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卿美

李鴻章是晚清歷史上最著名的人物。

但關於李鴻章的傳記卻少之有少,影響力最大的則是梁啓超所著的《李鴻章傳》。這部《李鴻章傳》是李鴻章最早的一本傳記,也是同時代晚清人寫晚清人的代表作品。

梁啓超是維新派領袖,李鴻章是清廷的重臣,兩人根本不是一類人。梁啓超是資本主義的代表,而李鴻章則是封建專制主義的代表。李鴻章正是梁啓超批判與討伐的對象。

兩人就像死敵,梁啓超爲何還要給李鴻章寫傳記呢?

梁啓超的《李鴻章傳》寫於1901年農曆十一月,也就是陽曆12月,而李鴻章則死於1901年11月7日,也就是說,在李鴻章死後一個月,梁啓超就爲李鴻章寫下了傳記。爲一個名人寫傳記,時間如此迅速,實屬罕見。

在《李鴻章傳》一書的前言中,梁啓超對自己寫作初衷進行了說明,“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係。故爲李鴻章作傳,不可不以作近世之筆力行之。”

梁啓超

梁啓超也承認,李鴻章之於中國的重要性。在晚清歷史舞臺上,李鴻章活躍了四十年,從創辦淮軍、創辦洋務、創建北洋水師,到鎮壓太平軍、剿滅捻軍,再到主持外交三十年,參與各種涉外事務。這樣的人物,梁啓超認爲要大書特書。

但梁啓超也認爲,李鴻章是爭議頗多的歷史人物,“合肥之負謗於中國甚矣”。爲此,梁啓超特別提到了兩人的關係,“著者與彼,於政治上爲公敵,其私交亦泛泛不深,必非有心爲之作冤詞也。”

梁啓超坦承,兩人是政治公敵,其實並沒有多少私交,因此爲李鴻章寫傳記也不是有意爲其鳴冤。

“蓋作史必當以公平之心行之”,梁啓超表明了自己的寫作態度。他希望,自己站在一個理性、客觀的立場上,對李鴻章作出公正的評價。

由此,可以看出,梁啓超敢於拋棄成見,秉持公正的立場,毅然爲一個飽受爭議的政敵寫傳記是多麼難能可貴。這也是梁啓超人格閃亮的地方。

梁啓超爲李鴻章立傳,其實還有其他原因。首先梁啓超是一個史學家,而且還是近代資產階級史學的奠基人。衆所周知,他是維新派,這其中就包括史學的維新,他呼籲要來一場“史學革命”。他的代表作《中國史敘論》、《新史學》與《李鴻章傳》幾乎同時推出,震動一時。

梁啓超認爲,“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爲大。”他認爲,中國的傳統歷史觀存在着嚴重的問題。爲此,他特別列舉了四大弊端。

第一便是“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中國史書成了帝王一家的歷史,甚至是皇帝的家譜。中國史書很少能從國家、民族、國民出發。

第二則是“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羣體”,中國史書中只注重知名人物,不注重社會羣體。突出個人,忽視集體。

第三是“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物”,中國人記史,只能記前朝,對當朝多有各種隱晦,如此不利於國民瞭解當下的社會趨勢。

第四是“知有事實不知有理想”。中國史書更多注重事實的記載,而少有社會趨勢變化的總結與未來發展的預判。

因此,梁啓超寫李鴻章,一方面是因爲歷史責任感的推動,一方面則是希望重構國人的歷史觀。或許,後者的原因更大。畢竟,只有打破原有的中國傳統,才能凸顯梁啓超等人維新的價值。

在寫作《李鴻章傳》時,梁啓超也提到了這點,“中國舊文體,凡記載一人事蹟者,或以傳,或以年譜,或以行狀,類皆記事,不下論贊,其有之則附於篇末耳。”

梁啓超批評的,正是中國傳統的寫作手法。寫人物,只記事,卻不敢評論。

對於《李鴻章傳》一書,梁啓超打破了傳統侷限,“全仿西人傳記之體,載述李鴻章一生行事,而加以論斷,使後之讀者知其爲人。”簡單說,就是夾敘夾議,敢於對李鴻章進行評判。有讚揚、有批評,總之,梁啓超要的就是觀點鮮明,要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

梁啓超評價李鴻章,非常不客氣。如他將李鴻章與多個古今中外的歷史知名人物作了對比。人們常說李鴻章是“東方的俾斯麥”,但在梁啓超眼裏,李鴻章給俾斯麥提鞋都不配。

梁啓超拿軍事、內政、外交三個方面進行了對比。“以兵事論,俾斯麥所勝者敵國也,李鴻章所夷者同胞也;以內政論,俾斯麥能合向來散漫之列國而爲一大聯邦,李鴻章乃使龐然碩大之支那降爲二等國;以外交論,俾斯麥聯奧意而使爲我用,李鴻章聯俄而反墜彼謀。三者相較,其宵壤何如也!”

梁啓超的評價很犀利,李鴻章與俾斯麥,一個地一個天,差得太遠。“李鴻章之學問、智術、膽力,無一能如俾斯麥者,其成就不能如彼,實優勝劣敗之公例然也。”

梁啓超的這部傳記大約10萬字,只有薄薄的一本。後世出版的很多大塊頭傳記,都是現代人翻譯而成,大概就像“注水肉”。

梁啓超不光寫《李鴻章傳》,還寫過《王安石傳》。李鴻章與王安石,雖然朝代不同,但兩人都是一代相國。兩者最顯著的區別則是,李鴻章“縫縫補補”,王安石破舊立新。爲王安石立傳,或許梁啓超與王安石更有惺惺相惜之感。爲李鴻章立傳,梁啓超批判的味道更濃。

《李鴻章傳》讓梁啓超成了紀傳體文學寫作第一人。有人稱其達到了司馬遷以來史家從未企及的高度,該書成了二十世紀四大傳記之一。

用全新的文體,引入現代歷史觀,與中國傳統歷史觀告別,以此喚醒國人,推動史學進步,或許這纔是梁啓超爲李鴻章立傳的真正目的。

梁啓超更聰明的是,蹭熱點。李鴻章死後僅一個月,他就搶先出了書。

一篇經典之作有時也要從網紅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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