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3月22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週刊

作者:綠茶

書房主人簡介|馬勇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史、中國學術史、中國現代化史、中國文明史等研究。著有《漢代春秋學研究》《近代中國文化諸問題》《1894-1915:夢想與困惑》《1895年大夢初醒》《1898年中國故事》《1900年中國尷尬記憶》《1911中國大革命》《超越革命與改良》《晚清二十年》《重新認識近代中國》等,併爲梁漱溟、董仲舒、嚴復、章太炎、蔣夢麟等多人立傳。

馬勇在書房一角。綠茶攝

1979年,恢復高考第三年,馬勇考入安徽大學歷史系,入學後到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是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正是這本書影響了馬勇的學術方向,書中提到哪本書,就把那本書找來看,大學四年,幾乎把大學圖書館裏與思想史專業相關的書都讀了一遍。

1983年,馬勇順利考上復旦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師從著名思想史學家朱維錚教授。1986年畢業後分配到了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從事近代史研究。

馬勇上大學前當過兵,也當過工人,他是帶薪上學,所以,相較同學們生活條件好一些,也有富餘的錢買書。大學期間就買了很多書,畢業來京時帶了十二箱書,這是他最初的書房家底。

從學習古代史到從事近代史研究,這個路徑促使馬勇必須把中國歷史打通,家裏的藏書也涉及中國歷史的不同斷代和方方面面,這也是客觀造成馬勇家裏書量很大的原因之一。

像大多數愛書人一樣,馬勇家每個房間也都是書,但多而不亂,不同書架都有各自的主題和分類,像客廳沙發背後,以書目、索引、年譜、日記等書籍爲主。馬勇反覆強調,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要通過大量的閱讀書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學問路徑,知道哪些書在哪裏可以找到。

而談到書房的未來,馬勇也是愁上心頭。他說,人再長壽,生命也只是一個過程,而人過世之後,那些曾被我們珍視的書,就永遠失去了主人的守護,變得很可憐。

下面,讓我們一起走進馬勇老師的書房,聽聽他分享的書房故事。

我的閱讀啓蒙從地震棚開始

馬勇書房。綠茶手繪

綠茶:您的書房是怎麼樣一個成長過程?

馬勇:我是農村出來的,父親讀過私塾,對孩子讀書還是很支持的,我們小時候,如果你願意讀書,就會給你創造條件。印象中,上世紀60年代,邢臺地震,我們安徽家家都搭地震棚,我和大弟一人一個地震棚,在裏面讀書,我的閱讀啓蒙差不多從那時候開始。

但那時我們能讀到的東西很少,印象中只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豔陽天》,還有巴金的作品。大概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我到新華書店買過一套魯迅的單行本,就是人民文學那套白皮本,後來我把它們裝訂成冊了。

1986年大學畢業到北京來的時候,我帶着全部資產就是十二個紙箱的書。我爲什麼能夠在七年讀書期間積累那麼多書呢?因爲我是帶工資上學,像有一套《中華大詞典》,就是我在讀本科的時候買的,當時大概就三十來塊錢。

剛來北京,我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對面的東四頭條社科院宿舍院內,給我的是一個20平方米的裏外間,根本談不上有書房。但我們宿舍離單位近,我的書都放在辦公室。2005年搬到現在這個家之前,我的書房就是辦公室。

辦公室是個內外間,但我因爲書增長得太快,很快一個人就佔了內外間。那時候,我每天晚上十點多才從辦公室出來回家,第二天送完孩子又去辦公室。2005年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辦公室完成的。

2005年搬到現在這個家之後,有了一個20多平方米的書房,但實際上每個房間都是書,樓下還有一個地下室也是書,加起來大概有三萬多冊書。直到去年退休前,才徹底把辦公室的書都搬回到家裏來。

從讀書開始,專心讀了十幾年

綠茶:除了做書房的辦公室,你們近代史所的圖書館應該是學術研究的主陣地吧。

馬勇:對。我1986年畢業,到1991年才發第一篇文章,我老師朱維錚一再告誡我們,不要過早發文章,要多讀書。所以,那些年我每天就是去圖書館借書還書,再借再還。當時做的第一個課題是梁漱溟,我做了很多前人沒挖掘過的材料工作。包括後續做的幾個近代人物,比如蔣夢麟,在我做之前,國內找不到一本關於蔣夢麟的書,我從香港、臺灣等地方收集、挖掘了很多材料。

我是學古代思想史的,後來到近代史所工作,當時的研究環境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我們剛來的年輕人,老先生不讓我們寫東西,也沒那麼大壓力,就靜靜地讀了五六年書,算上本科,專心讀了十幾年書。

等到後來開始寫東西時,腦子裏對歷史有無數種自由組合,也知道材料在哪兒,隨時可以調動這些資源。我寫東西面比較廣,得益於當年閱讀比較系統,可以從古至今打通。

(注)2000年時,近代史所承擔了一個編撰《中國近代通史》的課題。之前馬勇發表過關於甲午戰爭、戊戌變法的文章,所長就讓他負責從馬關條約到辛丑條約這一個時間段的寫作。2014年,由近代史所中青年學者編纂的十卷本《中國近代通史》出版。

我自己真正想寫的是“經學史”和“儒學史”

綠茶:在書房和圖書館這兩者之間,您是如何取捨的,哪些書要收在家中,哪些去圖書館閱讀?

馬勇:我的書基本是一個流動狀態,我正在做的題目,這些書都在我的書房,暫時不做的就搬到地下室去。需要參考和補充的基本是去圖書館,但很多時候,做研究需要藉助更多的地方。比如,我當時做蔣夢麟的研究,大陸各圖書館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什麼材料,就需要去臺灣、香港等研究機構的圖書館。而我的書房本身,我保持它是流動的狀態,隨着自己的研究變化而變化。我的書房是用的書房,而不是藏的書房,到現在爲止,沒有一本書是因爲藏而買的。

客觀造成我書多的原因是,我原來做古代史,所以積累大量的古代史方面的書,大學畢業後做近代史,又大量購買近代史方面的書。加之三十多年來,我的書都跟着題目走,不同的題目又增加了不同的書。比如,劉大年找我合作做抗戰時期的中國思想文化,就增加了大量抗戰史的書。後來做嚴復的研究,關於嚴復的書基本上都收齊了,還去瀋陽看嚴復的資料、手稿等。之後,又做章太炎的研究,用三年的時間讀章太炎的資料,《章太炎全集》最後就是我參與一起合攏的。

還有由社科院常務副院長汝信牽頭的“世界文明研究”,這項研究也一直在進行,我參與其中“中國文明的研究”,今年已經是第三期了。圍繞這個主題,又擴充出很多書。這些年來的課題經費,基本上都換成書了。

到目前爲止,我自主性的研究比較少,只有梁漱溟算是我自選的,還有幾本論文集。而我自己真正想寫的是“經學史”和“儒學史”。上世紀90年代初,龐樸主持“中國儒學”項目時,曾約我參與,第一卷《儒學簡史》就是我寫的。

書失去了主人的守護,就很可憐

馬勇書房一角。綠茶攝

綠茶:這麼多研究項目,如此高速的圖書增長,您的書房如何容納得下,有什麼好的書房優化手段嗎?

馬勇:我會隨着項目的變化,處理一些書,主要散給像孔夫子、布衣書局這樣的二手書店。不散書,家裏可容納不了。淘汰書很不忍,人都有佔有書的慾望,但沒有辦法。別人送的書,我是不敢往外散的,這類書還不少,所以,我通常放在書房最高處,免得不小心散出去,就很尷尬了。有一次,我在一個流動書攤看到自己送給一位老先生的書,可能是老先生過世後,家裏人處理出來的。人的眼睛在這時候特別敏銳,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書了。

綠茶:這就涉及書房的未來,每個人都會面臨這個問題,積累了一輩子的書,人不在之後,書房裏的書就像孤兒一樣,不知如何託身。

馬勇:是啊,這是一個麻煩的問題。這些書對我們來講是寶貝,但對後人或圖書館來講反而是個累贅。像我們單位圖書館,有故去的老先生要捐書,圖書館要查重,重複的不收。將來怎麼來處理學者的書,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我的書如果捐給一個新成立的大學歷史系,應該是很有價值的,可以構成一個歷史系整體的架構。人再長壽,生命也只是一個過程,而過世之後,那些曾被我們珍視的書,就永遠失去了主人的守護,就很可憐。

綠茶:您有自己的找書路徑嗎?這麼多書平時能找到嗎?

馬勇:經常找不到。昨天還在找一本丁韙良的書,我百分百知道我有,就死活找不到。我的書房已經是分類很清晰的,就算有些書架是裏外兩層,我大致也有規律的,裏面一層多半是平時用得少的全集、套書一類。

碰到找不到書的情況,我一般上網下載電子版先用,也許過不了多久,找不到的書又自動出現了。很多大型的書我一般保留電子版,比如:《清實錄》、國家清史檔案叢刊,還有如大象出版社出版虞和平主編的“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全套三十多萬,我買個電子版才一百元。再比如《徐世昌日記》,定價兩萬多,我當時特別想要。後來有個學生說幫我複印。一本日記印下來才一百塊錢,全部下來才幾百塊錢。

上世紀90年代,有一次在臺灣中研院訪學,我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想用的材料,送到外面一個複印的地方印回來。早期,蔣夢麟的資料,我都是在香港、臺灣等地複印過來的。

會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

馬勇書房一角。綠茶攝

綠茶:我看您書架上有很多目錄學方面的書,這也是您學術研究的一部分嗎?

馬勇:我很同意歷史學家陳垣的一個觀點,他說:“人的學問最終是一個書目”。他通讀了《四庫全書》,人怎麼可能通讀完《四庫全書》呢?他其實是在讀書目。我的太老師蔡尚思,一個假期讀完了江南圖書館,其實他也是在讀書目,後來,當然寫了很多關於目錄的書。

會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你要通過大量的閱讀書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學問路徑,知道哪些書在哪裏可以找到。老一代學人非常重視收集和閱讀書目。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我在上大學時反覆讀,這種書要讀下來,會在心裏形成一個學術的版圖。這個是受張之洞的影響,他的《書目答問》就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舉要性書目。做學問,就是要從這兒進入。

現在有了互聯網之後,大家似乎對書目、索引類的書不注意了,認爲網上都有。但我遇到這類書,依然都買。因爲互聯網的檢索系統和我們以前讀書目在大腦裏形成的檢索系統,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自己腦子的學問地圖和可以檢索的學問地圖相比,還是有自己的檢索系統踏實。

另外,史料書,年譜長編一類的書,我都是遇到就買,儘管有些暫時不做,我也會收集起來,非買不可。

還有日記,我是見一本買一本。日記只要讀的多了,才能體現出故事,單獨讀一本日記是沒意思的,只有在不同記錄的佐證下,日記的價值才越發呈現出來,可以從中類比出一些史料的真實性。比如《胡適日記》,寫的當然是很真實,但是胡適有好多東西不寫,於是,需要藉助別的日記來看到他不寫的那些東西。比如,胡適與曹誠英的故事,他自己日記裏沒記,通過別人的日記,慢慢就勾勒出來了。這些就是日記對於學術研究的獨特功用。

綠茶:說到日記,去年有一本《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出版後受到學界和文化界一致好評,這本日記應該很對您胃口吧。

馬勇:這本日記很重要,我多年研究蔣夢麟,鄭天挺是蔣的學生,所以,這本日記中有很多我以前沒看到過的關於蔣夢麟的史料,價值很高,我還決定重新寫一篇關於蔣夢麟的文章。你要是熟悉這裏面的人脈關係,看這套日記,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綠茶:歷史研究中,還有一類史料是報刊,您的學術實踐中會採用到報刊資料嗎?

馬勇:真正有報紙是從1895年開始的,到1949年,這50多年是真正可以用報紙研究的歷史。但是,我們首先要對民國時期的報紙有所瞭解,他們各自的政治立場和取捨的判斷。比如,同樣關於革命,于右任辦的《民立報》《民呼日報》等,立場肯定是革命是正義的、正當的。再看實業家張謇辦的《星報》《通報》,以及他爲大股東的《申報》等,就不是很主張用革命的手段解決問題。這些背後的立場就是研究的關鍵,只有通過大量的閱讀和參考,才能客觀看待那段時期的歷史,歷史研究的溫情,就是從這些細節中一點點呈現出來的。

歷史研究拼到最後是史料解讀的能力

綠茶:不久前讀到一本北大尚小明教授的《宋案重審》,對史料的佔有和運用真是爐火純青,這種方法是歷史研究的主流嗎?

馬勇:尚小明教授是完全按照學術的路徑在做宋案研究,他是史料派。他這個研究,之前有吳晗的底子,1949年前,吳晗一直注意收集宋案的資料,後來吳晗把這些資料都交給北大歷史繫了,這些材料在北大歷史系多少年來一直沒人去研究。在這批材料基礎上,之後,凡是遇到宋案資料,他全部收集起來,就形成了現在的規模。尚小明做得很刻苦。民國曆史走這條路是正路。

對於近現代歷史研究,史料研究是最重要的。但是,對於古代史,就不一定是拼史料了。

比如,陳寅恪,他就不以史料爲主,他只以二十四史的史料爲準。羅志田教授也是,他不讀奇稀史料,只讀大家都讀的公共史料。羅志田的研究路徑是出新,同樣的史料,他能解讀出新意,他的解讀能力很厲害。陳寅恪也是,他的隋唐史沒有一條史料是新的,但他能解讀出新東西來。余英時也是,他研究戴震,從來不看那些所謂稀見史料,就在公共史料基礎上解讀出新意。再就是,臺灣的王汎森,也差不多是這個方法。

像北大的田餘慶教授這一代學者,就在大家常識的狀態下,能研究出你完全出其不意的結論,這就是歷史解讀的研究能力。北大中古史爲什麼牛氣,就在於他們有很強的歷史解讀能力,這方面的傳統來自於陳寅恪。雖然陳寅恪出自清華,院系調整後,清華歷史系併入北大,陳寅恪幾位重要學生如週一良、王永興等都是北大歷史系教授。

茅海建、沈志華、楊天石他們幾位又是一路,他們主要看檔案。他們的特殊研究思路,檔案是必要的研究路徑。

綠茶:最後,想再跟您請教一個問題。作爲普通曆史愛好者,我們應該從什麼路徑進入歷史閱讀,您認爲非讀不可的書有哪些?

馬勇:對於普通曆史愛好者,建議先讀外國學者那些有大格局的通史作品。中國學者呢,要讀點的研究。西方哪怕是一流學者,像史景遷這樣的,史料解讀能力都不行,中國學者在點的研究方面比外國學者強。外國漢學家的宏大敘事和全球視野,以及文筆是中國學者比不了的。像孔飛力的《叫魂》屬於外國學者中點的研究極少極少的個案。

我比較推薦這些年出版的外國通史作品,如《劍橋中國史》《哈佛中國史》以及日本講談社的《中國的歷史》等等。這三家如果能閱讀得比較明白,會比較好地構建出大歷史格局。讀歷史,還是應該從通史角度切入,從遠古通下來,不要一上來就鑽入點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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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易豔剛 | 責編:劉小草 | 校對: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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