣——費無極。

造成楚平王同諸盟國間的裂痕,費無極正是始作俑者。

根據《左傳》記載:

楚費無極害朝吳之在蔡也,欲去之,乃謂之曰:「王唯信子,故處子於蔡。子亦長矣,而在下位,辱。必求之!吾助子請。」又謂其上之人曰:「王唯信吳,故處諸蔡,二三子莫之如也,而在其上,不亦難乎?弗圖,必及於難。」

夏,蔡人逐朝吳,朝吳出奔鄭。王怒,曰:「余唯信吳,故寘諸蔡。且微吳,吾不及此。女何故去之?」無極對曰:「臣豈不欲吳?然而前知其為人之異也。吳在蔡,蔡必速飛。去吳,所以翦其翼也。

——《左傳·昭公十五年傳》

在楚平王執政的第三年,讒臣費無極陰謀排擠蔡國大夫蔡朝吳。

他一面假意替蔡朝吳抱不平,揚言憑藉在平王篡位、蔡國復國過程中立下的殊勛,蔡朝吳不應在蔡國政壇屈居人下。

另一面,費無極又將謀取更高的政治地位說成是蔡朝吳本人的野心膨脹,並向蔡朝吳的上司示警。果然,戀權固位的上司搶先一步動手,驅逐蔡朝吳,逼迫他出亡鄭國。

蔡朝吳出亡事件表面上看是費無極挑撥離間的結果,但背後不乏楚平王陰險的政治用心。

雖然蔡朝吳在公元前529年發動的那場蔡國復國運動客觀上幫助了楚平王政變篡位(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往期文章《蔡國的重生,楚國的毀滅,一介平民如何導演這場左右國運的政變》),但是作為新任楚國元首,楚平王是不能容忍蔡國脫離楚國控制的。

蔡朝吳那樣處心積慮地要將「楚國蔡縣」恢復為「蔡國」,這其中便潛藏著擺脫楚國、走向獨立的離心傾向。費無極對楚平王說,朝吳就是蔡國的翅膀,剪除了他,蔡國就再也飛不出您的手掌心了。對這一點,楚平王嘴上不說,心中該有讚許。

在費無極的影響下,楚平王一直試圖通過干涉內政、甚至直接政變來確保對蔡國——這個最大附屬國的牢固控制。

蔡朝吳出亡鄭國的6年之後,費無極收受了蔡國公子東國的賄賂,假借楚平王的名義向蔡國施壓,迫使蔡人放逐了現任國君朱,另立東國為君。當楚平王問責費無極的時候,他辯稱:蔡侯朱對楚國有二心,而東國的父親既與楚平王有些淵源,他本人又在楚平王的支持下登基即位,必然會對楚國忠貞不渝。

可這位「忠貞不渝」的新蔡侯最終還是死在了楚國,時間恰在吳、楚大戰州來的前一個月。至於他的死因,《春秋》和《左傳》都無記載,遂成了一個千古難解的歷史之謎。

一位賢大夫的被迫放逐,兩任國君的頻繁更迭,像這樣野蠻幹涉蔡國內政的做法醜化了楚國在蔡人心目中的形象。

從前的盟友之義、復國之恩也隨之被新生的仇恨所掩蓋。那楚平王與蔡國脆弱的聯姻之誼呢?更是以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宣告結束的。

公元前523年,費無極為楚平王的太子羋建迎親於秦。為了討好楚平王,打擊冷落於自己的太子,費無極力勸楚平王將這位還沒過門兒的太子婦納為己有。

嬴氏一下子從楚平王的兒媳、太子建的妻子變成了楚平王的正妻、太子建的後母,太子建由此受到楚平王的猜忌,並在一年後被誣以叛逆之罪,被迫流亡國外,而他的生母也隨即遭楚平王逐回了蔡國娘家。

與蔡國之間的這些恩怨糾葛就像一個縮影,折射出了籠絡江淮小國的過程中,楚平王的諸多舉措失當。

但這些國家密邇荊楚,國勢孱弱,對楚國的蠻橫無理,只得忍氣吞聲。心裡再不高興,楚國發兵伐吳,他們也得援甲擐兵,前來助陣。

至於那些距離更遠、實力更強的中原諸侯,他們對楚國的外交失范可就沒這麼「寬容」了。鄭、宋等國悉數缺席楚國組織的伐吳聯軍就是明證。

可楚國又怎麼開罪他們了呢?

首先是公元前522年,宋元公與世卿華氏、向氏矛盾激化,引發了宋國內亂,這場動亂的影響之大,甚至將晉國、齊國、吳國和楚國等當時列強都捲入其中。楚平王公開支持叛亂的華氏,派司馬薳越率師北上接應華登、華貙等叛亂分子。

緊接著,公元前520年,周景王駕崩,他的庶長子王子朝仗恃先父寵幸,舉兵反叛繼位的周悼王。這一場叛亂持續的時間更長,直到公元前516年晉國應悼王之弟敬王的邀請派兵入周,王子朝才失敗逃亡楚國。

乍一看,楚國在這兩次叛亂事件中的選邊站隊似乎有刻意與晉國作對的意思:晉國支持宋元公,楚國便力挺華氏與向氏;晉國派兵護衛周悼王,楚國便收容王子朝。

這樣的選擇暴露出楚平王對楚國的外交戰略和國際形象缺乏深思遠慮。

因為這兩次叛亂事件之後,晉國鞏固了自己維護禮義秩序、穩定中原政局的正義形象,而楚國則極不明智地扮演了包庇窩藏叛亂者的醜惡角色。

不但中原諸侯對楚國的骯髒行徑嗤之以鼻,甚至連楚國內部也出現了強烈的質疑之聲

就在司馬薳越統率楚軍北上宋國之前,楚國太宰犯極力諫阻楚平王說:「放眼天下,如今各國都是大夫專權,世卿執政。還能維持君臣尊卑、綱常倫理的也就是只有宋國了。現在宋國又見君臣相爭,倘若我們棄君而助臣,豈不是助紂為虐嗎?」

可惜,這樣的正確意見,楚平王卻不能採納。

於是我們就看到了,在公元前519年的州來大戰時,鄭、宋等頗具實力的中原諸侯悉數缺席楚國組織的諸侯聯軍,孱弱的江淮諸國雖然應召前來,卻各懷異志,兵無戰心。

秋七月戊辰,吳楚雙方在雞父短兵相接。戰鬥剛一開始,吳軍就集中力量攻擊胡、沈與陳這三國的軍隊。

由於胡、沈之君年少輕狂、疏於戰陣,陳國大夫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三國軍隊很快被擊潰,胡、沈之君和陳國大夫都做了吳軍的俘虜。

眼看胡、沈初戰失利,吳軍來勢洶洶,本來就不甘心陪死的蔡國、頓國與許國掉頭就跑。他們的潰逃衝動了楚軍的士氣,薳越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把陣勢擺開,楚軍便已陷入土崩瓦解、萬劫不復的敗境里了。

雞父之戰可能是楚國春秋戰史上最窩囊的失敗。這一仗,不但打散了楚國本就脆弱的江淮聯盟,更要命的是打垮了楚國對吳作戰的信心。

就在雞父戰敗的次月,吳國太子諸樊率軍入蔡,從郹陽接走了楚國故太子羋建的生母。

眼看著楚平王的前妻被仇敵搶了去,追趕不及的司馬薳越羞憤交加。部下勸他道:「索性以兵伐吳,萬一僥倖得勝,君王面前,猶可塞責。」

但薳越卻說:「雞父之戰已經一敗塗地,此次再敗,我就算自裁也難抵償罪責。」到了這個地步,薳越對擊敗吳國已經不抱任何幻想了。最終,絕望的他在薳澨自縊。

而楚國在接連失去陽匄和薳越這兩位重臣之後,距離破郢的災難也就近在咫尺了。

伍 令尹子常

雞父戰敗,令尹陽匄和司馬薳越相繼殞命戰場。

二卿士身為朝臣之首,不可一日虛懸。於是任命很快下達,子常接替了陽匄的職務。在楚軍新遭敗績,社稷為之震動的時候接任首輔,滿朝文武都在期待著子常能刷新楚國的氣象。

可子常初政,宣布的第一條重要決定卻是:城郢

曾經在三年前準確預測了雞父必敗的左司馬沈尹戍又一次發出石破天驚的預言:郢都一定會在子常的手上陷落!

沈尹戍說:

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中略)今吳是懼,而城於郢,守己小矣。卑之不獲,能無亡乎?——《左傳·昭公二十三年》

就國土防禦的普遍經驗而言,一國的戰略縱深越大,首都的安全也就越有保障。具體到楚國的實際情況,能以淮水下游的諸多小國為藩屏,才是抵禦吳國最有力的辦法。

但雞父一戰過後,楚國苦心經營的江淮軍事同盟堪堪被吳國摧垮,把防禦重心前推到鄰國已無可能,戰略縱深的壓縮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子常退縮得太過分了。

在楚國的早期發展史上,自岎冒以至武王、文王,國勢未張,幅員不廣。即便如此,楚國先君們也從不株守都城,而是奮力開疆拓土,讓楚國的大國雄心隨著不斷拓展的邊境防禦線飛向遠方。

在艱難的創業過程中,楚國也曾遭遇過生死危機——公元前611年,北鄰庸國趁楚國饑荒之際發動突襲,朝廷大臣紛紛要求遷都阪高以避災難。

但年輕的楚莊王力排眾議,讓楚軍打到外線去,深入庸國境內,如此反客為主,終於讓危難之中的郢都化險為夷。現在楚國雖然新敗,可情形還沒壞到楚莊王伐庸時的地步。

從州來後撤,沿大別山東簏的國境線設防已經是對吳國示弱,如果連這條防線也要放棄,直退到郢都來營建城防,那跟董卓築郿塢、屯糧草有什麼分別?方圓數千里的國土都丟盡了,一座孤城還能守得住?

更何況,營建郢都城防需要徵發大量民力。子常一面讓楚國百姓到郢都築城服役,一面又放棄國境防禦,狠心將他們暴露在吳軍的屠刀之下。像這樣懦弱、自私和不負責任的朝廷又怎能贏得民心呢?

果然,5年之後,這個懦弱的龜縮防禦政策就讓楚國吃了大虧。而這一回與吳國構釁,起因竟然是兩個採桑女子的口角。

楚國的附屬國鍾離與吳國邊邑卑梁的兩個採桑女因爭桑而詬罵,引發家族械鬥,卑梁女子慘遭滅門。卑梁大夫為了復仇,出動邑兵攻擊鐘離。消息從前方傳來,楚平王震怒了,大起舟師,親赴圉陽(地址當在安徽巢縣以南)。從出動地方保安部隊(邑兵)到動員中央軍(國兵)參戰,戰事規模急劇擴大。

奉命前來抵敵的吳公子光狡猾地避開了與楚平王的正面較量,卻在他回師的時候悄悄尾隨,趁著楚國邊防虛懈的當口,一舉滅掉了居巢與鍾離。

聽到噩耗的沈尹戍嘆息道,君王一戰就丟掉了兩處邊防要地,照此以往,吳軍幾時便到郢都?

楚國還能在不斷戰敗的衰耗中支撐多久?這個問題楚平王已經回答不了了。因為就在卑梁之釁的兩年以後,楚平王的生命便走到了盡頭。

一再戰勝的吳王僚趁楚國大喪之際,派公子掩余和燭庸率軍圍困潛邑,企圖再從老對手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塊兒肉來。社稷危難如此,少年繼位的楚昭王只得將保境禦敵的孤注一股腦兒壓在了令尹子常的身上。

為了堵防吳軍,楚國兵分兩路。莠尹然和王尹糜率領陸師,再輔以沈尹戍臨時徵集的都邑私卒徑赴潛邑救援,截住吳軍從西線沿大別山入淮的去路;令尹子常則指揮舟師沿淮水下行,直抵沙汭。避免吳軍自東線出巢湖,在州來、鍾離一帶進入淮河。

就在雙方已經拉開陣勢,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刻,事情卻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

吳公子光趁著王師遠征、國內空虛的機會,指使刺客專諸以一柄魚腸劍刺殺王僚,篡位自立了。

公子光成為新任吳王闔盧的消息傳到前線,兩位效忠王僚的吳軍統帥掩余和燭庸頓時慌了神兒。此刻他們的軍隊已經越過潛邑北上,與沈尹戍的偏師在窮地接戰。而當雙方陷入膠著的時候,楚國左尹郄宛和工尹壽則悄悄抄到了吳軍的身後,在潛邑截斷了他們的歸路。

眼下是楚國復仇雞父慘敗的最好時機。兩位吳國公子懸師深入,腹背受敵。闔盧政變的消息更讓他們五內如焚,無心戀戰。

此時的燭庸和掩余或許已經有了陣前成仁的覺悟,閉上雙眼,一場覆軍殺將的殲滅戰似乎就在不遠處等著他們了。

但就在吳軍統帥準備引頸就戮的時候,楚軍卻給他們送來了「大禮」。

《左傳》載:

吳公子掩余奔徐,公子燭庸奔鍾吾。楚師聞吳亂而還。——《左傳·昭公二十七年》

聽說闔盧政變、吳軍渙散的消息,楚軍居然放棄圍殲,聽憑掩余和燭庸兩位吳軍主帥逃去了徐國和鍾吾。到手的勝利就這樣功虧一簣,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呢?

就在潛邑之戰結束後不久,作為楚方參戰將領之一的郄宛被令尹子常處死了。

因為子常接到了來自讒臣費無極的密報。費無極說,潛邑之戰,楚軍本應繼續擴大戰果,但郄宛卻私下收受吳國的賄賂,擅自班師。他不但自己撤軍,還蠱惑其他將領,誆騙他們說趁吳國內亂之際發動進攻,是不祥之舉。

費無極的這份密報可以確定是栽贓陷害

因為《左傳》記載,費無極和他的同黨鄢將師長期以來都把正直和藹的郄宛視為威脅。為了拔掉這顆眼中釘,費無極設下毒計。他對郄宛說,令尹大人要到你府上飲宴。並且還特別交代郄宛,令尹喜歡兵刃,你挑幾副上好的兵器甲仗擺在門口,讓令尹大人上眼,順便就當作人情孝敬於他。

在郄宛遵命,備辦酒筵、甲兵之後,費無極又裝模作樣地跑來向令尹子常報警,說郄宛這個東道擺的是一桌鴻門宴。不信你派人去看看?門口都擺著兵刃呢!他是因為潛邑之戰中收了吳人的賄賂,生怕罪行敗露,所以鋌而走險,意圖謀刺令尹大人。

子常在收到舉報之後,以極其殘忍的手段盡數消滅郄宛一族,連帶他的「同黨」——前任令尹陽匄的兒子陽令終與大夫晉陳兩支家族也慘遭屠戮。

郄宛的冤案在楚國引起了普遍的義憤,朝野上下都在指責令尹子常聽信讒言,冤殺忠良。最終,在左司馬沈尹戍的強烈建議下,子常殺了費無極與鄢將師,夷滅其族,用他們的腦袋來堵住悠悠眾口。

這是一樁蹊蹺的冤案:不是蹊蹺在費無極陷害郄宛的動機,而是蹊蹺在令尹子常的「反覆無常」。

沈尹戍說:

夫無極,楚之讒人也,民莫不知。——《左傳·昭公二十七年》

費無極就是個讒言小人,這是楚國盡人皆知的事情。既然盡人皆知,難道子常不知?族滅費無極和鄢將師的時候眼都不眨一下,可見子常未必就那麼信任這兩個讒臣,那他為什麼要聽信費無極的鬼話,對善良的郄宛下此毒手呢?

身在吳國的伍子胥說:

「楚執政眾而乖,莫適任患。」——《左傳·昭公三十年》

此時的楚國朝堂,擁有話語權的執政大臣太多,彼此之間爭權奪利。可真遇到事兒了,誰的肩膀也沒有擔當!

在我看來,子常大概不是誤信費無極的讒言,而是故意拿費無極當槍使,來殺死郄宛的。

因為潛邑一戰,子常畏葸不前,放跑了掩余和燭庸兩位吳軍主帥,致使楚國功敗垂成。這麼重大的戰場失誤,必須找個人出來承擔責任,否則朝廷上,政敵們會拿這個做子常的文章。

雖然子常貴為令尹,但也只是「眾執政」中的一位,沒有絕對的權威。要是潛邑之戰被認定為他的過失,那令尹的職位,乃至子常的整個政治生命可就堪憂了。

參與潛邑之戰的楚國將領,除子常外,尚有5位,分別是:莠尹然、王尹麇、左尹郄宛、工尹壽和左司馬沈尹戍。

子常為什麼偏偏挑郄宛來做這個替死鬼呢?這裡頭的原因可能是:

郄宛的祖父伯宗是自晉國奔楚的客卿,伯氏家族在楚國缺乏深厚的宗族勢力。而郄宛的父親伯州犁又因為在楚靈王弒君篡位的時候站錯了隊,被楚靈王殺害,所以在政治上郄宛遭人歧視。

就在費無極設局欺騙郄宛,說令尹子常要作客郄府的時候,郄宛自慚形穢地說:「我只是一個賤人,令尹屈尊枉駕,光臨寒舍,那真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可善良的郄宛哪裡想得到,子常正是要挑他這個既無家族勢力又無政治地位的「賤人」來為潛邑之戰背黑鍋呢?

不錯,在這場屠殺中,郄宛是被冤殺的忠良,而費無極則扮演了骯髒的讒臣角色。但其實費無極也是子常手中的玩偶

子常先是利用了費無極的「揭發」,拿郄宛的人頭替自己的戰場失誤塞責,而後又「從善如流」,殺死費無極以平息輿論的憤怒。

表面上看,子常好像是個沒主意的人,立場忽左忽右,反覆無常。但其實,這個戀權固位、欺軟怕硬的下流坯子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利益,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

郄宛和費無極人頭落地,子常算是贏了這一局,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令尹之職。

但最大的輸家卻是楚國:它不僅錯失了對吳復仇的絕好機會,還在後續引發的內鬥中喪失了三位正直的大臣:郄宛、陽令終和晉陳。

國無正臣,朝有奸慝。已是瘡痍遍體的楚國就這樣一步步被子常拖入死亡的深淵。

陸 禍從天降

自楚平王去世後,對吳國的恐懼就像越積越厚的陰雲籠罩在楚國的上空,一場史無前列的暴風驟雨很快便要席捲這個腐朽的國家了。

但對於處心積慮想要致楚國於死地的吳王闔廬來說,要射出穿心之箭,他還必須克服兩大困難

首先,吳楚兩國的核心區域懸隔千里。要想直搗黃龍,攻破郢都,吳軍勢必要長途遠征。

這麼長距離的奔襲作戰,如果無法達成進攻的突然性,反而被楚軍拖入相持,那麼吳軍的整個戰役設想就有可能徹底落空。這在以往的吳楚戰史上是有過教訓的。

公元前537年,當時貴為諸侯盟主的楚靈王率領八國聯軍伐吳。為了這一次軍事行動,他徵集了一支規模相當龐大的遠征軍。

戰役尚未開始,楚國將領蒍啟強率先得知了吳軍的動向,不待軍令便擅自出擊,結果全盤暴露了楚國的戰略意圖。吳王夷昧在強弱懸殊的情況下派遣弟弟蹶由為使臣前往楚軍大營交涉。

面對楚靈王的武力威脅,蹶由充滿自信地宣稱:

敝邑雖羸,若早修完,其可以息師。——《左傳·昭公五年》

雖然我吳國的軍力不如你強,但只要嚴防死守,滴水不漏,你楚國也只好頓兵堅城之下,休想進取一步。

雖然眼下吳楚雙方的攻守形勢已經逆轉,吳國佔據了對楚作戰的主動地位,但面對這個有著上百年大國底蘊和爭霸歷史的強國,吳王闔廬掌握的優勢其實遠不如當年的楚靈王。要想一戰破楚,如果沒有突襲的加持,極有可能重蹈楚靈王的覆轍。

正是闔廬為此傷神的時候,伍子胥不失時機地向他獻上了著名的「三師肆楚」計劃。

這個計劃的實施,具體說來就是將吳軍主力化整為零,拆分為三股部隊,輪番騷擾楚國邊境。

此時的吳國,朝堂上只有一個聲音,軍隊只聽從一個號令,吳王闔廬擁有絕對的權威來協調各支部隊之間的行動。

反觀楚國,執政大臣各樹山頭,互相敵對、沒人具備足夠的威望和膽略來統籌大局。

一旦吳軍寇邊,楚軍勢必一窩蜂出動。吳國的三軍可以在不同時間、從不同方向騷擾楚軍,並且還能獲得輪番修整。而楚國方面卻只得一軍疲於奔命。

長此以往,等到楚軍聽慣了「狼來了」的警報,在極度疲憊的急行軍途中都能邊跑邊打盹兒的時候,給予楚國致命一擊的時間就到了。

其次,除卻進攻時機的選擇,從進軍線路上分析,吳國突擊郢都,勢必要溯淮河西進。而蔡國正巧堵住了淮河的要衝。

雖然在此前的雞父之戰中,與楚國聯軍作戰的蔡國見勢不妙,臨陣脫逃,顯示出了它與楚國的離心離德,但名義上,此時的蔡國還是楚國的附屬國。

它是否願意與吳國結盟,對楚國倒戈相向,將是左右襲郢計劃的關鍵因素。而在這個問題上,楚國令尹子常偏巧幫了吳國的大忙。

子常這個人,智術淺短,卻貪得無厭。《國語》說他「積貨滋多,畜怨滋厚」(《國語·楚語下》)——為了搜刮錢財,到處得罪人。而在他得罪的這些人裡邊兒,就包括時任蔡國元首蔡昭侯。

公元前507年,蔡昭侯到楚國訪問,隨身帶去了兩隻玉佩、兩件皮裘。他將其中的一隻玉佩和一件皮裘作為國禮獻給了楚昭王,另外的兩樣便留下自己享用。

誰曾想到,正是這玉佩與皮裘惹得令尹子常眼饞。他派人問蔡昭侯索取這兩樣物件,蔡昭侯堅持不與。子常一怒之下將蔡昭侯扣押在楚國三年之久,並且還對蔡昭侯的隨從揚言說,扣押蔡侯就是因為他不向我饋贈禮品,倘若他還要冥頑不靈,到明兒我就弄死他!

錢財畢竟身外之物。最終,蔡昭侯為了換回自由,被迫向子常繳納了這筆「贖身費」。在離開楚國的時候,滿懷恥辱的蔡昭侯指漢水起誓,誓言今後與楚國恩斷義絕,再不南下朝楚。

雙方因為這件事兒撕破了臉皮,蔡昭侯越想越來氣,為了報復楚國的三年之囚,他甚至都沒有先回國修整,便徑直北上,遠赴晉國,以兒子為質,請求晉國出兵伐楚。

轉年之後,也就是506年的3月,晉國還真應蔡昭侯的要求,在召陵召集了一次規模空前的伐楚會盟,與會諸侯達到了19國之多。

可讓蔡昭侯想不到的是,晉國原來也有「子常」:晉卿荀寅伸手向蔡昭侯索要賄賂,遭到了他的拒絕。

吃了閉門羹的荀寅轉而遊說晉國執政范獻子,說中山叛亂不服,又近在咫尺,這才是晉國的肘腋之患!至於楚國,我們跟人家早有盟約(指第二次弭兵之會的約定),背約伐楚,我們失信在先。而且眼看著雨季又快到了,南方濕熱,瘧疾橫行。我們憑什麼為了他蔡侯的面子,就把成千上萬的晉國子弟扔到南方的叢林瘴癘里去送死呢?

原本,蔡昭侯以為晉國——這個楚國最大的爭霸對手會是自己復仇的大靠山,卻沒曾想,晉、楚這兩個爭鬥了上百年的難兄難弟居然越來越像、臭味相投:晉國是認錢不認人,楚國是要錢不要臉。

既然晉國不肯插手,那蔡昭侯就只能寄希望於楚國的世仇吳國了。

《左傳》記載:

楚自昭王即位,無歲不有吳師,蔡侯因之,以其子干與其大夫之子為質於吳。——《左傳·定公四年》

蔡國投吳,意味著吳王闔廬遠征郢都的通道已經開啟。於是,就在當年冬天,吳王闔廬披堅執銳,與蔡國和唐國(又一個因被子常索賄而叛楚投吳的小國)合兵攻楚。

吳軍溯淮河西上,在新蔡東南、汝淮交匯處的淮汭舍舟登岸。此時的吳軍如果揀大道入楚,應該繼續西進,取道方城,進入南陽盆地。

可問題是,這條道路雖然平坦開闊,但途中駐守的申、息之師戰鬥力很強。更何況,半年前晉國在方城以北的召陵大集諸侯,共謀伐楚,楚軍主力也很可能北上方城,在此停留。闔廬麾下的三萬徒兵如果就這樣貿貿然地撞入方城山去,勢必要啃不少硬骨頭。

為了避開楚國北方的重兵集團,狡猾的吳軍沒有選擇西去方城,而是出人意料地折而南下,快速通過冥軛、大隧和直轅三關,往楚國腹地挺進。而楚國此時遵用令尹子常的龜縮防禦政策,將防禦重點收縮於郢都附近,三關之上竟然無兵駐防!

通過三關之後,闔廬面前有兩條道路可以入郢:看起來最便利的一條是向西取道隨棗走廊。

因為此次聯軍伐楚,與吳結盟的唐國正好就坐落在隨棗走廊的北端。經此入郢,可以得到唐國的補給和導引。

但問題是這一點吳國能想到,楚國也能想到。唐國反水,楚國極有可能已在隨棗走廊一帶集兵布防。

更加不利於吳國的是,隨棗走廊上最大的諸侯國隨國死心塌地地效忠於楚。在後來闔廬破郢之後,楚昭王逃亡隨國避難,隨國還不惜為了庇護楚昭王而與吳國交惡。要想借道隨國,南下郢都,它必然不能答應。

機智的吳國將帥們又一次展現了傑出的軍事指揮才能。正如《孫子兵法》上說的,「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孫子兵法·虛實篇》),吳軍果斷地放棄了隨棗走廊,徑直南下江漢平原,繞過大洪山直取郢都,讓楚國在隨棗走廊設下的第二道防線也淪為了擺設。

直到吳軍批亢搗虛、千里奔襲,突然出現在漢川縣附近的漢江東岸,楚國令尹子常方才如夢初醒。而這時他的面前也就只剩區區一條漢江可以阻擋吳軍兵臨城下了。

在子常出征迎敵之前,左司馬沈尹戍切切叮囑他說,您務必要堅守漢江西岸,切忌輕易出戰。等我北上方城,盡起申、息之師,南下收復三關。到那時我們腹背夾擊,吳軍必定片甲不歸!如果沈尹戍的謀略得到了堅決執行,那麼這場以命相搏的決戰終將鹿死誰手還真難說。

但事實卻是,沈尹戍前腳剛走,後腳子常就違背了與他的約定,下達了渡江作戰的命令。正是這個命令直接導致了楚軍最後的大崩潰,郢都也隨即陷落。那麼,為什麼子常要急於出戰呢?

通常,史學家們將子常的輕敵冒進解釋為搶奪頭功,因為《左傳》記載:

史皇謂子常:「楚人惡子而好司馬。若司馬毀吳舟於淮,塞城口而入,是獨克吳也。子必速戰!不然不免。」——《左傳·定公四年》

部將史皇對子常說,如果按照與沈尹戍先前的約定,由沈尹戍北上方城,燒了吳軍停泊在淮汭的戰船,然後率領申、息之師南下三關,截住吳軍的歸路。

那麼吳軍一旦覆滅,沈尹戍必然攘據破吳的頭功。因此,子常才會搶先下手,爭取趕在沈尹戍回師之前擊垮闔盧。

但我卻認為,子常下令渡江作戰絕不止搶奪頭功這麼簡單。

因為史皇說,子常如果不速戰的話,將要「不免」——「不免」是個省略句,說完整應該是「不免於罪」。就算最終破吳頭功被沈尹戍奪了去,但子常畢竟是戰場上官階最高的楚軍將領,是名義上的楚軍統帥,這場勝利還是要記在他名下的,為什麼他卻要「獲罪」呢?

這裡頭的原因很可能是這樣的:假設沈尹戍最終帶領申息之師南下,與子常夾擊吳軍並最終取勝,沈尹戍極有可能憑藉卓越的戰功取代子常,成為新的令尹!

要知道,27年後的公元前479年,楚國又發生了白公勝之亂,沈尹戍的兒子沈諸梁正是憑藉著戡亂之功升任令尹的。假設沈尹戍取代子常成為了新任令尹,那對子常來說災難就到了:

公元前519年雞父之戰後,子常城郢,改變了楚國既往的外線防禦政策,導致邊防鬆懈;

公元前515年,吳楚大戰於窮,又是子常畏敵不前,放跑了被楚軍重重圍困的吳軍統帥公子掩余和燭庸。戰後,為了掩蓋自己的指揮失誤,子常還冤殺了郄宛、陽令終和晉陳三位大夫以及他們的族人以塞責;

如今,唐、蔡兩國導引吳軍入楚,起因仍是子常向他們強行索賄,導致這兩個世代依附於楚國的小邦投敵。

如果子常還坐在令尹的位置上,高下由心,賞罰在口,那麼國人縱然滿腔怨憤,也不敢輕易挑戰他的權威。

但沈尹戍要是挾戰勝之功取代了子常的令尹之位,那失勢之後,國人十幾年來的憤怒與積怨就會像岩漿一樣噴發出來,將子常燒個粉身碎骨。

所以,當史皇告訴子常,「國人都擁戴沈尹戍而不待見你」的時候,子常已經沒得選擇了。為了固位保命,他只能下令渡江作戰。

可是這樣的令尹,帶著這樣的目的渡江作戰,屬下將士會甘心為他赴死嗎?不可能。吳王闔廬的弟弟夫槪在聽到子常渡江的消息之後說:

楚瓦(子常)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後大師繼之,必克。」——《左傳·定公四年》

果然,過江之後,楚軍三戰都不能取勝,子常的後背開始冒冷汗了,捉摸著要從戰場上開溜。瞧著子常那副窩囊樣兒,怒火中燒的史皇厲聲痛斥道:「你老實待著吧!都這個時候還能跑到哪兒去?你現在已經無路可退,只能壯烈成仁。那樣一來,從前犯下的累累罪孽也就用這鮮血一筆勾銷了!」

可子常最終還是跑了,當他的親兵衛隊被夫槪擊潰之後,子常逃往鄭國。在他身後,數量龐大的楚國潰兵在吳軍的喊殺聲中掙扎斃命,而遠處,郢都已經升起了熊熊烈火。楚國曾經的輝煌在這烈火的煙焰中化為了殘碎的沉渣,悄悄地埋入春秋的歷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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