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歷史上八大移民聖地之一的「湖北麻城孝感鄉」,一直以來便是川渝民眾心目中的故鄉所在地。流傳了近五百年的「問我祖先在何方,湖廣麻城孝感鄉」的民謠,更是反映了移民後裔內心深處濃濃的故鄉情結和對祖先居住地的深深追憶。這種追憶從本質上是移民後裔對於家族遷徙歷史、祖先功德的一種歷史記憶。而族譜作為民間記憶的主要載體,它不僅記述家族淵源、歷史變遷、祖先事蹟還承擔著弘揚祖德,約束子孫行為的功能,從而達到「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的目的。正是基於族譜對於家族歷史變遷記憶的記述,從而保存了大量有關家族遷徙歷史的信息。譚其驤先生指出:「移民史使用族譜在乎其族姓之何時自何地轉徙而來,時與地既不能損其族之令望,亦不能增其家之榮譽,故譜牒不可靠,然惟此種材料則為可靠。」移民後裔在追憶祖先遷徙時間、遷徙原因、遷徙地點等問題上所留下的信息,是可以而且應該作為歷史研究的依據的。近年來,四川學者在移民史、方言習俗等方面運用大量族譜進行研究取得了可喜成果。筆者在前輩學者研究運用族譜的基礎土,通過相關的488部民間族譜,圍繞「麻城孝感鄉」現象,就湖廣麻城尤其是孝感鄉的移民後裔是怎樣傳承家族歷史記憶的進行初步的探討,以求教於方家。

一、移民時代的記憶

在中國移民史上,元代以來尤其是元末明初、明末清初的「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移民潮,開啟了自東向西的遷徙流向。雖然「湖廣填四川」作為一句歌謠在民間傳唱,少見於正史記載,並未引起當時學者過多的關注,但是大量遷川移民後裔卻對於此歌謠一致認同,並通過移民族譜對家族的遷徙時間、祖籍地作了詳盡的記載。

由於以「湖廣填四川」為背景的湖廣籍移民遷川活動從13世紀持續至18世紀,時間長達近500年,以至民間族譜在追憶祖先的歷史上,往往存在著時代交混的問題。筆者通過對488部麻城孝感鄉移民後裔撰寫的族譜所呈現出來的歷史信息進行初步整理,發現民間族譜在涉及祖先遷入四川的時間記憶上,有八種表述,故可以細分為八個時段:(1)元代:元代及以前遷川家族。(2)元末明初:元末、明初時遷川的家族。(3)明夏時期:明夏政權時入川或洪武元年(1368年)至四年(1371年)入川家族。(4)洪武時期:明洪武五年(1372年)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遷川的家族。(5)明代洪武三十一年以後遷川的及載明明代遷川的家族。(6)明末清初:明末、清初、順治時期遷川的家族。(7)清康熙時期:載明康熙時期遷川的家族。(8)清代雍正、乾隆等時期遷川的家族。

通過對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兩個結論:

1、「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是曆元至清不間斷的持續近五百年的波瀾壯闊的移民事件。

從時間的連續性上看,可以把八個移民時段劃分為三個大的移民時期:

(1)元末明初:(包括元代、元末明初、明夏、明洪武時期)此時期始自元代,最早在元代中期,已有麻城孝感鄉籍移民遷川活動。例如:王氏,原籍山西太原初遷麻城,元大德年間(1298—1307年)避兵亂遷川之宣漢雙河。又如:趙民忠,原籍湖廣麻城孝感鄉,元仁宗延祜七年(1320年)遷川之簡陽大椏口枷檐灣。當然,此時遷川的人數是零星的,從統計來看也只有7例,佔總數的1.43%。

麻城孝感鄉移民遷川在經過元末戰亂、明夏招撫移民至明洪武組織移民三個時期而達到高峯。此時大量家譜記載了這三個時段的情形。

元末:如洪氏,原籍湖廣麻城,元末避徐壽輝之亂遷川之涪陵龍潭。

明夏:如李祖一,原籍湖廣麻城孝感青山。因明夏招撫,兄弟七人遷川之仁壽又如:何德明,江西廬陵遷湖廣麻城,為明玉珍將,子舜卿歸附明朝,落業涪州。

洪武時期:如楊漢傑,麻城孝感人,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與旺傑、玉傑兄弟奉旨遷川之蒲江高橋鄉。又如:姜明繼,湖廣麻城人,洪武十四年(1381年)從軍徵雲南平涼山夷後守大渡河落業黎州。此一時期的移民運動以湖廣人為主體,佔到整個移民時期的50.82%。

(2)明代和平移民時期:在移民的高潮期過後,移民活動並沒有就此終止。在經過明代二百餘年的和平發展移民遷川依然保持了它的連續性;而此時期的移民還是以湖廣人居主,但是在移民的方式上呈現出多元化。明代麻城孝感鄉籍移民家族112例佔總數的22.95%。如曾氏,湖廣麻城人,明永樂十三年(1415年)遷四川井研縣東。又如李喬,原籍湖廣麻城,明代宦遊入川,落業四川慶符縣。李富陽,原籍湖北麻城孝感鄉,明代遷四川資陽豐裕、資州西二里。可見明代進入相對和平發展時期,這一移民運動仍未停止。只是與之前的元末明初的移民運動和之後的明末清初移民運動相比無論在規模、數量、影響上都比較遜色。但是我們並不能因為它的遜色而忽略了它的存在,跳過對明代的這一和平時期的移民運動的考察,是無法從整體上來把握「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的。

(3)明末清初及清代的移民運動:是元末明初與明代和平時期移民運動的繼續,包括明末清初、康熙時期、清代三個時段。在這一時期移民運動的發展趨勢是:從原來的因明末戰爭避亂入川,發展到後來清廷平定四川開始大規模的招撫人民遷川,從而出現十餘省份移民齊聚四川的移民高潮。據曹樹基先生研究認為:「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四川人口增加達到頂點,以後人口開始漸次下降。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基本停止。」四川自此結束了近五百年的移民大潮(1298-1776年),形成出五方雜處的移民社會。筆者認為,在湖廣填四川移民的時段劃分上,不應該忽視明代和平時期的移民運動,不可以一次說、兩次說或朝代說來劃分這次移民運動,而應該把自元以來的「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看做是一個考察的整體。

2、在「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中,麻城孝感鄉籍移民數量呈現出由高潮到低潮遞減的規律。

這一歷經近五百年的大移民運動中,麻城孝感鄉籍的移民扮演了重要角色,貫穿於移民運動的始末。在元末明初麻城孝感鄉移民是移民運動的主力,無論因元末紅巾軍之亂遷川,還是跟隨明玉珍部隊上川,還是洪武時期組織的復遷黃、麻人來實茲土。上述三個時期湖廣移民遷川家族的比例佔一半以上。可以肯定地說,此一時期是麻城孝感鄉移民遷川的高峯期。正是由於麻城孝感鄉移民不斷湧入四川,這才導致孝感鄉在明成化八年(1472年)因戶口消耗而撤銷。

但是這並沒有影響麻城移民的遷川,整個明代麻城移民仍然源源不斷地遷向四川。此一時期的移民數量佔到總數的22.95%。其後,在明末清初的移民運動中,由於政府的號召,移民省份從原來較為單一的湖廣省,逐漸擴展到湖廣、廣東、福建、浙江、江西等十餘個省份。而麻城移民只佔到22.74%。宣統《成都通覽》對當時成都的人口構成所作的統計稱,「現今之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人」,湖廣佔25%、河南和山東5%、陝西10%、雲南貴州15%、江西15%、安微5%、江蘇浙江10%、廣東和廣西10% 等。可見在這次移民中,省份來源廣,湖廣移民人口在構成上沒有佔到優勢。加之,此時的湖廣包括湖南,如果除去湖南一半人口,則整個湖北省移民只佔四川人口的12.5%,顯然也就結束了以麻城為主體的湖廣人在移民人口中的優勢。雖說眾多的移民後裔自稱祖籍麻城孝感鄉,其中確實有一部分祖籍為麻城或麻城孝感鄉;但是更多的是一種冒籍心理在作怪。因此,從一個縱向的時段可以看出,麻城孝感鄉移民在這一歷史時期移民數量並非一成不變的。如果割裂了「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的連續性,就不可能完整地呈現出移民運動的起伏動態。

二、移民原因的記憶

中國人受儒家文化薰陶,向來有「安土重遷」的思想和「父母在、不遠遊」的文化心理。如果沒有特殊的事件發生,中國人是不會丟下故鄉、祖先墳墓而另遷他鄉的。在歷時數百年的移民運動中,關於祖先為什麼離開故鄉而千里遷川,在家譜上一般都有明確的記載。在筆者所見的488例家譜中,明確記載祖先移民原因、動機的家族共126例。

移民遷川的原因和比例情況如下:

1、避難、避亂、避兵入川

此原因佔入川家族的將近一半。集中發生在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戰爭這一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其入川情形又可以分為兩種:

(1)地主、貧民因戰爭、天災等而逃難、避兵、避亂入川。例如:羅田祥,湖廣麻城人,元末避難入川遷四川營山雞山之陰。王子宗公系湖廣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梧桐村黃桷樹坎人氏,「麻城第一家」因避陳友諒亂,明洪武元年(1368年)與其子覺高、覺興、覺奚,挽舟逆水而上入蜀。落業於嘉定、仁壽、資中、資陽。張氏,湖廣黃州府麻城孝感鄉,元末因避紅巾軍之亂,遷四川成都府內江縣西鄉黃河鎮兩河口。石氏,原籍湖北麻城,明末避難入川落業宣漢天生。程氏,原籍麻城,明末避難入川落業宣漢天生。

因投奔紅巾軍,對抗朱元璋,而在明初避難入川。如:宋張文,湖廣麻城人,明初恐受牽連滅族,三兄弟改為宋、毛、張三姓避難四川峨邊。樊繼川,江西遷麻城,曾助陳友諒拒明,太祖定鼎,懼逮率子孫遷蜀之江津永川。吳氏,湖廣麻城孝感鄉明洪武年間附逆懼逮避難遷川涪陵龍潭。

(2)和平時期逃罪入川。如王學仲,麻城孝感人,明萬曆八年(1580年)避難入川到遵義府後遷夔州合州。

又如:王氏,麻城孝感人,明嘉靖年間避難四川合州。

2、宦遊入川

多為外省人赴川任官而定居四川。其中,可分為以下情形:

(1)文官任職而遷川。如:新繁大陌林楊氏之先,家湖廣麻城孝感鄉,元季有名世傑者,由禮部尚書遷蜀總管,因家於射洪,其後始居於新繁。

陶文斌,湖廣麻城人,洪武初,綿竹始建,文斌公首知邑事,後卒,子孫家焉。

(2)軍職鎮川守土遷川。如:王移,太原遷麻城,明末授寧遠將軍入川鎮守臨邛,子孫世系。

又如:張近岑,湖廣麻城人,洪武間從軍徵雲南有功,授千忠留守黎州,遂家焉。

3、奉旨、奉詔入川

這類入川家族多為政府組織的大規模的移民家庭。其中,又分為幾種情形:

(1)明夏政權招撫入川。如:元末李祖一世居麻城孝感青山,陳逆之亂,鄉人明玉珍據成都,招撫鄉裏,李祖一兄弟七人(洪武年間)遷蜀,因於祖一公載籍仁壽。

黃氏,原籍山東,元代遷江南,五代後遷麻城孝感鄉,明洪武元年(1368年)奉命遷川。

(2)明洪武組織移民入川。如:楊漢傑,麻城孝感人,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與兄弟旺傑、玉傑遷蒲江高橋鄉。

簡陽汪氏遠祖,原籍麻城縣孝感鄉蒿枝壩大松樹,至明洪武四年(1371年),同胞兄弟四人奉旨遷川。

(3)清代組織移民遷川。如:馬氏,湖廣麻城人,清乾隆年間奉命墾荒至四川忠縣石寶寨沙地壩。

王氏原籍山陰,後遷江西臨川,再遷湖北麻城,清代奉旨入川到重慶通江。

4、隨軍入川

多為跟隨起義部隊入川或跟隨政府軍隊平蜀入川。其中,又可分為以下幾種情形:

(1)跟隨明玉珍軍隊入川。如:何德明,江西廬陵遷湖廣麻城,為明玉珍將,隨玉珍軍入川,後子舜卿歸附明朝落業涪州。

陳氏,原籍孝感陳家河,先代於元末隨明玉珍軍入川。

(2)明洪武平蜀入川。如:李文富,湖廣麻城人,洪武四年以御林軍徵夏明異後駐黎州,軍屯子孫家焉。

劉啟,麻城孝感人,明山海關總兵,洪武四年(1371年)入川居簡州老龍場。

(3)明代和平時期從軍入川。如:潘榮富,湖廣麻城縣孝感鄉高階堰,明弘治三年從軍入川,遷四川綏定府達縣,十三世孫潘元棟遷渠縣清河壩。

(4)明末隨張獻忠軍隊入川。如:武氏,湖北麻城人,明末從軍入川,居四川宣漢東林。

5、貿易入川

如:顧金徐,湖廣麻城人,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貿易入川,落業於黎州尚禮鄉,苟家營。

劉廷奇,原籍湖廣麻城縣,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先命家人劉俊巨,到四川中江「相土」「定宅」,然後偕妻「沿途貿易」,到中江定居。

6、貶謫入川

如:文天富,湖廣麻城人,明代因貶謫遷川之潼川長豐。

7、棄官歸隱入川

如:劉朝弼,湖廣麻城人,明建義將軍,入川,棄官歸隱居眉陽。

通過以上家族遷川原因的列舉可以得出以下三個結論:

第一,歷時近五百年的「湖廣填四川」大移民運動,是諸多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在眾多的原因中由於戰爭導致的避難、避亂、避兵這種非正常的人口遷徙,是移民大量遷入四川的主要原因,所佔的比例近50%。

第二,移民遷川集中發生在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兩個時期,遷川人員的身份存在有明顯的區別。在元末明初,由於紅巾軍起義爆發於兩湖、江淮地區,嚴厲打擊當地的地主士紳。因此在避難、避兵的遷川移民中,尤以官員及地主等為多,無論是避難入川的「麻城第一家」王子宗,還是文官楊世傑,或是軍官李文富、劉啟等。這批移民具有相當的經濟實力和豐富的文化知識,在戰後恢復和發展四川經濟、文化事業中充當了傳播者的重要角色。正因為如此,所以,在明代,麻城孝感鄉籍的移民後裔不僅人才輩出,而且獲得了極高的名望,明代新都楊升庵家族就是其中出色的代表。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末清初的移民主體則是農民為主。其中有一部分是隨張獻忠部隊入川士兵,在張獻忠失敗後,士卒大多在四川歸農落業。另一部分移民的主力則是在戰爭結束後,以湖廣、廣東、江西等省份的百姓居多。他們因原鄉遭遇天災、人口增多、土地狹窄而遷川。所以,在此次遷川的人員構成中,不僅省份多、人口構成複雜而且經濟實力和知識層次都普遍較低。在這種背景下,此階段遷川的麻城籍移民,無論在移民數量和經濟實力上都不如前者。但是由於歷史原因形成麻城移民在四川的社會地位,加之戰後很多逃亡在外的麻城籍四川人的返鄉,新老麻城移民結合,使得麻城籍移民重新在四川站穩了腳跟,因此,在整個清代,麻城籍移民依然在四川社會中享有較高的知名度。

第三,戰爭是造成移民最為直接的原因。尤其在戰爭時期,此時的移民除了避難、避兵入川的地主、平民外,還有許多人是隨部隊遷川。尤其是在明夏政權、明洪武平川及張獻忠入川等大規模的戰爭時期,一大批軍隊從省外進入四川,在戰爭結束後,一部分士兵歸農落業,或是因戍守而落籍四川,由此成為遷川移民的先行者。而當戰爭結束之後,統治者為醫治戰爭創傷,便出臺了遷民實川的政策,於是,民間族譜上便出現了所謂奉旨、奉詔、奉命入川的記載。這種移民雖然是在和平時期進行的,是正常的移民輸出,但在大移民運動中不僅數量上佔很大比例,而且是恢復戰後經濟的主力。在戰爭的背景下遷居四川的移民們,彼此之間也許有先來後到之別,但是在恢復四川經濟方面都做出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三、移民地名的記憶

地名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給地理實體、行政區域或居民點所起的名稱,往往有很強的延續性和穩定性。

許多地名實體因為歷史上發生的事件而得名,即使社會遭遇重大歷史變故,地理實體消失了,但地名卻仍會延續下去。「湖廣填四川」大移民運動持續時間之長、波及範圍之廣,影響深遠,也反映在移民地名上。

麻城孝感鄉因戶口消耗於明成化八年(1742年)被撤銷,但它卻讓川渝數千萬民眾魂牽夢繞,記憶難以泯滅。由於孝感鄉是遷川移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即使到了四川定居,心中的那份眷戀與不捨之情依然十分強烈。因此,當定居新地建祠修譜時,沉澱在心底的濃濃鄉愁便會噴湧而出,於是在家譜上,往往鄭重地寫上原籍或祖籍湖廣麻城孝感鄉,甚至細微到村名,乃至村邊的一棵樹、一道灣、一丘土、一個小地名都絲毫不遺漏。筆者蒐集到的家譜,載有孝感鄉小地名的,共有37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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