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列寧2017》(6)
六、一位新主人的奇蹟
然而,這還不是我們在今天能從列寧身上學到的全部東西。在他邁向死亡的那段時間裡,他又和另一種想法產生了密切聯繫。儘管它看起來顯得末流,卻有著深遠的影響,並且開拓了新的領域。它關注的是蘇維埃政權的基本散漫狀態(此處我們以拉康的「社會聯結」含義來理解「散漫」)。按拉康對四種話語的形式劃分,布爾什維克的權力屬於哪種話語呢?讓我們先從資本主義開始——它仍然屬於主人話語,但其中的支配架構已經遭到壓制。這樣的制度中,個人享有形式上的自由與平等,支配關係被轉移到物物關係或商品關係之上。也就是說,潛藏的結構是:資本家迫使他的他者(工人)生產剩餘價值供自己佔用。不過,既然說這種支配架構已經遭到壓制,它的外表就不能是某種純粹的話語:它必須看起來分化為兩種不同的話語。普遍性話語和歇斯底里話語都是主人話語失敗後的產物,當主人話語失去其權威,被激發而變得歇斯底里之後(它的權威遭到質疑,被人宣稱為虛假),這種權威會改頭換面,變得去主觀化,在中立的專業知識權威偽裝之下重新出現(「我沒有在運用權力,我只是在陳述客觀事實和/或知識而已」)。
現在,我們得出了一個有趣的結論:如果資本主義的特徵在於歇斯底里話語和普遍性話語帶來的視差,那麼反資本主義鬥爭的特性是不是那兩個相反軸——主人話語和分析話語呢?對主人話語的依賴並不意味著抵制資本主義活力、復興傳統權威形象的保守主義嘗試,它更多地指向一種巴迪烏所強調的那種新形式共產主義領袖,他不懼怕反對我們敏感的「民主」意識,而是聲明了主人的必要性:「我相信,在共產主義進程之中必須要重建起領袖的首要作用,不論它處於何種階段。」一個真正的主人不是規則和禁令的代言人,他所傳達的信息不是「不可以!」或者「你必須……!」,而是寬慰性的「你可以!」——可以什麼?可以去做那不可能之事——也就是說,在現存的廣泛坐標之內看似不可能的事。在今天,這就意味著一種確切之事:你的思想可以超脫於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制的藩籬,不承認它們是人類生命的究極框架。「主人」是正在消失的調解人,讓你回到自身,使你歸於無限的自由——當我們傾聽一位真正的領袖時,我們可以發現我們想要的東西(或者說是,我們已經在不自覺地渴望著的東西)。我們之所以需要這樣的「主人」,是因為我們無法直接達成自由。必須要有某種外力推動我們走上這條路,畢竟我們的「天然狀態」就是一種具有惰性的享樂主義、一種被巴迪烏稱作「人一樣的動物」的狀態。此處潛藏的悖論在於,我們活得越自由、越個體、越沒有「主人」,事實上就會越不自由,越會深陷於已有的可能性框架之中。必須要有一位「主人」來推動或者干擾我們來達成自由。
列寧完全了解這種對新主人的迫切需求。他那篇卓越的分析文章《怎麼辦?》遭到了無數中傷,常規理解認為這篇文章是在倡導一個集權的精英主義職業革命黨,而拉爾斯·李對這種看法做出了有理有據的回擊。常規理解說,列寧的主要論點是:工人階級無法通過它自身的「有機發展」「自發地」產生足夠的階級自覺性,必須要靠黨內的知識分子提供「客觀的」科學知識,從外而內地引進真理。李則把關注的重點轉向工人領袖和工人追隨者之間的關係,並且提出問題:「當這二者相遇、交互的時候會發生什麼?」「發生的一切可以用一個詞來總結:奇蹟。列寧本人使用的就是『чудо』這個俄語詞,並且如果你仔細查找,像『奇蹟』『奇觀』這樣的辭彙在列寧的詞典里是相當常見的。」作為例證,李解釋道,列寧回顧了自18世紀70年代以來的民粹派革命黨人的活動經歷,並且發問說:
為什麼這些人是英雄?為什麼我們把他們稱作楷模?是因為他們有一個高度集中的地下密謀團體嗎?不,他們被稱作英雄,因為他們是令人振奮的領袖。列寧對這些早期革命者的看法如下:「他們鼓舞人心的說教從正在自然(стихийный)覺醒的大眾那裡收到了回應,領袖們沸騰的精力有了用武之地,又得到了革命階級力量的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