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倭寇,不能不說明朝的海禁政策。

目前國內關於這段歷史的認識,是徹底讓日、美的某些學者入室操戈,牽著鼻子走。嚴重誤導了後人以史為鑒的方向,也嚴重限制了國人的戰略思維。

明朝初期的海禁

早在南宋時代,中國就掌握了世界第一的造船術和航海術。強大的海上力量一度深入印度洋。可是,明朝建立之初,相關技術卻掌握在沿海反明勢力手中。

溫州、台州、處州是方國珍的大本營,寧波、紹興、嘉興、蘇州、松江、通州、泰州是張士誠的勢力範圍。方、張和朱元璋爭天下失敗後,其餘黨仍有很多堅持抵抗,選擇了盤踞沿海島嶼,勾結外國海盜尤其是倭寇,不定時對沿海發起襲擊。

這個時候的大明國,民生凋敝,人口稀少,土地荒蕪,物資匱乏。沿海地區尤其糜爛不堪。

朱元璋的對策就是海禁。

寸板不許下海,片帆不得出海。還要將沿海地區的居民,尤其是島嶼居民內遷,製造無人區、隔離帶,再加上嚴密的巡邏、緝拿。一切都是為了防範人口、耕牛、馬匹、武具、銅錢、絲綢絹棉等重要物資外流

在建國之初,這樣做有必要,也有成效。因為海禁最初並非無的放矢,也確實收到了效果。

可是,到永樂年間,明朝的造船業已經開始全面復興。國家經濟也足以重建一支世界級的大海軍。於是就有了著名的鄭和下西洋。

鄭和下西洋為何難以為繼

今天,很少有人注意到的一個重要史實是,鄭和下西洋的同時,海禁仍在嚴厲推行

一邊是官船下西洋,一邊是民間海禁。這可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

與此同時,下西洋的船隊奉行厚往薄來原則,到處撒錢,以為撒錢就能交到朋友。結果是收穫了虛名,消耗了國力,讓自家百姓的生活水準大大下降。而海外既沒有一個真正的盟友,也沒有經營出任何有價值的戰略據點。

今天回頭看去,當年的鄭和船隊確實不差技術,也不差錢,但上面缺一個戰略指導,下面缺一個收支平衡。前面沒有清晰的發展方向,後面缺乏民間力量的跟進。最終搞成了一個巨型面子工程。除了勞民傷財,還是勞民傷財。

所以後來劉大夏等人一邊堅決反對再搞宦官領導的下西洋,一邊努力推動民間商業力量發展,算是抓住了關鍵。

但是,在注重祖宗成法的明朝,誰也不敢提出廢除海禁。於是就製造了腐敗的源頭。

註定失敗的朱紈嚴打

理論上,民間只要造多於兩根桅杆的船隻就要嚴厲懲罰。老百姓如果造了違規船隻,參與海外貿易,就相當於現行謀反罪(謀叛已行)。

可是,在天高皇帝遠的農業文明時代,官府的政策很少能夠得到絕對的貫徹。和老百姓利益對立的政策,更是有名無實。只有最蠢的書獃子才會相信,奏摺、聖旨、法令就是現實。

中國老百姓的態度,向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果政策對自己有利,那就遵行。如果不利,那就明一套、暗一套。

於是,走私貿易越來越紅火。地方官、地方駐軍和地方大族全部捲入其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網。

這個利益網客觀上助推了中國經濟參與全球貿易的深度和廣度,但同時卻滋生出難以遏制的腐敗。

有一段時間,浙江、福建一度連邊民出海捕魚也列入了違法範疇。

出台這種奇葩政策,倒不是官老爺們蠢到不懂常識,而是要用這種辦法增加老百姓的行動成本,逼老百姓用賄賂的方法獲得特許經營權。這就是精明的貪官,總是精密計算成本,割你的肉,但不會割死,最多讓你罵他,不會讓你去打他。

腐敗就此一發而不可收。

於是,到嘉靖朝,明朝內部就出現了以朱紈為代表的嚴打派。他們深切地痛恨腐敗,但又錯誤地認為,腐敗源自海禁形同虛設。只要嚴厲落實海禁,就可以解決腐敗。

朱紈主政東南時期,就是按這個思維嚴厲地推行嚴打。

可是,嚴打的結果是群起反對。朱紈先是遭到罷官,接著被迫自殺。

「自紈死,罷巡視大臣不設,中外搖手不敢言海禁事。」(《明史·朱紈傳》)

這就提醒我們,所謂海禁,早就名存實亡。而且,反腐敗也許深入人心,但搞海禁不得人心。乃至於從官員到百姓,都寧肯為了抵制海禁而容忍腐敗。

可笑的是,直到今天,還有一幫中國學者,拾費正清、宮崎市定之遺唾,想當然地認為一切問題都出在中國閉關鎖國,拒絕融入全球化。所謂「倭寇」,主要是讓海禁逼得走投無路的中國人。日本人很少,或者是顧問,或者是僱傭軍,最多是合伙人。

可是,如上所述,朱紈的嚴打恰恰徹底失敗了。明王朝的海禁到嘉靖朝早已是形同虛設,所缺的就是徹底廢除的一紙公文而已。

錯覺源自無知

嘉靖二十九年(1550)朱紈自殺,標誌嚴厲海禁的失敗。嘉靖三十一年(1552)倭寇開始大舉入侵東南沿海,標誌著嘉靖朝倭寇戰爭的實質開始。

如何解釋這兩件事之間的關係,就成了當年大明國朝野爭論最激烈的熱門話題。

一派認為,是因為朱紈執行海禁失敗,所以才導致海防形同虛設,進而造成了嚴重的邊患。所以,只有嚴格執行海禁,才能澄清海疆。

另一派認為,是因為朱紈落實海禁太嚴,小民走投無路,所以才鋌而走險,或勾結倭寇,或化裝成倭寇,犯上作亂。只有放寬乃至取消海禁,才能解決問題。

而這兩派的分析前提恰恰相同,那就是都相信,所謂「倭寇」其實就是中國沿海奸民的一場犯上作亂,其實沒幾個日本人。一時間,「真倭十之三」、「倭居十三」、「大抵賊中皆華人,倭奴其十之一二」,鋪天蓋地,甚囂塵上。

可是,明代史料中關於海禁形同虛設的記載鋪天蓋地,大致還都是來自一線調查。但所謂真倭比例問題,則幾乎全部是純主觀推理,沒有任何統計學的支持,也沒有一線真實調研。

在這個子虛烏有、自欺欺人的前提下,兩派的的對策都是錯誤的,只因為他們都太不了解我們的東鄰,那個叫日本的國家。

戰國日本

明憲宗成化三年,日本應仁元年,公元1467年,日本進入戰國時代。此後的一百多年內,日本國內分裂出一百多股武裝勢力,互相攻伐。這種持續內戰,使得日本的軍事專業化程度迅速上升,同時也迫使越來越多的日本人到海外擴張。日本的沿海勢力勾結海盜,吸納戰敗的武士、浪人,掀起空前的海外擴張高潮。

這些入侵者駕船而來,卻敢於深入內陸。他們裝備精良,組織嚴密,常常敢於以少打多,深入大陸,燒殺搶掠。說他們是海盜,其實不對。他們是高度兩棲化的超級海盜,甚至可以說是開海船的陸盜。所以後來俞大猷才說,敵雖浮海而來,但更擅陸戰。(《正氣堂全集》)

這些人不僅海陸兩棲,而且軍商一體。他們一手拿算盤,一手拿武士刀。能撥算盤珠子賺錢的時候就用算盤賺錢,不能用算盤賺錢的時候就拔刀搶錢。

很快,這幫日本人就發現,如果只是做生意,是徹底對他們不利的。

當時日本對華熱銷產品只有兩樣,一是刀,二是扇。屬於品種有限的奢侈品。根本無法和中國種類豐富的大宗貿易品相匹敵。

同時,國際貿易大行情也非常不利於日本,而有利於中國。具體詳情,大家可以參看陳國棟先生的《東亞海域一千年——歷史上的海洋中國與對外貿易》,也可以參看我在《當天朝遭遇帝國》前三章中的分析。

隨著國際貿易的深入,日本白銀外流難以遏制,它自己將先陷入嚴重的銀荒。

所以,本著有錢賺則賺錢、無錢賺則搶錢的原則,日本武商集團很快就明白,和中國做生意沒什麼前景,但利用明王朝的腐敗和武備廢弛,卻大有武力入侵的良機。

鬼子來了

認為明王朝只要嚴格海禁,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最大錯誤,就是既不懂戰略也不懂人性,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想怎麼干就能怎麼干。

認為明王朝只要廢除海禁,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最大錯誤,就是假定日本人會滿足於和中國做生意,假定搞好經濟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事實證明,日本人不會滿足於只做生意,更不會滿足於做賠本生意。

算盤珠子轉不動的時候,槍杆子就會上。

他們收編海盜,吸納朝鮮、東南亞、中國沿海的亡命之徒和歐洲的冒險家集團,以日本武士為骨幹,乘風破浪,揚帆遠征。雖然參與者眾多,但佔據主導地位的是日本人,主體部分也是日本人。真倭是獅子,假倭、從倭是鬣狗。這是至為明顯的事實。

而且,無論是來自哪個國家的鬣狗,最終在軍事組織、指揮管理、武器戰法乃至衣著髮型文化習俗上,都已經高度日本化。所以才稱他們為倭寇,而不叫韓寇、南洋寇、西洋寇。

從遼東到廣東,乃至江西、安徽,都因之生靈塗炭。

今天的菲律賓、越南、印度尼西亞,同樣深受禍害。

一時間,從朝鮮半島到中國沿海,再到東南亞,沿途無數島嶼成為倭寇的據點和中轉站。

繁華的都邑成為獵取的目標,周邊的鄉村也難逃蹂躪。

到這一步,海禁已經不是問題。問題是打敗倭寇。只有先打敗倭寇,才能恢復秩序,才能深度改革。

胡宗憲等新思潮代表的新,就新在要根本上改變海禁傳統,形成全新的海洋政策。把對外貿易問題和對內反腐問題一起解決。而完成這一點的前提,又在於先要能打敗倭寇。哪怕只是讓中國走私集團代替日本走私集團,這個仗也必須打。

肉爛在鍋內,即便是讓中國走私集團掌控海上貿易,也不能讓外國勢力掌控。這是至為簡單的道理。

只有在軍事上挫敗倭寇的入侵,在全球化這個大棋局中,中國才不至於讓日本掃地出門。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倭寇居然這樣難打!

難打的倭寇

嘉靖三十一年的四月,註定成為一個標誌性的月份。

從這個月開始,「漳、泉海賊勾引倭奴萬餘人,駕舟千餘艘,自浙江舟山、象山等處登陸,流劫台、溫、寧、紹間,攻陷城塞,殺擄居民無數。」(《明世宗實錄》)

是否真有漳、泉海賊當帶路黨,還可以慢慢考證。因為日本方面有很多史料證明,日本人對中國沿海的情報搜集,舉凡航道航線、淡水糧食補給點、中轉站,早已進行了百餘年的準備。而且,即便是《明實錄》也不得不承認,此次入侵的主體不是漳、泉海賊,而是勾引來的「倭奴萬餘人」。

一年後,問題進一步加劇:

「連艦數百,蔽海而至,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里,同時告警。」(《明史》外國三·日本)

他們少則海船兩三艘,或游擊,或哨探。多則巨艦數百上千艘,風帆一望無際,儼然移動的城市。

登陸後,倭寇常常敢於分兵合擊,以少打多。攻城略地,長驅直入。

長驅到多長?

最誇張的莫過於嘉靖三十四年秋季的一場戰鬥。

當時,一支不到七十人的倭寇被動隊,在浙江登陸後,主動燒掉海船,以示有進無退。他們掠過杭州,毀滅性洗劫了淳安古城,又連續急行軍進入徽州境內,突襲歙縣。再經績溪、旌德,過涇縣、南陵,燒掠蕪湖南岸後又奔太平府,犯江寧鎮,直逼明朝的副首都南京。他們像遊行一樣繞南京城示威,火燒安定門,然後由溧水走水路劫掠溧陽、宜興。又越武進,抵無錫,駐惠山,再轉進滸墅,這才讓數量龐大到不成比例的明軍重重包圍。接著,這股倭寇又一路激戰到楊林橋,全數陣亡,無一逃跑,無一投降。此戰前後歷時八十多天,中國軍民被害者累計四千餘人(內含御史一人,縣丞一人,指揮兩人,把總兩人)。(參見《籌海圖編》、《明世宗實錄》)

更糟糕的是,這並非個案。

嘉靖三十二年五月,四十個倭寇流竄平湖、海鹽,燒殺搶掠,沿途官軍「皆敗績」,戰死指揮四人,把總、百戶、縣丞各一人。最後這幫倭寇還利用搶到的船隻,揚長出海。

嘉靖三十三年三月,兩千餘倭寇在南沙登陸,分路洗劫蘇州、松江,再搶奪民船入海,轉而在海門、如皋、通州等地大肆擄掠,焚燒各地鹽場,一路燒殺至揚州,殺死同知一人,千戶一人。一小股倭寇還遠竄青州、徐州境內,整個山東為之震動。

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倭寇五十餘人自山東日照一路洗劫到東安衛,再經淮安、贛榆入沭陽、桃源。至清河遇大雨受阻,這才讓分兵合圍的徐州、邳州駐軍包圍。最後也是全員戰死,無一人投降。但這五十多人死前業已流竄兩省,「殺戮千餘人」。(佚名,《嘉靖東南平倭通錄》)

簡直是無以復加的奇恥大辱。

與其讓倭寇搶空東南,不如用東南財富養兵。這個道理迅速成為明朝君臣的共識。於是,「東南帑藏悉從調取,以便宜征天下兵」。乃南調湖廣土兵、廣東猺兵、廣西狼兵、四川苗兵、福建賴兵、崇明沙兵,北調山東槍手、山西白棒手、河南毛民、田州瓦民、邊塞騎兵、北平射手……乃至少林僧兵,前後累計數十萬兵,如激流,如疾風,紛紛向沿海集中。

但是,一支接一支精銳部隊到了沿海,一支接一支的精銳部隊打了敗仗。

倭寇的氣焰日趨囂張,以至於:

「逆旗所指,村邑皆墟,閭井蕭條,室家盪析。」

非我中華無英雄

但是,大明國確實夠大,不僅能夠容納足夠的創傷,而且能夠發掘出超乎想像的人才。

胡宗憲、徐渭、茅坤、俞大猷、唐順之、譚綸、戚繼光……就是這風雲激蕩中的中華英雄。

其中,戚繼光是英雄中的英雄,是這個時代的集大成者。

正是因為他們,大明才能渡過難關,敉平倭寇,進而開放海禁,形成全新的海洋政策。

今天,很多所謂新史家口口聲聲說,是因為取消了海禁,所以消除了倭寇。

真相恰恰相反,是因為消滅了倭寇,所以取消了海禁。

因為打出了自信,打出了尊嚴,打出了戰略共識。

萬曆十八年(1590),豐臣秀吉完成對日本的統一。按那些做生意派史學家的思維,日本結束了戰亂,中國也放開了海禁,豈不是可以大做生意?

可是,豐臣秀吉卻在兩年後決定傾舉國之力遠征,假道朝鮮,滅掉大明,遷都北京。

為什麼?很簡單,因為稍有戰略思維的日本人都已經意識到,在一個統一的中國身邊,日本作為資源貧瘠的島國,單純做生意是沒出路的。只有揮舞戰刀才有出路。

但是,這次遠征又為明軍所挫敗。日本經此一敗後,只能縮回去閉關鎖國。因為閉關才能遏制白銀外流,鎖國才能苟延殘喘。畢竟那是一個陸權大國難以跨海遠征的時代。同時期歐洲西班牙無敵艦隊遠征英國失敗的戰例,已經徹底證明了這一點。

而中國與日本之間,隔的可不是一道海峽,而是遼闊的東海。

但是,日本徵服中國的野心並未消散。他們只是等待時機。

自幕末以來,日本精英就開始用「和寇」代替「倭寇」,大肆吹噓老一輩日本人如何構建海洋帝國。

在這種全民動員、持續備戰之下,新日本終於在甲午戰爭中抓住了歷史性翻身的機會。

甲午戰爭中,遼東戰場上的日軍

只是到二戰戰敗後,為了韜光養晦,為了洗白歷史,日本史學界才達成共識,一起急轉彎,死不認賬。反而利用所謂的明朝史料,說什麼「倭寇」都是中國人,源自明代中國的暴政。(參閱田中健夫《倭寇——海上歷史》,堀敏一《中國通史》,岡田英弘、神田信夫、松村潤《明清全史》)說什麼倭寇戰爭是中國人殺中國人的內戰,日本人只是前來援助的國際顧問。(參閱宮崎市定《宮崎市定中國史》,上田信《海與帝國》)

可是,假如倭寇真的是中國人領導,中國人為主,那豈不是說中國人早就征服了瀨戶內海沿線地區?但是,在這些地方,華人的遺迹何其之少!日本人又可曾承認過這裡曾經密布中國人的軍事基地?

可笑且可悲的是,今天竟有大批中國學者、文化人、媒體人主動為之背書,無視至為明顯的邏輯漏洞,還自以為發現了新大陸。其實是把國家精神撞在了一個巨大的暗礁上!而這暗礁恰恰不是天然的,而是某些日本學者人工製造,大批中國學者主動幫著擴建的。

長此以往,國民的精氣神就會發生病變。病變到一定程度,就會癌變。一個國家的國民文化一旦出了問題,就是百年之患。如不重視,必將重蹈覆轍,付出慘重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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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傑,喜歡做白日夢的歷史拓荒者。著有《二戰大牌局:七強國的戰略博弈》、《復盤甲午:重走近代中日對抗十五局》、《當天朝遭遇帝國:大戰略視野下的鴉片戰爭》、《李鴻章時代》。策劃:《地緣戰略經典譯叢》、《二戰東線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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